1.齐叔的心事 清晨,金红色的阳光铺散在书院重重叠叠的黑色屋檐上,鸽群飞起,由近及远, 又由远及近,盘旋徘徊,激起满天的清脆。 这满天清脆之下,那对情同父子的男人安静地享受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 齐叔今天起得格外早,照例将书院的门一道道打开之后,重新回到房间里,在 窗前桌子边坐下。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和一杯已经泡淡了的绿茶,齐叔抿了一口茶, 沉思了一会儿,开始提笔写信。 写完,又工工整整在信封上写上地址。 齐叔走到书院门口,四下张望,巷弄里还没有人。 望着深深的小巷,阳光明亮地铺在树枝上、墙壁上和地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 暖意。齐叔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一切,思绪恍恍惚惚回到了从前。 从前,在这里走过了实在太多太多的往事,齐叔仿佛又看见莹姐身着旧式女学 生装,一手理了理头发,头发上别了一个发卡,一手提着一只小巧的皮箱,美好地 彳亍在前方,朝气蓬勃的身段犹如青葱一般水灵…… 他不由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张望。 远处,一个青春矫健的身影果然跑过来,那是女孩默默。 到了跟前,默默调皮地跳起来,大声问候:" 齐叔,早!" 齐叔醒过来,看见默默神采飞扬的样子,立刻嗔怪道:" 早?你怕是又去吃' 早饭' 了吧?" " 嗯。" 默默不好意思一笑。 " 这丫头!" 齐叔慈祥地看着默默,说," 总是一大早就偷吃酒酿,跟小时候 一样,长不大。你看,脸都红了。" 默默撅撅嘴:" 我哥说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齐叔若有所思,感慨道:" 那倒是,你爸爸那个时候总是在清早喝。唉,日子 过得真快,一眨眼人都走了,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就剩下我一个……" " 您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有心事似的?" 默默关心地问。 " 我能有什么心事?我的心事就是你们这帮小的,什么时候都长大成人了,我 啊,就没心事了。" " 我们早就长大了,连玲儿都长大了呀!我们都是大人。" " 是啊,你们都是大人了,所以我老了……" " 老了好呀!" " 老了怎么好?" " 老了才有魅力,才有味道,就像酒一样越陈越香,所以您现在是最棒的时候! " " 鬼丫头!真会哄人。" 齐叔乐呵呵拍了一下默默的脑袋,问," 哎,今天你 文哥要去上海,你有没有什么要他带的?" 默默一愣,忙问:" 他去上海?干什么?" " 啊……" 齐叔一顿,继续说," 他去帮我办一件事,去见一个我和他爸爸的 老朋友。" " 哦……" 默默点点头,问," 那个伯伯是我们乌镇人吗?" 齐叔笑了:" 丫头,不是伯伯,是……阿姨,她,也是浙江人。" " 那她干吗不回乌镇来看看?" 默默好奇地问。 " 她……大概……大概是太忙了吧,也许……下次吧。" 齐叔变得吞吞吐吐起 来。 " 您不去吗?" 默默又问。 " 我不去了,我走了谁看院子?" " 我呀。正好您和文哥一起出去转转,上海可大了。您是不是不放心我呀?觉 得我还是个小孩?" " 我放心,下次吧。喂,问你要不要你文哥带什么东西呢?" " 不要!让他给我带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 怎么了?昨天就看你们好像吵架了似的,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默默告状似的:" 对!" " 那怎么欺负你了?" 齐叔装模作样道," 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默默哪里在真生文的气,听齐叔这么一说,反倒安慰起他来:" 其实……他已 经给我道歉了,我不生气的。齐叔啊,他……文哥要去多久呀?" 齐叔继续逗默默,说:" 嗯,得几天,也可能再多几天吧。" " 噢……" 默默有点儿失望,说," 那我走了,我哥还在等我呢。" 默默跑远了,齐叔又望了望那条空巷,回身向院中走去。 楼上房间里,文衣着整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质询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头 顶的地图。 他有些忧郁而伤感地想,自己这一生,到底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记住 多少面孔,爱过多少人,还会走向何方呢?曾经,他是那样坚信,生命中每段感情 都会留下证据,不论模糊还是清晰,不论软弱还是坚强。现在,这信念似乎开始动 摇了。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墙上有一张表格,仔细地标注着目的地、行程和归期。 文在新的一行上写下" 上海" ,注上了日期。 他蹬着一把椅子,从柜子顶上往下拿一个旅行箱。这时,齐叔进来了,嘴里说 着:" 呦,怎么起得这么早?又失眠了吧?" " 我没失眠,是您自己失眠了吧?" 文拿着箱子跳下地,说," 您最近起得越 来越早了。" " 我?" 齐叔一愣,随即说道," 老喽!人一老,觉就少。这就叫前三十年睡 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啊……" 文掸了掸包上的灰尘,抬头无精打采地看着齐叔:" 您忘了,我整三十,您看 我该睡多久?" " 嘿,你呀,爱睡多久睡多久,我才懒得管呢。你呀,早一分钟也不做准备, 马上要出发了,东西还没收拾好……" 齐叔开始忙着给文收拾行装。 " 我……不想去了。" 文突然说。 齐叔连忙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身来看着文:" 哎,这怎么行?你这孩子,怎 么能这么任性呢?这……早就说好的嘛!" 文皱着眉头:" 可我去干吗?我又不认识她。" " 不行,这次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怎么这么不爱见人呢?" " 您爱见人,那您怎么不去呀?是您的朋友,本来就应该您自己去嘛。" " 我去?我去了谁看门?再说,人家点名要见你……" " 她要见我干吗?她又不认识我。" " 她也是你父亲的朋友啊,所以啊,你这次就全权代表,还要代表你的父亲! " 文干脆重新躺回床上,叹气道:" 唉,真别扭!我去算怎么回事,我跟人家说 什么嘛?" " 别扭?谁别扭?我看呐,就你别扭。" 齐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有些着急, "说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嘛,她问你什么你就告诉她什么,不就行了?" 齐叔将刚才写好的信递给他,说:" 喏,你再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 文只好不情愿地起身接过信,看了一眼,嘟哝道:" 我看呐,是你们自己别扭。 就说那位女士吧,人都到了上海,为什么不能自己回来看你呢?" 齐叔搪塞道:"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嘛!这个可以理解,那,你正好代表我, 请她回来走走。" 然后,拎起箱子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