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才是世界真正的主宰 一把钥匙。一扇门。一个女人。 一个如雾一样的女人,一袭麻白长裙。一架巨大的黑色钢琴。 静静的空间灌满了深沉而明亮的琴音。如残雪消融,小溪欢畅地奔腾,春光乍 泄,小鸟啾鸣。如天降山洪,雷电交加,巨石翻滚,大树訇然倒塌,顺流而下,却 有人在山路上不慌不忙踽踽独行。她就是那个在山路上独行的人,如黄叶飘在半空。 一双悲情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白纱窗帘的夹缝,一树孤独的杨叶,一动不动 铺陈在灰色的天空,有阳光掠过。 我是凭感觉生存的生灵。这一刻给我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又如此奇妙,而且这 感觉并不是在旷野而是在城市里一个钢筋混凝土的小匣子里产生,很怀疑是不是这 个混乱的城市混沌的天气混淆了我的视听,以至于像在梦中。 屋内光线晦暗,所有物什只是一个庞大的轮廓。宽大的玻璃窗就像一个幌子, 半掩的窗扇支起细白纱窗帘的一角,缓缓波动如湖面粼动的水色,阳光点点滴滴, 不安分地跳跃在细白纱的纹络上面。 在某一刻,我相信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被这流水一样的琴音蛊惑住了。如雾 嶂一样的琴音笼罩四野,笼罩着我,浸入我的身体,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潜流开始 在我体内迂回奔突。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确实发生了。 我眩惑地睁大双眼,但除了一团阴影,我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一切都只是背景, 巨大的钢琴、瘦小的女人、高低错落的家具、和幕布一样的窗帘,统统都是背景。 只有那汇聚了世界所有力量的琴声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其余的只是陪衬,也 只能是陪衬。 没看见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近那个女人的,当男人厚实的手掌触碰到那个女 人瘦弱的肩膀的瞬间,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冲出窗外,杨树的叶子痉挛了一下,随 即沉入寂静。阳光的脚步凝滞在白纱窗帘的某个点。 她站在我面前,惨白着一张脸,惊愕中带着恐惧。屋内的光线愈加晦暗,阳光 已彻底逃逸。黑暗中,只有那张惨白的脸。突然,屋顶的吊灯亮了,白炽的光影迅 速在屋内流转。头顶的吸顶灯也跟着亮了,橘黄的温暖向四周蔓延。于是,我看见 一张生动而俊俏的脸,白皙的皮肤,乌亮的眼睛,还有娇艳欲滴的一抹红唇。 最初的震撼在现实的光线中倏忽不见。 我被安排在宽大门厅内一块猩红色的地毯上,地毯上印染着印度蓝的图案。脖 子上的赤钢项链被系在奶白漆掩饰了丑笨的锅炉钢管上。适度的舒适,适度的防备, 这就是他们给予我的家。 在最初的惊惧之后,我的女主人开始为我准备水和食物。水装盛在一个精致的 青花瓷碗里,奶油色的瓷碗圆润得就像冻结的奶浆。方块火腿被细致地切成了薄片, 装盛在比瓷碗略大一些的青花瓷盆里。太精致的东西并不一定实用,尤其是瓷器。 我曾经不小心打碎过尼玛的一个瓷瓶,那是尼玛最心爱的瓷瓶,所以,对瓷器我有 着很自然的恐惧。闻见了食物的味道,很奇怪的味道,没有血腥,却有腐尸的腥臭。 我没有吃,虽然我很饿。 黑夜来了,紧紧包裹住这座房子,窗外异常黑暗,室内明亮的灯光使本来就黑 暗的黑夜更加黑暗,就像草原暴风雨来临前那样黑暗,无可救药的黑暗。我知道我 就要得到安宁了,我看见它正从黑暗的天空徐徐下降,沉落在屋顶,沉积在我已如 岩石般坚硬的心脏。泪水已疲倦,只有倒流,于是心脏在一瞬间土崩瓦解,散成沙 砾。往事被掩埋。 我听见他在情绪激昂地讲述关于遥远的天边唱响的藏歌,我看见他神采飞扬的 感叹和迷茫正穿越了层层叠叠的城市壁垒,如草原的阳光一样重重砸落在雪原上, 雪原一片刺目的亮白。很想知道他是否也能看到雪原之下那些默默无闻、卑微但却 倔强的草芥之命?还有他们蓄意待发的本分?但这时,他是那么执著地向往那片空 旷,我们的空旷。或许,向往遥远的地平线,向往一无所有的空旷,是都市人安抚 内心焦虑的一种方式吧,太持久的丰盛也会引发饥荒。幻想中的风景一步步移来, 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撞着他业已忘却其存在的心灵。但风景依然在天边,在它原本该 在的地方,从未为谁移动过半步。幻想和现实总是相差很远,最真实的生活就摆在 面前。激烈的冲撞过后,他就明白了这一点,先前的兴奋就像一条生命临死前的幻 觉或挣扎,疲惫如水漫过头顶,一切归于死寂。 还未到深秋,这房子就从里到外渗着冰冷。他们相偎着上了楼。 第二天,阳光铺满白纱窗帘的时候,他走了。临走前心不在焉拥抱了她,虽然 她的眼中充满了留恋和哀怨,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好几天都没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