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修今生,只为来世 现在,虽然这个年轻的喇嘛正在讲一个足够让吴萧萧感动一年的故事,一只藏 獒的故事,有山、有水、有雪、有人,语气却是那么平和,平和得就像天上的云。 黄昏的时候,天空的确出现了一缕云,也就是一缕,像蚕丝一样轻薄。但也就 是因为这一缕云,才更显示出天空的辽远、浩瀚、深邃和空阔。 在他那平静而又淡泊的眼神中,有一缕红尘,那是天边最后一缕云。 有很多故事被隐匿了,有很多情节被缩减了,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情愫被刻意遗 忘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天边那一缕云带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顺着这个喇嘛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过去,吴萧萧看见一位虔诚的年轻藏民正在不 远处三步磕一个长头,卷曲的头发扎在脑后,膝盖上厚厚的棉质护膝已经磨烂,露 出了灰黑的棉絮,大到夸张的棉布手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起一伏,极有韵 律地铿锵行进。那是一个健壮、精瘦的小伙子,棕色的脸膛极有雕塑感地散发着质 感的光芒,眼神坚定而又落寞。 在那个小伙子右侧,在整齐的瓦檐之下,金灿灿的转经筒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在整齐的屋檐之上,金碧辉煌的塔尖之中,有一个老僧正在吹响长长的牛角号…… 曾几何时,达杰也是这样来到这里的。他来企求上苍给他一点安慰,在可怕的 悲伤装满了他的身体之后,他的生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他被长生天宠爱着, 同时也被幽灵纠缠着,他的灵魂拍打着折断的翅膀往悬崖上撞。月亮、草原、湖水、 早晨的星光、落日的余晖,呼啸而来,又潮水般退去,模糊到充满了暴力,孤寂到 充满了敌意。经幡在天上吹,河水在地上围,闭上眼睛,冰凉的湖水吸引着他的身 体往深渊里沉坠。身体和灵魂在某处断裂,谁都找不到谁。 那是秋季。一位年长的喇嘛和几个稚幼的小喇嘛,坐在漆着巨型脸谱的红漆门 前修剪刚摘下来的花枝,花香淡淡的,铺垫着神秘的天国气息。旁边就是花圃,长 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花开得很恣意,没有一叶不是翠绿,也没有一花不是艳丽。 有蜜蜂嗡嗡,有蝴蝶起舞,还有松香弥漫在空气里,那是谁在院落中央石垒的火塘 里点燃了柏枝。不远处,还有一群小喇嘛在排练藏戏,有唱、有舞、有打击乐器。 一阵轻灵的乐声,穿透了枝叶繁密的树丛和距离,若有似无地飘荡在宁静的黄昏里。 “花很漂亮。”达杰喃喃自语。 “送给你!”坐在台阶上,老喇嘛笑眯眯地把手里的一束花举给面前这个魂不 守舍的小伙子。 “你们种它也不容易,还是献给佛吧,或许这就是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小伙子满怀感激。 “佛就是你。”老喇嘛仍旧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忧郁到能拧出水来的小伙子。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就这样,他留在了这里。 在外人看来,那老僧在塔尖吹响的牛角号是昂扬激越的,而其间的悠远的宁静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体会、能够明了的。那种空旷至虚无的寂静,那种振聋发聩 至渺远的寂静,在铆足了劲儿吹响的号角里,严丝合缝地粘结在一起,直至无路可 寻,于枯寂的灵魂最深处,方踅进去。人世间所有凌乱、繁华、兴盛、衰亡,于寂 静之中飘然而去,再无长情大痛,再无裂缝泄露,有的只是寂静中的受命忍耐。就 这样,一天一天,倏忽过去了…… 他栖居在这里,他的灵魂也栖居在这里,虽然有时候他的灵魂也会回到阿玛尼 木占木松,回到玛多,掠过冰蓝色的湖面,到达他的亲人们那里。但终究会回到冰 蓝色的天空,终究会顺风归来,就像一盏无根的雨,最终落在了地面,装盛在铝钵 里,供奉在佛前。一盏清水而已。 一切均如林岩风所说,八角城给人这个星球最后一座土堡的印象,夕阳中闪耀 着金黄色的光芒。站在土墙下,才发现土墙的确很高很高,而自己很渺小。 看着扎巴一瘸一拐、没头没脑、东摇西晃、兴奋异常地奔跑在漫无边际的草原 上,莫名其妙地,吴萧萧就感动了。 漫无边际的草原,米黄中浅淡地夹杂着一些绿色,草色遥看近却无。 第一次感觉人类的语言是如此贫乏,感觉胸腔彻底被掏空了,没有五脏六腑, 没有奇经八脉,皮肤是透明的,空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天际吹过来,再吹过去,毫无 阻碍,毫无拘束。 就在一刹那,吴萧萧理解了藏民们为什么要苦修今生,只为来世了。草命虽小, 却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凭的就是希望!地球虽大,没有这些草,哪里还会有什么 生命啊!信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人类的希望! 漫说是要送扎巴回家,即使没有扎巴,恐怕这玛多也是要去的,仅仅因为那双 清澈、波澜无惊、淡泊到令人心伤的眼睛,隔山跨海的遥望,仅仅因为那遥望背后 的沧桑,她也会追随那目光一路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