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的生命最具权威的讽刺 至于田泽,好像几年前大家就各过各的了,他的事她不愿意问,也不愿意管, 只要孩子没意见,他们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最近,田泽又弄了一块地准备盖楼, 好像北京缺的不是土,而是楼,脚不沾地地活着还不够,还非要把人弄到天上去, 上不去下不来,跟鸟儿似的。还真是人占了雀巢,给人家连个树枝都不留呢!树越 来越少,楼越来越多,河越来越少,路越来越多,土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多,接不 着地气,人心能不浮躁吗?庄子不是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吗?如果 他活在这个时代,就明白什么叫做死无葬身之地了,肯定不会再说那句傻话!恐怕 他连梦蝶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这不,田泽又要贷款,安淇正在给他办。有时候,婚姻就像是一场交易,只是 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当然,安淇也不会让田泽看出来自己有什么异样,有时候一个 男人的内疚恰好是一个家庭能够航行的桅杆。 人这一生,其实就是一则寓言,寓言中的那个掰包谷的猴子,一边掰一边扔, 到最后手里也只是一个包谷,人就像这只猴子。最近田泽老是在工作的时候发愣, 想一些七不沾八不靠的事儿,比如这只掰包谷的猴子。 他想起自己十八岁时爱上的那个女同学,想起她去南京读书临走前的那个晚上, 也想起那天晚上的月光,单纯而透明的月光,到现在都记得,单纯而透明,让他感 动。他和她坐在故宫高大的红墙下面,明亮的月光笼罩着他们,斑驳的树影好像又 在极力想掩盖什么,他胆怯地伸出了双臂拥抱了她同样胆怯的肩膀。他记得那一刻, 那一刻,他好像拥抱到了自己的未来,单纯而透明的未来。后来,他再也没有看到 过那么单纯而透明的月光了,没有了。 他还想起那个古老的希腊故事,阿波罗爱上西比尔,告诉她,不管多少年,只 要她手里有尘土,她就能活下去。时光流逝,转眼西比尔已老态龙钟,却依然求死 不得。这时有人问她,“你的愿望是什么?”她回答说,“我要死!”其实,人根 本不需要活那么久,就能明白生的可怕,死的可贵了!淡梅的死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如果生命已然成了她的负累,如果她已承受不起生命之轻。这就像一个人借助于身 体的痛苦来缓解灵魂的痛苦一样,肉体的死亡则意味着灵魂的解脱。 勇者无畏,自杀的人应该算是勇者吧,毕竟,有几个人能够直面生死不畏惧呢? 但,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这就像让你选择凌迟处死或者一刀毙命一 样,哪个更需要勇气呢? 在淡梅去世大半年之后,田泽觉得自己终于看明白了一些问题。就像那十八岁 的月光吧,时间越久,那单纯就越透明。有一些东西永远留在了过去,也只有在回 忆中,时间才会暂时回流,他也才能再看到那月光。而现实是,每过一年,月光就 混沌一点,到现在,那月光早已迷离得找不到当初一点影子了。可能是风沙岁月的 侵蚀,他得了沙眼的缘故,也可能原当初那月光也不怎么单纯透明,是自己还没有 慧眼发现罢了,就像淡梅的自闭症早已展露无疑,只是他懵懂无知一样。 对于田泽来说,除了安淇是他的太太,是他的家庭支柱以外,其他的女人只是 女人。淡梅在世时,也只是女人,虽然说这个女人比较特别,也只是个性特别。但 淡梅不在了,田泽反倒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了。人啊,就是这样,得不到 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或许是淡梅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吧,比如说生命不是永恒的,他开始珍惜自己 现有的,不再拼命索取。事业发展正常就好,没必要得寸进尺;家庭和睦就好,没 必要三妻四妾;儿子开心就好,没必要总考第一。而当初那些永不知足的愿望、奋 不顾身的拼搏,现在看来,都像是对他的生命最具权威的讽刺。他开始谢绝一些无 谓的应酬,尽量减少对社会的攫取,甚至他还开始不允许部下加班,生活嘛,就在 每一天里。以前紧张刺激的生活一旦终止,田泽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意。 当他把时间和心情更多地转移到了关注家人的生活之后,他发现安淇好像不是 想象中的那样坚硬、霸道和不通情理。除了岁月在她身上堆积出了一些不必要的脂 肪,其实,她和他刚认识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他想起他们曾经也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尤其是儿子出生前的那段日子。那 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小公务员,在机关里打杂,既没钱也没权,跟父母住在一起。 为了省钱,布置新居,他还亲自动手铺地板、刷房子。地板是木的,是他一个朋友 从厂子里给他拉来的废弃碎木,他一块一块把它们刨平了、理顺了、拼接在一起。 为此,安淇很骄傲地对别人说,她有一个心灵手巧的丈夫,田泽也得意了好一阵子。 甚至,他还做饭给她吃,记得自己第一次下厨还让油溅了一手,起了好几个水疱, 安淇心疼得直掉眼泪,那感觉想想还是幸福。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或许就是有孩子那年吧!安淇总是跟自己的父母争执, 不管什么理由,不敬重父母就是不对,当时的田泽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争吵就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们的幸福生活也是从那时候结束的。一旦结束,就不可能再 开始,开始的是另一种性质的、庸常的家庭生活,已与爱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