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度众生(8) 安淇或许比其他人更能感觉到其中的改变,一个心无旁倚却又敏感的女人,体 味出的东西远不是一个有向往、有寄托、又忙于改善的人所能够体味得出的。就是 这样,在千年不变的月亮来到她窗前的时候,她想象着扎巴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大草 原,那里也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月亮比这里的更圆、更大,也更凄冷。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每一次的想象中,草原都是这样,虽然碧草连天,虽然阳 光无遮无拦,虽然月光皎洁明亮,但都透着凄冷。凄冷是弥散在空气中的,渗透在 草原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在无限延展的时间之中。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认定扎巴已经回到了草原,或许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 早晨,当她无意中发现扎巴坐在那根铁链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了。 站在窗户背后,看着田泽重新给扎巴套上铁链,安淇狐疑了很久,刚开始她还以为 是田泽故意把他放开的,就像最初她感觉到的那样,他们之间有一种可疑的默契, 他们一起策划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然而,事实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从窗 帘背后,她看到了另外一起不为人知的阴谋,一根铁链和一只狗的阴谋。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超出了人的想象,即使事实摆在面前,人们也不会相 信。就是这样,人类永远活在想当然中。 所有的一切都说明,这是一只极有灵性的狗,甚至还不止如此。 在很大程度上安淇更愿意相信是扎巴自己走了,但她始终没有说出来。 安淇想起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游戏,一个到大学她还反复验证给别人看的事实, 那就是如何通过比自己身体厚度还要小很多的铁窗。只要铁栅栏能够挤进去她的头, 她的身体就可以很轻易地进入窗内。她不会缩骨,也不会魔术,但她知道只要给她 一点时间让她放松自己的身体和神经,当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终于不存在的时候, 她就会像一片羽毛,飘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把钥匙丢到宿舍里的时候,她就是 这样从铁窗进去的。现在,她想起了那些惊羡的目光,也想起了当时空无一物的感 觉,是那种感觉让她变成羽毛的,就像空气中的一粒微尘,在天地之间游弋,与天 地化为了一体。后来那粒微尘落在了地面,纵身为石,看天高,看云淡,却再也飞 不起来了。当然,不用试,她也知道那样的铁窗自己再也过不去了,甚至她开始怀 疑自己是否做过那样的游戏。 当扎巴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日子终于恢复了常态,安淇这才感觉到,其实生 活早就改变了,扎巴早已有意无意改变了她和她的家人的生活。这个世界谁和谁都 是血脉相连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她才相信这个道理。 吴萧萧是从田泽嘴里知道扎巴失踪的消息的,而先前她都忘记淡梅还有一只看 门狗了,好像那不是一条生命,而是淡梅的一件附属物品,淡梅死了,那些物品也 随之成了死物,只好跟随主人一起被焚烧,被丢弃。这么想着,也就觉得物品其实 也是有生命的,不过,它们的生命显得有点儿被动,有点儿牵强,也有点儿尴尬罢 了。 现在,她又想起了那只狗,那只高大健壮却存在着跟不存在一样的狗。她记起 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茫然而空荒的眼睛,眉毛中那一双眼睛却奇异的骄横。就像那 则画龙点睛的寓言,画好的龙是因为最后点上去的那两点墨变得生动的,这只狗也 因为眉毛中那一撮白毛而变得生动。有什么样的生灵就有什么样的特征与之对应, 造物主苦心经营每一个生命,却又在将他们投入凡间之后,透露出拒绝和冷漠的神 情。有的人死了,却仍然活在别人的心中。有的人活着,却在别人的心中已经死了 ……吴萧萧经常被一些诸如此类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那些想法就像天上的流 星,一闪而过,却带着刺眼的光芒,直接坠入了她的心房。坠入心房的是陨石啊, 所以心事那么重,重到让人无法支撑。 冷眼旁观,这是吴萧萧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的状态。看着田泽整天像只无头苍 蝇似的胡冲乱撞,却始终寻不能得,吴萧萧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让一个人对他不 熟悉的事物心生同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即使他再三表示了同情。那不是同情, 而是庆幸,庆幸这样的事儿没有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同时也对发生了这事儿的人幸 灾乐祸。为什么会幸灾乐祸,她也不知道,就好像有些东西自己没有,别人也不应 该得到,得到了反而是过错。况且,田泽本不应该赡养扎巴,扎巴本应该跟随淡梅 去的,死者已矣,本不应该再对生者施加影响,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死了都不让 人省心。活着时对人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便希冀在死后得到在世时不能得到的,比 如爱情,比如荣誉,或者干脆就是不想让生者安心度日。这样的人是居心叵测的! 比如淡梅,她为什么非要让田泽赡养扎巴呢?为什么不是她自己父亲,那个糊涂的 老头儿? 没人告诉她扎巴的来历,自然也就没有人告诉她这一切是为什么,就像她不知 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田泽混在一起一样,很多事情都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说,理由 隐藏在事物的内里,只是不能被人发现罢了。就是这样,秘密被埋在土地深处,土 地给了人生命,同样,有一天它还会原封不动把人的命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