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艾家酱园 七岁生日刚过,我和艾早上了小学一年级。我们梳着漂漂亮亮的小辫儿,额前 垂一排齐眉的刘海,穿着花衬衫,蓝布裤子,红黑格子灯心绒的搭扣布鞋,手拉手 地走上青阳城南闸桥,而后趴在桥栏上,得意地往河水里照镜子。 我们的裤子同,鞋子也相同,因为那会儿全城的小女孩都穿这样的裤子和鞋子。 我们只有衣服的区别明显:艾早的粉红底子带小白点的衣服是前一年请裁缝回家做 的,已经洗得掉色了。而且有点短,弯腰的时候,会露出后面裤腰的一截。我的一 件是李艳华特地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浅蓝色,印着淡灰色和米黄色的三角图案, 翻领上还加着衬,袖口有两个扣,一望而知这是价格昂贵的“洋货”,本地裁缝做 不出这么有款有型的样子。 李艳华给裴试穿这件衣服时.特意把我带到艾家酱园里,招呼我妈妈过来看。 “瞧啊,”她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哪,我们家张小晚这一打扮,马上就跟艾 早有了高下,洋气多了,说是上海小姑娘也有人信,是不是啊? ” 她强调了“张小晚”,还强调了“洋气”和“上海小姑娘”,因为我发现她说 这几个词的时候吐字格外重,有一点怪腔怪调。 我妈妈挺着一个大肚子走过来,偏了头,上上下下打量我,由衷地笑着:“小 晚是好看。 女孩子真是怪啊,换件衣裳就变了个人。”她又得体地向李艳华致了谢:“难 为你了,在小晚身上又花心思又花钱的。” 李艳华一抬手,弹去了落在我肩头的一只小飞虫:“你放心,小晚跟着我,怎 么也不会比艾早过得差。” “那就太好了。”我妈妈移开眼睛。她好像有一点难过,又不肯明明白白地说 出来。 胡妈拎着一篮子洗过的衣服走过来,开始往院子里的铅丝绳上晾。她刚巧听到 了李艳华的话,翻翻眼皮,大声地自言自语:“小孩子穿得好不稀奇,读书成绩好 才是真好! 论聪明,没人比得上我们家艾早,不信走着瞧! ” 李艳华马上变了脸色。但是她不敢跟胡妈一对一地吵,她知道吵下去的结果必 败无疑,因为胡妈什么泼的辣的话都敢说,李艳华还不敢,她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 她把我的手狠狠地一拉,扭头就气呼呼地出了艾家酱园。 我听到妈妈在后面小声责怪胡妈:“你这样对小晚不好……” 现在,我和艾早并排站在桥栏边,低头往河里照镜子的时候,艾早一点儿没有 在意衣服的问题,她从来都不在意穿着打扮的事。她问我:“如果我朝水里面吐一 口唾沫,猜猜它能够漂多远? ” 我指了指前方河岸的歪脖子柳树:“到那儿。” “不,”她说,“如果河水流得快,就能够到我们学校门口。” 她说完就往桥下吐了一口唾沫。可是她的唾沫根本没有到达水面,就已经在空 中飘散。 “你来。”她指挥我。 我在口中聚集了一大口唾沫,弯下腰,用劲地吐出去。我的成绩比艾早好一点, 唾沫勉强落到水中,又星星点点分散。 “再来。”她拍拍我的肩。 我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努力地从舌底和两腮边渗出口水,聚集在口腔中,又 用舌尖飞快地搅拌,好让唾沫变得黏稠。我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唾沫越多,越稠, 落进水中的可能性越大。我很希望看见自己的唾沫漂浮在水上,最好在我们奔到学 校门口时,还能看见唾沫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水中的样子。 胡妈家的三虎哥哥从桥下走上来,奇怪地问:“你们在干吗? ” 艾早拼命地朝他摆手,用眼睛制止他过来,生怕他破坏了我们的试验。三虎也 是今年刚上小学,他只比我们大半岁,就是他把叼了半年的奶头让出来给了艾早, 他们是一母同哺的奶兄妹。 我憋足了一口气,手扒着桥栏,尽可能朝前探出身体,把积攒充分的这口唾沫 用劲地射出去。 然后,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跟着我的唾沫一起飞往桥下。耳边风声呼 呼地响着,我背着的书包比我的身体下坠更快,书包带子扯住我的脖颈,像是有一 双大手在拼命地拉我。我的身体入水的瞬间,眼角瞥见唾沫还在空中优美地滑行。 一条半尺长的鲢鱼被我惊得“泼剌”一声跳起来,白花花的肚皮一闪,尾巴扫在我 的鼻尖上,非常有力量,像是有人用劲扇了我一巴掌似的。 我像是一只溺水的猫咪一样被人捞上来,头发上衣服上湿淋淋地滴水,眼睛被 渍得通红,皮肤却白得发青,手摸上去冰凉冰凉,.点“人气儿”都没有了。而且, 从我嘴巴咀和鼻子里不断地流出一股一股的黏答答的液体,有河水,有早饭吃进去 的米粒,还有肺部被呛之后的血丝,一股腐臭的气味。这是后来胡妈告诉我的。她 还歪了,头,闭上眼睛,舌头耷拉着,做出我那天垂死的样子,把旁边的小艾好逗 得咯咯地笑。 我躺在床上发了一个星期的烧,说胡话,身子一惊一惊,不时还放声大哭。医 生说我是受了惊吓。我昏睡不安的那几天里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条大鱼 吞吃了,那鱼长着锯齿一样的牙齿,舌头鲜红,肚子里面翻滚着绿色的泡沫,我的 身子被泡沫一沾,就烂成了腐泥。这样,我被我自己的梦吓醒r ,一骨碌坐起来, 心里怦怦地跳。 我的那件浅蓝色带浅灰和米黄图案很洋派的衣服,被河底的淤泥和水草染了颜 色,黑一块,绿一块,污浊不堪,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只好撕碎了当抹布用。李艳 华坚持说是艾早存心害我,她嫉妒我的新衣服,所以故意要推我落水。我拼命解释 都没有用。 “艾早太有心眼了,小小年纪就这么阴毒! ”李艳华跑到我妈妈跟前诉说。 “她对亲妹妹也能耍出这种手段! 她才七岁! ” 李艳华一心一意要把艾早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女。天生的恶魔。 我妈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足不是应该对艾早加以重罚。她不相信艾早会 推我落水,可是她又无法证明艾早的清白。私下里她还跟我爸爸讨论过:是否真有 这样的可能? 小姐姐为了一件新衣服嫉妒妹妹,这种设想是合情合理的。 艾早不知道大人们对她的诽谤和猜疑,她每天放学后都溜到我房间来看我,把 她新学到的拼音字母写给我看。“啊,喔,鹅.依。”她努力地做出各种口型,力 求把字母读得准确。“艾晚,你跟我读啊。”她俯住我床边,脸上热烘烘的,头发 新洗过,有硫磺皂的气咪,她一一直都叫我“艾晚”。她不肯承认“张小晚”是我 的新名字。 我小声地跟着她读。她已经会了,可我还不会,我比她落后了很多,这使我感 觉惭愧。我越发地崇拜她,仰慕她。 病好之后去学校。我才知道艾是跟我不在“再来。”她拍拍我的肩。 我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努力地从舌底和两腮边渗出口水,聚集在口腔中,又 用舌尖飞快地搅拌,好让唾沫变得黏稠。我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唾沫越多,越稠, 落进水中的可能性越大。我很希望看见自己的唾沫漂浮在水上。最好在我们奔到学 校门口时,还能看见唾沫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水中的样子。 胡妈家的三虎哥哥从桥下走上来,奇怪地问:“你们在干吗? ” 艾早拼命地朝他摆手,用眼睛制止他过来,生怕他破坏了我们的试验。三虎也 是今年刚上小学,他只比我们大半岁,就是他把叼了半年的奶头让出来给了艾早, 他们是一母同哺的奶兄妹。 我憋足了一口气,手扒着桥栏,尽可能朝前探出身体,把积攒充分的这口唾沫 用劲地射出去。 然后,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跟着我的唾沫一起飞往桥下。耳边风声呼 呼地响着,我背着的书包比我的身体下坠更快,书包带子扯住我的脖颈,像是有一 双大手在拼命地拉我。我的身体入水的瞬间,眼角瞥见唾沫还在空中优美地滑行。 一条半尺长的鲢鱼被我惊得“泼剌”一声跳起来,白花花的肚皮一闪,尾巴扫在我 的鼻尖上,非常有力量,像是有人用劲扇了我一巴掌似的。 我像是一只溺水的猫咪一样被人捞上来,头发上衣服上湿淋淋地滴水,眼睛被 渍得通红,皮肤却自得发青,手摸上去冰凉冰凉.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而且, 从我嘴巴咀和鼻子里不断地流出一股一股的黏答答的液体,有河水,有早饭吃进去 的米粒,还有肺部被呛之后的血丝,一股腐臭的气味。这是后来胡妈告诉我的。她 还歪r 头,闭上眼睛,舌头耷拉着,做出我那天垂死的样子,把旁边的小艾好逗得 咯咯地笑.、我躺在床上发了一个艰期的烧,说胡话,身子一惊一惊,不时还放声 大哭。医生说我是受了惊吓。我昏睡不安的那几天里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几尢自己 被一条大鱼吞吃了,那鱼长着锯fl亍一样的牙齿,舌头鲜红,肚子哏呵翻滚着绿色 的泡沫,我的身子被泡沫一沾,就烂成了腐泥。这样,我被我自己的梦吓醒r ,一 骨碌坐起来,心里怦怦地跳。 我的那件浅蓝色带浅灰和米黄图案很洋派的衣服,被河底的淤泥和水草染了颜 色,黑一块,绿一块,污浊不堪,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只好撕碎了当抹布用。李艳 华坚持说是艾早存心害我,她嫉妒我的新衣服,所以故意要推我落水。我拼命解释 都没有用。 “艾早太有心眼了,小小年纪就这么毒! ”李艳华跑到我妈妈跟前诉说。 “她对亲妹妹也能耍出这种手段! 她才七岁! ” 李艳华一心一意要把艾早描绘成一一个 恶不赦的魔女。天生的恶魔。 我妈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足不是应该对艾早加以重罚。她不相信艾早会 推我落水,可是她又无法证明艾早的清白。私下里她还跟我爸爸讨论过:是否真有 这样的可能? 小姐姐为了一件新衣服嫉妒妹妹,这种没心合情合理的。 艾早不知道大人们对她的诽谤和猜疑,她每天放学后都溜到我房间来看我,把 她新学到的拼音字母写给我看。“啊,喔,鹅.依。”她努, 地做出各种口型, 力求把字母凄得准确。“艾晚,你跟我读啊。”她俯住我床边,脸上热烘烘的,头 发新洗过,打硫磺皂的气咪、她一一直都叫我“艾晚”。她肯承认“张小晚” 是我的新名字。 我小声地跟着她读。她已经会叠不会,我比她落后了很多,这 使我感觉蔚tfI 艇,、我越发地崇拜她,仰慕她,,病好之后去学校。我才知道艾 针跟代小住一个班。艾早说,是李艳华到学校里找了老师,不让我们在一起,怕她 带坏了我。艾早说这句话的时候嘻嘻哈哈,一点儿儿不明白“带坏”这两个字的意 思。我也同样不明白。但我本能地感觉出李艳华不喜欢艾早,她只要看见我跟我跟 艾早腻在一起玩,就会摆脸色,想出各种理由把我叫回家。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在上学第一天就掉进河水,他回忆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交头接耳,有人还站到板凳上,头往下一栽,故意做出“扑通”落水的样子,两条 胳膊胡乱地挥舞,惹出周围一片笑声。我低头.用手指甲一个劲地抠橡皮,难过得 想哭。我知道我已经成了班里同学的笑柄.上学第一天,我已经把我身上的笨拙、 胆怯和懦弱暴露无遗。 下课之后艾早来找我。她站在教室窗外,鼻子贴在玻璃上,招手叫我出去。我 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缩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因为我不知道如 何从教室里众多的同学中间穿过,而不致遭她们白眼。艾早对我又怜又气,她不由 分说地闯进我们教室里,昂头从一群一群扎堆笑闹的女孩子中间穿过,一直走到我 的身边,抓起我的胳膊,拎着就往外走。 我看见她是用肩膀撞开那些挡在走道上的女孩子的,她撞开那些不怀好意的拦 路者时,脸上有一种女王般的自傲和尊贵。 她把我拖到操场边的槐树下,才放开手。 她穿着一件洗成了黄色的白衬衣,槐树上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衣服上撒下了一串 一串好看的花儿。她气咻咻地责怪我:“做什么要怕她们啊? 你告诉我,谁对你最 坏? 我让三虎找她去! ”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说不出来是谁最坏。 她朝远处喊:“赵三虎,你过来! 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 三虎应声而到。他仿佛就藏在我们身后,随时准备接受艾早的召唤。他一只手 抓着一根眺绳,一只手抓着一副铁环,两只手并排地举起来,把跳绳和铁环同时呈 上,等待艾早的手指点向其中一样时,给她递过去。他身上那条膝盖打着补丁的回 纺布裤子,一边蹭着跳绳的灰土,另一边蹭着铁环的锈斑,两块不对称的图案,两 朵泥土上开出来的花。 三虎龇着一排可爱的豁牙,漆黑的毛茸茸的眼睛眯缝起来,鼻孔翕开,猫一样 地一张一合,鼻翼旁两道深深的跟他年龄不相称的笑玟,眉丛里还有一颗圆头圆脑 的咖啡色的痣。 三虎到我家里去过无数次,胡妈做事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玩,或 者用他的尿水当子弹,射击台阶下面的蚂蚁窝。可是那天上午,我是第一次认真地 看三虎的脸,我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令我平静和快乐的东西。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认为那就是爱情,是孩童之间特有的异性之爱。 那一年的秋天,距我从桥上落水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又做出了另外一件丢人的 事。我那对候好像特别窝囊,手脚笨拙,脑子迟缓,很容易就会把身边的一切弄得 非常糟糕。我拼命地想让自己表现得更加优秀,可我的努力总是适得其反。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做手工。手工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把发给每个人的红 光蜡纸按老师教的方法折叠,而后一剪子下去,再展开。 得到的便是一枚红光闪闪的五角星。再然后,把一枚大的四枚小的五角星在图 画簿上排列成国旗图案,拿糨糊粘好。 可是我的五角星怎么做都不成样子,我要么剪出来是四个角,要么就是一个角 特别巨大,跟它对应的那个角则小得像一条瘸腿。 手工课的老太太特别凶,她不断地呵斥我:“纸要叠整齐! 这么笨啊? ” 我一急就想小便,越想小便越急。可是我不敢举手要求上厕所。我已经把五角 星剪得这么糟糕,就不该再有上厕所的想法,老师会怀疑我是故意逃避。 好不容易听见了下课铃响。奇怪的是,铃声响起时,我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小便 意识。我跟着同学们急急忙忙往外面跑。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多人拥挤在走廊上 撑伞,穿套鞋,大呼小叫,混乱一片。我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艾早和三 虎。我想他们大概先走了。每次放学我总是跟他们两个一块儿走的,今天因为人多 混乱,失散开来,我心里就有点恐慌。我用劲地撑开手里的油布伞,心急慌忙地奔 出校门。 从学校到我的家,先要沿着河岸走个三百米的样子,然后上闸桥,再拐进南大 街,在那个卖扫帚畚箕和鸡毛掸子的杂货店门口转进劈柴巷,穿过巷子里的一片玉 米地和菜地,到达状元巷口。晚上我一个人的时候是从来不敢出巷子的,因为在那 片玉米地里,前年死过一个被批斗的老地主,去年又被人发现一个死去很久浑身青 紫的婴儿。胡妈说,那地里冤魂太多,鬼气大,走过去的时候要憋足一口气,还万 万不能回头。 我走过那间杂货店时,守店的四眼坐在雨檐下抠脚丫,他笑嘻嘻地跟我搭话, 好像是问我怎么一个人走路,艾早哪儿去了? 这一带的人都熟悉我们姐妹俩。不过 那会儿雨大风也大,我必须全力以赴地用两只手抓紧沉重无比的油布伞,所以根本 顾不上回答他的话。 快要到玉米地前,我先开始憋气。气往肚子里一憋,小便的急迫感忽然而至。 我双手举着一把伞,夹紧了腿,孤零零地站在风中雨中,全身都在哆嗦。我感觉裤 裆里热乎乎的,汹涌的尿水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可是我的裤腰上还系着一根细细 的棉绳裤带。我把头偏过去,将伞柄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好腾出两只手解裤腰带。 伞重风大,我的脑袋和肩膀无法支撑太多的重负,整个人跟着伞转了一个半圆。我 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其实我可以把伞收起来,放到一边,先解决了小便的问题再说。 淋上一点雨毕竟不是大事。我没有这样的急智。我当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如何安抚那 把伞,不让它被狂风吹得掀开。我用一只手打伞一只手解裤带,结果一不小心把裤 带拉成了死结。 我已经记不清楚小便是怎样呼啦一下子从下身冲出来的了,我只记得那时我的 眼前黑暗一片,我的心里同样黑暗一片。我孤独地站在黑暗之中,却体验着一种前 所未有的舒畅和快乐,那种淋漓尽致的快乐让我浑身发抖,让我在黑暗之中突然看 见了眼前闪烁的光亮,就像星空裂开闪电射出那样,我感受到了神灵的意志。 整条裤腿上的灼热持续了很久,我很惊奇小便从身体中出来时会有这么高的温 度。裤腿被浸湿后变得沉重滞涩,而且尿水继续顺着布纹往下流淌,泡湿了袜子和 套鞋,鞋子也变得重了,走一步哧咕一响。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回家里的,我的脑子肯定麻木了,不再有 思想,所以这一小段路程我并没有觉到什么痛苦或者羞惭。我只想赶快回到家,不 管怎么样我要回家。 我进了家门之后,碰到的却不是李艳华,而是白天很少回家的张根本。那天他 是在外面办事,突遭大雨,顺路回家中避雨的。李艳华上白班,大概嫌雨大的缘故, 中午偏偏没有回来。 我进了院门,却不敢再进屋门,倚在门洞里浑身哆嗦。张根本那时候正在厨房 给自己下一碗面条,转头看见了我,招手让我进去。我哆嗦着身子一动不动。他觉 得奇怪,锅盖拿在手中走过来问我:“怎么不进去? ”然后他的目光从我苍白脱色 的脸上慢慢移到湿透的裤子上。 “怎么回事啊? ”他似笑非笑,“你不会又掉进河里了吧? ” 我突然之间灵光一动,无师自通地撒出一个谎:“路上滑,我摔了一跤。” 他不说话,一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原地拎起来转了一圈。我的头脑一阵晕 眩,院子大门墙壁都在我面前变了模样,倾斜着准备倒塌。我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 那股热烘烘的尿水的气味,无论我怎么撒谎,气味是无法掩盖的,它成了可耻的告 密者。 张根本哼了一下鼻子:“说谎了吧? 小便弄到裤子里了吧? ” 我终于羞耻地哭了起来,眼泪如开闸的小河一样流。我又不敢在他面前痛快地 哭出声。 鼻子使劲地屏住气,嘴巴忙乱地将一部分鼻涕和眼泪咽回肚子里。我一边哭着, 一边咽着,一边还要伸着脖子透气,那模样一定是凄惨无比。 所以张根本看着看着,噗地就笑了出来。 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斥责我:“哭什么呀? 屁大点事情,值得哭成这 样? 谁小时候没把小便弄到裤子上? 我都当兵了还尿过一次床呢。” 我一下子就不哭了,张着嘴,呆呆地看他。 对于七岁的我,当兵是一个神圣的概念,当了兵还尿床,两者之间反差太大, 冷不丁之间我很难在脑子里把“当兵”和“尿床”两个词组合起来,连接到一处。 他在我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叹一口气,进屋去忙碌了。他先从床底下拖出木脚 盆,用水瓢舀了两瓢凉水倒进去,再从厨房里拎出两只热水瓶,并在一只手中提着, 拔出两个瓶塞,倾倒瓶身,把两瓶开水悉数加进凉水中。而后他探手进去试试凉热, 扔一块毛巾下去。最后他走过来,把我拎到木脚盆边,撩起我的上衣,要帮我脱裤 子。看到那根打了死结的裤腰带,他不耐烦慢慢地解,干脆操起一把剪刀嘣地剪断。 腰带剪断后,沉甸甸的湿裤子尸体一样地瘫了下去,褪到脚跟,露出我的因为寒冷 和潮湿起了鸡皮疙瘩的腿。更浓烈的尿臊味冲了出来,他忍不住地皱一皱鼻子。这 时候他发现我脚上的湿鞋湿袜还没有脱,又掰起我的腿,大手用劲地一胡噜,把我 的裤子连同鞋袜一并撸下,扔出了门边。 我从屁股下面开始,光裸着两条瘦伶伶的细腿,冷,加上羞涩和害怕,哆嗦得 站立不稳。 他看着我的光腿,无可奈何的样子,拎我起来,摁进那盆温水之中。我坐在木 脚盆里打了最后一个寒噤,然后,热气慢慢地包裹了我,从腿上的每一个毛孔往里 渗透,痒丝丝地舒服。汗毛在水中惬意地张开,留在皮肤上的尿液被水稀释,不再 形成任何羞耻。我感觉自己好像从一个陌生世界的门口转了一圈,现在又转了回来。 他离开我,到衣橱里找我换洗的衣服。找出一件大衣和一件棉袄罩衫,却找不 到任何一条裤子。于是他不找了,绞干毛巾,把我拎起来胡乱擦了擦,横夹在肘下 进屋,塞进被窝了事。 我光了下身躺进被窝之后,居然很快睡着,连午饭都没有吃。可能是被窝太暖 和了,我洗过温水之后太舒服了,张根本说我当时睡得像只小猪,他煮好面条,喊 我都不醒。 我彻底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李艳华下班回家了,正跟张根本激烈地争吵什么。 李艳华声音带气地说:“张根本我警告你,她是我的娘家侄女,是我李艳华的人, 你碰谁都不能碰她! ” 张根本一个劲地说:“你想哪儿去啦? 你这人怎么这样? ” 李艳华扯着嗓子:“我只能这么想1 是你让我这么想的! ” 张根本很恼火:“李艳华你有点脑子行不行? 你跟个七岁孩子吃什么醋? ” 李艳华好像更生气,脚步咚咚地冲到我睡觉的屋里,站在床前,一把扯开我的 被子。我的两条光裸的瘦腿冷不丁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连打两个喷嚏,身子缩得像一只病猫一样,可怜巴巴又无比惊恐地瞪着她。 “说! 你爸爸对你干什么了? 他对你干什么了? ”李艳华尖声地叫着,抓住我 的一条腿,像拖一捆烂布条一样把我拖到床边上,然后用两手撕扯着分开我的腿, 俯下身子看。 我号啕大哭。我被她的粗暴和狂躁吓坏了,一点儿不明白她要掰我的光腿干什 么。她的手劲很大,指甲一直掐进我的皮肉中,尖刀戳着一样的疼。她的眼睛一向 很妖媚,此刻却瞪成了两枚滚圆的铜钱,细细的眉毛紧蹙成百足虫的模样,令我非 常陌生。 “你这个死、r 头! 你这个死丫头! ”她翻来覆去叫喊着这句话。 啪地一声,张根本忽然走过来,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张根本盯住她的眼睛, 说了三个字:“你疯了! ” 李艳华捂着脸,只愣怔了半刻,神情中的尖锐就平复下来,改为羞惭,羞惭和 顺从的乖觉。她垂了眼皮,一声不响地走出去,在厨房里嚓嚓地淘米,哗哗地洗菜。 李艳华会蛮缠,但是张根本真要发火时,她肯定是害怕的。 我弄不懂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而吵,是不是跟我今天犯的错误有关。我已 经七岁了,的确不应该再把小便弄在身上了。我恨自己不如艾早那样聪明,她总是 能够把一切事情做得很好,让人夸奖,而我常常把自己弄得非常糟糕,像一团揉得 太烂的面粉一样,沾上哪儿,哪儿就是星星点点的污斑。 我重新缩回被窝里,把被子拉上头,蒙住脑袋,让自己滑入黑暗。 从那天开始,我学会了一个习惯动作:每当危险来临时,我就用被子蒙头,暂 时地躲开。 如果手边没有被子,我会把衣服脱下来,裹住脑袋,一声不响。我在自己设置 出来的真空世界里享受逃跑的快乐,我是个可笑的犬儒主义者。 吃饭的时候,李艳华把筷子用劲地戳在饭碗里:“李素清可真会生! 一窝接着 一窝,猪一样! 国家的粮食就让这些人糟蹋了。” 张根本偏着头,在听收音机里女播音员一字一句读出来的关于“彻底清查阶级 队伍”的社论。他把筷子举在半空中,目光盯紧了那只“红灯”牌的收音机,嘴角 下撇,下颏收缩,好像在替那个读社论的播音员使劲。 李艳华撒娇:“哎!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 ” 张根本不乐意地瞥她一眼:“听社论呢! ” “听也是白听,能见着人家的面吗? ” 张根本用劲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无聊! ” 李艳华这回没有退缩,而是带着哭声强调:“李素清又要生了! 前天在医院做 检查,妇产科的同事都猜她是个男孩! ” 张根本看了她一分钟,缓和了口气,似笑非笑说:“那又怎么样? 那是人家有 本事。” 李艳华嘴皮子抖了抖,忽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起身,奔进房间,把门咚地一关。 张根本回头看我:“吃饭,别理她。” 我吓得心里怦怦跳,埋了头一个劲儿地扒白饭,不敢朝菜碗里伸筷子。张根本 看了我一下,动手把一大勺肉丝炒豆芽舀到我的饭碗里。 饭后我在厨房里洗碗时,听到院子外面艾早拉长的声音:“胡妈,我上厕所啊 !” 我知道这是艾早在给我暗号,约我一块儿上公共厕所。我急忙把泡在锅里的碗 一个个地捞起来,洗碗水也没顾得上倒,兔子一样地蹿出门。 .艾早在门外等 我。她责怪我:“怎么这么慢! ” 我想申辩一下我是在洗碗,可我想到艾早从来没有洗过碗,我就不说了。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装作彼此无关的样子,飞快地往巷子中间的公共厕所走。 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机密话放在上厕所的时候说。 这个厕所因为只供本巷居民使用,平常人不多,里面还算干净。走进去的时候, 一排六个坐厕口都是空的,其中只有两个厕位的木板上有尿渍。有一只苍蝇在天窗 附近飞来飞去,像是很着急地寻找出去的地方。沿墙脚被人撒了一些杀虫的“六六 六”粉,因此空气中有奇怪的芳香,并不难闻。我们每人找到一个自认为最干净的 厕位,就开始守着这个位置解裤带。我看见艾早把裤子一直褪到腿弯,脚后跟踮了 起来,光溜溜的屁股就要直接坐到厕板上了,急忙大叫一声制止了她。 “不行,你得用裤子垫在下面! ” 艾早不解地抬头:“为什么? ” 我说:“小姨说了,上公共厕所的时候不能把屁股直接坐上去,会得性病。” 我在当着艾早面的时候,从来都管李艳华叫“小姨”。我对“妈妈”和“小姨” 之间的区别理解得一清二楚。 艾早依然一头雾水:“什么是性病? ” 什么是性病我也弄不清楚,反正从李艳华的口气中,我知道这是一种很严重的 病。 “可能屁股上会长疮,然后烂掉。”我猜测。 艾早吓得倒吸一口气,着火一样地把裤子拎起来,拎过了屁股,再慢慢往下褪, 而后将裤子的后部垫在厕板上,小心地坐上去。“真可怕。”她吁了一口气,转头 看着我,眼睛里有感激,也有庆幸。 我开始告李艳华的状:“小姨说妈妈又要生个男孩,还说她像猪一样会生。” “她自己才像猪! ”艾早神情愤愤。“她比猪还不如呢。胡妈说了,女人要是 不会生孩子,那就是最没用的人。” “那你说,妈妈会从哪儿把孩子生下来呢? ”我好奇地跟艾早探讨。 艾早的脸色就有点尴尬。她承认她不知道,虽然在我面前承认无知是令她最难 堪的事。她开始自言自语地猜测,先说是胳肢窝,后来她把手伸进衣服摸摸那个地 方,摸到一片光滑,觉得不对,又猜是肚脐眼。可是她还觉得不对,因为肚脐眼这 么小,只有一分钱的硬币这么大小,孩子怎么能出得来呢? 我提醒她,会不会是从 嘴巴里吐出来? 我听胡妈说过,曾经有一个人从嘴巴里吐出来一大盆蛔虫,其中一 条有两根筷子那么长。 艾早皱起鼻子,做出很恶心的模样:“啊呀,你别说这么蠢的话,我都要吐了。” 说到这里时,厕所门口一暗,我妈妈挺着个小山一样的大肚子,鸭子一样蹒跚 地走进来,手里还抓了几张草纸。 我妈妈因为怀孕,那段时间变得很丑,除了脸上有很多褐色的斑点之外,从脖 子到脚都粗了一圈,一点儿也没有了当老师的优雅。 看见我们,她觉得很奇怪:“你们两个干什么? 怎么跑到厕所里说话? ” 我们马上从厕座上跳起来,异口同声地拦住她:“慢点慢点! ” 我们几乎顾不上拎上裤子,就那么岔开腿站着,一个托住她的胳膊,一个帮她 解裤带,照顾她垫着裤子坐上厕板。然后才由艾早向她解释了这么做的道理。 “哎哟,我这两个女儿有用了! ”她笑眯眯的,很受用的一副样子。“可是真 要有性病,这么样是防不住的,因为裤子拉起来还是会沾上皮肤。”可是她马上又 补充:“不过防总比不防好,有这个意识总是好的。” 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她对上厕所垫着裤子认可不认可。大人们说话经常 模棱两可,说完了让你自己去琢磨。 我妈妈看着我们两个愣愣的模样,噗地笑出来:“守着我干什么? 不怕闻臭味 啊? 回家回家。” 我们一声不响地系上裤子,转身往外走。 预防性病的积极性有点受挫,这使得我们灰溜溜的。艾早一路上都紧抿着嘴, 目光盯住自己的脚尖,似乎有一点心犹不甘的样子。 走到井台边时,艾早忽然站住,转过头,坚决地对我说:“这回我要看着妈妈 把小孩子生下来,逃课也要看。” 原来她不是不高兴,是心里一直想着生孩子这件事。我马上表态:“我也要看。 我跟着你逃课。” 她站住,伸出小指头,一声不响地跟我勾了勾。一声不响是她态度坚决的表现, 如果她嘻嘻哈哈,或者说个不停,那就八成是个玩笑。 所以,勾完了手指,我几乎立刻就想反悔了。如果我真的逃了课,被李艳华知 道,她会不会把我的耳朵揪出一个豁口? 要知道她心里是痛恨我妈妈生这个孩子的。 我抬眼偷看艾早的脸色。她的嘴唇闭得很紧,下巴骨因此突现出来,显出一种 不合年龄的刚毅。她的眉梢是平展展往两边延伸出去的,像两只蛾子伸开的翅膀, 又好像这一对翅膀随时都可能忽闪而动,平地起风,飞舞出一段眼花缭乱的轨迹。 艾早为什么非要看女人生孩子不可呢? 她执意探寻女人的生理构造,是出于认 知世界的兴趣,还是出于大人们对孩子隐瞒秘密的不平?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想到,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艾早一直要等到她上高中的时候才得以实现。艾早为实现 这个愿望,几乎付出了她一生的代价。 胡妈过生日,邀请艾早去她家里。怕艾早一个人没伴儿,孤单,胡妈便同时邀 请了我。李艳华一开始不同意我去,因为知道我不会是主客。她觉得我现在姓了 “张”,地位应该比艾早尊贵了,凭什么要做艾早的跟班、r 头? 我去不成胡妈家 感到很伤心,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朝着墙壁抹眼泪。我不敢大声地哭,我一哭李 艳华就会来拎我的耳朵,骂我“死、r 头”。她很害怕外人听到我的哭声,或者看 到我的眼泪,会对她有看法,给她戴上一顶“虐待养女”的帽子。 张根本从外面回来,网兜里拎了一条呜呜叫唤的小黑狗。前不久法院里的一个 造反派头头半夜被人摸进家里砍了十三刀,说是一个叫“五湖四海”的组织干的。 这事在青阳城里传得人心惶惶。张根本也是造反派的头,他在公安局里有对立面, 在城里的各个派系中算得上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他回家跟 李艳华嘀咕着说要养条狗,看家,防身。 果然他说到做到,才两天工夫,把小黑狗弄到了手。 张根本进大门的时候兴冲冲叫我:“小晚,快来看快来看,警犬的杂交种,很 厉害的! ” 我听见了小狗的叫声,可是背对着大门没有动。刚刚还在哭着呢,眼泪挂了一 脸,即便心里想看,也不好意思立即回头。我已经快八岁了。 张根本弄到这条狗,有点兴奋,就走上前用一只手掰我的脸。他看见了我的眼 泪,很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李艳华闻声出来,把事情原委说了一下。张根本没好 气地训她:“你无聊不无聊? 成天为点小事跟个孩子计较? 大事糊涂,小事精明, 你们女人就这么蠢! ” 李艳华向来对张根本言听计从。而且很奇怪,张根本笑眯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 李艳华显得很强硬,处处要做主的样子;张根本要是脸一沉,骂她一两句,她马上 软了,乖巧地闭上嘴,目光跟着张根本的眼神转,满脸都是崇敬和受用。 张根本训完李艳华之后就进屋安排狗的食宿,因为他知道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李艳华果然很不情愿地准了我的假:“去就去吧。吃过饭就回来,晒在外面的煤球 要收进厨房。” 我掏出口袋里揉成一团的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擦,才出门找艾早。 胡妈的家住在闸桥下。临街两间矮趴趴的门面房,是她丈夫黑麻子的木器店。 店后面穿过一个狭长的天井,是两间更加低矮的住房,住着胡妈一家。胡妈丈夫做 箍桶匠,店里面堆满了刨成圆弧状的木块,竹丝,铜条,铁环,走进去一股刨花味, 铜油味,铁器和铜锈的味。凡能插脚的地方,是形形色色的桶:水桶、脚桶、米桶、 马桶,还有婴儿的站桶……小桶摞在大桶里,摞成一个宝塔的形状,一直顶到屋梁。 那些做好的铁环铜环竹丝环,也是大的套着小的,一排一排挂满墙壁。铁环一般比 较厚重。铜环看上去要轻薄很多,被黑麻子插得很亮,泛出一层黄灿灿或者紫莹莹 的光。竹丝环是竹篾劈细了一股一股绞出来的,猛一看像蛇,盘缠在一起的粗蟒蛇, 我小的时候去胡妈家玩,冷不丁见到,吓得哭了,被艾早和细丫笑话了很久。胡妈 丈夫本人个子敦实,面孔黝黑,眉毛又浓又重,细眯眯的眼睛藏在眉毛下,坐着干 活儿时,那双眼睛就像是打盹儿睡着了一样。他身上终年到头系一条油布围裙,黄 不黄黑不黑的颜色,因为污垢太重,边角处硬邦邦地支棱着,吃饭、喝茶、躺在藤 椅上睡中觉,都不摘下来,好像长在身体上的第二层皮肤。胡妈对这两间店堂的杂 乱、对黑麻子身上的邋遢是非常的看不惯,总是叮嘱我和艾早:别往前面跑! 看弄 一身脏。 胡妈一共生养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还有三个女儿:大丫,二丫, 细丫。她的儿子个个欢势,女儿个个秀气,奇怪的是胡妈谁都不宠,唯独稀罕她的 奶女儿艾早。艾早只要到了胡妈家里,就是女王,就是公主,她可以上天入地,可 以钻墙打洞,别人只有笑眯眯听她指使的份。有一回艾早淘气打碎了一只热水瓶, 黑麻子因为心疼嘀咕了一句,胡妈居然发火冲到前面店堂里,把他睡中觉的藤椅一 脚踢出门外。此后黑麻子就学得乖了,艾早只要一去,黑麻子赶紧出门送货,随便 艾早在家中怎样疯闹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在胡妈的调教和影响下,她的六个儿女个个对艾早好。就连比艾早大半岁 的小儿子三虎,也知道时时处处让着这个“妹妹”,有吃的先尽着艾早吃,有好玩 的留给艾早先玩。他那双毛茸茸的眼睛,在艾早面前总是眯缝着的,那是顺从,也 是厚道。 青阳城的习俗,过生日要吃面。我和艾早到了胡妈家的时候,大丫已经从轧面 店里把面条轧回来了,怕黏成坨,一把一把抖散,摊了满满一笸箩。桌上摆好了一 大碗红烧肉,一条脑袋胖乎乎的红烧鲢子鱼,一盆花生米豆腐丁熬辣酱。胡妈还在 灶上忙活着,做一个艾早喜欢的油爆虾。胡妈是真的把艾早当贵客待,否则她不可 能做这个菜。带子的青虾倒不算贵,两三角钱就能买一斤,关键要费油,豆油或者 花生油都要凭计划供应。 胡妈的大儿子大虎是最后到家的,他是胡妈家里唯一吃公家饭的人,初中毕业, 经我爸爸介绍,进邮局学徒,做投递员。他有一辆漆成墨绿色的崭新的自行车,车 架上挂着一个同样墨绿色的邮包。我和艾早曾经看见他骑在车上送信的样子:他弓 下腰,用劲地蹬车,车子左摇右晃蛇形地往前穿梭,他的脑袋和肩膀也跟着左摇右 晃,绿色制服的后背在后面鼓起来,像背了一把小小的绿伞。他的那副快乐和自豪 的模样,连追在后面奔跑的我们都能感觉出来。 胡妈总是跟我爸爸说,大虎进邮局进对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送信的”饭的 人。 小时候大虎见到艾早,必定要趴下来,四肢着地,给艾早当“马儿”骑个痛快。 后来我们上了小学,不骑马了,改成“踩高跷”,就是由大虎蹲下,让艾早踩上他 的肩膀,再抓住她的手,慢慢地站起来,威风凛凛地走。胡妈怕艾早摔下来出事, 每见到一次就要骂大虎一次。可是没用,艾早喜欢这个游戏。艾早天生喜欢一切带 刺激性的东西。 可是这回大虎看见艾早时,脸上有了一种奇怪的神色,蹑手蹑脚地绕过她,跑 到胡妈身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艾早爸爸要挨运动了呢。” 胡妈啐他一口:“光天白日,就没有好话说啦? ” 大虎坚持:“妈,我不骗你啊,现在外面要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艾早爸爸家 是开酱园的,算资本家,真要挨运动了呢。” 胡妈动作很大地翻动着油锅里的虾,嘴巴里愤愤地说:“开个酱园算什么资本 家? 资本家要住洋楼,娶姨太太,吃山珍海味。艾家老太爷在世时,天天跟伙计一 块儿干活,晒黄豆,翻酱缸,早晚饭都是萝卜头就粥,我们小时候都是见过的。” 大虎认真地掰指头算:“你看我们邮局啊,局长是走资派,打倒了;一个副局 长参加过三青团,也打倒了;再一个副局长,文革初期站错了队,现在靠边站;张 秘书是小爬虫;王科长有海外关系;李主任被抓过现行……就剩艾科长,文革总共 开始两年,他就当了两年逍遥派,谁都没怎么动过他,所以啊,这回的运动必得要 轮到他吃苦。” 胡妈一跺脚:“你个没眼色的! 艾早在这儿呢,你还说! ” “我不就是……” 胡妈腾不出手,就抬起一只脚,用劲地碾在大虎的脚背上。大虎疼得哎呀地一 声叫,终于醒过神,不再说下去了,乖巧地拿起水桶,出门担水去。 我和艾早、二丫、细丫四个人玩着丢沙包,四个人的眼睛同时盯在那只个头最 大的沙包上。我没有在意大虎的话。我想艾早也没有在意。我们毕竟才上一年级。 可是那天吃过了生日面,从胡妈家里出来时,艾早走着走着忽然问我:“艾晚 你说,要是爸爸真挨批斗了,妈妈怎么办? 那个孩子怎么办? ”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嘴巴张成一个圆洞。那是在1968年,我们年纪虽然小, 可是对于“批斗”这个名词一点不陌生,因为大人们嘴巴里时时会说到,学校里老 师天天会提到,街上的大标语上面也每每会写到。在青阳的大街小巷里,我们不知 道看到过多少次“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小爬虫”被游街批斗的样子,他 们总是脸色死白,发须蓬乱,目光躲闪,有人被绳子勒得踉踉跄跄,有人被戴上滑 稽的纸帽,有人被墨汁涂黑双手,还有人胸前胸后都被画上大大的红叉,像是即刻 绑赴刑场执行死刑。每次我们站在门外专心致志等待游街批斗的队伍过来时,胡妈 会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我们拽回家中,关紧大门,嘴里嘟哝着:“作孽噢,作孽噢”, 而后又忍不住地把眼睛贴紧门缝去看。 如果我们的爸爸真的被革命小将批斗了,如果他真的被人押到了大街上,被人 扭着手臂戴上纸糊的高帽,被人用一根绳子牵着狗一样地走,那会怎么样呢? 这个 即将来临的恐惧使我深陷痛苦。有好几天里,我装着跟艾早在一起玩,偷偷打量我 妈妈小山一样的肚子。我从前面看她,从后面看她,还从侧面端详她,想象着她会 不会因为爸爸的事情生气和激动,像很多绝望寻死的女人一样,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蹬脚打滚,从而使绷得紧紧的肚皮气球一样地炸开,肚子里的小娃娃炮弹一样“嘣” 地弹出来,摔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哭。 我能看得出来家里气氛的紧张。首先胡妈进门出门不再把脚步踩得咚咚响了, 相反她蹑手蹑脚,好像她自己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好像她脚步声一重,会吓着了 别人。她也不允许艾好在院子里奔跑和笑闹,如果听到嬉笑声,她必定煞白了面孔 冲出来,抄起艾好的屁股,把他抱进厨房,嘴里还不住声地抱怨:“小祖宗哎! 你 行行好哎! ”可是怎么样才叫“行行好” 呢? 她又说不出来。 我妈妈从怀孕后一直比较虚弱,动不动大汗淋漓,现在就变得更容易惊吓,哪 怕外面传来呼口号的声音,她也会突然地站住,然后满脸汗水,眼珠慌乱地四下转 动,表情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时候她会头晕,身体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如纸, 需要迅速扶住手边的什么东西——树干啦,晒衣架啦,廊柱啦,墙壁啦,才不至于 倒下。很快艾早就掌握了我妈妈的这个规律,只要外面口号声一起,无论她在家里 的哪个角落,无论手边在于着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就会一跃而起,蹿过去充当我妈 妈的扶手。 早晨我爸爸出门,低着头,手里夹一个黄布书包。只有我们家里的人知道,书 包里是两件换洗衣服——他做好了被关押批斗的准备。 他还剃了一个很短的寸头,因为大家都看见过,被批斗的人常常会被批斗者揪 扯头发,而头发被揪是很羞耻也很痛苦的事情。每次走到门口,他会下意识地站一 站,回身看看身后这个家。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既有悲哀,又有不舍,还有一种对 于大门外面不可知命运的茫然。他为什么不可以对造反派大声疾呼,说他不是阶级 敌人,他从来没有剥削过酱园工人呢? 大人的怯懦,我们小孩子觉得不能理解。 终于有了一天,上班的时间,艾忠义被一群戴红袖章的人五花大绑押回家来了。 他之前一定被狠狠地打过,鼻孔下面凝着紫色的污血,眉梢上也豁了口子,伤痕像 一条爬上额角的蜈蚣,脸颊和嘴角一块红一块青,红的地方肿着,青的地方却是奇 怪地往里面凹着。他的头发已经剪成很短,偏就这一点触怒了造反派,他们觉得这 人也太聪明了,还没被批斗呢.就想好了对付办法,那好,看谁聪明过谁吧。他们 干脆拿剃刀把他的头皮刮个精光,然后用墨汁酣畅淋漓地写上一个字:“死”! 过 多的墨汁顺着他脑袋的弧度四处流淌,一条条拖挂下来,又被汗水稀释得一塌糊涂。 他整个的脸,整个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戏剧舞台上精心装扮的一个厉鬼。 我妈妈一看见艾忠义光脑袋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死”,自己先就死过去了。她 倒下去的身体横亘在廊下,上半部倚着窗台,下半部摊开在砖地上,背部折起来成 直角,下巴恰好搁在那个大肚子的顶部,姿态非常别扭。此时有经验的胡妈冲过去 救了我妈妈的命。她飞快地出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掐在李素清的人中上,腾出来 的另一只手又摸索着去掐她的虎口。两下里一齐用力,几乎是咬牙切齿,李素清才 悠悠地回过气来。 一个月后,我妈妈生下了小弟艾多。一年之后,所有的人都确认这孩子是个废 物。是否因为母亲在孕期的惊吓和大脑电路短暂关闭导致婴儿残疾呢? 那时候大家 没有这么想过。 所有对于生理和疾病的认识,都是在很多年后才慢慢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 我妈妈在里屋床上躺着,由艾早照顾。因为害怕而大哭不止的艾好,被胡妈牵 来交由我看管。艾忠义早已被折腾得半死,此时被当成一堆破麻袋扔在院墙角落。 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很兴奋地散布在院子各处,用小锤子敲四处的墙壁和地面,看有 没有空洞的声响。去年曾经有一户人家,被红卫兵抄家时挖出一个暗室,主家坚持 说是从前为躲日本人想出的主意,红卫兵当然不信,一心一意要想象出“基度山伯 爵”那样的藏宝故事,结果逼打出了人命。 我们家里会藏有一大箱晶光璀璨的奇珍异宝吗? 会有童话故事里那样的聚宝盆 和发财树吗? 胡妈很坚定地告诉我和艾早说:没有。可我们私底下是希望有的。我 们不在乎家里的墙壁和地面被挖得千孔百疮,只盼望世界上果真有奇迹发生,那会 让我们灰暗的生活变得熠熠闪光,变得比珠宝更加灿烂。我们会成为学校里的明星, 或说是英雄,因为光我们家的财宝就能让整个青阳城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结果事情的发展令人沮丧:造反派没有找出任何财宝,却在院里的一口荷花缸 下面挖出两颗生锈的子弹。我从人缝里凑近去看了那两颗子弹,它们差不多有钢笔 的一半那么长,却只有铅笔那么细,弹壳上裹了一层又一层锈斑,疤疤癞癞,分不 出弹头和弹尾,你根本无法判断它原本是什么模样。 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家中为什么会藏有子弹? 有子弹就必然有枪,枪 在哪儿? 藏着枪和子弹,不是为复辟是为什么? 不是为策应美蒋苏修进攻大陆又是 为什么? 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这就是明证啊! 这就是触目惊心的事实啊! 造 反派当即带走了那两颗子弹,也带走了我爸爸艾忠义。子弹的事情要送交公安部门 处理,艾忠义则会被进一步严审,交代枪的下落和藏枪弹的动机。 造反派走了之后,胡妈开始收拾狼藉一片的院落,把挖开的坑填上土,把搬开 的水缸搬回去,墙壁上打落的石灰砖块,先扫拢,指挥我和艾早一畚箕一畚箕运出 门,至于如何修补,那该是我父母的事了,她做不得主。 “作孽噢,作孽噢。”胡妈嘴巴里翻来覆去就是唠叨这几个字。她想不出还有 什么别的词汇可以来形容这场劫难。 李艳华下班回家,顺便从医院食堂打回了稀饭、馒头、酱菜。很快张根本也回 来了,洗了手,坐下来吃晚饭。我咬着馒头,小心翼翼地说出了从艾家酱园挖出子 弹的事。张根本先是似听非听,脸上还挂了一点笑,好像这是一场孩子气的、趣味 十足的游戏。李艳华的脸上则是冷笑,幸灾乐祸,因为她一直觉得我父母的日子过 得太安逸,儿女双全,吃穿不愁,还雇着保姆,“资产阶级都没这么安逸的。”这 是她每每堵在喉咙口的话。 我告诉他们:“造反派说了,如果不交出枪,就把推土机开过来,把房子推倒 了搜。”我接着问他们:“推土机是什么样子? ” 谁也没有回答我的话,但是我发现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后,双双都陷入沉思。 张根本小口小口地喝粥,连酱菜都没有夹过一次。李艳华干脆不吃了,放下碗,两 手交叠在桌上,时不时地抬眼偷瞥一下张根本的脸色。看见他们这副神情,我有点 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我手中的馒头也开始难以下咽。 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离开饭桌,一前一后走进房间,李艳华回手把房门关 上。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嘀嘀咕咕说话。我没有偷听习惯,再说大人们议论的事情 我并不能完全听懂。我在外间趁机吃完了一整个咸鸭蛋,咸得我奔进厨房猛喝了一 肚子凉开水。 他们两个人打开房门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李艳华的颧骨上有一点点红晕,眼 睛也有那么点发亮,走到桌边时,顺手拿过盘子里剩下的一个咸鸭蛋,塞到我的手 中。她已经忘了我其实已经吃过一只。张根本一边穿着出门的衣服,把短袖衬衫的 下摆塞进西装短裤中,一边有意无意地朝我看几眼,看完了还嘿嘿一笑。 我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意思。 张根本很快出了门。李艳华告诉我:“我得看看你妈去。”跟着也出了门。 他们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蒙胧中我感觉屋里灯光亮了一下,感觉他们两个人又在兴奋地说话,声音轻快, 还带着笑。我没有睁眼,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爸爸就被放回家中,还专门给了他一星期假,让他休息。可是他的心 情并不轻松,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这看那,唉声叹气。 院子里依旧还是狼藉,因为胡妈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原 先的整洁格局。艾忠义四下乱走时,我妈妈挺着大肚子站在檐下,神色沉郁,一言 不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天,两家人同时开始搬家。我们家搬到张根本的小院子里, 张根本和李艳华搬到艾家酱园里。搬家之前我妈妈特意把我和艾早叫过去,对我们 说明了这样做的原因:艾家只有住进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子,才能说明家庭跟艾家 酱园彻底划清了关系,彻底脱离了剥削阶层,进入城市贫民的行列。而张根本出身 好,当过兵,是文革运动中的掌权派,他如果住进艾家酱园,没有人胆敢再跨进大 门一步。关键的关键,他是我的养父。“艾家酱园归他住,等于是归艾晚住,一回 事,艾家不吃亏。”我妈这么安慰我们。 “那些子弹呢? 枪呢? ”我想到一个问题。 “没有枪。从来就没有枪。子弹是战争时代留在院子里的,我们谁都不知道。” “如果用推土机挖呢? ” “不会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妈妈拍了拍我的脑勺。 艾早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回望她。我好像做了什 么亏心事一样,心里面感觉胆怯,羞惭,丑陋。天很热,可我却感觉到潮水漫上来 的冰冷,就好像我在上学第一天掉进河里一样,铺天盖地的水流涌过来,呛住我的 口鼻,让我无法呼吸。 短短的两年当中,我从艾家酱园搬到了前面小偏院,又从小偏院搬回艾家酱园。 这种频繁的时空倒错弄得我精神紧张,一时间难以适从。我放学后背着书包会一脚 跨进原来的小院,而后在胡妈愤愤的盯视中猛醒过来,尴尬地退出,灰溜溜地经黑 漆大门进艾家酱园。我妈妈有时候看见胡妈的神情,会说她:“你对艾晚这样子干 什么? 关孩子什么事呢? ”可是胡妈就是不听,她心里始终都对我怀有一种怨恨, 尽管她自己也承认恨得不对。 我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半夜醒来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嬉戏奔跑,打 闹出吱吱的叫声,非常害怕。我坚持放下蚊帐睡觉,到了冬天也放,薄薄的纱帐成 了我心理上的屏障,好像多一层纱布就多了一层安全。 艾家酱园那个大而无当的院子,却因为张根本的搬入而得到了妥善精细的照应。 不是张根本自己动手,更不是李艳华,他们两个人从来只习惯动口。张根本总能从 这儿那儿领回来一些人,那些人一看就是做惯了园林活儿的,他们带着铁锹锄头, 扛来成袋的腐熟肥土,有时候还抬进来成捆的小树,在院子里挖土,施肥,种草, 砌花坛,一干一整天,完了再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地走人。有一次院门外还停下一 部三轮卡车,四个壮汉用粗粗的棍子抬进一块比人还高的石头。那块石头瘦瘦的, 满身都是洞洞眼眼,活像被虫子吃剩的巨大糕点。汉子们把石头竖在院里的一棵海 棠树边。透过石头的洞眼,能看到后面一棵刚开花的紫薇。张根本站在刚用青石板 铺好的道上,眯眼看着这块石头,头歪来歪去地欣赏,告诉我说,这叫“太湖石”, 是江边的一个采石场专门给他弄过来的。 我不明白张根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能耐,连江边采石场都给他送东西。但是我 感觉到张根本身上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他仰头嘿嘿笑着的时候多了。每当他这么 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下巴就会哆嗦地颤动,细眼睛眯缝着,有一种不屑,有一种旁 若无人,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轻慢。“就这么回事嘛! ”他会说。还有一句 说得最多的话是:“算了算了,计较个什么? ” 我在旁边听得多了,慢慢就体会到,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有气度笑眯眯地说 出这两句话。我爸爸就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也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不说,因为 从前他就是个普通公安,既无钱也无势,住进了艾家的偏院,心理上低人一头。现 在他常常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那是他有了说这种话的底气,文革已经使他成了青 阳城里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 我妈妈半夜住进医院,生下了艾多。早晨我起床上学时,李艳华刚下夜班回来, 带着满身的来苏水气味,浮肿着一双眼睛,告诉我说:“艾早又有了个弟弟。” 她不说我有了个弟弟,说艾早。这样说话的意思,当然是要把我和艾家的人区 别开来。 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有这种离间的念头。 我马上想到艾早,她一心一意要看看女人如何生孩子,不知道妈妈去医院的时 候把她喊上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她肯定伤心死了。 我急匆匆地喝了一碗粥,把李艳华给我买烧饼的五分钱揣到口袋里,黄书包斜 背在身上,奔跑出门。铅笔、米尺、小刀、被我的指甲抠成麻饼的橡皮在文具盒里 跳得咣啷啷响,紧贴书包的皮肤处能感觉到跳跃带来的麻酥。李艳华端着她的粥碗 追出厨房喊:“跑这么快,找魂啊? ” 我没有回头,一直跑出大门,左手一拐,进了小偏院。 艾早果然正在跟胡妈生气。她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头发蓬乱着,瘦瘦的胳膊圈 住膝盖,脸上留着两条眼泪水风干的印痕,发亮,有一点点紧绷。她一定要胡妈承 认,大人们选择在夜半三更偷偷生孩子,就是为了不让她知道,她们是故意地避开 她。 胡妈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头发同样地蓬乱着,衣服皱得没有了形状,前 襟和大腿处还有些发硬的斑痕,粘着几片鱼鳞什么的。 她在忙着炖鱼汤,炖猪肝汤,舀到一个粗陶的汤罐里,送到医院给我妈妈下奶。 她脚边的一个木盆里还泡了半盆衣裤,我认出那是我妈妈的裤子。蓝色的卡其外裤, 粉红色棉毛裤,紫色带白花的短裤。几条裤子全部浸在血水之中,血水表面浮着一 层污脏的沫子,一股浓烈扑鼻的腥味熏得我差点作呕。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 水,心里很慌,最先涌上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我看见过胡妈 杀鱼,杀鸡,还在街上的饭店门外看见过人家杀羊,那种时候,血就是这样从颤动 的身体中肆无忌惮地涌出来,把周遭的一切弄成腥秽不堪。血总是跟死亡联系在一 起。 一想到我妈妈可能已经死在了医院,我不由得放声大哭。艾早看见我哭,也跟 着又一次地号啕。我哭是因为害怕,她哭却是因为委屈。 我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哭着,把胡妈弄得恼火至极。 “小亲妈哎,小祖宗哎! ”她一手一个拉住我们的胳膊,手上满是鱼腥味和油 烟味。“家里已经忙翻天了,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再唱花脸戏了,好不好啊? ” 我抽抽咽咽地问她:“我妈妈会不会死? ” 她佯装生气:“打嘴! 怎么能乱说? 你妈妈给你们添了弟弟,笑还笑不过来呢。” 她又从衣兜里翻出一角钱,塞到艾早手中:“乖乖,我没空给你弄早饭,路上买两 个烧饼吃。”然后用劲推着我们两个人:“上学去上学去! 等中午回家有你妈妈喝 剩的鱼汤,给你们一人也喝一碗。” 艾早走在路上时,仍然愤愤不平:“大人为什么这么坏? ”她说,“她们就喜 欢骗人! ”她仿佛还觉得不够,跟着又说了两遍:“骗人! 骗人! ” 我不知道艾早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可能她之前求过妈妈,生孩 子的时候要带上她,结果却没有。艾早一向都把承诺看得非常重要,可是事到临头 家里人把她晾在一边,她没法不伤心。 直到一星期之后,我们才看见了躺在妈妈身边的那个新生婴儿。 我,艾早,艾好,我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踮了脚尖进妈妈房间的,因为胡妈叮嘱 我们,不要吵醒了弟弟。我们进去时,妈妈坐在床上,那个小东西被她安详地抱在 怀里。我惊奇地发现婴儿原来是那么小,简直就像只被剥去了皮的猫。他的皮肤红 得非常可疑,皮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茸毛,有点像刚摘下树的毛桃一样。眼睛紧闭 着,眼皮鼓出来,鼻孔小成了两粒黄豆,嘴巴抿进去,几乎看不见嘴唇。他的头发 倒是乌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竖在头顶,而且是宝塔尖的形状。几年之后我在 课堂上学到“怒发冲冠”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婴儿艾多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个人进来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反正艾多的身体忽然一哆 嗦,打了个寒噤一样。然后他开始皱眉,咧嘴,眼睛似睁非睁,嗓子里有咯咯的声 音发出来,给我的感觉是拼命啼哭的前奏。妈妈对我们歉意地一笑,把艾多从怀里 挪开一点,飞快地解衣扣,拖出一个肥肥的奶子,准确地揣进艾多口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婴儿抿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张小嘴,张开时居然能够 裹住那么饱满的一个奶头。可能是奶汁流淌得过于沤涌,他一时来不及吞咽,嘴边 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鼻孔。妈妈抽出枕边早已准备 好的毛巾,利索地把溢奶擦尽。我听到三岁的艾好在旁边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妈妈 大概也听见了,笑眯眯地对艾好招了招手,好像是要他过去也吸上几口。艾好却不 好意思,脸红起来,转身躲到了床后。 我们从弥漫了奶腥味和婴儿尿布烘烤气味的房间里出来后,艾早非常不屑地说 了一声:“他长得真丑。”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婴儿。我自己也觉得他丑。画报上的婴儿总是胖乎乎,白 嫩嫩,笑嘻嘻的,很可爱的样子,原来那都是假的,实际上刚生下来的婴儿是剥皮 猫,红通通皱巴巴,挺恶心。 大年三十的那天刚好是艾多一百天生日。 艾多虽然不是头生子,也不是独生子,但是满百天总是件大事,还是要过一下 子的。加上这天又逢大年三十,更有庆祝一场的必要。 李艳华和张根本两口子不怎么会做饭,以前过年都是两家合一家,在艾家酱园 里摆上一桌子,吃胡妈做的菜。胡妈在大年三十这天也总要忙到饭菜上桌,家中大 大小小坐下来,敬上她一杯酒,她再象征性地吃上几口菜,然后拿了工钱,回去跟 她自己的丈夫孩子团圆。 今年李艳华的表现很不错,刚进了腊月,她就跟我妈妈提出,过年的这顿饭可 以摆到艾家酱园里,那儿毕竟地方大,厨房也宽敞,免得小偏院里又是尿布又是尿 盆,大人孩子掇弄不开。 我妈妈不能不领她的这个情。如果不领,就是驳她的面子,显得很不通人事。 年三十的一大早,胡妈开始把一些半成品的年菜用提篮装着往艾家酱园送。有 焯过开水、撇去了沫子的猪肚肺,有煎过的鱼,调好的肉馅,油炸过的排骨,泡好 的粉丝木耳香菇,洗干净的青菜香菜芹菜菠菜,还搬去一个烧木炭的暖锅。胡妈每 送一趟东西,都要伸出指头点一点我的额头:“看好! 别让狗吃了! ” 我不怎么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说话时很不乐意的神态也让我觉得奇怪。我很 郑重地告诉她,家里的那条小黑狗还小呢,站直了也够不着桌子,不会偷吃的。 胡妈哼了一声鼻子:“狗不偷,人就不会偷? ” 我这下子才明白,胡妈是对晚上的这顿饭有意见,她不愿意回到不是艾家住的 “艾家酱园”里做事。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对这样的安排都高兴。我和艾早、艾好三个人在宽敞得可 以踢足球的院子里捉迷藏。艾好最蠢,他总是把一个胖乎乎的大脑袋塞在那块太湖 石的洞洞里,留下肥肥的屁股在外面等着我们扑上去。而且他喜欢被我们捉住,每 当他裤子上的背带被我们揪在手里时,他就兴奋得咯咯笑,呼扇着两只胳膊,肥母 鸡一样。有时候我们故意不找他,把他一个人晾在石头边,他会急得直跺脚,一个 劲地逗我们:“来呀! 来找我啊! ” 艾早发现了院子角落里一株刚开的腊梅花。花树还很小,只齐到我们的肩膀那 么高,花枝也稀疏,试试探探地总共开了十来朵蜜蜡似的花,凑近了才闻到一股沁 人的暗香。艾早看到这株花树就移不开步了,谋划着要折下花枝,拿回家插到墨水 瓶里。她要求我站过去帮她看着人。我听话地站到青石道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时, 她在后面已经眼明手快地折下了花枝,反手藏在背后。 艾好眼睛尖,以为她藏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跑过来缠住她:“什么呀? 是什么 呀? 给我看看好不好? ”.艾早像吆喝鸡一样地驱赶他:“去去去! 走开去! ”一 边用眼睛暗示我,帮她把艾好引开。 我把艾好带过去看地上的一个小洞洞,我告诉他这个洞洞里住着一个肥肥的白 虫子,到天气暖和时虫子就会长了翅膀飞到大树上。艾好有了兴趣,蹲在洞洞旁, 一心一意要用草棍把那个白虫子挖出来。 艾早这时候飞快地奔向厨房。胡妈的厨房从来都是她的避风港,她只要进了厨 房就会万事大吉。可是偏偏乐极生悲,厨房门口堆着胡妈刚刚洗干净准备盛菜用的 一摞青花碗,艾好冲进厨房时衣角扫在碗边上,高高的一摞碗摇摇晃晃仿佛跳起了 舞。胡妈正好一眼瞥见,扑上去扶那摞碗,饶是手脚快,最上面两只碗还是掉下地, 砰地一声摔出一地的碎瓷花。 胡妈满脸煞白,一连声地念叨着:“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 她把我和艾早堵在厨房里,严肃地嘱咐道:“谁也不准说出去! 听见了吗? ” 我们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过年的这几天是最忌讳打碎东西的,每到过年胡妈 都会像看强盗一样地看着我们几个,不允许靠近瓷器半步,就怕闯下祸。可是艾早 偏偏在大年三十这天打碎碗,还一碎就碎了两个。 “一定不能说出去啊! 不能让你们小姨知道啊。”胡妈嘱咐着。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和艾早的心情都比较糟糕。艾好不断地过来拉我们跟 他玩,可是我们借口要写寒假作业,坚决地把自己限制在房间里,一步也不出门。 年三十的下午,机关下班比较早,张根本和我爸爸都是四点多钟就回了家。张 根本带回来一纸盒子的鞭炮。我爸爸用邮局布置橱窗余下的材料糊了三个小灯笼, 给我们一人一个。 我和艾早拿到灯笼时笑得很心虚,可是我爸爸没发现,他被我妈妈叫过去,忙 着给婴儿艾多换尿布了。 张根本用一张凳子垫脚,爬上去给艾家酱园的堂屋临时换了一只一百瓦的大灯 泡。妈妈把艾多裹成一只粽子,竖起来抱在手中,和我爸爸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大 院里。因为产后怕风,妈妈还戴了一顶老太太才戴的咖啡色毛线帽,勾了边的帽檐 一直拉到眉梢上,两边并且遮住了耳朵,显得她格外虚弱,又老气横秋。 艾多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太亮的光线,所以他一进堂屋就眨巴着眼睛,嘴巴里 还像鱼一样地吐着透明的小泡泡。我惊奇地发现艾多忽然变得漂亮了,他的皮肤退 尽暗红,泛出柔嫩的粉白,眼睛睁开时眼白碧蓝,眼仁黑亮,双眼皮秀美异常,嘴 唇鲜红湿润,偶尔一咧,露出嘴巴里粉红的舌头和牙床,叫人忍不住地要把指头伸 过去触摸那种柔软。 艾好把他发现的秘密告诉每一个人:“弟弟会笑了。” 李艳华纠正他:“哪里是笑啊? 无意识动作。” 艾好眨巴着眼睛,被李艳华这个有点深奥的结论弄得茫然。 张根本还是第一次见到艾多。他用食指点着艾多的下巴,嘴里“哦,哦”地逗 了他几声之后,转头问我爸爸:“为什么叫艾多? ” 我爸爸一笑,回答说:“本来没想要他。多了。” 张根本抬头看李艳华一眼,嘿嘿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李艳华皱起鼻子,脑袋转来转去,狗一样嗅着,问大家:“好像 有什么味儿? 你们闻到了吗? ” 我妈妈不好意思地“哎呀”一声,说:“是艾多拉7 o ” 她连忙走开去,解开襁褓,给艾多换尿布。 李艳华眼睛轮番地看着我们,似笑非笑:“今年过年热闹了,下午是艾早弄出 个岁岁平安,现在艾多又来个黄金万两。接下来该谁呀? 张小晚,你有花样吗? ” 我站在一屋子人的目光中,满脸飞红。我不知道李艳华为什么突然地把矛头指 向了我。 如果那时候堂屋里有一床被子,我肯定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了。 艾早一直就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当我在手工课上为剪不出一颗标准尺寸的五 角星如坐针毡时,艾早可以灵活地操着小剪刀,用各色蜡光纸剪出黄的公鸡,红的 青蛙,绿的房子。 她把公鸡的鸡冠剪得像一头凤冠,把青蛙的小爪子剪得只只分明,在房子上剪 出翘起的飞檐,飞檐上甚至还挂一串铃铛。 我把她的剪纸作品小心翼翼托在手心,惊叹了半天之后,终于找出一个明显的 讹错:“青蛙不应该是红的。” 她回答说:“可你没有看见过世界上所有的青蛙。” 我一下子无话可说。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世界很大,地球很大,地球上的国家除 了中国之外,还有美国,英国,日本,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和越南。张根 本的办公室里有一份《参考消息》,有时候他回家,会跟李艳华提到这些国家的名 字。收音机里也总是播报这些国家的消息。所有这些国家我都没有去过。艾早说得 对,也许在那儿有红色的青蛙。 艾早的那把剪刀,只有她的掌心那么大小,剪刀头被胡妈用磨刀石磨得针一样 尖,这样方便刺进纸里剪出一些细微末节的东西,比如公鸡眼睛什么的。胡妈生怕 尖尖的剪刀戳了艾早,还特意缝一个小布袋子,叮嘱艾早不用剪刀的时候要放进去。 过年的时候艾早剪了一些怪模怪样的窗花,送给了胡妈一部分,把小偏院里的 所有玻璃窗贴了一个遍,还剩了几张,胡妈进艾家酱园做年夜饭时,艾早跟在厨房 里玩,趁机把它们贴在油腻腻的窗户上。 有一天张根本忽然问我:“厨房里的那些东西是你剪的吗? ” 我告诉他,是艾早。张根本哈哈地笑起来,说。丫头有点灵气。 我再见到艾早时,满面喜色地说:“他说你有灵气。” 我在艾早面前提张根本,总是用“他”来代替。一说到“他”,我们俩都明白 是谁。 艾早笑吟吟地扬了眼梢:“真的? ”她知道“灵气”是一个好词儿,张根本是 在赞赏她。 结果这一来就坏了,艾早一点儿都经不起赞扬,她剪纸的积极性马上大增,家 里的旧课本、作业本、报纸、几本旧的《电影画报》、妈妈的一张《中国历史挂图 》、爸爸从邮局带回来的《邮票目录》,都在艾早手上遭到了浩劫,有的剪走了封 面,有的尸骨全无。她见到什么就剪什么:大头娃娃般的小人,五个花瓣的花朵, 巨大的蚂蚁,香烟壳上的天安门……有一次她在院子里抬头看见天空中飞过去的喷 气机,立刻拿出剪刀剪了一个,飞机舷窗里探着四个小小的人头,她用铅笔逐一写 上:艾早、艾晚、艾好、艾多。这张剪纸被艾好死乞白赖地要走了,他当宝贝一样 压在枕头下面。艾好一直向往百货公司柜台里的那个飞机玩具,现在有一张飞机剪 纸可以让他夜夜枕着入睡,好歹总是个安慰。 寒假过后开学,艾早剪纸的热度还在持续。这样她就闯下了大祸。她用一张旧 报纸给班里同学剪花边图案时,没有想到报纸的背面是一张毛主席穿军装的像。她 一剪刀把毛主席的脑袋剪下来一半,剩下来的那一半还用剪刀头挑出了方的、圆的、 三角形的洞。这颗世界上最伟大最神圣的脑袋,变得比吃剩的鱼骨头还要惨不忍睹。 艾早立刻被同学集体告发,然后由学校专门腾出一间办公室看管起来。两个老 师如临大敌地在门外轮流站岗,不让闲人走近。校长亲自摇电话向教育局、公安局 逐级上报。整个校园里的空气都变得紧张严肃。 跟艾早同班的赵三虎当时就在教室里。一看见艾早被老师带走,马上奔过来找 我。我还没有听他说完,已经吓得大哭。我们都知道损毁毛主席的画像是“反革命” 罪,犯了这样的大罪一定要被五花大绑地拉去体育场枪毙。一想到艾早就要死了, 脑袋要被子弹打得开花了,胸前的木牌上还要刻上“反革命”三个字,我就浑身哆 嗦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只顾着哭,居然都没有想起来应该想办法见到艾早,安慰和陪伴她度过生命 的最后时间。艾早一个小小的人儿,独自一个人被关在办公室里,门外还有看守她 的老师,等待她的是严酷到极致的命运,她心里的惊恐和绝望可以想象。我后来想 到,如果我和艾早互换位置,她肯定不会像我这样怯懦和无能,她就是哭,也要站 到操场上,对着全体老师和同学哭。 多亏了赵三虎,这个忠诚和义气的小男孩儿,他知道不能够指望我做什么,干 脆自己做主溜出校门。他狂奔到邮局,找到我的爸爸,再跟着我爸爸狂奔到公安局, 找到张根本。 找到张根本就对了。一个八岁小女孩无意识中犯下的错误,实在是可以说大, 也可以说小,怎么说都行,事在人为。张根本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当事。他当时正在 局里主持办案,青阳乡下公社里出了一个杀人狂魔,连杀四个女人,先奸后杀,那 才是让他急得跳脚的大事。张根本对我爸爸摆摆手:“你先回去,等下我去处理。” 我爸爸紧张得语无伦次,一再地哀求他,一再地强调小孩子经不住吓。张根本 答应他:“我知道。我就去。” 结果那天放学的时候,我看见张根本牵着艾早的手,若无其事地从学校办公室 出来。后面跟着一脸恭敬的校长,一边送客,一边还不住嘴地解释什么。张根本那 天穿的是一身公安制服,领口有鲜红的领章,腰间的皮带扎得板板正正,手上戴一 副白纱手套。他走路的步伐很大,还有点急,头照例是仰着的,丝毫没有在意身前 身后那些惊异的目光。艾早同样很平静,一只小手塞在张根本手中,时不时小跑两 步,好跟上他的步伐。她的两条扎了蝴蝶结的小辫儿在脑后一起一落,像两只弹簧 做的鸟儿。她紧抿着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张根本的脸,然后很快地又把目光移开。 我很想知道艾早哭过没有,可是从她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件事结束了之后,我妈妈托了人,把艾早转到另外一个学校去了。妈妈觉得 这事太大,如果不换一个环境及早遗忘的话,在艾早的生活中会留下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