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盯梢者 天很热,阳光是从头顶上直直地射下来的,地上的砖头被晒得发白发脆,仿佛 滴一颗汗珠都能将它们击碎。我脚上穿的是一双稍稍有点紧的凉鞋,原来是白色, 现在已经旧得成了奶黄,鞋底磨得很薄,在酷热的天气里,鞋帮软成了杂货店柜台 上广口玻璃瓶中的橘子软糖。我穿着这样的一双鞋站在大街上,感觉跟没穿鞋子差 不多,脚像是踩在炭火上一样,需要时不时地用脚后跟着地,而把脚掌拱起来,脚 趾将鞋底顶开去,在脚底和鞋底之间撑出一个可供空气流动的隙缝。 我已经靠在梧桐树干上站了有一个小时了。把藤椅横着堵在店堂门口打瞌睡的 烟杂店营业员,人称“黑麻子”的六指老头儿,几次睁开眼睛,歪过头,偷偷地观 察和打量我。他不知道我在盛夏的正午傻瓜一样站在街边干什么。 其中一次他甚至还起身,递给我一茶缸子晾在他手边的薄荷凉茶,然后提醒我 可以坐到他的店堂里等人,店堂总是比树下要阴凉一些。我不敢喝他的茶,虽然当 时我渴得能饮下一整口井里的水,我想起他就是用手上跷起来的怪异的小指头往茶 缸里抓茶叶,甚至还会用那根指头仔细抹去杯口的茶沫,心里就别扭得反胃。 我推说不渴,拒绝接他的茶缸,同时又用一个假笑表示了歉意。我现在已经长 大几岁,懂得用虚假掩饰一些东西。再说,我不能偷懒坐进店堂里,因为坐进去了 我就看不见街对过巷子里的那扇门。李艳华交代给我的任务是:盯紧那扇门,看看 张根本进去了多长时间。 我感觉自己汗水流尽、皮肤滚烫、差不多成了一只晒熟的红虾的时候,我的肩 头上突然被人拍了一掌。我惊惶地回身,才发现张根本戴了一顶像电影演员那样的 直筒窄边的草帽,穿着白色罗纹汗背心和米色的确凉西装短裤,笑眯眯地站在我身 后。他旁边还站了个女人,这女人我认识,城中新开张的百货公司营业员。因为她 的漂亮,百货公司刚开业的那几天,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向她的布匹柜台一睹芳容。 我和艾早也去看过一次,我们共同的看法是。 有一点像演《刘三姐》的那个黄婉秋。她好像跟张根本约好了故意穿成一种招 摇的“情侣装”: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真丝双皱短袖衫,下身一条米色的确凉长裤, 尤其是头上也戴了一顶草帽,宽边,软顶,帽侧钉着一个用蓝丝带打出来的蝴蝶结。 我在青阳城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洋气的草帽,一时间竟有点呆愣。 张根本似笑非笑地说:“是她让你盯着的吧? ” 我张口结舌,本来就热得通红的脸,那时候一定红得发了烂。 “履女人! ”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他嘴边的咬肌紧起来,纠成一个疙瘩,在 脸颊处缓慢地滑动,看去让人无端地慌张,觉得接下去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一个 强悍男人的引而不发最让人恐怖。 我抬着头,着迷地看着那个女人,又心慌意乱地看着张根本。汗水从我的头发 根里源源不断流出,蜿蜒地爬过额头,有的在眉毛处受阻,滴滴答答地落在下巴上 或者地上,有的越过眉毛挂在眼帘,很狼狈,同时也把眼睛渍得生疼。 张根本掏出一块格子图案的男用手绢扔给我:“擦擦! 你看你那副猫样。” 我用他的手绢擦汗。手绢是刚洗过的,有一股好闻的阳光和香皂的气味。 也许是我的狼狈模样让他好笑,他终于哼着鼻子笑起来:“你还侦察我? 你知 道不知道我是侦察兵出身? ”他伸出手,在我的额头上试了一试,“呀”了一声: “烫得像火! 你要中暑的! ”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哭了起来,有一些伤心,也有一些委屈,还有一些任 务没有完成的惶惑。 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身子掰转过去。 催促说:“回家回家。告诉你妈妈,就说我说的,没屁眼儿的事情少做! ” 说完这话,他转头对女人扬了扬下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走了。从后面看, 两个人一样的草帽,一样的白色上装和米色下装,身材都是高挑挺拔,连走起路来 的起落摆动都一样,真的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回家之前,我没有忘记看一眼烟杂店里的挂钟:一点五十六分。就是说,张根 本在那个女人的家里耽搁了整整一个午休的时间。 六指老头儿缩在躺椅中看完了一出好戏,幸灾乐祸:“晚上回家,你爸爸要罚 跪床踏板了。他之前跪过没有? ”又说:“回去让你妈想开点,是男人都花心,我 年轻时也这样。” 我差点儿笑出来,心里想,谁会稀罕长六根指头又是满脸黑麻子的人? 除非她 自己的手指头同样多了一根。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李艳华在门帘后面上马桶,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臭味。我 进门之后下意识地瞥一眼床前的踏板,思忖着人的膝盖跪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骨头 是不是硌得很疼? 这屋子毕竟是艾家酱园几十年的老屋,房间高而且深,屋檐又阔, 阳光轻易照不进窗户,屋里有一股陈年的阴森气,我进门不到两分钟,身上的汗水 很快就收干了,汗毛居然爹了开来,凛凛地发凉。 李艳华坐在马桶上,很惬意地出恭,同时隔着一道花布门帘,听我汇报。每次 都是这样,我盯梢张根本回来之后,时间、地点、人物,事无巨细,都要描述得详 尽而精确。偶尔我出于紧张遗漏了什么,或者嫌哕嗦故意略去细节,李艳华总会聪 明地发现,然后一针见血指出漏洞,让我惊惧而羞愧。 “你说他们两个人戴了一样的草帽? ” “是的。” “一模一样吗? ” “不是。一个是宽边,一个是窄边。” 我知道李艳华隔了布帘能看到我的脸,可是我在外面看不见她的。 “烂货! ”她恨恨地往地上啐一口唾沫。我能够想象出她此刻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脸上白皙细嫩的皮肤会因为憎恨而皱成碎片。“贴上来的贱东西! 骚到大街上去 了。”她的声音恶狠狠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枪膛里进出来的一样。 我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考虑着要不要把张根本叫我转告的话说出来。后来 我决定不说。我已经十二岁了,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孰轻孰重了。张根本一天到晚难 得在家里照面,大多数时候我必须跟李艳华独处,我应该服从她,尊敬她,做她的 密探,仆人,甜饼,饵食。我是心甘情愿这样。我这样做了之后,才能在他们两个 人之间获得一个自由的转身。 整个暑假中,我一天一天地游荡在青阳城的大街小巷里,在张根本的身前身后, 在他那些不停变换着的女人的身前身后。我不知道张根本是不是极度地讨厌我,他 当初答应李艳华领养我,现在是不是后悔得肠子发青。他肯定没有想到,把我收纳 进门抚养多年之后,我居然成了寄生在他身上的一个尴尬的脓包,一颗随时都会拉 响的炸弹,一抹怎么都拂不去的碍眼的尘埃。盯梢任务繁重的这个暑假,最早的一 天,我曾经在清晨四点被李艳华摇醒,睡眼惺忪地踏着张根本的露水脚印出了大门。 最晚的一天.街边的梧桐树都已经垂下枝叶打起了哈欠,我还像一只可怜的病猫一 样蜷在人家檐下,等着张根本从桥下的理发店后门出来。 我无法理解张根本对于女人的喜爱。在我看起来,那些女人大多数不如李艳华, 没有她漂亮,没有她会撒娇弄痴,没有她这么好的护士职业,更没有一个宽敞气派 的艾家酱园。可是张根本不嫌恶她们。他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体贴,风趣,轻松, 和谐,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一种满足快乐。他眯缝着细细的眼睛,仰头大笑,下巴颤 动着,喉结像老鼠样地上下窜动,连带着他的整个身子一起一伏,搭上一股风就能 够飞起来的感觉。他会凭借自己的权力和关系,全心全意地为她们办事:孩子上学, 老公调工作,单位里评先进,房子维修,买几斤计划外红糖,一挂猪油,甚至就是 叫个工人往家里拉煤球。他在工作之外有非常多的精力,不把这些精力往女人身上 用出去,说不定就会炸翻了他自己。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青阳城里,张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手腕,有本事, 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天生有女人缘。他把自己的形象公开化之后,做什么都不会 畏首畏尾,相反还故意地往大处、往明处、往极致处靠一靠,弄得一部分群众反而 因此对他生出亲切和敬佩,觉得这个人魅力十足,是条汉子,也是青阳城的一个异 数。 李艳华一天一天地坐在马桶上,咀嚼和吞咽着这些秽气。她表面精明,实际蠢 笨,想疼了脑仁儿也想不出对付张根本的办法。慢慢地,她接受了这个现实:只要 张根本不跟她离婚,不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家里,不把工资收入拿出去花,那就眼不 见为净。 “张小晚,”她坐在马桶上对我掏心窝子,“我现在只有你了,老了以后全都 要靠你,我把你从五岁养大,将来还要让你在艾家酱园结婚,你可不能没有良心。” 她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呢喃似的,像一个女人刚刚睡醒之后对男人索求的 娇嗲。我很奇怪她干吗要对我这么说话,除非她把我当成了张根本。 暑假一开始的时候,艾早就决定了要在这两个月当中学会游泳。 说起来原因非常简单。上个学期中,北方的一个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在青阳县中 招走一个女生。这事在县城里引起的轰动,一点儿不亚于不久前林彪的飞机在蒙古 温都尔汗坠落。 人们都传说,这女孩子被招过去是要培养当间谍的,那学校就是培养间谍的学 校。人们还说,女孩子的长相也就是中等偏上,学习成绩同样不算拔尖,被选中的 原因,是她会游泳,拿过地区青少年游泳比赛的冠军。她将来要被培养了当“水鬼”, 专门潜入海底,炸敌人的军舰、鱼雷、潜水艇。 “艾晚你想想,当间谍哦! ”艾早把裤子褪到腿根,坐在公共厕所里跟我说这 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小的太阳。 大概因为我总是在张根本和李艳华的夹缝中生活的原因吧,我那时候已经变得 很有城府,做事喜欢思前想后,不会轻易表态,更不会冲动,盲动。我告诉她说, 当间谍肯定要求家庭成分好,这一条她就不够格。再就是,要有强有力的人推荐她, 也就是俗话说的“走后门”,这也不行,艾忠义和李素清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有这 样的“后门”关系吗? “他呢? 他也不能做到吗? ”艾早盯住我的脸,嘴巴嘟嘟着, 鼻尖上闪着一个油光光的亮点。 我明白她指的是谁。在我们家所有的孩子中,张根本唯独对她有一种降贵纡尊 的屈从和迁就。可是她凭什么就认为他会在所有的事情上为她效劳? “我不知道。”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 艾早皱着眉头看了我好半天。她大概对我的缺乏激情和不予配合感到失望。 但是艾早不是一个轻易就会被困难击退的人,相反,事情的某种艰巨性会刺激 她的斗志,让她显露出平常少见的个性坚定的一面。 那段时间,每次走在街上,艾早都是目光炯炯,捕捉着马路上走过去的每一个 穿军装戴领章的人,尤其是那种中年的看上去像大学老师的人,她会猜测他们是不 是仍然在青阳城里寻找目标,那所外国语学院还要不要再招收一些学生。她常常激 动不已地跟着他们走上很久,梦游一样,身不由己一样。她好像忘了那年她才十二 岁,连中学校门还没有跨进去。 艾早决定要学会游泳。技能就是资本,艾早小小年纪已经悟到了真理。 要学游泳,赵三虎现成的就是老师。胡妈家住在闸桥下不远,三虎从小在水边 长大,会走路就会在水里扑腾。三虎拍着胸脯向艾早担保,一个星期就能把她教会。 当然他也保证了同时教会我。 三虎把他家里刚刚箍好的一只扁木盆顶在头上,带我们去城外的护城河。他很 内行地跟我们说,闸桥下的河水太脏,水底下淤泥多,脚一踩下去,污泥翻出来, 水又臭又浑。护城河比较好,水底下是沙土,怎么扑腾都没事。 去到河边,我们才发现在这条河里扑腾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放暑假的孩子,有 一些我们还认识。大家穿的都是家常的短裤,男孩子光裸着晒得油亮的上身,女孩 子有一件花布做的背心。河中漂浮的救生用具也是各式各样,比较高级的是汽车轮 胎,次一些的是晒干的大葫芦,然后还有木盆,木板。还有几个孩子把家里的门板 卸下扛过来了,一块门板两边簇拥了十来颗黑黑的脑袋,很有气势。每年护城河里 游泳都会淹死人,但是每年夏天河里都是孩子的天堂。家长们管不住,也没有特别 要管的意思。 哪家没有三五个孩子啊,总不能有三五双眼睛‘整天盯着吧? 三虎的确游得很 溜,他是自学成才,用的是“狗爬式”,入水之后始终抬着头,两只胳膊一个劲地 扒拉着水,两只脚把水花打得飞溅。 动静很大,气势逼人。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能够游到对岸,再转个身 子返回,脚踩着河底站起来时,头发还是于的。 三虎带过来的木盆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和艾早把鞋子脱在岸上,一人抓着木盆 的一边试探下水。三虎在木盆的前方,身子倒退着往前游动,一边扯着木盆往前。 木盆渐漂渐远,慢慢地离开河岸,往河心逼近。河边的浅水被太阳暴晒一天,微微 发烫,却是烫得恰到好处,氤氲地包裹住我们的身体,有点痒,皮肤像茶叶被泡开 一样舒展。先是短裤浸饱了水,漂起来了,然后花布小衫也漂上水面,木盆两边蓦 然开出的花儿一样。河水由温热而微凉,到脚底感觉到冷的时候,脚尖忽然就一滑, 再也踩不到实处。心里刚觉一慌,一声“救命”差点儿要冲出嘴巴,身子却神奇地 腾空而起,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水流从我们的脖子、肩、胸口和肚皮下面哗哗地 冲刷过去,酥痒得让我们一个劲地要叫。花布的衣衫和短裤被水流牵扯得左右摇荡, 带动着我们的身体忽上忽下。三虎的脑袋冒在水面上,龇开牙,对我们嘻嘻地笑。 他的眼睛被河水渍得发红,鼻尖被太阳晒脱了皮,一块白,一块黑,像花狸猫的脸。 夕阳照着他脸上的水珠,金光灿灿,像一颗一颗粘在他脸上的金豆子似的。 聪明的艾早干什么都聪明,她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推开木盆,一个人独自在 水中扑腾。她仿照三虎的姿态,在水中高昂起脑袋,注意不把头发弄湿,不需要捏 着鼻子换气,以为这就是游泳的最高境界。她学会脱手之后,木盆成了我一个人的 玩具。我常常把屁股坐在木盆里,腿脚和胳膊浸在水中,让三虎推着我,陀螺一样 地在河心打转。我的手脚搅出的浪花遮蔽了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呼啦啦雨点样地洒 在我脸上,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还有时候我会将木盆反扣,让自己像乌龟一样 爬在上面,下巴抵住木盆的边,手掌张开,慢慢地往前划。 也挺好玩,因为我这样慢慢划动时,鱼儿不受惊吓,它们会成群地从我的眼皮 下面游过去,黑色的背脊如一根根平射过去的箭。过了片刻,这些游过去的鱼又会 呼啦一下子游回来,急急忙忙,仿佛突然之间发现了什么,必须转回头看个究竟。 我觉得鱼儿的好奇心太重,如果边上有一张渔网,过分的好奇就会葬送性命。可是 我这样担心一点用处没有,因为我无法把自己的见解通过语言向它们传达。 有一天傍晚,我们如往常一样在水里嬉戏时,眼尖的三虎一抬头,恰好看见张 根本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在护城河大桥上。他之所以把车子推在手里,没有骑,可能 就是看见河里这些冒来冒去的脑袋,觉得好玩,是个乐趣,他要慢慢地走一走,延 长这个快乐。 三虎在水里跳起来,先喊了艾早,又喊了我,我们三个人一齐扬手,在水中冲 着他大叫。 “嗨! ”我们说,“嗨嗨! ”我们把手掌窝起来套在嘴巴上,然后又把手臂张 开乱挥乱舞,把自己弄得有点疯癫。 张根本架起自行车,打个眼罩,终于看见了泡在水里的我们三个。他一只手搭 在桥栏上,肩膀一耸一耸,嗬嗬地笑着,也很开心的样子。 艾早游到桥下面,站起身,扬脸招呼他:“跳下来吧! 你敢不敢跳啊? ” 张根本低着头逗她:“我要是跳下水,你要负责救我。” 艾早笑嘻嘻地:“救你就救你。” 艾早话才说完,张根本已经甩掉了短袖上衣和脚上的皮凉鞋,胳膊张开,像只 巨大的鸟儿一样,从桥上飞身扑下。他入水的时候,脑袋把水面顶出一个窟窿,而 后整个身子噗地沉入’水中,就像一只秤砣一样,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我们三个呆呆在站在水边,好半天不知所措。我们都没有料到张根本真会脱了 衣服下水,更没有料到他下水之后会立刻沉没下去,中间甚至都没有一个过渡的时 间,或说是过程。我还没有学会游泳,自然谈不上救人。艾早算是会了,也只能在 浅水里扑腾两下。三虎的技术最好,可是他蹬起身子游出一米之后,又站下来了,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救一个大人,一个几倍于他的体重的成年人,而且这个人 还不知道沉在水底何处。他觉得非常惶惑。 还好,在我们三个人傻愣不动的时候,河水的远处咕地冒出一个极大的水花, 接着张根本的脑袋冒了出来。在他的小半个身子钻出水面的同时,他开始了令我们 眼花缭乱的游泳表演。他先是蛙泳,再是自由泳,而后蝶泳,最后干脆像一只人皮 筏子一样仰浮在水面之上,斜了眼睛,得意地看着我们。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已经 在我们面前来回往返了几趟,在所有游泳的孩子中间激起了巨大的惊喜和兴奋。他 的箭一样的游泳速度,他的标准到完美的姿势,他的山一样压过来的气势和浪一样 飞起来的神采,让我们一个个地都成了水中木偶,站着的,蹲着的,在岸边坐着的, 在水中浮着的,在门板上趴着的,全都不说话,不出气,不知道如何表示出心里的 赞叹。 张根本游完几个来回,站起来上岸。他背对着我们,扯开西装短裤的裤管,让 兜在里面的水哗哗地流出来。然后他先脱了汗背心,绞干,穿上,再脱下西装短裤, 同样地绞干,穿上。 天气炎热,绞干的这两件衣服上了身,不出十分钟就能干燥如常,他回去时走 在路上不会太过难堪。 他走前没忘了回头叮嘱我:“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满河的孩子们这才醒过神,呼啦啦地围过来,打听这人是谁。 艾早很得意地仰起脸:“是我姨父。”又补充:“他不是一般人,当过侦察兵 的。” 答案这就出来了:当过侦察兵! 难怪有这一身好本事。 艾早半个身子泡在河水中,哗地对三虎转过身:“三虎,我现在知道了,我们 以前的游泳方法是错的,头不该仰着,要闷下去,闷下去速度才能快。” 三虎说:“真的吗? ”他试着把头闷进水,身子浮起来。可是他的屁股抬得太 高了,重心发生了偏移,人在水面上笨拙地打了个滚,仰面朝天地翻过去,手脚舞 动半天,才又重新翻回来。 三虎有点难为情,眼巴巴地望着艾早,期待她能笑出来。笑出来就表示原谅了 他,他的心里就会松快些。 艾早偏偏不肯笑,她湿淋淋地上了岸,就手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绞了绞,拉着我 回家了。 第二天大人们一上班,艾早开始折腾自己。她把一张长条凳扛到天井里,趴上 去,回忆着张根本的各种游泳姿势,手舞足蹈地模仿他,还要求我作点评,到底像 不像。条凳又窄又硬,她做完一套姿势站起来的时候,肩窝和腿根处都留下了笔直 的两条红印。有一次她趴在凳子上划着手臂自由泳时,重心没弄好,一骨碌地滚下 地,捎带着把条凳也带翻,重重地砸在她胸口,疼得她光张嘴不出气,把我吓得要 死。 走路的时候她就练憋气,嘴巴闭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目不斜视地往前, 碰上谁都不招呼。走出几十步后,她的脸孔开始涨红,接着发紫,步子飘起来,两 条腿踉踉跄跄打架。这时候她还要坚持几秒钟,才放开手,靠在墙上,腰弯着,大 口地喘气,痛苦得像一条离水过久的鱼。 三虎来看过艾早几次,对她的这种自虐式训练敬佩得五体投地。他回家也想照 艾早这样练,拿个脸盆放满水,把脑袋扎进去,闷着。不巧胡妈过去看见,拎着他 的耳朵起来,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作死啊! ” 那时候胡妈已经离开我们家。孩子都大了之后,如果家里还用个保姆,那是资 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能被常人接受。 可惜暑假很快过去了,开了学之后,河水也就凉了,艾早在理论上操作熟练的 这些花活儿,始终没有得到充分的实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果不用三虎的“狗爬 式”,能不能从护城河的此岸顺利地游到彼岸。 北方的那所军校好像也没有再来招过生。 街上走过去的现役军人很少,复员和转业军人很多,他们的军装没有领章和帽 徽,因此艾早对他们不屑一顾。 艾好在这一学期读四年级。其实他的年龄满打满算才八岁。 艾早对弟弟艾好的感情很复杂,她宠爱着他,同时又鄙夷着他。艾好不再是小 时候那个撅着屁股躲猫猫的小胖孩儿了,他变得瘦长,苍白,脸上很滑稽地戴着一 副塑料边框的眼镜,走路时往前伸着细细的脖子,大脑袋仿佛安在弹簧上那样摇摇 晃晃。他的胳膊腿都僵硬,笨拙地支棱着,洗脸、刷牙、拿筷子吃饭……干什么事 情都别扭,任何简单的事情到了他那儿就变得复杂,能够把他为难得哭出来。 艾早皱着眉头对我抱怨说:“他怎么这样啊! 他洗过一回碗,你猜猜怎么着? 三分之一的碗被他碰出了牙边! 妈妈回来不怪他,还怪我。 我该着是家里洗碗的吗? ” 可是大多数时候她又会无比自豪地告诉我:“艾好真聪明! 他已经能够把圆周 率背到小数点后面一百位了。我们数学老师说,艾好的智商起码有一百八。智商是 什么? ” 我当然不知道智商是什么。我们猜测了半天,最后确定,它应该是一个人脑袋 的周长,脑袋越大的人,当然就越聪明。艾好的脑袋显然比我们的大,他能够背一 百位数的圆周率就不奇怪。 我妈妈说,艾好读书像吃字。自从他四岁认识字,真的就把书当饭吃了,没完 没了地吃,生吞活剥地吃,整咽整拉地吃。哪一天他手边没有书读了,他就会发癔 病,脸上发红,鼻尖出汗,身子摇摇晃晃,有时候还手脚抽筋,喘气艰难。为了源 源不断地供给他书,全家人都被动员起来:妈妈把县中图书馆的藏书几乎借了个遍 ;爸爸搜罗了邮局资料室里的全部政治读物;艾早和我轮番地进出我们所有同学的 家庭,不管是古的,今的,文学的,科学的,中国的,外国的,只要看见书,舰着 脸皮借回来再说。 手里有书的日子,艾好格外的心平气和。 他像一只安静的猫咪一样坐在窗口迎亮处,两条腿并得极拢,书摊开放在膝盖 上,脖子长长地伸在前面,目光在字里行间来回穿梭,蜘蛛织网一样,飞快地把那 些字句织进脑子里,打包,压实,收藏入库。他那时候的嘴巴总是微微张开,呼吸 有点急促,无论春夏秋冬,脑门上沁着细微的汗。如果一不留神,有人或者有声音 惊动了他,他就会浑身一震,被电流击中那样,身子先是蜷缩起来,蜗牛入壳的那 种本能,然后再把头慢慢抬起,茫然四顾,试图弄清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 也不能明白,人活着为什么要吃,为什么要睡,地球上为什么有生,为什么有死。 他温顺地服从父母,服从老师,被艾早呵斥着做这个那个,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 他的生活。与肉体休戚相关的事情,与他的灵魂毫无瓜葛。别过来烦我! 请不要打 扰! 不要! 他微张的嘴巴里,是没有喊叫出来的这一声呜咽。 这一年,青阳乡下的一个小学老师发明了叫做“珠心算”的数学教学法,经他 之手,就像点石成金一样,那些看似木讷愚钝的乡下孩子个个都成了算术神童,一 个小学生站在台上加减乘除,下面三四个珠算高手同时拨动算盘,最后总是遗憾地 停手,因为台上的孩子已经抢在前面报出得数。 此法一出,万众哗然,四乡八镇的学校争相推广,一批又一批的学生站到台前, 成了加减乘除的表演家,魔术孩,小巫师。又有越来越多的教育专家从全国各地赶 到青阳,学习,观摩,考察,培训。青阳城解放之后从来没有出过大名,谁也想不 到因为一个“珠心算”法的发明,短时间内成为神童聚集的圣地。 从省里的教育研究部门来了两位专家,主持青阳全县范围内的“珠心算”大赛。 艾好代表他的学校,经过层层淘汰,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站在县人民大会堂的庄严 舞台上,和磨头镇小学的五年级选手展开绝杀。那一天像是青阳城的盛大节日,大 会堂的台阶上竖起了热闹的彩旗,县革会文教副主任亲自到场主持,台下自动赶来 观战的群众老老少少数以千计,台上的考官一字排开坐了满满一排。艾好穿着一套 我妈妈特意给他新做的衣服:一件草绿色的衬衫,配藏青色长裤,黑色松紧口布鞋。 衬衫的领口做得太大,艾好细瘦的脖子像一根竖在石臼里的舂米棍,左右地摇晃, 总让人担心会不会折断。那条裤子因为考虑到冬天要罩棉裤,所以现在穿着也大了, 裤脚挽起了好几道边,显得臃肿累赘,艾好时不时地要将裤腰往上提一提,否则裤 子就会掉下去绊住他的脚。我妈妈坐在台下一直后悔,嘀咕了好几次,怕艾好因为 这条裤子分了心神,不明不白地输给那个磨头镇孩子。 台上的两位专家,一位高而胖,秃顶,面相庄严。另一位虽然瘦,却是鹰钩鼻, 目光炯炯,鸟儿飞过去都能认出公母的那种眼神。这两个人往那儿一坐,不怒自威, 台上台下的气氛立时紧张,大人孩子紧闭了嘴巴,大气不敢多出一声。 胖的那位是主考官,由他出题。第一道:2864加4682。题目刚刚脱口,两个孩 子同时回答:7546。 胖子和瘦子交换了眼神。太简单了。再来:393872加上6483再减去19487 。仍 然是在题目报出口的瞬间,两个孩子异口同声:380868。 考官有点惊异。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一句什么,忍着没说,再报一道题:3099690 除以4545乘以682 。 这回艾好稍稍领先了一秒钟时间,回答:465124。 台下微微地骚动起来。这么大的一组数字,脑子过一遍都不可能记住,神童算 出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的对手,那个眉眼俊朗神情自信的五年级孩子,显然地不太服气。也许就是 多咽了一口唾沫的时间,输给了八岁的小弟弟。那孩子抬起眼睛,从眼梢里瞥了一 眼艾好。 考官决定再给一次机会:66564 除以258 乘以39再加上49260 。 五年级的学生怕艾好再抢了先,不由分说先霸住题目:“我来。”稍迟几秒钟, 他带着点矜持地报出答案:59322 。 这回轮到艾好愣在那里。对方的这一手很厉害,临场制造了一个时间差,显然 是由高人事先策划过的方案。看得出来对方是赛场老手,而艾好毕竟年幼,初次上 阵,经验不足。 艾好舔着嘴唇,脑袋惊慌地转来转去。对方的抢答已经打乱了他的心理节奏, 好像是在一只吹得很鼓的皮球上突然戳了一刀,空气噗地一下冒出来,皮球立时绵 软。艾好太小了,他不知道适时地调节自己,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爸爸很气愤,几乎就要冲上台跟人理论。怎么能这样呢? 这不是玩手段吗? 不是小人吗? 艾好的校长扯着爸爸的后衣襟把他拉住。校长比较地沉得住气,他寄 希望于下一次更大规模的决赛,他已经看明白了,只要对艾好再加点拨,这孩子会 无往不胜。 可是两个考官一阵交头接耳后,由瘦的那个突然发难,出了一道叫人意想不到 的题:6375625 ,开根号。 场中一片惊愕。教算术的老师们都知道,这道加试题已经超出了“珠心算”的 范围了。 “珠心算”只能算加减乘除,因为算盘上是不可以开根号的。 五年级的磨头镇孩子涨红面孔,呆愣不动。他恐怕还没有听说过“开根号”这 个词。 1973年的小学算术教材中,小数和分数之外,再没有太多的内容。他踮了脚尖, 惊慌地往台下张望,希望得到辅导老师的哪怕一个简单暗示。但是那一年手机和传 呼机都还没有发明,台下的信息无法即时传递到台上。那孩子绝望得肩膀都塌了下 来。 于是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小艾好的身上。人们的心里怀着一丝希望,更 多的却是怜悯和同情:太难为孩子了! 这才多大点人啊,这不是考试,这是整人啊 !艾好看不懂人们的眼神。他对自身之外的世界完全不懂。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脖子在大号衣领中可怜地转了转,心平气和地吐出一个数字:2525。 场中静默了足有三分钟,然后很多人站起来,激动地鼓掌。我妈妈一边拍手, 一边眼泪花花。我爸爸转身一一个劲地跟艾好的校长握手,也不知道握的是什么意 思。 事情已经很明确了,如果五年级的磨头镇孩子获胜是靠了娴熟运用“珠心算” 法,那么艾好显然不是,他什么方法也不靠,他天生就对数字敏感,他是地地道道 的神童,天才,奇迹。 艾好那天回家后显得极度疲劳,脸色苍白,还蹲在廊下呕吐了一次,不过只呕 出一些黄绿色的味道刺鼻的酸水。艾早偷偷告诉我说,艾好把胆汁吐出来了,他吓 坏了。李艳华主动回艾家酱园拿来一包葡萄糖粉,冲水给艾好喝了下去。然后艾好 一头栽在床上,沉沉入睡,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我妈妈后来帮他扒下来的。他没有 吃晚饭,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吃早饭,死人一样地睡到中午。 两个专家回省城时,跟我父母以及艾好的校长商量,想带艾好过去,会同医学 界人士、科学界人士,给艾好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和测试,看看这孩子的大脑是否有 什么异常或超能。我爸爸不太放心艾好一个人离家,可我妈妈坚持认为艾好跟着专 家过去没有问题。我妈妈是老师,对于儿女成功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 艾好离家才不过两天,专家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学校,说是孩子不见了,从他住 的房间下楼到食堂,就这么几步路,艾好居然就走丢了,不知道人到了哪里。 我妈妈接到消息慌了神,张着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我爸爸飞跑到公安局找张 根本。张根本当即开着局里的警用吉普,载我爸爸去了省城。张根本在艾好住的旅 馆里指着两个惊慌失措的专家说:“如果孩子被人拐走,我让你们坐牢! ” 我爸爸和张根本都没有去过省城,吉普车在偌大的城市中满街乱转,毫无目标, 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张根本急中生智地给他在省公安厅的战友们打了电话,请求 协助,仍然没有结果。短短两三天时间我爸爸胡子拉碴,嘴角起泡,人瘦成一个骷 髅样的空壳。 结果自然是虚惊一场,旅馆的清洁工打开底楼储藏室拿扫帚时,发现了惊恐发 抖的孩子。原来艾好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号,在楼道里迷路后哪儿也没敢去,一个人 躲在储藏室里,哭了睡,睡了哭,差点儿没有渴死饿死。 他怎么就不知道找服务员呢? 他怎么就不去服务台问问房间号呢? 他怎么不去 食堂讨要点东西吃呢? 他就是没有。如果他有这样的急智,他就不是艾好,而是艾 早,或者其他某个孩子。艾好是天才,天才的行为和思想总是有别于常人。 张根本把虚弱的艾好平放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带回青阳。他绷着脸对我父母说 了一句话:“别去图那些虚名,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这句话其实有点伤人,是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语气中有着不满和 不屑,还有不耐烦。张根本花了几天时间找艾好,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这么说。 我的父母一声也不响。 秋天的时候,我爸爸又一次被邮电部门隔离审查了。他前一回侥幸逃过了“清 理阶级队伍”的运动,这回不能再让他逃过“批林整风” 的运动。解放以后,每逢大的运动来临时,单位里总要有人被拎出来当一回替 死鬼,这已经成了规律,人人心里明白。只要你出身不够硬,历史上有污点,迟早 会被拎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爸爸收拾铺盖进牛棚不久,妈妈被学校指派带学生下乡学农,支援农村秋收秋 种。这也是一件不能拒绝的事情,如果上纲上线,就是知识分子对于劳动实践的态 度问题。 这样一来家里就窝囊了:艾早十二岁,艾好八岁,最小的艾多五岁。尤其窝囊 的是,艾多是个重症脑瘫儿,需要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护理。 我一直忘了说艾多,因为他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已经变得很淡。他总共活了五岁, 讲述我们家庭的故事可以将他忽略不计。 婴儿时期的艾多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长得非常漂亮,令人心醉的那种娇美。 他的皮肤白得像花粉,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害羞一样。后来 我们才知道,他的那种笑其实是毫无意识的,类似于新生儿的神经系统本能运动。 因为没有意识,他的眼睛才能长成海水的那种碧蓝,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另 外,他鼻梁也长得高,鼻尖微微地翘上去,女孩子一般秀气。下巴上还有个可爱的 凹陷,圆圆的,浅浅的,我们把小手指头伸进去的时候,指尖上会感觉出丝绒一样 的柔腻。我妈妈每次抱他出门,总会有认识和不认识的路人围过来看他,惊叹他的 完美。“像个女孩儿呢。” 人们口中朴实地赞美着。 老人们有句挂在嘴上的话:七坐八爬。就是说,小孩子应该在七个月的时候能 坐起来,八个月的时候满床乱爬。可是艾多满了七个月之后,连脑袋都抬不起来, 胳膊腿都是软的,面条儿一样,你放成什么姿势,他就一直保持着那样,自己不会 动,更不会提醒别人去帮他动。 我妈妈觉得不对头,让李艳华带着找了儿科最好的医生,反反复复检查,又抱 到地区医院检查,被确诊为重症脑瘫。无药可治。 此后的几年中,艾多一直瘫软在床,吃饭要人硬塞进嘴巴,屎尿要用尿布接着。 而且情况越来越差,胳膊腿由软而硬,一点点地变成僵直,摸上去像是棍子一样。 越长越大的脑袋已经歪到肩上,连带着眼睛和嘴巴也歪过去,模样有些可怕。尤其 在他发病的时候,整个身体吃力地顶成一个弓形,手指蜷成鸡爪,喉咙呼呼作响, 满头满身的大汗。任何一个人在那时候走近他身边,心里都会闪过一个念头:这孩 子死了就不受罪了。 可我妈妈舍不得他死。她怜爱这个孩子,觉得是自己把他带到世上受罪,该受 罚的是她。有时候她会一个人独自坐在艾多床边,静静地看他的脸,看着看着眼泪 就流下来。 我妈妈带学生下乡学农,放心不下艾好,更放心不下艾多。可是她又不能不去, 不去就要被批判,贴大字报,斗私批修,不把自己弄个体无完肤过不了关去。当老 师的都爱面子,我妈妈尤其不肯为了工作被人说三道四,所以她在学校里一个“不” 字都没有说。 艾早是长女,十二岁勉强可以当家。妈妈给她二十块钱做家用,家里家外的事 情嘱咐又嘱咐。拜托了李艳华每天都来看看,门窗火烛什么的。还特把我叫过去, 请我多多协助艾早,有什么事情姐妹之间打个商量。“艾早是司令,你就是参谋长。” 妈妈在我们头顶上一人扣了一顶高帽子。我当时就很激动,平生第一次被委重任, 感觉好得不行。 妈妈走了之后,第一天风平浪静;第二天艾好的手上割破一个口子,艾早牵他 到医院找李艳华上了红药水,裹好纱布,也便没事;第三天艾多忽然拉起肚子,一 天大便了四次,还把被子弄得污糟不堪。艾早要给他换尿布,要洗尿布,要换被褥, 还要买菜,做饭,伺候炉火,督促艾好早上洗脸晚上洗脚,忙得陀螺一样,小脸儿 都瘦了一圈。艾多第五次拉下来的时候,艾早心里不由火起,劈手在他瘦棱棱的屁 股上打了一掌。艾多别的不懂,打骂还是知道的,屁股一疼,立刻撇了嘴,哭得一 个劲地抽气。八岁的艾好见弟弟挨打,少有地乖巧起来,主动去厨房淘米煮粥,结 果米箩又打翻了,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艾好不等艾早来骂,已经吓得大哭。可 怜艾早自己还是个孩子,听着两个弟弟的哭声,看看家里混乱一团的样子,索性眼 睛一闭,也哭个够吧! 那一天是小偏院里悲哀和哭泣的高潮,三个人都在哭声中把 孤独的情绪释放个够。 第四天,情况回到正常,日子也有了规律,可以有条不紊地过下去了。 李艳华起先还去偏院看看,后来觉得艾早把一切料理得挺好,不需要她再插手, 就支派我去替她“视察”。她说,她身体不好,艾多身上的味儿太大,她闻见总要 作呕。 一星期之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地区来了一股寒流,收音机里预报,未来几天 将要降温十度。 艾早开始操心我妈妈的冷暖,她打开柜子把妈妈的衣服检视一遍之后,决定下 乡去给她送一件夹袄。艾早曾经听妈妈说过,她下乡的地方叫窦家庄,出了城门一 直往南,大约走十里路就到。艾早要求我陪她同去,因为她还带着艾好和艾多,一 个人恐怕弄不过来。 艾早从来都是我的主宰,她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我们提前一天买好十个烧饼, 备好了艾多要换的尿布,我还偷出了张根本的军用水壶,灌进满满一壶的开水。我 们把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还研究了应对所有事情的方案。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妈妈, 而且是用这样突然的方式去见她,我们的心里就忍不住兴奋。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床时张根本和李艳华还关着房门睡觉。我给他们留了一 个纸条,简单地写了几个字:下乡送衣服。 艾好自然是跟着我们走路的。艾多怎么办? 艾早的办法是:先用绳子把他五花 大绑,再由我帮忙绑到艾早背上,背着他走。艾早背累了之后,换我来背。好在艾 多瘦得一把骨头,背上之后没觉得有太多分量。 我们这支小小的、奇怪的队伍就这样开开心心出发了。艾好斜背着他的书包, 里面有一本俄罗斯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一本他自己的课堂作业本。作 业本是要带给妈妈看的,证明她不在的日子里艾好的学习没有落下。《静静的顿河 》是我从同学家里搜罗过来,给艾好看的。他能不能看懂我不知道,同学家里就只 有这一本残破不全的小说。我的肩上是沉甸甸的军用水壶,左手拎着装在淘米箩里 的十个烧饼,右手拎着用包袱皮包着的我妈妈的夹袄。艾早在夹袄里还塞进去一把 木梳,妈妈走时匆忙忘带了。艾多被我五花大绑在艾早的后背上,脑袋不住地左右 晃荡,身子虽然瘦,脚却是长长地伸下来,一直拖到艾早腿弯处,一路上磕打着。 他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了。 路上有不少人回头看我们。主要是看艾多。他们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一 个小瘫孩儿被一个小女孩儿蛤蟆驮田鸡样地背着。艾早很讨厌这些目光,她有时会 停下来,凶巴巴地回瞪他们,直把对方瞪得面露羞惭,狼狈而走。 秋天的农村景色绝佳:稻子黄了,棉花吐白了,山芋地一片碧绿,高粱和玉米 的头上顶着穗穗深红。有的地块已经收过了稻谷,农人正在赶着耕牛犁地,准备冬 小麦的播种。那些黑牛黄牛慢悠悠地走着,一边甩着尾巴拍打背上的蝇虻,耳朵也 在一扇一扇,挺可笑的样子。 随处都有吃草的山羊,肚皮下的白毛脏成了疙瘩,只有胡子还算干净,吃一口 草,胡子就翘上一翘,像个饱读了诗书独自吟哦的私塾先生。 狗在田埂上追逐,偶尔跑得性起,身子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精力充沛到不知道 如何是好。场院里有觅食的鸡,也有鸭和鹅,它们的神态一律安详,不紧不慢地踱 着步子,似乎是散步为主,食物可有可无。 艾好从来没有下过乡,更没有见过这些乡下的牲畜,他不住地东张西望,满眼 都是新奇。 有时候看得入神,落在后面了,连忙小跑几步跟上。艾多一路都在傻笑,涎水 把艾早的背上打湿了一片。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笑个什么劲儿。 走过一半路时,艾早已经累得够戗,汗水把头发一丝一丝地粘在眼睛上和鼻尖 上,她连抬手撸开这些发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喘着气抱怨说:“艾多这家伙真沉。 越走越沉。” 我要求换我来背。艾早解开捆绑艾多的绳子,像搬运一个沉重包裹样地把他搬 到我背上,而后再把绳子绑紧。我马上就体会到了艾早的不易:背上的家伙一点不 懂借力,死沉死沉地坠着,就跟坠了个石块似的,像有两只手用劲往后掰着肩膀, 如果不把脖颈尽量地往前伸,把胸部往前探出去,超量的重负会把整个人扯得咕咚 仰倒。 “你说艾多要长到几岁才会死? ”艾早跟在我身后,伸手托着艾多的一条腿, 希望帮我减轻一点负担。 “不知道。二十岁吧? ”我猜测。我曾经听李艳华说过,艾多这样的人不会活 得太长。 艾早叹口气:“他今年才五岁,如果二十岁死,还要活十五年。” 我们都不说话了,都在想着十五年该有多么漫长。 我妈妈一点儿都没有想到我们会去看望她.她被一个农家孩子从田里叫回住处 之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四个,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急急忙忙从我背上解下艾多,放到地铺上,又揽过艾好,替他掸去身上的灰 尘。然后她小跑着出门,从农民家里要了一罐茶水,还要来一钢精锅煮熟的山芋, 催着我们吃。她一句称赞我们的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眉里眼里都是笑意,看得出 来心里是高兴的。她从锅里挑了一个最大的山芋给艾早,又把茶水倒好了递到她手 上。艾早长这么大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这是妈妈从心底里感激她的表示。 在我们就着茶水啃烧饼和山芋的当儿,闻讯赶来了许多好奇的老乡。她们围在 门口,胆子大些的进屋站在桌边,眼睛轮流地在我们四个人身上打转,还叽叽咕咕 地笑,议论。她们对我和艾早是双胞胎尤其好奇,不住地咂嘴夸我们长得洋气、好 看。而后她们又把关注的目光投在艾多身上,真心诚意为我妈妈可惜:好好一个男 孩,怎么就是个废人。 “这怎么养啊? 多遭罪啊! ”她们叹着气说。 有一个年轻女人问我妈妈:“不是说城里有福利院,专门收一些瞎子瘸子呆子 吗? 李老师你怎么不把这孩子送过去啊? ” 我妈妈顺着她们的意思答:“没办法啊,送不掉呢! ” 还有一个女人走过去拨弄艾多:“瘫得厉害呢! 头都抬不起来呢! ” 另外一个女人惊叫:“看他的手! 怎么像鸡爪子啊? ” 艾早一直坐在桌后,神情就像一只刺猬,警觉而又愤怒。她明显责怪她们说得 太多,已经侵犯了我们全家的自尊,让我妈妈倍感尴尬。她突然跳起来,冲进人群, 大喊大叫地把她们往外拨拉:“走! 你们走! 我们家里的事情别人少管! ” 艾早在这样的时候常常没有理智,她想做就做,我妈妈拦都拦不下来,赔礼道 歉都来不及。那些好心而又饶舌的女人们惊慌四散,以为城里的孩子都是这么厉害。 老乡们走了之后,我妈板了脸训斥艾早:“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懂事! 人 家说几句又怎么了? 发什么小姐脾气? ” 艾早哭起来,说:“是我的弟弟,我就是不要别人多嘴! ” 我妈妈转身,去抱地铺上的艾多。那家伙居然还在没心没肺地笑,嘴巴歪得像 个破瓢,手指痉挛着,出大力气的样子。我妈妈忽然眼睛一红,眼泪就滴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走得累了,艾早和我频繁地换来换去背着艾多,觉得比背 一筐石头还要沉重许多。可恶的是艾多居然还在艾早身上撒了一泡尿,大概是我妈 妈喂他喝水喂多了。这泡尿大得出奇,不光浸透了兜着他屁股的尿布,还渗出来把 艾早的衣服弄得又湿又臊。艾早气得跺脚,解开艾多的绳子,把他往地上用劲一暾 :“就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 ” 艾多无助地躺在路边上,脑袋歪着,身子又开始一挺一挺,要发病一样。他胳 膊腿僵直起来的样子像只蚱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难闻的臊味,小时候让人百看不 厌的那张天使面孔,现在变得寡白、苍老、皮包骨头,叫人恶心。 艾早又气又恼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盯住我和艾好的眼睛,说出一句 石破天惊的话:“我们把他扔了吧。” 艾好倒退一步,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脑袋转来转去,一副张惶到极点 的样子。他不敢出声,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希望由我来替他作一个决断。 我在那一刻忽然觉得身子发冷,冷得双肩止不住哆嗦起来。我仔细看地上艾多 的眼睛,越看越觉得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面藏着一个魔鬼,冰冷,邪恶,嘲讽, 还带着嘿嘿的冷笑。 这双眼睛天生就是要戏弄我们的,要折磨和纠缠我们的。我不知道艾早看出来 没有,我想我应该提醒她警惕。 “派出所发现我们扔了艾多,会抓我们坐牢。”我找出一个反对理由。 艾早不听,她决定了做一件事情时总是不管不顾。她说:“那好,我们举手表 决,我们三个人,同意的举手,不同意的放下。”她说完,立刻把自己的胳膊举了 起来。 我迟疑了半天,没有动弹。我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大到绝不该由我们几 个孩子举手决定。 “艾好,你! ”艾早简短地命令着。 艾好偷偷瞥我一眼,一声不吭,双手绞在肚子前,扭来扭去。 “举还是不举?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艾早骂他。 艾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浑身都在哆嗦,紧张得就快要昏厥过去。 艾早脸也红了,却是因为失望和愤怒。她这时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把 拉起艾好,大步地扯着他离开乡村大路,直奔河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柳树的枝权也 就半人来高,粗粗的,像一根横在河边的长条凳。 艾早命令艾好:“坐上去! ” 艾好的哭声顿时又加大,屁股还拼命往后赖着,两只手去扒艾早牵着他的那只 手,要挣脱和逃亡。 艾早一提劲,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踮了脚,往树权上一送。“罚你在这儿坐一 天! 明天这时候我们再过来接你。” 艾好的精神已经快要崩溃,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滑下地,哭着把一条胳膊举起来 :“我同意! 我举手了! 姐姐你别扔下我……” 二比一,我必须服从。我们就把艾多扔在了路边,三个人沉默地往回走。艾早 被尿湿的后背已经干了,留下一块浅黄色的污渍,还有一阵一阵飘出来的臊臭。艾 好嫌气味难闻,一边走,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孑L ,看上去像患了严重 感冒的人。西斜的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拖得很长,我们三个人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 急急忙忙地向前,如果单看影子,还以为我们此刻正纠缠一团,厮打不开一样。 艾好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揪住我的衣角,面露恐惧地说:“姐,我听见弟弟 在笑……” 我一哆嗦,浑身的汗毛都噗地竖了起来。 我惊惶地转过身去,望着大路的尽头。艾多太小了,把他放在路边,很快就被 路边的草棵和荆棘遮掩不见,可是我分明也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凄厉,尖锐, 绝望,又缠绵,有点像深夜里猫头鹰的笑,又有点像春天里猫儿叫春的哀嚎。 艾早同样地站立不动,辨别从远处传过来的,或者说是从我们心灵深处传过来 的若有若无的声响。她脸上的神情,迷惘、迟疑、沮丧。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用目光征询她的同意。她以半梦半醒的那种混沌,看着我, 点了点头。于是我拔腿往回走,从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把艾多捡了回来。 不知道艾多是尿湿裤子躺在泥地上受了寒凉,还是知道被他的哥哥姐姐遗弃而 受了惊吓,总之回到家里的那天夜里他就开始拉肚。 艾早后来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拉肚子拉成那样:仿佛把五脏六腑都 打成了泥浆,要从肛门里倾巢推出。艾早那晚通宵未眠。不间断地给他更换尿布, 擦洗屁股上红白黄绿的污物。每次她把他的尿布从裤裆里抽出来,稀屎都会跟着喷 薄而下,像无数根金箭从肛门里噗噗地射出。他的小床,床上的被子、褥子、衣服、 毯子全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秽,整间屋子里弥漫着熏人的恶臭,仿佛搁着一缸做 坏的大酱,或者是一筐臭了太久的鸡蛋。连熟睡的艾好都被这种恶臭熏醒,迷迷糊 糊地起床,无比惊讶地望着一地黄黄白白的布片。 天亮的时候,艾多整个人因为脱水而完全变形,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一层透 明的暗黄色的薄皮包裹着,肋骨和关节清晰凸现,看上去就是一具可怕的骷髅。他 痉挛着手脚,嘴巴一直张着,在哭,可是哭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抽气吐气。他 的眼睛糊满了浅黄色的眼屎,眼白也是浅黄色的,混浊不堪。嘴唇发青,中间带点 浅浅的紫,唇皮一片一片鱼鳞似的翘起来,又因为干燥而蜷曲,成了扎手的尖刺。 整张的皮肤,从头到脚,蜡黄,晦暗,好像家里存放太久的一卷黄表纸。 艾早终于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容乐观,一大早她就敲开了艾家酱园的大门,把李 艳华请过去帮她拿个主意。李艳华用手帕捂着鼻子进屋,只看了一眼,马上叫起来 :“艾早,还不送他去医院! ” 李艳华自然明白艾多是没有救了,可是她不想让他死在家里,如果就这么在家 里死了的话,我父母以后会追究她的责任,毕竟是托了她照管的,毕竟艾早还是个 担不了责任的十二岁的孩子。 艾早手忙脚乱地用一床被子把艾多裹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艾多此时已经轻 得没有太多分量,艾早抱他一点不觉吃力。李艳华带上我和艾好,跟着到了医院急 诊室。李艳华必须做出全力救治的姿态,哪怕只是做给医院同事们看。可是此时艾 多全身的血管都已经收缩,输液的针头怎么也扎不进去。急诊医生叹口气说:“算 了,就让他去吧,这孩子活着也是受罪。” 艾多在急诊床上静静地躺到中午,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他眼睛和嘴巴都张得 很大,三个黑漆漆的深洞一样,令人恐怖。 张根本亲自找到邮政局革委会的头头,说,明了艾忠义家里发生的情况。我爸 爸于是被临时放出来处理丧事。可是丧事完了之后,邮局革委会的头头们好像忘了 我爸爸还是被审查的对象,谁都没有提起他的去留问题,我爸爸重新开始了低眉顺 眼的办公室生活。 我妈妈接到消息从窦家庄赶回城里时,艾多已经装进一口小小的棺材,葬进了 城郊坟地。我爸爸说,早点葬了,别让我妈妈看见他儿子死后的模样。我妈妈没有 最后看一眼艾多,心里难受,不知道应该对谁发火,在艾多从前的小床边低头闷坐 两个小时,然后眼圈红红地出来,抬手打了艾早一个耳光。 艾早没有哭。她心里也觉得是她自己的错。因为是她先起了遗弃艾多的歹心, 艾多才用这样自绝生命的方式来惩罚她。 过了一天,艾早跟我两个人坐在公共厕所里交谈情况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令我 惊诧的话,她说:“其实他们要感谢我。” 我几乎立刻明白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我的父母。艾早用这样的思维方 式来看待艾多的死亡事件,使我惊悸,我记得我扭过头,不敢看艾早的眼睛,心里 怦怦直跳,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很黑暗的东西,它们像蛇 一样慢慢爬上来,绕在我的颈间,让我一时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