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紫桐花 坦白地说,我对学习化学没有兴趣,志愿表里填上这个学校,仅仅因为分数恰 好够上。 我会一辈子从事高分子化学的工作吗? 我一生的时光都要在这些装着五颜六色 粉末的玻璃瓶和烧杯前度过吗? 没有准备。或者说,在跨进大学校门之前,一次都 没有想过。 校园很局促,一排一排规划得太过整齐的大楼没有丝毫特色,刚入学的几天, 我努力辨认各个不同课程要去的教室,记住一切细小的特征:楼号、门口的牌子、 一块不透明的毛玻璃、楼前的树木、污水痕迹的深浅、有没有自行车棚……艾早不 在,没有人能够帮助我,如果早晨我不小心醒得太晚,或者走进教学区后在迷魂阵 样的楼群里转晕了方向,我只好傻乎乎地找个台阶坐下,等着第一节课结束。我不 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夹了书包闪进课堂,那些惊讶的嘲弄的讥讽的笑声会让我无地自 容,使我在勉强地挣出一个回应笑容之前轰然崩溃。 我终于明白了十四岁的艾好为什么在大学校园里迷失了自己。 傍晚,下了最后一节课,我混在一群一群勾肩搭背的同龄人中间,心情轻松地 往回走。 又是一天过去了,我没有犯什么错误,我的笔记本上又多了几页课堂笔记,英 语老师点名让我回答一个“动词不定式”问题时,我答得非常正确,我中午一个人 坐在教室里的时候,甚至把发下来的教材全部浏览了一遍……这样,一边跟着大家 走进宿舍楼,上楼梯,一边回想一天学习的内容,我不加思考地推开二楼最东头房 间的门。 我傻在门口,因为房间里从门到窗户的走道上拉了一根晾衣绳,一排湿漉漉的 衣裤正在滴水,散发出洗衣粉的淡淡香味。离门口最近的那件衣服还是粉红色的, 领口镶了一圈荷叶边,就好像拥挤的空间里忽然开出一朵令人惊讶的粉荷。我记得 早晨我离开宿舍时,房间里没有这样一根绳子,走道里摆的是一排写字桌。 一排女孩子的脑袋从衣服后面探出来,奇怪地望着我。一个女孩的刘海上挂了 两个黄色塑料卷发筒,还有一个正在梳头,头发瀑布一样披着,剩下一只眼睛和半 个面孔。我陌生地瞪着她们,她们也陌生地瞪着我,彼此都没有明白怎么回事。 忽然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我走错房间了,这根本就 不是我要去的ll号楼。我整天紧张着不要走错教室,结果是在宿舍楼里迷失。我红 了脸转身就走,仓皇而逃。后面爆发出开心的大笑。 下雨了。南京的气候跟青阳相似,一一年四季也有下不完的雨。楼道里的女孩 子都聚集到隔壁的房间里,学着用小手指粗的木棒织毛衣。她们买来的毛线叫棒针 毛线,有普通毛线的三倍粗,拖在手里一动一动时,像一条条活泼泼的小蛇。如果 不买棒针毛线,把普通毛衣拆了,拿开水把旧毛线烫直,晾干,两股或者三股不同 的颜色合并起来织,效果同样好,比专门买来的棒针毛线更好。我记得我们宿舍的 同学每人都给自己织了一样东西,有人是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时髦背心,有人是一 款扎腰带的短大衣,也有人仅仅是一顶帽子,一条松松软软的围巾。 我没有加入到宿舍里织毛衣的队伍。李艳华每月只给我吃饭的钱,我买不起昂 贵的棒针毛线。我也没有多余的毛衣可以拆下来改造,身上的这一件要是拆了,我 脱去棉袄只能够直接穿单衣,那会冻出病来。 所以,我一个人趴在房间朝南的窗口,头往外伸着,看外面的雨。雨水被上面 的房檐挡住,不能直接淋湿我,可是风把雨丝吹得斜过来,星星点点沾到我的发际 上,眼睛使劲往上看,能看到刘海上闪着光,排列着一颗一颗极细小的珍珠,像戴 了一副漂亮的女王冠冕。睫毛上也有了水珠,如果不用手抹掉,会流进眼睛里,糊 了视线。 窗前有一棵正在开花的泡桐树,树冠恰好跟我们的窗户平直。之前一个月,满 树的紫色桐花浅笑吟吟,不怎么张扬,乡村少女般纯朴沉静。可是雨水一来,花儿 泡涨了,熟透的青春一样沉甸甸的,一朵接着一朵坠落在地,发出噗噗的声响。夜 里醒着,听着花朵坠落的声音,一朵两朵地数,心里很疼,忽然想到县广播站院子 里的那棵同样的树,雨水也把它的花朵打落了吗? 不远处的柏油小路在雨水中发着 亮,积水的地方泛白,不积水的地方乌黑。雨下大了时,路面上立刻有水流动起来, 虽然浅得不足一指,但是湍急,夹着紫色的泡桐花,打着小小的旋,那些花儿就像 是在水中跳舞,星期六晚上学校食堂里最风行的华尔兹。只不过男女学生是有舞伴 的,紫桐花没有,它们自己搂抱着自己,有点伤感,有点留恋,又收不住脚地滑进 下水道,沉入黑暗,沉入不可知的深渊。 路上陆陆续续还是有人走。是去图书馆用功的勤奋学生呢,还是周末去商店采 购日用品的老师? 看不出来,因为他们的脑袋和上半身都被一把黑色尼龙雨伞遮住 了,只露出穿一模一样深色裤子的腿,和分别穿着矮帮胶鞋和解放鞋的脚。那螳脚 重重地踩在积水中,后跟抬起时,带出一些水花,银亮亮地一闪,倒像是“步步生 莲花”的样子,很有趣。很少的人骑自行车,他们把草绿色的雨披兜在头顶上,胳 膊扎煞开,雨披撑得如一一面风帆,感觉极好地从行人旁边飞过去,车轮溅起的水 花回落到地面时,发出唰唰的击打声。 偶尔能看见打湿了翅膀的蝴蝶,浅绿色或者橘黄色,落在泥水中的紫桐花上, 翅翼轻轻颤抖,娇不胜寒,弱不禁风,那样的窘迫和狼狈。 我的手偶然触到胸前的冰凉,那是南京工业大学的校徽。,蓦然从恍惚中惊醒, 知道雨水落下来的地方不是艾家酱园,不是闸桥下灰绿色的护城河.也不是带石头 井栏的状元巷。我现在是独自一个人,在他乡,在一个崭新人生、开始的地方。 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程玲。非常普通的名字,非常普通的女孩。 程玲是从新疆考过来的学生。她的父母在五十年代支援边疆建设,去了伊犁建 设兵团,几年之前回无锡老家探亲,感叹世态炎凉已经把他们排除在家族生活之外, 唏嘘之余,决定忘记江南故乡,就在伊犁退休终老。可是他们又不服气这种退让, 不希望“献了青春献子孙”,逼着程玲考回江苏,要求她替他们活出个样子,给老 家人看看。程玲说,她身上承载着两辈人的期望,压力很大,一步都不敢走错。 新疆来的女孩子跟大家还是有点区别,皮肤黑,也粗糙,总觉得毛孔里巴着什 么东西没有洗干净。衣服穿得也过于艳丽,花孔雀一样,走在校园里让人侧目。不 是惊艳,是惊叹:搭配太大胆了。比如说,我们穿碎花上衣和蓝布三角裙,她穿大 色块花卉的连衣裙。我们穿咖啡色裤子,配米黄或者乳白的毛衣,她的裤子却是紫 红色的,毛衣织出横条的花纹,一段黄,一段红,一段浅棕色,不算特别不和谐, 可是也绝对不高级。她的头发又粗又长,扎成两根拖到腰下的辫子,在实验室做试 验,辫梢在那些脆弱轻薄的器皿上扫来扫去,总让我看得胆战心惊。后来我们成为 朋友之后,她听了我的劝告,把长辫子剪成短发,额前还烫出刘海。她对着镜子前 前后后照了足有十分钟,满意地告诉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洋气了,脸盘也显得小了。 那时候宿舍楼里已经有了电视机,我们常常看日本电视剧,看香港电视剧,知 道小脸的女孩是美人。 除此之外程玲还有个特点:嘴唇丰润得像是要自作主张从脸上跳出来。这让我 想起了我弟弟艾好,艾好的嘴唇也是这样肥嘟嘟油亮亮的,有事没事翕开着,时时 刻刻传递着某种欲望一样。这样的嘴唇让我感到亲切。其实艾好欲望不强,他嘴唇 肥厚是因为从小舔得太多,刺激了唇上细胞生长。程玲怎么样呢? 她从来都不舔嘴 唇,那是她天生了一张欲望强烈的嘴吗? 她心里想的东西会跟她外表影显出来的信 息一致吗? 我对程玲还不算十分了解,答不好这个问题。也许艾早能帮我看透她, 可是艾早不在南京。 我们成为朋友的过程非常可笑。十一月份,老师宣布说,要举行大学一年级的 第一次期中考试。大家非常紧张,因为不知道大学里考试的深浅,又害怕考不到优 秀太丢面子。所有的人都开始日夜连轴转地复习功课,背元素符号,背分子式,背 定理,背单词,背政治教材里的一二三四五。·晚上宿舍楼熄灯早,九点半钟就灯 光闪烁打警告,大家只好躲在外面各自为战。那一天我在实验楼的厕所里挨到了十 点半,头昏眼花出门回去时,才发现楼门从外面锁了,粗心大意的保安小伙子下班 锁门前,居然没有高声问一问楼里有没有人。 楼很大,一层一层黑着灯,楼里飘浮着化学试剂的恶臭味,对面楼里的灯光从 一个个窗户照进,像墙壁上一个又一个怪物的眼睛。我绝望地坐在楼梯口,不敢睁 眼,又不敢完全闭眼,就这么半睁半闭,自己吓唬自己。想到要独自在黑暗中坐到 天明,想到封闭的楼内会有窃贼,有老鼠,有蝙蝠,有奇奇怪怪在黑夜活动的爬虫, 我的头发一阵阵地发麻。 这时候楼道另一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子磨磨蹭蹭摸过来。我忽地起 身,抖颤着问一声:“你是谁? ”那边安静了一下,试探着回问一声:“你是张小 晚? ” 这样,我和同班同学程玲会师在楼梯口,因为激动相拥在一起,差点儿没有哭 一鼻子。 原来我们之前分别躲在楼两端的厕所里,因为看书入神,都没有留意楼下关大 门的动静。 程玲说,既然回不了宿舍,就不能浪费一晚上时间。我们找了一间没锁门的实 验室钻进去,开灯夜读。程玲说她对英语最没把握。我说我也是。这样,我们便互 背单词。程玲还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的全是我们学过的动词不定式,她劝我抄 下来,背起来方便。我翻了她的那个本子,上面还抄了各种短语,各种动词时态的 例句,化学专用名词,数量词,副词,介词,连词……她那个巴掌大的本子就像百 宝箱,翻开来什么都能找得到。由此我了解,程玲是个有心人,她喜欢用心思,也 舍得下功夫。 经过那一夜苦读,我们成了朋友。总的说起来,我在学校里是一个安静和胆怯 的人,同学当中太聪明的、太漂亮的、太尖锐太强悍的,都让我感觉到压迫,而程 玲方正敦厚,对我正合适。 顺便说一句,程玲苦读那一夜之后收效并不大,期中英语考试,她几乎是班上 最后一名。 她很苦恼,向我讨教学习方法,可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有效地帮助她。新疆那 地方,可能学俄语比学英语占优势。 大二的下半学期,张根本从青阳来看我。 他现在经常出差到南京,每次来了都要看看我,有时候带点儿零食,有时候带 些单位里发下来家里又用不了的日用品,卫生纸和肥皂什么的。他走在校园里,穿 的是便装,头发修剪得很短,身板挺挺的,脸上笑眯眯的,很年轻,很有朝气。他 喜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主要是看对面过来的漂亮女孩。如果看不到脸蛋漂亮的, 就捕捉一些身材抢眼的。原来他到校园不是专门看我,是看青春女生。他细长的眼 睛里映着翩翩蝴蝶般的女孩子,瞳仁闪得发了花,像是彩虹掉了进去,坠得眼球都 累。我们班上的同学一开始误以为他是我大哥,我当笑话告诉他之后,他笑得下巴 直抖,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他鄙视地说:“那帮傻瓜! ”其实他心里很得意,这 我能看得出。 他这一次过来,没带吃的,却带来一个人,一个身材瘦高、文文静静的男孩。 “罗素,南大哲学系的,我老首长的儿子。” 他亲热地去拍男孩的肩膀。罗素想躲,没躲开,脸有些发红,不习惯这种亲热。 “怎么样? ”他不无得意地望着罗素,“我这个女儿算得上出众吧? 学习也好, 门门都考优秀。” 我对罗素点点头。他也朝我笑笑。我心里觉得张根本有点过分,他已经在无数 战友和同事面前隆重推出了我,现在居然又炫耀到了他的晚生一辈这儿。 “走,我们出去吃饭。”他用下巴朝门外点了点。 我托词:“不行,我还有实验报告没写。” 他不屑地挥挥手:“这算什么理由? 回来再写! ” 他根本不容我拒绝,把我的肩膀一掰,强行推着上路。 一路上都是拎着饭盒往食堂去的学生。食堂今天大概卖葱油饼,一股油炸面食 和葱花的香味。程玲从后面赶上来:“张小晚,你要出去吗? ” 我点头:“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帮我留个夜自修的位子。” 程玲对张根本笑笑,算是招呼。她又在意地看了罗素一眼。 张根本边走边扭头看她的背影:“你这个同学不怎么样。”他笑,“你们两个 站一起,一个像白萝卜,一个像红萝卜。” 这算什么样的比喻啊! 我生气地白他一眼:“我们这是工业大学,又不是电影 学院,你以为是个人都是美女? ” “那倒是。”他承认。然后他把我拉到旁边:“小晚,还没交男朋友吧? 你看 我这个老首长的儿子配不配得上你? ” 天哪,原来他是做红娘来了。我偷眼瞥一瞥罗素,他长得端正秀气,皮肤细自 得像个小姑娘,浓眉,大眼睛,鼻梁挺直,嘴唇轮廓分明,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可 是,我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好。他就像我们实验室里用的酒精,因为过分提纯,所以 无色,形状宛如白水。 张根本用胳膊肘捅捅我:“别要求太高,先处处再说。” 我真的是拿他没脾气。 我们出了校门,在附近找饭馆。校门口两边的饭馆很多,都是做学生生意的, 门面不大,价格也低廉,老板娘一律热情得吓人。张根本看见有一家的招牌上写着 “幸福餐馆”,招呼我们:“就这家吧,这店名取得好,幸福。”他转头朝我挤挤 眼睛。 这样的玩笑有点低级趣味,我也不喜欢。 我们在一张铺了塑料桌布的台子上坐下。 张根本居中,我和罗素一边一个。他左右看看,眯着眼睛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然后他要了菜单点菜。不喝酒,所以没点凉菜,要了一个葱烧鲫鱼,一个红焖海参, 一个烩三鲜,一个爆炒猪肝,还有一个芦蒿炒香干。汤是河蚌豆腐汤,撒了很多香 菜。这几乎是餐馆里价格最高的几个菜了。我惊讶他现在的出手这么大方。后来我 又想,他爱面子,外人面前总要摆摆排场。 他起身去要了几块热毛巾,给我们擦手。 又把三个人的筷子拢到一起,放在茶杯里用开水烫。碗和盘子也一一烫过。做 这一切的时候他没有架子,就是个平平常常的长辈。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要懂得照顾女人,就像我现在这样,知道吗? ”他发现 罗素在注意他的动作,顺便教导了一句。接着他又强调:“我们小晚很能干啊,脾 气也好,烧煮缝补样样拿。 得起来……” 我不安地喝住他:“爸! ” 他嘿嘿一笑,扭头对我:“好酒也怕巷子深吗。” 葱烧鲫鱼上来后,他把鱼的肚皮部分夹给我,把背上肉多的部分夹给罗素,自 己夹了个鱼头在碗里啃。他咬开头骨吮吸脑汁,吸出吱吱的声音。 “你妈现在很不像话。”他又说。 我问他:“我哪个妈? ” “李艳华啊! 她死活认定是我让菲菲怀了孕,给人家的厂党委书记写匿名信, 逼人家去打胎。实际那根本不是我的种。我有那么白痴吗? ” 他居然当着罗素的面说这些,使我羞愧万分。好在罗素一门心思对付鱼背上的 刺,似听非听的。 “我这一辈子,被你妈拖累得不算少。可我也算是对得起她。”他若有所思地 看看我:“你这孩子运气好,艾早不如你。” 我心里咯噔一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要提艾早。 “真的,她运气是真不好,我想到她心里就有点……以后你发展好了,别忘了 帮帮艾早,你们终归是姐妹。” 跟我们今天见面的主题一点都不相干。张根本是不是开始老了? 他以前从来没 用这种口气说过话,尤其是对我。 这一顿饭,有个陌生人在旁边,又有张根本的无原由的伤感,我心里不轻松。 两个男人好像也没有吃多少,桌上最后还剩了不少菜。 张根本对介绍人的一套似乎挺在行,结了账,没等我和罗素开口,他就先发制 人:“你们再聊聊,罗素你送小晚回学校,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说完话,他腰 一弓蹿出门,唯恐我们有谁不同意。 罗素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去哪儿呢? ” 我说:“回学校。” 他就问我,是不是还想着要去上夜自修? 我说那倒不是,夜自修的时间快过了, 不过这附近也没地方可走,回学校最好。 “那好吧。”他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样子,可是也没有再提建议。 我们学校地处闹市区,八点来钟还正是热闹的时候,餐馆都没有打烊,路边卖 旧书和塑料制品、针线发带的小贩刚刚出摊,卖旺鸡蛋和炒螺蛳的女人比赛着谁的 笑脸更灿烂,来来回回的行人把自行车铃按得震天响,一秒钟都不肯耽搁的样子。 再加上路灯昏暗,树影婆娑,我和罗素走在人行道上一点不碍眼,所以我当时的心 情慢慢放松,丝毫没有搜肠刮肚又想不出话来的窘迫。 我问他:“你是本名叫罗素,还是后来才改的名? ” 他愣愣地看我:“什么意思啊? ” “你不是学哲学的吗? 英国不是有个大哲学家叫罗素吗? ” 他这才明白过来。“不是。我一直叫罗素。” “那挺巧合的。” “是挺巧合的。”他又想了想,自己也笑起来。 “张根本说你大四了? 做论文了吗? ” “在做。” 我好奇:“写什么? ” 他说:“黑格尔。” “哦,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知道他? ” “我们也上哲学课啊。”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不服气,他大概把我们工科生看成是不学无术的 人,除了背公式什么都不懂。 他真是够聪明,读懂了我眼里的意思,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黑格尔的思想太艰深,很难绕……德国人都这样。我论文是写他,可我并不喜欢 读他那些书……” “那你用一句告诉我,黑格尔的哲学思想是什么? ” 他仰头,望着头顶上被灯光照成琥珀色的树。“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 是现实的。” 再想了想。“还有绝对真理。还有形而上学。” 我笑起来。他那副明白一点又不能深入浅出叙述出来的样子,实在让人想乐。 “你别笑,”他认真起来,“十九世纪末年,在美国和英国,一流的学院哲学 家差不多都是黑格尔派。马克思年轻时也是黑格尔的信徒。 跟他差不多同时代的哲学家有尼采和叔本华,还有他之前的斯宾诺莎,休谟, 都不及他的影响大。别的人可以称天才,只有黑格尔是大师……,7 他仿佛察觉到 什么,往后看一眼,忽然住口,脸上露出一丝紧张,抓住我的一只胳膊,用劲把我 往路肩上一拽。与此同时,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骑着一辆亮闪闪的新跑车,披一 头长发,嘴里吹着口哨,从我身后一掠而过,速度丝毫不减。 好险! 要不是罗素拉住我,跑车没准儿就把我带倒,或者撞上我的胳膊,腿, 弄出一片青紫,淤伤,什么的。 趁我惊惶未定时,他不声不响地跟我换了个位置,走到我的外侧,身子还稍稍 地拢过来,意思让我放心地走,他会保护我。 这一刻,这个小小的又非常贴心的动作把我打动了。他淡得像白水,齐整得没 个抓手,又刻板得像机器,可是关键、关键的时刻,他表现出了绅士一面的美好。 我似乎有一点点喜欢上他了。 所以在我的宿舍楼前分别时,我把房间号码和楼道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我刚进楼门,才爬了两级楼梯,看门阿姨喊住我:“张小晚! 你的电话。” 我又奔下去,接电话。是张根本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嘿嘿地笑:“回宿舍啦? 怎么样啊? ” 我嘴硬:“不怎么样。” “先处处嘛。”他劝我,“我也看他有点呆。 可人家其它条件都不错。处一处,也许能看出好呢? 这事你要听我的,我是你 爸爸,不会害你。” 我“噢”了一声,搁下电话。可是刚转身,我“噗”地一下笑出来。也没有什 么,就是想笑。 程玲看出来我的情绪不错,她心有不甘地黏着我:“喂,你真的跟那个罗素好 上啦? 你觉得他行吗? 前天他在传达室给你放了一兜苹果,那些苹果都是酸的! ” 苹果酸的又怎么啦? 我看她自己才是酸苹果。她生怕我跟罗素谈上朋友之后不 理她,总是那么惶惶不可终日。 “张小晚我告诉你啊,那个罗素走路脚尖往外撇,将来要有外遇。相命书上这 么说过。” “你跟踪我们? ” “也不算吧? 就是走在你们后面一点点,想看看你们都干些什么。” “能不能请你别做这种事? ” “怎么啦?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 我真是气得发昏。可是程玲努着一副厚墩墩的嘴唇,满脸无辜的样子,又让我 无法对她下一个最后通牒。算了算了,也许新疆人都这样呢? 程玲自己也爱上了一 个人,机械工程系的学生,个高,魁梧,虽然长了一脸紫红色的青春痘,可是眉眼 齐整,很有男子气。唯一的遗憾是,男生是河北人,毕业后十有八九要回河北。 要么跟着程玲去新疆,也可以,就是没法两个人一起留江苏。这就跟程玲考回 老家的目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了。程玲说,如果毕业不能留下来,她倒无所谓,她爹 妈要绝望,她妈自杀都有可能。她妈现在疾病缠身,活着的动力就是将来能够奔着 女儿回苏南。 所以程玲跟那个男生若即若离:放弃不甘心,走得太远又担心陷进去。她问我 应该怎么办? 我回答说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远远超出我的生活经验, 我自己碰到也会一筹奠展。程玲还让我有机会问问张根本,她感觉张根本是个果断 的有主意的人。可是我一直没问。在我的心里,潜意识里,是不喜欢程玲在恋爱上 的功利性。 罗素每星期来我们学校一次。他有一辆自行车,从南大骑到我们学校不算太远, 如果我坐公交车过去,就很不方便,要倒车,两头还要走不少路,罗素认为这会占 用我太多时间,还不如他辛苦一点。其实,罗素说,不能叫辛苦,骑在车上想到要 跟我见面,两只脚就会蹬得飞起来,是很享受的事。 晚上我带他去食堂跳舞。每到星期六,晚饭都开得早,稀粥和馒头卖完后,就 有人把粥桶搬开,把桌椅板凳搬开,地面大致地扫一遍,撒上滑石粉,再接上唱机 和音响,舞会便开始了。来凑热闹的学生很多,有的还带来了没事到处瞎逛的社会 青年。学生的跳舞水平都不怎么样,衣着打扮土,动作也笨拙,缩手缩脚放不开, 社会青年们就不同,他们是存着心要过来出风头的,所以男孩子们留着披肩发,穿 着最时髦的黑皮夹克,喇叭裤,尖领衫,姑娘们烫波浪发,化妆,洒香水,高跟鞋 和紧身衣把身材衬得袅袅婷婷。他们一来,绝对是舞会的王子和公主,全体学生都 成了灰姑娘。他们的动作潇洒而夸张,跳华尔兹,跳快四慢四,跳探戈,跳水兵舞, 贴面舞,拉手舞。学生们远远地退到食堂四壁,中间只剩他们在尽情狂欢。这样的 情况有过几次之后,校学生会认为有必要扭转一下被颠倒的局面,让大家明白谁才 是舞场的主体,每逢星期六便请来纠察队站岗,凭学生证进门。社会青年们在门外 闹过一次,被事先埋伏的警察抓走过几个,也就偃旗息鼓,不知道去哪儿另辟战场 了。 罗素说,南大星期六晚上也跳舞,但是他周末都回家,学习机会少,只会简单 走步,跳不出什么花样。我跟他跳了几回之后,发现确实如此,他在舞场上就像一 台磨盘,来回来回地转,动作丝毫不变,连位置都不带挪动。如果就这么跟他“磨” 两个小时,会让人闷得发疯。罗素意识到我的失望,干脆停下来,对我耳语:“我 们出去吧。” 我们手拉手地出了舞场。程玲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确信她没有跟在身后。校园 里没有什么人。舞场里的音乐声遥远得像一个梦。沿路的泡桐树都开着花,白天是 紫色,夜空中变成深蓝,或说是靛青,一团一团寂然无声。罗素突然抓住我,把我 逼到一棵树干前,膝盖用劲抵住我的大腿,两手捧住我的头,跟我接吻。我很慌张, 但是想不起来该怎么拒绝他。罗素嘴里的气息热乎乎喷在我脸上,我头昏得像晕船, 脚底下也跟着飘浮起来。顷刻之间,我们两个人一块儿游荡在大海上…… 罗素放开我之后,用舌头舔着他的嘴唇,带着点迷茫地说:“你的唾液是甜的。” 我立刻开始回想他唾液的滋味。也是甜的吗? 或者是我口中的甜味把他搅得甜 了呢? 我很惭愧,他品出了我嘴巴里的滋味,可我没有记住他的。 夏天,罗素毕业,分配到省社科院。他的舅舅是社科院的党组书记。他本来想 考研究生的,既然分配结果不错,就算了,不再折腾了。 这不算走后门,八十年代初的南大毕业生在哪儿都抢手。好比做一道选择题, 有A 、B 、C 、D 几种答案,人家就手选了个A ,如此而已。选什么不是选呢? 暑 假,我没有回青阳。李艳华和张根本的关系让我头疼。这两个人纠缠着,戒备着, 敌视着,过着典型的同床异梦的生活。我夹在当中非常别扭。李艳华给我来过几次 信,用小学生一样稚拙的字体,控诉张根本对她的精神虐i 待,细数她怎样把我从 五岁养到二十岁,目的就是一个:我要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一边,与张根本斗争到 底。 其实我很清楚,一碰到关键时刻关键事情,她又会屁股一转,和张根本坐到一 条板凳上,所以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当真。我不理,也不回去,眼不见心不烦。 艾早忙着去南方进货,摆摊,赚钱。李素清和艾忠义从早到晚围着半痴半呆的 艾好打转,带他看病,督促他吃药。在两边的家中我都是多余的人,无足轻重无关 痛痒的人。我考上大学,满足了他们做人的愿望,使命到此结束。接下去我的道路 该怎么走,不重要了,我跟他们、跟他们的亲戚朋友、跟整个青阳都没有关系了。 罗素上班之后,比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要空闲很多。社科院这样的地方论资排辈, 要轮到罗素登台表演,那还早着呢。他经常两三天都不去单位一趟。他说他还算勤 勉,有人一个月才去一一次,在领工资那天。这样,他就有很多时间到我宿舍里来。 程玲放假也没有回家,很多时候我们是三个人腻在一起,罗索开玩笑说,我们是三 个人一起谈恋爱。 暑假中食堂伙食很差,有一顿没一顿的。 程玲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简易电炉子,买全了油盐酱醋,每天在宿舍烧饭。 那电炉子说来可笑,就是一块陶瓷底板,里面掏空,盘上几圈电阻丝,伸出来的电 线上接一个插头。有时候烧饭时间长,楼道里的电表跳闸了,程玲拉开抽屉掰一段 事先准备好的保险丝,趿拉着拖鞋下楼,打开电表箱,换掉旧的,接上新的。她很 能干,做这些事情从容不迫,仿佛之前预演了不知道多少次。 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罗素居然对煮饭烧菜这件事有兴趣。简陋的炊具和便 宜的原料难不倒他,他会挖空心思用最小的成本做出最丰富可口的盛筵。我记得他 用炒米粉做过粉蒸肉,用面包揉碎了炸过猪排,用冬瓜和一勺奶粉做过奶油冬瓜条, 还曾经试过拔丝西瓜。他的勤劳和智慧在做饭这件事上得到极大发挥。 每当程序到了关键时刻,需要精确掌握火候和放进调料时,他屏息静气,心无 旁骛,目光炯炯,脸颊泛着一层红光,鼻尖上挂了欲滴不滴的几颗汗珠,神情生动 可爱,比他在校园里陪我散步时要有趣很多。 程玲对这样的事情也是乐此不疲。罗素做饭,她就负责打下手:先是淘米洗菜, 完了之后洗锅刷碗。我经常是盘腿坐在上铺,居高临下地欣赏宿舍里这幅其乐融融 的生活场景。罗素每烧好一个菜,总用筷子夹一点,踮脚举着,送到我口中,要求 我评点。程玲对我这个特权嫉妒万分,她会用另一双筷子敲着桌边大叫:“张小晚, 噎死你! ” 世俗,朴素,温暖。 我已经被罗素喂得有点胖。我的脸颊鼓起来,皮肤撑得薄而透明,丝绸一样滑 软。我颈下的锁骨也消失了,从侧面看,线条圆润得像古董瓷瓶,手摸上去微凉。 原先我的手因为做家务太多,粗糙干涩,现在伸出来,白胖粉嫩,手背上甚至有几 个浅浅的小坑。 可是,这真是我要的生活吗? 我的一生就满足于做一个厨房里的女王,让罗素 心甘情愿地把佳肴美点铺陈在面前,评判和享受吗? 如果艾早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她会说什么? 程玲责备我:“你该对罗素更好一点。他做完了饭,你都很少称赞。” 我问她:“如果一个家庭里有两个会做饭的,是不是浪费了一点? ” - 她 惊叫:“说什么呀! 会和愿意是两回事啊! ” 开学之后的一个月,是省电影公司举办的“大学生电影节”,我们大家抽签拿 票,轮番着去一个部队礼堂看市面上没有公开发行的电影。一开始很踊跃,抽签是 一个盛大的仪式,每个人走到前面去拿一个纸团时,都往手指尖上哈气,摩拳擦掌 的,希望好运临头。我们看过了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影片,法国的“新浪潮” 影片,德国的“新德国电影”。坦白地说,那些影片虽然名气大,可我看不出 什么好,我是一个学理工的人,没有故事情节的沉闷的片子让我无所适从,不知道 编剧和导演到底要讲什么。 我周围的同学同样如此。所以电影节快结束时,大家对抽签拿票的事已经失去 了兴趣,再有票发到班里后,文体委员随便往桌上一扔,谁爱拿谁拿。 就这样,我拿到了波兰斯基执导的英法合拍片《苔丝》。 坐进礼堂,灯光熄灭,黄昏光线中的英格兰田野油画一样呈现,风笛声欢快悠 扬,穿白裙的姑娘们手捧着鲜花结伴跳舞,声、光、色的盛筵梦幻般开始。仅仅一 分钟,我心里就幸灾乐祸地想,不去拿票的傻瓜们要悔青肠子了! 金斯基饰演的美 丽苔丝为生活所迫,去德伯太太家揽活,邂逅了公子哥儿亚历克。一颗鲜艳欲滴的 草莓送进了少女更加娇艳的双唇,亚历克陷入情欲不能自拔。纠缠,反抗,再纠缠, 男人半是温柔半是暴力地得手。但是苔丝知道自己的命运不属于这里,在一个暴风 雨的夜晚选择离开。她生下一个男婴,很快婴儿在众人的白眼中死去。苔丝再次离 家去一个奶牛场干活。她在那儿跟牧师的儿子克莱尔相爱并结婚。但是虚伪的克莱 尔坦白了自己的婚前性行为后,却不能接受苔丝的污点,两人在新婚次日分手,克 莱尔独自远走巴西。几年之后他回家乡,苔丝已经嫁给亚历克,见到心爱的人让她 的心死灰复燃,她不顾一切地杀了亚历克,跟着克莱尔亡命天涯。黎明,在索尔兹 伯里平原的史前巨石阵里,警察抓住了这一对私奔的男女。 银幕由亮转暗,礼堂四处的灯光次第打开,我在座位上磨磨蹭蹭没动,因为我 哭得太厉害了,眼睛又涩又疼,鼻尖也肿得透亮,自己垂了眼皮,能看到正下方一 个小红萝卜样的鼻尖。我弯腰在座位下装做系鞋带,心里祈望着礼堂里的人快些走 光,我最后一个出去,可以确保不碰见同学。我这副鼻红眼肿的模样太可笑了! 我 弯下腰之后,发现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双脚,穿着一双黑色松紧口布鞋。鞋和悬在鞋 面上的一截裤管都旧得厉害,裤管毛了边,线头参差不齐地拖着,鞋后跟则裂了口, 露出里面灰白的衬布,鞋底磨得一边薄一边厚,薄的一边几乎拿手指头都能捅出一 个洞。这人干吗也不走? 莫非他跟我一样流泪过多羞于见人?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那双脚动了一下,往里面一收,双膝一拱,人站了起来,侧身朝外走。他从座位空 当里挪到走道时,我才慢慢地抬身,也准备起立离场。就在那一一刹那,我们的目 光忽然在空中相遇,彼此都惊得张大了嘴:他是陈清风! 没错,他是陈清风。他刚 从青阳乡下考回到南师院,读研究生。说到底,他不甘心一辈子过乡镇小办事员的 生活。他报到没多久,在系里弄到一张电影票,赶了电影节的末班车,幸运地遇上 我。他用的是“幸运”两个字,足见他碰上我的喜悦。 我们挤在人流中,慢慢地往外走。周围很嘈杂,熟识的同学们高呼着张三李四 的名字,活动木椅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银幕边的高音喇叭里放着李谷一的甜歌《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我们要扭头凑着对方的耳朵,才能让对方听清自己说的话。 可是我喜欢这种状态,因为耳鬓厮磨的感觉很好,一下子就让两年的时光从我眼前 消失,我毫无障碍地回到了青阳广播站的那条回廊,我、艾早、艾好,我们三个人 跟陈清风讨论《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名号和他们各自擅用的武器、独门的武功。 我们先是抢着说,后来剩下陈清风勉强跟艾好对峙,最后是艾好用没有升降音的语 调准确无误地背诵人物表…… 走出礼堂之后,我们还觉得有很多话没有说完,干脆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陈 清风对艾好的结局深感惋惜,他问我,艾好办的是“休学”还是“退学”? 如果是 “休学”,情况好转后还能继续读书。我回答说,恐怕不可能了,因为艾好现在不 光自闭,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总是一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背公式,背着背着就把小便 弄到身上。他衣服上总是一股尿臊味。陈清风沉默许久,叹气说,是他把艾好害了, 如果当初不写那篇文章,艾好按部就班升学读书,不会因为年龄太小压力太大而崩 溃。 “别这么说,迟早吧,他从小就不正常。人聪明得过分就成了魔鬼,人鬼是不 能过同一种生活的。”我反过来安慰他。 “那么,艾早是不会再考了? ”他忽然又转了话头。他用手抓住裤子拱起的膝 盖处,胳膊架着,几乎是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不,她不会了。她现在当个体户,做得挺好的。” 他很长才呼出一口气:“艾晚,我想要你知道,我从来没有……” 我拦住他:“没人怪你。艾早一次都没有怪过你。大人们要那么做,那是他们 的事。艾早只问过我一句话:人于吗要结婚? ” “人干吗要结婚? ”陈清风重复这句话,忽然笑起来:“有趣。只有艾早才会 这么问。” “是啊,从小她就有很多古怪念头。幸亏她不如艾好聪明,否则我们家真是热 闹了。”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也笑起来。 我写了一封信,拿到学校门口的邮局准备寄出去。贴邮票的时候,我又改了主 意,信不寄了,花一块多钱发了一个电报,内容是:陈清风在南京。我把电报发到 胡妈家里,她会交给艾早的。她溺爱她。 艾早一个星期都没有回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一天傍晚,我从图书馆 回到宿舍,推开门,艾早笑吟吟地坐在屋里,已经跟我的室友们热闹成了一片。原 来她之前去广东进货了,这回跑得最远,去了深圳,还去了跟香港一街之隔的沙头 角。此刻程玲几个人正好奇地围着她,打听沙头角是什么样子,都卖些什么? 东西 贵不贵? 艾早说,金首饰便宜点,其余东西不便宜,但是做得好,漂亮,连喝水的 杯子都漂亮,让你看着每样东西都想买。她说,可惜她钱太少了,只能看看,买不 起。想想啊,一件小孩子的衣服都要几十块,内地一个人的月工资才不过这么多。 艾早这时候打开提包,拿出一个外观洋气的塑料袋,递到我手上:“艾晚,给 你的。” 那么漂亮的包装袋,橙色的底,印着黑色英文字母,光一个袋子就让人喜欢得 很。我的心兴奋得跳起来。全宿舍的女孩子都探着头,盯住我的手.等着阿里巴巴 的山洞开门。我把袋子掀开一道缝,眼闭起来,手伸进去,取出一团柔软的织物, 慢慢展开。天哪,是一条白色底予带黑色图案的百褶裙。图案非常大方,是各种各 样的几何形状:圆形,三角形,锥形,梯形,大圆圈套着小圆圈,长方形替着正方 形,它们交错着组合起来,看上去青春,活泼,又透着一股朴素的学生味。,裙子 的织物滑软,却沉甸甸很有分量,每一道折痕都如同刀锋一样挺括,手拎住腰裙一 一转,折痕又都哗地打开,飘飞旋舞。 我扑上去抱住她:“艾早,艾早,我太喜欢了! 太谢谢你了! ” 艾早像个真正的大姐一样笑:“那个香港老板说,裙子是高压定形的,新工艺, 折痕怎么洗都不会散开。” 我发现我的室友看着这条裙子,脸色都有点讪讪。如果裙子是普通的漂亮,她 们会羡慕。 如果裙子漂亮得出奇,羡慕会变成嫉妒。可我管不了这么多.谁让她们没有艾 早? 艾早一定预料到了这样的尴尬,所以她马上掏出另一样准备分给大家的礼物: 一打产自香港的三角内裤。宿舍里每人分到了两条。全都是春天的颜色:粉红,粉 蓝,粉绿,粉紫,湖水的清澈,天空的澄碧,花朵的娇嫩,草地的浅吟。程玲马上 爬到上铺,脱下她的花布短裤,换上一件粉紫色的三角裤。她扭着屁股,上面穿着 皱巴巴的格子布的衬衫,下面光着两条长腿,在宿舍的过道里骄傲地走来走去,引 出一屋子开心的笑声。嫉妒没有了,艾早成了我们宿舍的太阳,围着她的笑脸都变 成了灿烂的葵花。 艾早这时候才腾出身子,把我拉出宿舍:“怎么回事啊? 我昨天晚上到家,接 到电报,今天就赶过来了。陈清风在南京? ” 我说了在电影院里跟他巧遇的事。 “他还是那样吗? 他老了吗? ” “我不知道,艾早,我闻到他的味道,心里想哭。” “带我去见他! ”艾早抓住我的手。 我们急急忙忙地飞奔下楼。走到楼前泡桐树下,艾早忽然又站住。“不行,艾 晚,我不能穿这身衣服,太傻了。”她忸怩着,脸有些红。 我这才注意到,艾早穿的是一件早已经过时的军装,领子和衣襟都皱得像抹布, 腰身肥得没有一点形状,扣子也重新缝过,不是原来的咖啡色带五角星的圆扣,换 成了小铺子里一分钱一粒的黑塑料扣。 “我这件衣服是穿着出门进货的,不招眼。 可我不能穿它去见陈清风。” “穿我的,你刚送我的裙子。” 艾早笑起来:“不行,那裙子只配大学生穿,我这样的身份,穿上会不伦不类。” 我心里很难受。我不喜欢艾早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可是艾早的神情很坚决, 根本不容辩驳。 我们决定先不忙去南师院,明天我旷课一天,陪艾早上街,买衣服。艾早说她 还想烫个头发。 晚上艾早挤在我床上,跟我一头一一脚地睡。床很窄,我们只能侧向同一边, 蜷起来.套叠着,一动不能动。艾早的屁股顶住我的腹部,圆润,结实,微凉。她 的腿摸上去滑溜溜的,腿骨纤细,肌肉柔软。我记得那年她学自行车跌破脚踝,是 陈清风把她背到医院,我想摸摸陈年伤口有没有留下疤痕,结果只摸到了算盘珠儿 一样小巧突出的踝骨。 “艾晚! ”她在床那头轻声唤我。 “嗯? ” “如果那年我考上了南师院,你说现在会怎么样? ”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说的是,如果现在她和陈清风同在一个学校,天天见 面,会是什么样? 我打了一个哆嗦。很奇怪,我对这样的设想感到害怕。我担心会 出大事? 我不愿意艾早开心? 都不是。可我为什么要哆嗦呢? 真可笑。 第二天我果真没有去上课。同宿舍的人一致赞同我旷课陪艾早,她们说,如果 老师点名,她们会帮我掩护。 我们先去新街口的曙光理发店。我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看完了一本《青春》杂 志,艾早才躲躲闪闪地出来。她烫了一头齐肩的大波浪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对自 己的新形象没有信心。 她不停地照着店堂门口的大镜子,问我:“怎么样? 是不是有点怪? ” 我觉得新发型有点老,让她突然间长到了二十五岁。我们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 就拉开了,她时髦,洋气,甚至带了点妖媚,她不光是我的姐姐,还是一个走南闯 北有阅历的人,能够挣钱养家,可以说话算数的人。 我们义去了百货商店,去r 服装商店,去r 刚刚开业的外贸商店,给艾早选衣 服。衣服品种实在不多,而且式样都显得笨重土气,艾早叹气说,还不如她从广州 贩到青阳的那些货色。她决定以后要向南京的服装市场进军,租一个铺面,或者专 门为南京的商贩供货。 最后,我们在夫子庙自由市场买到一件米灰色的束腰短风衣。艾早一看就知道, 这也是从广州贩来的。可是她只能花产地的双倍价钱买下它。艾早烫了发,再穿上 这件风衣,腰带松松地系出一个蝴蝶结,立刻就成了南京街上的时髦女郎,一路吸 引了无数行人的目光。 我们和陈清风见面的情景非常有意思。一开始艾早就跟我商量好,我们在他的 宿舍楼前等他,我在明处,她在暗处,我叫住陈清风之后,她从背后上去捂他的眼 睛,不说话,也不放手,看他能不能凭气味识出她是谁。 “他一定能猜到是你。” “为什么? ” “因为叫住他的人是我啊。” 艾早想了想:“不,我还是要试试。” 结果陈清风夹着一摞讲义从大路上拐过来,我按部就班地上前拦住他,说了两 句话,眼睛往艾早藏身的报栏后面瞄过去时,发现她忽然不见了,四下张望都不见 她的影子。我抛下陈清风,急急忙忙绕过报栏,顺着宿舍区的小路一直找到小树林 子里,才看见艾早背身站着,两手捂在脸上,肩膀轻轻地抽动,看样子像是在哭泣。 我走过去,一声不响地从后面抱住她。“艾早,别这样。”我说,“我们说好 了要玩捉迷藏的。” 艾早慌忙用衣袖擦眼睛,回过身,眼睛红红地对我笑:“我没事。心里忽然有 点难过。真的没事。” 陈清风已经跟着我过来,看见了哭泣的艾早。他远远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过来扣‘招呼:“艾早,你长大_ 『,要是走在路上,我大概都不敢认你了。” 艾早一边笑,一边鼻音瓮瓮地骂自己:“我真没出息!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对 吗? ” 我们一起往回走,到陈清风的宿舍去。路上他心情愉快地说,他猜到了艾早会 来,从见到我的那天,他就明白,接下来要见到的是艾早。他真心称赞艾早的外表 成熟,说他没有想到她现在变得这么能干,走南闯北挑起一副担子来了。我抢着告 诉他,艾早现在不光是养活自己,她还挣钱给艾好看病,还打算翻盖家里的房子, 还要把胡妈接过来养老,还计划到南京开店……我喋喋不休,说了艾早的很多好, 把她现在正在做的说到了,把她想做而没有做的也说到了。我很惊奇自己怎么变成 一个饶舌的小婆娘。我说这些干吗呢? 把陈清风和艾早之前那道时间的印痕抹去吗 ?用生意和财富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吗?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闭住嘴,沮丧地垂 下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一一切似乎都乱成一团:时间,我们曾经有过的 往事,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切…… 我有点后悔给艾早拍了那封电报,把早已经陈封的历史又勾了回来。可能我犯 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不可挽回的错误。 艾早穿着她那件新买的风衣,垂着头,有点心事重重。她时不时地扭过脸,偷 偷地瞥陈清风一眼,观察他的反应。陈清风发现她的关注了吗? 也许吧,因为他眼 神有一点闪烁,努力地若无其事,实际上不能够平静如常。 研究生楼的卫生状况绝不比本科生要好,那些成年男人的体味更浓,更加四体 不勤邋遢无序。陈清风的宿舍里一共住了四个人,四张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叠,枕头 油腻得可怕,被窝和头油的气味浸透了地面和墙壁,开着窗户都没有用,根本散不 出去。地上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有的被踩塌了后跟,有的在雨天穿过,湿泥巴糊 得看不出鞋子的颜色,还有的鞋头绽了线,像一条张斤嘴巴拼命喘息的鱼。桌上的 书籍和讲义堆成一座一座小山,山谷间挤放着马马虎虎刷过的碗筷,有的碗里还留 着一个馒头,几根萝卜干。洗漱架上的牙具都扔在脸盆里,架子上放着半袋奶粉, 一只豁了边的搪瓷杯,砖头样的汉语大词典,毛笔和墨汁瓶,三洋牌录音机,甚至 还有一把散乱的油腻发黑的饭菜票。 我记得在青阳广播站,陈清风的屋子是相当干净的,看来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 会有坏影响。 艾早一个床铺一个床铺地看过去,转了整整一圈。陈清风对房间里的脏乱差有 点惭愧,心虚地跟在她身后,问她想要找什么。艾早回答说找书。过去他的房间里 有那么多的书,现在怎么只剩下教材? 陈清风就笑了,说他现在用不着买书,图书 馆就在百米之外,馆里的藏书以“万册”计算,想看什么没有? “那还是不一样。” 艾早说,“我喜欢房子里摆满了书,走进去一股书香味。” 艾早认出床上的一条紫花布被子是陈清风的,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那张床边上。 “以后你毕业了,会把家里人接到南京来吗? ” “我毕业了未必会在南京工作。”陈清风避开她的话。 “我知道,你希望走得更远些。你会不会去北京,或者出国? ” “你说笑话。我能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 “如果可以呢? ” “我最多是个地图上的行走者。”陈清风笑。 艾早扭转头,看着窗外的某个地方。“我坐火车出门的时候,经常会想起你。 你说过你喜欢旅行,我希望我是在替你坐火车,替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旅行很辛苦 的,吃不上饭,没有澡洗,坐上两天两夜后,脚肿得穿不进鞋子。怕小偷,怕抢劫, 钱和粮票都缝在裤腰里。每个地方的气候不同,热起来恨不能扒掉一层皮,冷的时 候就差没钻旅行袋。那时候我就奇怪,你干吗喜欢这样的生活呢? 你现在还是这么 想吗? ” “仍然是,这不会变。”陈清风回答。 “噢,我真高兴。”艾早说。 陈清风要带我们去研究生食堂吃午饭。他自己有一个淡绿色的搪瓷饭盆,又借 了同学的两个,路上还拉住第三个同学咬了一句耳朵。 我看到那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抬头瞄了我们一眼,然后笑着掏出一卷东西给 他,好像是饭菜票。 艾早也看见了这一幕。我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一路上都是去食堂打饭或者吃过饭回来的人。有的手里端了饭盆边走边往嘴里 扒拉,有的把洗干净的饭盆夹在腋下,还有人把空饭盆平端着,目不斜视地匆匆往 前,像是履行一种仪式。从宿舍区通往生活区的这段路程,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校 园成了一幅流动不停的画。 艾早胆怯地跟在我身后。她已经发现了波浪形卷发和束腰风衣跟校园的格格不 入。不仅仅是太漂亮,而且是太闪光太突兀,粘上了太多的眼睛,不堪重负。她心 里肯定埋怨我没有提醒过她。可是我没有烫发的经验,完全不知道一一个人太出众 之后就会成为目光的靶子。 陈清风给我们的饭盆里分别装了二两饭,一份带鱼,一份青菜肉圆,一分西红 柿炒鸡蛋。 饭菜在盆子里堆成一座小山,以至于要小心动筷子才不会让那只拳头大的肉圆 滚落。 “多吃点儿。”他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们吃饭。” 艾早放下筷子,用拳头抵住了嘴,把哽咽声使劲地憋回去。这是一天中她第二 次哭泣。 “我太傻了是不是? ”她把一双婆娑的泪眼转向我,“我已经习惯了过一个人 的日子,忽然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这么相亲相爱的样子,心里太高兴了。” 陈清风抬起手,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他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他什么都明白。 下午,我们决定出门逛一逛。艾早选择了紫金山。她还是念旧,几年前在南京 参赛去过一次,总想着旧地重游。 那时候去紫金山还没有索道,上山的小路和山中植被都很原始,相比附近的中 山陵和灵谷寺,算得上人迹稀少。初秋时分,很多树叶的养分在酷暑中耗尽,此时 开始变薄,变透明,变得轻盈沉默,期待着脱离枝条回落大地。阳光一条一条地从 林中射下来,被光线照亮的叶子五彩缤纷:深绿、茶绿、绿中带黄、半绿半黄、浅 黄、浅紫、橙红……斑斓的光影摇曳在草地上,草地就成了花毯,人的身影踩上去 时,花毯变绿,人一走,缤纷依旧。 在一处林中岔道前,艾早稍作停留。她仰了头,四面八方地望着,前额被阳光 照得闪闪发亮,发卷在山风的吹拂下飞扬起来,好像要把她的整个身体带到空中, 成为一种滑翔的姿态。她转身,指点我和陈清风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走,回头的那 个瞬间,光线在她的鼻尖上划出一道金灿灿的圆弧。 山坡上,树种渐渐开始集中。先是低矮的灌木林消失,然后是阔叶杂林消失, 然后雪松、罗汉松、柏松什么的消失,最后剩下单一的参天大树——马尾松。 艾早又一次转身,笑微微地看着我们。“你记得吗? ”她伸手划了个圈,对陈 清风说,“比赛那年我们就是在这儿野餐过。我找到了一小盒松脂,真不容易。” 我想起那只火柴盒里的琥珀色的半凝固物。艾早当时对我抱怨,说马尾松的眼 泪太少,只能收集到这么一点。她尝试把稀软的松脂晒得干硬一些,结果风把火柴 盒吹跑了。 “西伯利亚的松树是什么品种? ”艾早问我们。 陈清风摇头:“不清楚。回去查查资料。” “那儿的地表能出产大量琥珀,说明那些松树的感情丰富,高兴和悲伤的时候 都容易流泪,不是吗? ” “也许是气候太冷,树液都冻成了半凝固的松脂。”陈清风笑着。 “我们有两种不同的意见。艾晚,你同意哪一种? ” “两种都对。白天它们高兴,或者悲伤,晚上簌簌发抖。” 艾早指着我:“艾晚,你滑头,两面派。” “我是真这么想的。两种解释我都喜欢。” 艾早绕来绕去地寻找什么,最后站到一棵树干最粗的马尾松下。“就是这棵! ” 她欣喜地叫起来,“几年前它就是长得最好的,现在它还是最好。你们看它的树梢, 比它周围的要高出一大截。它的树皮也最粗糙,一片一片长得裂开来了,生长的力 量多大! 树要长成这样才会成神,才会笑,流眼泪。那一回我就是从它身七找到了 松脂。” 她飞快地绕着树干转了一圈,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试图再一次发现什么。 “真不巧,一点都没有。是不是被别人摘走了? ” 陈清风仰起脑袋,指着树干一人半高的地方:“看那儿! 那一大团是什么? ” 艾早走过去,惊叹:“天哪,真漂亮! 从我这个角度看,阳光都能够穿透F 来。, 我必须收藏它。” 她低头在附近找树枝,想挑下那团松脂。 可是草地上只有短短的松针和鳞片绽开的陈年松果,这两样东西都借不上劲。 陈清风招呼她:“你过来吧,我抱着你。” 艾早走过去,把脸对着树干。陈清风蹲下身,双手扣在她的腿弯处,一用劲, 艾早的身体笔直地伸上去。她再伸出手时,刚好把那团松脂抓在手中。 “我抓到它了! ”艾早惊呼。 陈清风稍稍松了一点手,让艾早从他两臂中间慢慢滑落下来。艾早的两只脚快 要接近地面时,陈清风忽然“哎哟”一声,原来是艾早风衣上的金属腰带扣刮破了 他的手。 艾早慌忙去捉那只手:“我看看! ” 虎口处一道浅浅的划痕,表皮已经绽开,往两边翻翘。起先划痕是白色的,有 一点点发青发紫,很快红色渗透上来,有一颗一颗的血珠涌出。 “没事没事,一点表皮伤。”陈清风挣脱艾早,用劲地甩了甩那只手。 “你别动! ”艾早命令他。刚好她的口袋里有一块洗干净的手帕,她掏出来, 抖开,按在陈清风的伤口处。 陈清风低着头,目光落在艾早的头发上。 因为艾早同时也低着头的缘故,她前额的一绺发卷飘在陈清风的胸口。他们两 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一个人盯着另一个人,间接的凝视。 过了一会儿,艾早拿开手帕。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虎口处一道深紫色的血痂。 艾早把手帕放回口袋,嘱咐说:“注意别沾上土,不然会感染。” 我们开始欣赏那团松脂,轮番地要过去,在手心里握一握。那东西很有弹性, 温乎乎的,像活着的肌肤。把它举起来对着天空,眼前就成了一团混沌的宇宙,人 置身在半透明的蜜色世界中,仿佛在慢慢地走向五千万年前的历史,温暖,悠长, 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