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大回旋 一九八九年春节,我回到青阳。我奇怪地发现艾早和赵三虎也已经早早地结束 采购回到家里。按理说,年前应该是服装生意最好做的时候,跑单帮的人全都指着 这个腊月挣下利润。艾早莫非有了收手的意思? 艾早扎着一条餐馆厨师那样的围裙, 在厨房里忙着烧开水烫鸡,拔鸡毛。敞口锅里冒出大团的热气,艾早的额发被蒸得 垂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指挥我用一只夹衣服的木夹子把头发临时夹住,免得碍 手碍脚。她对我说:“的确有这个意思。跑了这么多年,我够了。我其实不喜欢这 种东跑西颠的日子。我想贷款开个服装厂,用香港那边的纸样和板型,做出来的衣 服在内地销售。” “做来料加工的活儿? ” “不,做自己的品牌衣服。” “谁给你那些纸样和板型呢? 那是人家的设计专利。” “偷。”艾早龇开牙,快乐地笑着。“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货,广东那边的厂里 有内线。” “艾早! ”我哭笑不得,“那叫知识产权,你偷了人家的纸样要负法律责任。” 艾早把光溜溜的肥鸡抓在手里,剪刀捅进鸡屁股,将肚皮一路剪开,扒出里面 红红绿绿的肚肠、大团的金黄色油脂、由大到小整齐排列的蛋子。一股热腾腾的鸡 腥味弥漫开来,直冲鼻孔,令人窒息。艾早利索地剥离那些内脏,眼到手到,快得 叫人眼花。与此同时,她抿着嘴,宽容地笑着,根本就不理睬我的提醒。不屑理睬。 在她眼里,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已经读得不通世情,迂腐可笑。 她起身到水龙头下面去冲洗鸡肚子里的残血。水从龙头里流出来的时候是清的, 冲刷过鸡身后变成血红、淡红,直至带一点点的混浊。 “艾早! ”我站在她身边,心里涌出来的全都是爱和责任。 她轻轻用胳膊肘捅开我。“别站近,水弄到你身上,脏。” 我叹口气,讪讪地走开。我们都大了,不再是从前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们已经 融入各自阶层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价值取向,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如何向目标 靠近和获取。这个时候,如果插手对方的生活,感觉上总是有一些虚伪。 晚饭后,我回艾家酱园看望张根本。这次回家我住在小偏院里,再去艾家酱园, 像是走亲戚一样,很古怪。我给他买了一件上海产的鸡心领羊毛衫,是紫红色的。 我同时也给艾忠义买了一件,却是藏青色。 我认为张根本可以穿这种热烈和年轻的颜色吗? 在我的印象中,他仍然是从前 那个喜欢拈花惹草的风流男人? 张根本刚刚一个人吃完了晚饭,在厨房里洗锅洗碗。 只有两个碗,他却用了很多水,冲得水花四溅,地上都湿得打了滑。我抢过抹布, 把他推出厨房,手脚利索地归置好一一切,最后还铲一锹煤灰铺在湿地上吸水。 “不错。”他笑眯眯地表扬我。“做家务还是一把好手。多亏你妈妈把你从小 训练得好。” 他领我去堂屋坐。堂屋高大深幽,从前李艳华喜欢把一些花花草草的小玩意儿 四处摆放,屋子不觉空旷,现在装饰品通通被张根本清除出门,一一进去就觉得冷 清清的,孤灯冷灶的那种张惶。 好像艾家酱园只有张根本一个人住着。如果有女人存在的话,我能够闻出气味。 我很奇怪,李艳华活着时,张根本在外面风花雪月追奇猎艳,没见他有闲着的 光景,现在李艳华不在了,他可以放手寻觅了,反而收心归家,过起了规规矩矩的 日子。人是怎样一种复杂矛盾的生物啊,在人类的干篇一律的外表之下,有着多少 种截然不同的神秘内心。正是这些不同的神秘支配着不同的思维和行动,世界才因 此充满变数,令人期待。 张根本脱下警服,又脱了从前李艳华给他织的已经毛边的圆领粗毛线衣,试穿 我带给他的紫红色羊毛衫。为了配这件羊毛衫,他又特意穿上一件白色衬衫,好把 衬衫领子翻出来,更加鲜亮和精神。他穿妥之后,走到里面房间的镜子前转来转去 地看,扯扯袖子,拉拉领肩。 他很满意。从前他就喜欢穿戴整齐,现在还是这副脾性。 “我是不是还不算老? 嗯? ”他一边满意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一边问我。 “我敢说,穿L 这件衣服,我绝对是青阳城里的帅哥。” 我抿了嘴,在旁边嘻嘻地笑。 “你看你看,不相信! 要不明天我穿上它,在大街上走一趟? ” “大冬天穿一件羊毛衫上街,人家会笑你花痴。”我揶揄他。 他认真地对我说:“小晚,等空下来,我再去南京一趟,好好给你挑个男朋友。 上回的那个罗素太差劲,什么南大毕业生,对女人一点品味都没有。要不是他爸跟 我的关系,我真想揍他一顿! ” “你干吗不给自己介绍一个?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不冷清吗? ” 他摆摆手:“我不着急。” 回到小偏院,李素清正在饭桌和北墙之间给艾好搭一个临时床铺:两张长板凳, 搁上一块木铺板。我难得回青阳,是客人,艾好的床铺要腾出来给我睡。其实我也 可以在外间搭铺,李素清不肯,她说主客有别,再说艾好是男孩子,应该让。 真实的情况是,李素清对我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客气。我跟她的孩子曾经分属于 两个姓,现在虽然回归了,可是心里的缝隙仍然存在着。 我汇报了艾家酱园里的情况。李素清直起身想了想,咂了一下嘴:“这事我也 奇怪呢。从前是馋嘴的猫,光想着吃腥,如今又戒了嘴,要立地成佛。”她压低声 音:“我怀疑他那东西废了。”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 “不结婚更好,等他将来两腿一蹬,艾家酱园还是我们家的。” 艾忠义在旁边咳嗽一声:“多远的事啊。” “谁叫他当年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 你说这个人有多么不要脸,文革那种时候, 我们两个人被造反派斗得半死不活,他竟然趁火打劫,提出来交换房子住。” 这个话题让李素清勾起许多的伤心,她开始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全都是张根本 当年在精神上对艾家人如何摧残的一点一滴的细节。 “我这个人从不记仇,可我对张根本不能饶恕。”她面露怒色地说。“你们小 姨就是他害死的,我始终这么认为。总有一天,等他这个公安局长被人拍了,我找 他算账。” “那你不也成趁火打劫了? ”艾早笑嘻嘻地在旁边插嘴。 李素清噎了一一下,把抱在手里的床单用劲往床板上一摔:“你们是什么意思 ?都跟我对着干?有本事找张根本较量去! ” 艾忠义和艾早对视一眼。艾早吐吐舌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辨认出是三个 字:更年期。我噗地笑出来。 艾好在旁边已经哈欠连天。他晚上八点钟必须上床,要睡到早晨八点钟才醒。 中午吃过饭还得再睡两个小时。如果睡眠不足,他会抽筋,昏厥。李素清的解释是, 他整天背那些公式定义太费脑子,耗氧,只有睡眠才能补充体力。 权且相信这是疗方,相信艾好有一天能够恢复正常,还是我们那个天才的可爱 的弟弟。 艾好睡了之后,我们挤到父母房间里,看一场女子排球赛。艾忠义那时候迷上 了电视节目里的体育比赛,足球排球乒乓球一场不拉。 他的宝贝集邮簿反而被冷落了,整个春节我都没见他拿出来翻弄过。李素清自 然不喜欢体育,可她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奇异的顺从,经常是端坐在一把木头椅 子上,头低垂着,眼神蒙咙着,用打瞌睡的形式陪伴丈夫。艾早很得意地说,老妈 可厉害了,睡出呼噜声都没有从椅子上翻落过,可见平衡能力有多么好。 排球赛不是现场直播,是重播,我注意到是半年前的一场赛事。中国队自然是 赢家。球赛结束时,李素清恰到好处地从准睡眠状态中醒过来,评点赛事说:“每 回赢的都是我们。”艾忠义温和地反驳,中国队输球的时候也多,但是输球不重播, 只有赢了球才反反复复地放出来给我们看。“这叫长民族志气,让中国人开心。” 艾忠义的说法很客观,可惜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像他这么清醒。 然后就散了,各自洗漱,睡觉。 到半夜里,所有人在酣睡中都听见外间“轰隆”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沉重地 砸在地上,好像地震把屋顶震塌了。然后听见艾好短促地一声嚎,跟着就是惊慌的 抽泣,夹着连续的喘气,活像一只叫春的哀号不止的猫。 全家人穿着毛衣、棉毛裤,至多是披上一件棉袄,从两边房间里冲出去,拉亮 电灯,审视艾好。原来是新搭的床板从中间折断,把艾好卡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家 慌忙上前,七手八脚拖开床板,把那个肥胖的家伙从地上拉起来。 艾好只穿了一身内衣短裤,光脚踩在地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簌簌发抖,身 上灰白色的赘肉一嘟噜一嘟噜地打战,嘴巴咧着,要哭又哭不顺畅,呜呜咽咽,可 怜得叫人心疼。 艾早眼疾手快地抓起被子替他裹到身上,又把鞋子塞到他的脚下,转身要想扶 起那块床板时,李素清淡淡地说了一句:“放着吧,都已经断了,扶起来也不能睡 人。” “那就让他睡我的床,我跟艾晚挤挤。,” “不劳烦你们,要挤也是挤我们两个老的。”李素清说着,小心翼翼把艾好搀 扶到她房间去。 回到房间里,我有点奇怪李素清的态度,问对面床上的艾早:“妈什么意思? ” 艾早的声音不无伤感:“嫌我不嫁人。我这个房间应该是腾出来给艾好的。” “不会吧? ” “就是这个意思。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常为这事发火。” 我沉默了一下。“她是为你着急。” “我知道。如果我是当妈的,看见二_ 卜大几的女儿天天在眼皮子下面晃,心 里也会烦。人之常情啊。” 过了一会儿,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张根本的路子多,我明天就去找他,让 他给我介绍对象。” 我以为艾早是赌气,没有接她的茬。 结果第二天她还真的去找了张根本。她去的时间很短,回来时脸上就有了一股 狠气,在厨房里把锅碗刀板弄得乒乓乱响。我悄悄问她,张根本跟她说什么了? 是 不是要把她介绍给瘸子瞎子? 艾早大叫:“他敢! ” 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你猜他说了什么? ” “什么? ” “他说,还介绍什么? 艾家酱园空着,干脆你就来做女主人吧。他一边说,一 边还笑! ” 我呆住了,心里怦怦狂跳。我猜到了张根本没说什么好话,可是没想到他居然 跟艾早开这样的玩笑,这是明摆的调戏艾早。 昨天我还误以为他改邪归正了。狗到天边都改不了吃屎。 我说:“艾早,下回他敢再说,你扇他! ” “下回我不是扇他,我要杀了他! ”艾早把一盆污水用劲地泼在院子里。 艾早找来了赵三虎,对那张断开的床板进行加固,在背面钉上对角线交叉的两 根木梁。 这样一来,床板看上去活像一一个人被宣布死刑后打上的标记。三虎看来看去 觉得不吉利,在中间的断裂处又继续加钉了一些短的木条,破掉那个魔咒。三虎把 床板架好,坐上去,用劲地颠几颠,说:“这回行了,睡头大象都没事。” 艾好继续睡在堂屋的饭桌和北墙之间。家里每个人起夜的时候,都要顺便过去 看一眼.观察床板的承载能力是否足够。艾好侧着身体盘踞在小床上,裹了一床大 花被子,脑袋蒙得只剩一个黑黑的发顶,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花包,既幼稚又愚蠢。 他呼出的气息从被缝里钻出来,变成无数温暖的小虫,在窄窄的空闻里飞来飞去, 砰砰地碰撞。 可是李素清依然没有放过对我和艾早的唠叨。二十九岁——在她的眼中我们已 经老了,油灯枯尽,鲜花零落,好男人不会对我们有兴趣了。 “在等什么呢? ”她经常坐在角落里,费劲地研究我们的心思。“到底想等个 什么样的人呢? 有钱的? 有貌的? 还是有才华的? ” 无论如何她不能理解,想要等的那个人是描述不出来的,尤其不可能用“钱、 貌、才”这样笼统和直观性极强的词描述出来。他是遥遥地站在天边的一个幻影, 你感觉到他的存在,又无法丈量出你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始终在空气中旋转,忽而 朝南,忽而朝北,因此你无法确定他行走的方向,无法发力追赶。当他偶尔转身, 直面对你,阳光又阻隔了他的视线,他依然还是没有看到你,感受你。 这样的宇宙中的遥望和摸索,能够对我妈妈说得清楚吗? 我干脆提前结束了探 亲,回南京去。艾早送我到车站,她说:“你不够意思,丢下我一个人挨骂。” “要不你也到南京吧,在那边也能开工厂。”我怂恿她。 “艾好呢? ”她仅仅问了这一句。 我只背一个小包,从前门上车。她站在车窗下,把网兜啦旅行袋啦举上来递给 我。车上装的人太多了,不仅仅举步维艰,原地转身都有困难。热烘烘的汽油味在 车厢里盘旋,让人对旅行这种事生出厌倦。终于车吭吭地开动,艾早退出几步,对 我挥手。我发现夹在送行人群中的艾早还是很漂亮,鹤立鸡群的那种醒目。我妈妈 的担忧实在没有道理。 到了南京,回到我的简单而庸常机械的生活。寒假没有结束,校园里冷冷清清 不见什么人。节令还在四九,天寒地冻,万物萧瑟,泡桐树和银杏树掉光了叶子, 墙角的腊梅开着疏疏几点浅黄色花朵,放假前贴在校园里的广告被风撕成了碎片, 晾在窗外的被单冻成一块硬挺挺的薄板,你没法儿预测哪一天才能化冻干透。在路 上匆匆来去的人们都穿着灰色和蓝色的臃肿的冬装,大围巾把脖颈裹得严严实实, 走路时呼出白气,鼻尖红成了萝卜。这样的节令中没有情趣可言。 我试着给陈清风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也提前回校了。他让我过去一趟,他从 家里带来一大袋自制的花生糖和炒米糖,要分我一半。 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他就说:“早知道你提前回南京,就约你在青阳车站碰面 了,坐同一班长途车,有个伴。” 我马上想到送我去车站的艾早。要是在那儿偶遇陈清风,她会不会跳上车跟着 我们到南京呢? 陈清风穿着深蓝色的中式棉袄,胸前一排盘扣的那种,脖子上围着 浅米色围巾,围巾的一端垂下来,另一端折进衣襟中,像电影上三十年代的人,有 沧桑和历史感,很耐看。他的头发一一直是往前梳的,搭拉在前额,有点孩子气, 不像他四十岁的年纪。寒冷让他的皮肤显得干燥,眼角皱纹多了,两边各有一条长 长地延伸到鬓角,像是把他的面容从三分之一处割裂开来一样。男人有皱纹才好看, 让人感觉凝重,端庄,舒适和安全。 “艾早又赚了不少钱吧? ”他倒了一杯热茶让我暖手,一边开着玩笑。“她那 样的生活很有意思,可以到处走,到处看,我羡慕得很。” “艾早自己不喜欢走动。她想开个工厂,安定下来。” “真的? 那我对她的看法错了,我一直以为她是静不下来的。” 人们身上暴露出来的表象常常跟本质错位。陈清风误读了艾早,我一点都不奇 怪。 陈清风搬出一个大号的方形饼干盒,打开,抓出花生糖。“你尝尝。家里非让 我带上不可。这哪儿是男人吃的东西? 你不嫌弃的话,统统归你。” “家里”,指的是妻子。妻子做了这么多花生糖让男人带上,说明对男人是巴 结的,心疼的,爱的。农村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到南京,费事巴拉地自制花生 糖,是心意。 然而陈清风轻轻地一转手,把它们全都送给了我。赠送的姿态是不领情,拒绝, 至少也是没放在心里当个事。 陈清风跟妻子的关系怎么样,他没有跟我们说过。从来不提,仿佛他的生活中 没有那个女人。我还记得那年她坐在县广播站的院子里给陈清风洗衣服的样子:齐 耳的短发湿漉漉披在脸上,头发下面是一个发红的鼻尖,一副粗糙发干的嘴唇。身 上套着陈清风穿旧的汗衫,细薄的纤维透出里面一览无余的内容。因为使用的是搓 衣板,身子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大而稀松的乳房顶着汗衫甩来甩去,黑色的乳 头跟着蹦蹦跳跳,显得既活泼又蠢笨。 陈清风有两个孩子,女儿已经读高中,成绩不错,作文尤其好,听说在《少年 文艺》上还发表过习作,题目叫《乡村的傍晚》。陈清风觉得女儿继承了他喜爱文 学的基因,深为自豪,时不时地要挂在嘴上说一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希望两 年后女儿能考北大,替他实现一一个梦想。他给我看过女儿的照片:长圆脸,溜肩 膀,细腰宽臀,眉眼显得早熟,眼神里甚至透着一点撩人的风情。陈清风得意地说 :“她就是太骄傲了,佼佼者易折。但愿她在考上大学之前别出意外。”他的儿子 小两岁,上初中,不知道是不是缺少父亲教育的原因,是个调皮捣蛋的主,曾经留 过一级,估计高中是不可能考上的。 陈清风也作好了打算,让儿子读完初中就进工厂学徒。“那家伙天生不是读书 的料。强扭的瓜不甜。”说这话的时候,他叹着气,脸上全是寥落。 在青阳农村,女儿的前程无足轻重,儿子才是将来继承家业、顶门立户的人。 陈清风的情况偏偏如此尴尬,他只能把读书人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从这一点来 看,他的失意和寥落在情理之中,他对女儿的接近崇拜的溺爱也在情理之中。 我尝了一块花生糖。好像糖稀熬制的时间不够,有点黏牙,远不如艾早的手艺。 以前艾早在家里熬花生糖,要放进橘子皮、生姜米,还有一点点味精,香脆得怎么 吃都不够。 “艾晚,”陈清风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出国读学位? ” 我手里捏着咬了一半的花生糖,觉得这问题太突然,惊讶中不知道如何回答。 “应该找机会出去看看。现在不同过去,只要国外有邀请,签证很容易。人不 能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做井底之蛙。世界为什么那么辽阔? 人类自身为什么这么 渺小? 这是上帝故意埋卜的伏笔:鼓励人们在辽阔之中行走,在行走中完善自身。” “这么说,你打算出国? ” 他沉默一下:“我有个同学在美国,正在帮我申请做访问学者。我希望你也有 机会过去,我们在美国见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怂恿我出国,而且约定我们“在美国见面”? 他觉得一个 人背井离乡过于寂寞,希望有个旧友故交跟他互帮互学支撑岁月吗? 他留校做校刊 编辑已经好几个年头了。他每天上班,读很多枯燥的学术稿件,分出一二三等不同 层次,写审稿单,去主编那儿力争自己的版面,排版,校对,一校二二校三校,最 后把新出厂的刊物打包,分寄作者读者,关注刊物上的文章有什么反响,聆听同事 们对版面分配不公的抱怨,对刊物质量不尽人意的抱怨,还有主编对封面版式和发 行量的抱怨。那些经由他的手裁剪修订后在刊物发表的文章,跟他本人没有一丝一 毫的关系,他发表它们感觉不到快乐,更谈不上成就。他想抛开这一切,去寻找另 外一种活着的方式,另外的乐趣和辉煌,这符合他的性格。 他走了,也许对艾早是个解脱。她可以死心塌地嫁人,生个孩子,打理她的工 厂,把我父母和艾好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就让陈清风走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开学前,教研室主任找我谈话。他是个年近五十、行事谨慎的人,我读大学时 他教过我的课,学问不错,但是不善于开口,如果不强打精神,很难把他的两节大 课善始善终地听完。 他很少找人个别谈话,尤其我这样的单身女教师,所以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心 中忐忑。 他穿着一件深颜色的过时的中山装,领口袖口磨得发白,胸前有油迹,还有粥 斑。当年学校里有很多像他这样不修边幅的老师。他的头发也有许久没有洗了,脑 油气味很重,白色的头皮屑一片片地沾在发丝上,肩上也落了薄薄一层。我非常想 伸手帮他拂去那些头屑,想来想去还是忍住了,我认为他不会习惯这样过于亲密的 动作,那会吓着他。 一开始,他问了我一些很私人的问题:一个人在家做不做饭啊? 跟同事相处怎 么样啊? 对教研室工作有什么看法啊? 他的不苟言笑的性格很不适宜问这家常化问 题,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对,我们彼此都觉得谈话吃力。他坐在一张简易沙发上, 双手交握放在腿间,上身挺得很直,脸上努力要做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实际上每一 根皱纹都透着紧张。 终于他把话题转入正事。系里要主办一个国际性的高分子化学家论坛,有大量 的会务工作要忙,得从各个教研室抽调人手,教研室主任打算把这个差事交代给我。 我松了一口气。这么小的事情,弄出这么紧张的气氛来,难怪他脑袋秃顶得厉 害。 “会务工作很重要,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干好……”他身姿笔挺,眼神肃穆。 “你放心,我能够干好。” “葛一虹教授不容易相处……” “你也放心,我绝对服从她。” 他难得地露出笑容。“拜托了。”他说。 我明白了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如此为难。葛一虹是我们的系主任,年 近六十的老太太,有世界知名度的高分子化学家。她两次结婚又两次离婚,没有儿 女,性格专横,说一不二,在系里很少能见到她的身影,因为她总是风一样地来去, 从不跟她助手之外的人交往闲谈。系里每年都要给她更换秘书,那些可怜的人不是 自己辞退自己,就是被她毫不客气地赶走。人们背后都说,为老太太工作,第一要 皮厚,第二要厚皮,否则是自寻崩溃。 我不在乎。我年轻,根本就不存在面子问题。再说仅仅是做一次会务,一两个 月的事情,就算每天挨骂一次,总次数也还是有限。 我去会务组报到,被分配做秘书工作。我的l 临时同事有二十多个,有从学校 外办抽调过来的,有接待处的,有系办公室的,还有像我这样原属于各教研室的年 轻老师。我们系里还是第一次操办大规模的国际会议,大家都有点紧张。会议上的 事情环环相扣,有时候一个环节关注不到,会导致全盘尽失,这是校外办主任在预 备会上反复敲打我们的话。 葛一虹在预备会开到一多半的时候推门而入。她矮胖,肤黑,五官粗疏,看人 的神气带着嘲谑,或者干脆就是不屑。但是她的一头花白的头发烫得很有品位,蓬 松在耳后,泛出几道浅浅的波浪。她的服饰同样讲究,是一套豆沙色的精纺毛料西 服,搭配了一条色彩热烈的真丝围巾,两耳上甚至还配有一对硕大的珍珠色耳环。 脚上是一双咖啡色低筒靴,靴面沾着一层浅浅的灰尘,可以想像她走路时匆匆忙忙 的姿态。 “都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吗? ”她一屁股坐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视我们,开 口就问了这一句话。然后,她简短地介绍了会议的前期筹备工作,会议的宗旨和意 义,与会者的大致情况,大会沦文的提交情况。“中国人的历来习惯,事情要么不 做,做就要做得最好。对我们这个国际会议同样如此。请大家同心协力,打一场漂 亮的大仗。”这句话说完之后,她不等大家反应,抓起桌上的材料袋,起身便走。 这个率性的老太太,她的确是一阵风,刮过会场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务上的工作非常繁琐,尤其在资讯并不发达的八十年代,光是联系来自国外 的几十个与会学者,就已经让人焦头烂额。我们不断接到来自美国英国这些发达国 家学者的询问:“你们有电邮地址吗? ”不,我们没有。我们知道国际上有了互联 网,可我们没有连接上去,没法儿从电脑中实时收到对方的信息。我们没有移动电 话,系里只有办公室的一台座机可以拨打国际长途,大部分的联络工作靠信件,国 际航空信,一星期到十天可以送达,看你是否有运气赶上最近一趟航班。 与会代表们寄来了他们要在会上宣读的论文。英文的原件。每份都要大量复印, 以便会上人手一册。字体和格式不符合规范的,要重新替他们打印。还得翻译成中 文,再打印出若干份,因为会上有来自中方的学者,大量的旁听者,不是每个人都 能够听懂英文发言。我的工作是打字,把英文中文统统输入电脑,然后打印。不久 之前我买过一本“五笔字形输入法” 的教材,自学过一阵,现在派上了用场。系里唯一的一台装上“五笔字形”软 件的PC机,几乎成了我的专用工具,我从早到晚坐在机器前,十指翻飞,看着那些 黑色的单字像小人儿列队军训一样,一个跟着一个翩翩而出,笑眯眯地立正和稍息, 最后乖乖站进自己的位置。我很有成就感。系里还没有一个人的打字速度比我更快。 葛一虹也向大会提交了论文。她体恤我们的忙碌,坚持由自己打印复制。她打 英文稿用的是老式打字机。老太太挺直腰板端坐在桌前,紧抿着嘴,全神贯注,下 手很用力,字键被她按出咔嗒嗒咔嗒嗒的声响,子弹扫射一样。 随着手腕的用力,她的两侧肩膀耸上去,衣服上厚厚的垫肩像两块盾牌张开, 头颅缩进脖严里,下巴上的垂肉一颤一颤,显得很辛苦也很吃力。我们经常从门缝 里偷看她专心打字的模样。大家都说,老太太脾气不好,心肠挺好,从来都不肯因 为自己的私事麻烦别人。我们还杞人忧天地议论,照老太太的性格,到她老成了木 乃伊模样的时候,她怎么照顾自己呢? 她尝试在那台PC机上打印她的中文讲稿。她 用拼音法。但是她对拼音远不如对英文那么熟悉,常常是手举在空中好半天都不知 道该按哪个字键。这样的速度比一一年级小学生写字还慢。她歪着头,无奈地看着 电脑屏幕上的字,神情沮丧得可爱。 “葛教授,我来帮你吧。”我自告奋勇地站出来。 她抬头看看我,一开始并不特别相信,觉得我的水平不可能比她高出很多。但 是她还是起身,把屏幕前的位置让给了我,好像是不忍心伤害我的热情。我调出 “五笔字形”的软件,立刻开始了令她眼花的打字表演。我的两只手动得飞快,键 盘发出令人愉悦的啪啪声,字体几乎是一片片地涌出来,然后又一行行地后退,流 畅而且优美。我承认熟练劳动能给人带来愉快,那是动作的协调性、节奏感以及连 贯的旋律所具有的美妙,如原始舞蹈一般精彩。 葛一虹吃惊地问我:“你一分钟能打出多少字? ” “没算过。一百个字吧? ” “天哪。”她说。她觉得这个速度有点吓人。 然后她一直俯身看我打字。她微微地张着嘴,表情陶醉,如同一个孩子面对着 令她惊喜的玩具。她身上有烟味,咖啡味,还有淡淡的男性香水味。种种复杂的气 味钻入我的鼻腔,使我倍加兴奋。我们两个人同时沉浸在速度的魔力中,流连忘返。 国际会议开幕的酒会上,作为大会主席的葛一虹照例要致一个欢迎词。秘书组 把撰写欢迎词的任务落实给了我。初稿出来后,葛一虹大加称赞,当众表扬了我, 认为写得有文采,化学系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好的文章。其实她不知道,稿子是经 过陈清风帮我润色的。我认识陈清风这么多年,这是唯一求他帮的忙。我像是在讨 葛一虹的好,一心要让她赏识我。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仅仅是虚荣心? 我自已也弄不明白。很多时候,当我们格 外卖力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行动并不受思维支配,仅仅是想要去做,非做不可。 葛一虹要求我自己把这篇欢迎词译成英:艾。但是她对我的译文很不满意。她 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当面给我修改。有很多语法上的错误。还有一些习惯用词的错 误。形容词用得也不准确,还有更好一点的选择。当一个别扭的句式出现时,她大 声地读出来,夸张了那种别扭,让我面红耳赤。她嘲笑我不会使用被动语态。“‘ The party has been planned since the newyear.”( 这个聚会自新年起就已筹 划了。) 可是我仅仅用了“plan”,而没有用“has beenplanned ”,诸如此类。 “谁教了你们大学英文课? ”她有点恼怒地问我。“四年大学加三年研究生,英文 都学了些什么? ” 我喜欢看她紧皱眉头的不满姿态。被她面批过一次英文翻译,我忽然感觉自己 在语法问题上大有长进,许多从前模糊的知识点变得清晰。我忍不住地有了冲动, 眼睛里看到的每一个句子都想用英文翻译一把。 教研室主任有一次在楼道里碰到我,他难得微笑着说:“艾晚,葛教授大概很 赏识你。如果她留下你做办公室秘书,你觉得怎么样? ” 我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喜欢老太太是一回事,做她的秘书又是另一回事。做秘 书,意味着我从此要跟文字和会议打交道,我的七年专业课自学了,我指望着熬成 副教授、教授的梦想也破灭了。不,我没有这个准备,这不是我想做的事。 幸亏教研室主任的一句提醒,使我没有在老太太跟前陷得更深。我适可而止, 没有进一步卖力表现。否则的话,五年之后,我不可能得到去美国布法罗大学进修 专业课的机会。 初夏。有一天我偶尔经过从前住过的大学宿舍,发现泡桐树又开花了,紫色的 花朵层层簇簇,堆云叠雪,颜色看起来比从前更浓更艳。 树龄跟花的颜色有关系吗? 应该不会。可能是我有好几年没有注意到泡桐树的 缘故吧。 女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跟我的大学时代相比,服装的变化似乎比时 局和政治的变化来得更快。典雅的公主裙,夸张的泡泡裙,狂野的牛仔裙,妖娆的 鱼尾裙,还有大摆裙,铅笔裙,一步裙,超短裙,蝙蝠裙……五花八门的裙装把这 个面孔单调的工科院校打扮起来,校园里百花盛开蝴蝶翩跹,空气是热烘烘甜丝丝 的,走路走得稍快一点,心里会荡漾,脸上泛出红潮,肌肉发酸,眼神恍惚,脚步 不知不觉飘起来,喝多了米酒一样。阳光晒在皮肤上,不像盛夏有刺人的灼疼,但 是时间久了也会发红,手摸上去微微地发烫,感觉像发着低烧,人不难受,反而有 一种心跳加速的愉悦。 晚上八点多钟,我做完手头的一个催化剂的实验,从教学楼出来,拐到小卖部 买了几个面包,拎着回家。在实验室闷了一天,身上满是化学药剂的酸味,衣服粘 在身上.像是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发酵了,被那些化合、聚变、分裂之后变得面目全 非的分子们浸泡得膨胀了,紧紧挤压着皮肤,使汗水无法排泄。我迫切希望回家冲 个澡,换上千爽的睡裙,就着一袋榨菜片,一边啃面包,一边看看电视节目。或者 读几页小说也不错,我刚从图书馆借来一套《川端康成文集》,那些优美讲究的文 字需要靠在床头慢慢地读,就像含食话梅一样,先用唾液浸湿,把果肉泡开,再吮 出咸咸甜甜的滋味,咽下去,获得满足。 单元门洞里黑漆漆的,大概楼道灯又坏了。 在我们这儿,公共设施总是比私人物品容易损坏。楼道里的空气有点闷,有一 股石灰和水泥受潮发霉的甜腥气。家家户户房门紧闭,隐约能听见电视剧里人物对 白的声音,很激烈,还夹着不顾一切的哭闹。电视剧总喜欢夸张人物情绪,把喜怒 哀乐的动静弄得很大,仿佛非如此不足以成“戏”。有趣的是那一天全楼道的人家 不约而同收看了同一部电视剧,所以我几乎是一路追着哭声闹声上楼。 我家门口的楼梯扶手边倚着一个黑影,听见脚步声,黑影转身。“艾晚! ” 我拍着胸口喘息:“艾早,你吓死我了。于吗不去学校找我? ” “刚刚对门老师上楼,说看到你在小卖部,我想你快回来了,找岔了反而不好。” 我打开门,艾早把门口的行李提进屋。是一个纸箱子。打开看,里面装着日本 产的“夏普”微波炉。 “哪儿来的? ” “张根本让我带给你的。一个日本华侨回青阳,送了他这个东西。他说你用最 合适。” 我抿嘴笑:“是他受贿的吧? ” 艾早跟着笑:“你管他! ” 她把微波炉从纸箱里搬出来,自作主张地替我安顿到冰箱上。炉子很沉,我上 去搭了一把手,才放置妥当。这么沉的东西,不知道她是怎么从车站弄过来,又一 个人搬到楼上的。艾早这个人实在是能吃苦。 我看了一遍说明书,然后拿了两个面包放进微波炉,试试怎么用。 “加热要几分钟? ”我征求艾早的意见。 “两个馒头应该是两分钟,面包不知道。” 我把旋钮拧到两分钟。过不多会儿,丁地一声响,炉膛里灯光熄灭。开门取面 包,烫得我差点儿扔出去。等热气散尽时,发现原本松软的面包已经僵缩成婴儿拳 头大小的面团,里面干硬板结,用劲咬一口在嘴里嚼,像牛筋,无法下咽。 艾早惊讶不止:“天哪,真厉害,多开一分钟就成这样! ” 把面包扔进垃圾箱,我们下楼去街边的小吃店,一人要了一碗馄饨,一客锅贴。 已经是九点多钟,小吃店恒全都是下了夜自修出来吃夜宵的大学生,成双结队, 嘻嘻哈哈,有的还胳膊套着胳膊,一分钟都不肯分开的模样。在校园里不敢公开的 恋情,在小吃店里没有了顾忌,呈现出人类相处最自然的状态。 我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情侣们出校门都是一前一后,像地下党接头。时代的确 大大不同了。 艾早这时候说:“我得告诉你实话,我来不是专为送微波炉,是有事跟你商量。” “办服装厂的事吗? ” “不,结婚的事。” 我刚好咬开一只锅贴,热乎乎的猪油顺着我的嘴角淌下去,险些滴在衣服上。 “我不能再耗着了,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得结婚,不然爸妈会疯掉。” 总有一个,那就是她。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担责任的那个总是她。我很难受。 “那个人是谁?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很紧张。我太在乎艾早。 她轻轻叹口气:“赵三虎。” 我没有说话。有很长时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旁边的一个小女生这时候 尖声叫了一下,原来是男孩子用汤匙喂她馄饨,没喂到嘴里,掉在她光溜溜的腿上。 “你是存心的! ”小女生嗲声嗲气说。,“对不起对不起……”男孩站起来为 她擦拭,又弯了腰,撮起嘴巴,吹她腿上被烫红的地方。 艾早噗哧一笑,扭头对我:“小晚,在我们两个二十岁的时候,有人喂过我们 馄饨吗? ” 我想了想:“我喂过别人。” “谁呀? ” “寒假回家,李艳华生病了,我喂过她蒸鸡蛋。” 艾早大笑,前仰后合,弄得小女生和她的男友都转头看她。我开始也笑,后来 又觉得心酸,笑容僵住了,眼泪慢慢涌出来,把视线里的一切弄得漫漶不清。 没有人喂过我们馄饨。也许别人有过这个念头,可我们不给对方机会。那么, 我们把二十岁的年华给了谁? 谁是那个可耻的窃春者? 我们从来没有打开心里的一 扇门,走进一个春光旖旎的世界去。或者说,那扇门从来没有为我们打开过。根本 没有人阻挡我们这么做,封闭心灵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就怪不得我们身边的那些人——艾忠义、李素清、李艳华、张根本、胡妈, 还有陈清风,甚至还有那个实习医生。每个人都愿意给我们爱,让我们过得更好, 可我们也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艾早探过身,隔着油腻腻的小桌子,握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什么 东西在闪烁。她的手有一点粗糙,指骨硬硬的,不像我在实验课上接触到的那些女 孩子的手,一个更比一个柔若无骨。她的面容也见老了,眼角细碎的皱纹开始明显, 肤色发干,眼神不那么清亮。 我明白我自己同样如此。我们是双胞姐妹,她的面容就是我的影像。 时间真的是一口深潭,站到潭边,低下头去,穿过漆黑的潭水,我还能看见艾 早小时候的样子:穿.一件深绿和淡绿交织的粗格布衣服,翻领,两个贴袋塞得鼓 鼓囊囊,里面有橡皮筋、弹子球、米粒做成的沙包,还有路上捡到的玻璃糖纸。下 身是一条草绿色的裤子,裤裆肥大,膝盖处两个鼓鼓的包,往两边撇着,如同长着 一双古里古怪的罗圈腿。她嚼着一根甜芦秆,把渣子往桥下吐,嘴巴被芦秆戳得通 红,像绿树上开出来的一小朵红花。 “艾晚,”她摇摇我的手,“我是特地赶过来跟你商量的。你要是觉得三虎不 合适,我可以马上放弃。” 我说:“三虎人好,从小就对你好。你那一次剪碎了毛主席像,我吓得只会哭, 是他奔去找张根本救下了你。” 她笑起来:“我记得。那时候张根本戴着大檐帽,白手套,腰背笔挺,就像个 神,他一到学校,校长马上就放了我。我从此认为大人们都像张根本那样,没有他 们办不到的事。” “那就跟赵三虎结婚吧,起码他会把你当神。,” 我们在各自的床上辗转反侧,都没有睡着。我不习惯睡这张行李床,太软,人 睡下去就窝折在中间,翻身要费很火的力气。可是艾早睡在我的大床上,同样寒塞 窜窄不得安宁。她一定在想着结婚的这件事,在踟蹰,徘徊,矛盾和伤心。我不能 主动挑起她的话头,这事一说开,她很可能黯然放弃,从此不肯再提。 我还隐约觉得,艾早到南京找我,实际上是想要通过我的口,把这个愚蠢的主 意打消。 她会回家向我父母汇报:瞧,是艾晚说了不合适,艾晚是大学老师,应该信她。 什么样的人才是艾早合适的呢? 我闭着眼睛,把我认识的男人从脑子里过了过, 结论是:好像还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她。艾早太优秀,起码在我心里至高无上,而男 人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他们无法像一张宽大柔软的毛毯,裹住她,温暖她,融 化她。 第二天早上,艾早终于跟我提起陈清风。 “我还是应该告诉他一声。”她说。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办事? ” “国庆节。你有假期,可以回家。” “时间还早,你不必现在就说。” 她狐疑地看着我。 “是这样,他可能不久要出国了,他有个同学帮他办成了访问学者。如果他出 了国,你根本就不必去说。” 她眼神有些迟钝,脸色白惨惨的,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艾早……”我轻声唤她。 她忽然哆嗦一下,打了个寒噤似的。“那我更应该看他一下。最后一次。”她 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提了要求又害怕不被答应的孩子。 我能说什么呢? 艾早最不能去见的就是陈清风,她很有可能在看见他的一瞬问 里改变主意,再一次把世界关闭。可是我想不出理由拒绝。 我出门买了豆浆和包子,回来在微波炉打热,当做早饭。这一回我使用机器有 了经验,知道把时间放短,如果食物还不够热,可以再加个几十秒,总之不能一出 手就到极限。 其实感情也是这样,如果出发点就是顶点,那么往下的路就没法再走,因为所 有的道路都通往深渊。 “需要我陪你去吗? ”我问艾早。,“最好。”她咬着包子说,“我就是去打 个招呼,不想再生出别的事来。” 刚好我上午没课。当老师的就是这一点好,时间自由。 我们走出门,坐公交车去南师院。艾早穿着一条墨绿色细条灯芯绒的连衣裙, 铜盆领,袖肩上打了几个褶,脚上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鞋,头发用一条浅色发带束 在脑后,走起来微微晃荡,朴素但是时尚。我的衣着比她老气:棕色长裤,米白色 系带衬衫,棕色平跟凉鞋。那时候老师都不大敢穿裙子,怕被批评为“自由化”。 系主任葛一虹老太太敢穿一身套裙,那是她地位特别,别人有想法也说不出口。 一路上车下车,艾早默默地走在我前面,什么话都不说。有时候她走得快,我 得小跑几步跟上。她对这条路线的熟悉程度,远胜过我。 这么多年,她独自坐上火车贩运服装时,她睡在青阳的老屋里彻夜无眠时,她 无聊地守在小店里等着买主上门时,心里一定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她用想象中的 旅行支撑她的寂寞岁月。 走到宁海路上,眼看着前面右手一拐就是南师院大门,她忽然收脚,差点儿把 跟在后面的我弄个踉跄。 “艾晚,回去。”她说,“我不想去了。” “你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啊? ”我埋怨她。 “我不能见他。这是个蠢念头。” “你想清楚了? ” “我就是怕我想不清楚。不去了。你什么时候见到他,帮我说一声。” “等他从国外回来时,你就是赵三虎的太太了。”我开了句玩笑,想把气氛弄 得轻松点。 她点头:“是,那时候我是结过婚的女人,我这辈子已经有了结果。” 她也想说得轻松,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很僵、就像一幅画得拙劣的肖像画,让人 看了之后不知道给一句什么样的评价才好。 陈清风从北京签证回来,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走之前有些东西要寄存在我这 儿。他这次访学不属公派,要办留职停薪的手续,还要上缴学校住房,所以他不带 走的衣物书籍只能暂存在我的家里。 “如果你出去了不回来呢? ”我在电话里嘻嘻哈哈。 “那你就扔了它们。不,拿出去换麻糖吃。” 他也笑。 星期天,他借了一辆三轮车,自己把东西运了过来。我从窗户里看到他的身影, 飞奔下楼,帮他搭一把手。装书的纸箱有好几个,都很沉,我们把旧床单撕开挽成 结,一一人一边地拎着,慢慢往楼上挪。来回儿趟之后,陈清风汗如,雨下,上气 不接下气,头发一绺绺地粘在额头上,样子很狼狈。他嘲笑自己,说他真是老了, 体力明显不如从前。“十几年前我骑车带你们下乡,一路上轮子蹬得飞起来,玩儿 一样,是不是? ” 我回答他,十几年前,坐在他车后的艾早恐怕还没有这一箱书沉。 “别安慰我,老了就是老了。”他用手里的旧床单擦汗。“所以我不想放弃这 次的访学机会。我赶的是最后一趟车。来吧,还有两箱,坚持一下。” 东西全部搬上了楼。狭窄的门厅里横七竖八全是箱包,没有插脚之地。我们顾 不上喝水擦汗,一鼓作气地归置东西,把纸箱一只摞一只地靠墙堆好,把衣服和被 子塞进壁橱,容易受潮的物件里还放置了樟脑,用报纸隔开。 “我以前不知道你有这么能干。”陈清风说,“你和艾早在一起的时候,她遮 挡了你。” “她的确比我优秀。” “也不能这么说,人分各种类型,合适的才是最好。”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指的艾早和赵三虎,我把艾早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他时,感觉 他是真心替艾早高兴的。 我去厨房里烧了水,晾着,准备冲果珍喝。 “你喝果珍可以吗? 家里没有茶叶。” “白开水就行。”陈清风已经打开电视,目不转睛地收看新闻。 电视里有学生闹学潮的镜头。一些大学生头上绑了布条,东一堆西一堆地坐在 广场上,要求政府给予更多民主。 “你们学校有没有人上街? ”陈清风回头问我。 “不太清楚。学校不允许老师过问,怕乱套。” “北京闹得更厉害些。首都到底是首都,风吹草动都能被各地关注。不过,像 这样闹下去的话,结果不会太好。” 陈清风欲说又止。他刚从北京回来,可能听说了更多的消息。他坐在我的床沿, 眼睛紧盯在电视屏幕上,脸色被映得时红时绿,变幻莫测的样子。他的上身还往前 倾斜,姿态中有一种急迫和焦灼。我知道他一向关心时局,从前在青阳广播站,他 和一帮朋友们就喜欢聚而论道。可是他从来都不喜欢跟我谈论天下大事,不知道是 不是因为我学化工,他认为科学跟政治是两码事。而他自己学的是文学,文学距政 治更近。 “这个夏天不会安稳。”他自言自语。 我想,如果这样的话,他还是早点出国最好。 陈清风第二天就回了青阳。出国之前,他得把家里的事情料理一下。他妻子承 包着村里的土地,女儿正读高中,儿子正是调皮捣蛋令人头疼的时候,他这一走最 起码一年,对老的小的都要做一番交代。 我参加了葛一虹的课题组,研究一种高分子聚合物,是用于航天材料的。课题 跟我的研究方向并不十分对接,我不清楚葛一虹怎么会挑上我。教研室的同事们对 此有些看法,认为我背后对葛一虹用了手段,把老太太哄上了手。我们主任还意味 深长地点头说:“艾晚,看不出来啊! ”大家都明白,参加了葛一虹的课题组,就 意味着国家重点项目,意味着成果,论文,出人头地,出国深造机会。知识分子一 辈子奔的不就是这些吗?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的清白,只好不说。我每天从早到晚地 钻在实验室里,嗅着熟悉的化学药剂的气味,观察电脑屏幕上闪烁不停的光标,记 录成百上千的数据,把我跟世界之间的大门关闭到最小。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 理发店,刘海是自己对着镜子剪出来的,其余头发用一个腈纶发圈草草绾在脑后。 我穿一件特别耐脏的酱黄色工作服,衣服上满是硫酸烧出来的小洞,举起袖子能嗅 出布缝里的氨水味。 化妆品从来都跟我无缘,艾早曾经送给我一套“CD”彩妆,是她从深圳沙头角 进货时买回来的,我把腮红、眼影和唇膏什么的分拆开来,转送给课题组的几个女 同事。我不想让自己变得出色,只希望学校里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研究我。 葛一虹呢? 我很少能见到这个风一样来去的老太太。她也从不直接过问我的工 作。这样最好,非常好,免得我面对她时总要想一个问题:她真的认为我重要吗? 有一天,上班的时候,我接到了艾早打到实验室的电话。 “艾晚吗? 艾晚是你吗? ” “是我。”我回答,同时心里开始发沉。如果不是万分紧急,艾早不会往实验 室打电话找我。 艾早说:“如果你附近有人,那么你只需听,不要说话。你千万要沉住气。” 我说:“好。”我的腿肚子开始发紧,抽筋。 “陈清风出事了。他打死了一个学校老师。 应该算过失杀人,但是也可以判成恶意杀人。 我不想让他判刑坐牢。现在张根本把这事暂时捂在手里。我中午会把陈清风送 到车站,你在南京接住他,带到你家里住几天。四天之后他会坐上飞机出国,出去 了就能把案子压掉。无论如何,这四天之内,你要看住他,别让他出门。艾晚你明 白吗? ” “我明白。”我用劲地绷住面孔,不让同事和学生看出我的异常。可是放下电 话之后,有好一会儿我无法挪步,因为整条右腿抽筋抽得僵直了,像打上了石膏一 样梆硬梆硬。 一个学生走过来问我:“艾老师你病了吗? ” 我牵动嘴角,做出笑意:“腿有点麻,没事。” “你工作得太辛苦了。”年轻小伙子面带怜悯。 我鼻子忽然一酸,差点儿就要掉泪。 傍晚,我在中央门汽车站接到了陈清风。 他大概有好几天没有料理自己了,胡碴长,头发也长,脸盘瘦了一圈,更显得 一双耳朵奇大。 他衣服皱巴巴的,鞋子沾满了乡下的黄泥巴,手里拎一个临时买来放置物品的 塑料编织袋,走路时步子一踮一踮,有点惊弓之鸟的慌张。 我完全想不到陈清风会成了这个样子,他比汽车上走下来的那些跑单帮的贩子 还要狼狈。 “艾晚! ”他喊了我一声。 我摆手,让他不要说话,急匆匆带着他过马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我在车上 占了一个座位,让他坐下,自己站在他前面,有意无意挡着别人的目光。其实我明 白这里暂时不会有追缉他的人,这样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如果车上真有便衣,一眼 就可以看出我的不自然。 下车之后,我没有带他走大路,一连穿了几条小巷,从学校后门处插过去,躲 躲闪闪地进了楼门。我心里怦怦地跳着,生怕有人拦住我跟我搭讪,那样的话我也 许会崩溃,会拉着陈清风拔腿就跑。 还好,正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忙于餐桌上的团聚,没有人愿意在这时候多管 闲事。 进家门之后我才松一口气。不过是一扇薄薄的门,但是感觉上我们得到了庇护, 安全了。 我接过陈清风那只不伦不类的编织包,扔在门后,催促他去卫生间洗涮,自己 进了厨房,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一锅蛋炒饭,一小盆西红柿榨菜鸡蛋汤。 陈清风探出一颗湿淋淋的脑袋,问我:“有剃须刀吗? ” “噢,我没有。吃完饭我给你买去。”我回答。 他擦干净头脸出来。胡子虽然没刮,但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走前把衣服留 在我这儿,现在拿出来换上,又换了一双家常布鞋,人立刻显得清爽许多。 “吃饭。”我招呼他,一边把碗筷摆上桌。 “从明天起我来做饭。我会做。” “用不着这样。明天我从学校食堂打饭回来。” 他有些不安地看我,仿佛在判断是不是说错什么话,让我生气了。他的这副神 情让我心里发疼,眼睛酸涩。我解释道:“平常我很少做饭,突然去买菜买米什么 的,别人可能会猜测。 艾早嘱咐我要保护好你。” 他沉重地叹口气,一言不发坐到饭桌上,扒自己面前的一碗饭。 吃饭时,我从他简短艰涩的叙述中弄清楚整件事的过程。 他的女儿,陈亦知,在中学里成绩特别好,班主任隔三差五把她叫到宿舍吃小 灶,辅导汉语修辞和古文解读。这位老师跟陈清风不相上下的年纪,身材奇短,头 颅奇大,形象非常怪异。人长得怪,脾气也怪,跟学校同事很少搭讪。结过一次婚, 老婆是白癜风患者,半边脸红半边脸白,模样也挺吓人,后来就离了。有一个儿子 跟着老婆过。老师叫陈亦知去宿舍补课,开始别人也没有生疑,因为这人不是个风 流倜傥的性子,与人相处自卑多过潇洒,人家一般不把他往那方面想。后来补着补 着不对劲了,陈亦知的成绩不升反降,语文英语数学历史统统考不过班上同学,整 天神思恍惚,人瘦得风吹就倒,有一天上晨操还真的晕倒在操场。陈清风老婆以为 女儿读书辛苦,杀鸡买鱼给她进补。没用,女儿还是一副怠倦迟钝的样子。前几日 陈清风到家,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叫过女儿细细盘问,这才知道女儿遭遇了变态 狂,那个武大郎一样的语文老师不仅占有了陈亦知,还专门弄来一套人民文学出版 社出的《金瓶梅词话》,照着书上写到的场面,一天一天依样画葫芦地耍着这个眉 眼带风情的女孩子。十六岁的陈亦知被他耍弄得似痴似魔,又恨,又怕,又上瘾着 迷,说又不好说,哭更不敢哭,人变得三迷五道非人非鬼。 陈清风问明情况,当时就觉得天昏地转。 这个成绩优秀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一生的希望和寄托,他连考中文系念文 学课的路都给她设计好了,读大学要用到的书都预备下了,一心要培养出一个中国 的“伍尔夫”或者“杜拉斯”。这样的好苗子糟蹋在一个“武大郎”老师的手里, 他如何不感觉心里滴血? 陈清风这一口闷气憋在心里,不撒一撒火简直就要死掉。 他从屋檐下抓了一把锄头,先是把家里南窗北窗的玻璃捣个稀烂,还不能熄火,掂 着锄头走二里路冲到学校,把那个武大郎老师的宿舍一通乱砸。那人跟过去抢他手 里的锄头,他情急中胳膊一甩,锄把子刚好捅在那人的太阳穴上,人当即倒地,腿 连蹬两下,一条命归了黄泉。 陈清风闭了眼睛,拇指和食指捏着两眼之间的鼻梁根,摇着头说:“我没想到 一个人的生命就这么脆弱,当时真的一点儿没有在意……’,我看着他额上深深的 皱纹,想象当时他气急败坏的情景。通身都是书生意气的陈清风,双眼圆瞪铁锄高 悬会是什么模样,我简直想不出来。如果不是女儿被摧折的生命令他绝望,无论如 何他都不会疯狂到这样。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陈清风的身子轻轻一震,睁眼看我。我同样一声不响地看 他。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惊惧。 我拿起电话。是艾早打过来的。“接到他了吗? ” “接到了。” “那好,你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没有意外,我就不再打电话给你了。” 她说得非常匆忙。匆忙而且简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不知道青阳那边现在 是什么情况,张根本那边是什么情况。我想,一切都有艾早,她会把事情安排妥当。 我带着钱包下楼,去附近的商店给陈清风买日用品。 夜色温柔。路灯把街边的车辆行人照出橙黄的光晕,像缓缓移动的电影镜头。 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路面散发出热烘烘的紫外线的气味,略微有一点呛鼻。商店里都 亮着灯,不多的顾客在仔细挑选东西,柜台上的电视机播放的是相声,马季和唐杰 忠,两个正当盛年的艺人神采飞扬,把台下逗出一阵阵的哄笑。摆自行车摊的是一 个下岗工人,没有营业执照,白天不敢露面,天黑了才抓紧做他的生意:打气、补 胎、紧链条、给车轴上机油、换刹车皮……围着他的是几个半大男孩,他们蹲着, 尖尖的屁股蹭着地面,手托腮帮,看得目不转睛。 流水一样的生活,波澜不惊的世界。鼓楼广场此刻应该还有学生在静坐,要求 跟省委领导对话,讨论什么是权利和自由。隔着一公里远的我居住的这个街口,已 经成了远离政治旋涡的世外桃源。没有人知道桃源深处藏着一个命案在身的人,不 久之后就会被追捕通缉的人。此时此刻我应该怎么做? 陈清风又应该怎么做? 我们 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听从命运安排吧,随波逐流随风飘荡吧。 我走进街边的百货商店,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转悠。男人日常生活需要用一些 什么,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只好看了再说。我买了一把鹰牌剃须刀,一包吉利刀片。 我记得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都用剃须膏,打在脸上会涌出白雪一样的泡沫,我问营 业员有没有那种东西? 她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看我,生硬地回答说,她们店里没 有。又说,穷讲究什么? 用肥皂就行。原来肥皂也可以搓出白沫的,我居然没有想 到。肥皂我家里有,所以没有再买。我又买了牙刷,牙膏,洗脸和洗脚的毛巾,买 了两套内衣裤和袜子,我想他离家匆忙,可能把随身换洗的内衣拉在青阳乡下了。 想到他那双沾满黄泥的皮鞋,我又买了鞋油,鞋刷,准备帮他好好打理一下。我甚 至还买了一小罐发蜡。陈清风用不用发蜡呢? 不清楚,买了再说。还有烟,陈清风 是抽烟的,我要了“红塔山”牌的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全都是男性用品。散发出家居和床第气息的用品。长到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 为任何一个男人买过如此私密性的东西。没有为张根本和艾忠义买过,也没有为罗 素买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以后还会不会再有这种机会。我 抱着这些琐碎用品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充塞了柔软和欢喜,眼角不知不觉的就有一 点潮湿。 回到家里,陈清风已经自作主张地架好了行军床。他把外屋吃饭的桌子挪到屋 角,所有的椅子架到饭桌上,腾出来的空间刚好能把那张帆布床展开。他接过东西, 谢了我,然后说:“明天早晨我会撤了这张床,到晚上再打开,不会把家里弄得太 乱。” 我愣着,想不出回答什么好。我说我喜欢这样的乱? 我不介意外屋多出一张行 军床? 我感谢命运把他送到我身边,因为我心里一直爱慕着他等待着他? 半夜里我 坐在里屋床上,睡不着觉,流出眼泪。一些沉重和灼热的东西堵塞在我的胸口,涨 得我必须大口呼吸,所以我过一会儿就要挺胸抬头,像鹅一样地伸长脖颈,让新鲜 空气在我的肺部打一个回旋。我还感觉到闷热,气压低得像梅雨天,要把身体里面 的汗水榨出来,又不让空气及时带走,粘在皮肤上,做成了薄薄的茧。我赤脚下床, 踮了脚尖去拿毛巾擦汗,小心不让陈清风听出来我的走动。他也许睡着了,也许跟 我一样辗转难眠,因为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心事比我更重。 我们现在的处境危险吗? 会有人冲到我家里来,从我面前把陈清风带走吗? 不 可能,只要艾早不说,没有人知道他是和我在一起。真正的危险来自我自己:我的 欲望,我的选择,我想要做的事,我用十年的青春做准备,此刻已经距离很近的事。 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我相信我会快乐,可我不知道陈清风会不会快乐。欲望 是两个人的事情——他喜欢过我吗? 我不想抵制自己,抵制没有用,人在生命中积 存很久的东西需要一个突破口,冲垮堤坝,水流漫泄,然后身心得到平衡。我愿意 扒开自己的身体,把缺口露出来,制造这场洪灾。我是个无耻的女孩,一旦决定就 会无所顾忌的女孩,我盼望爱和美好,哪怕只有四天的短暂。 艾早不会责怪我,她已经决定跟赵三虎结婚了,我甚至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把她挚爱的男人送到我面前,希望我能够替她实现心愿。我们是最好的姐妹,最 亲密相知的姐妹。 我下床,站了一分钟,把呼吸调匀。月光从窗外漫进来,地上涌动着白花花的 潮水。潮水如雾一般涨起来,淹没了我的脚踝,小腿肚,膝盖……我终于感觉到凉 意,沁人心脾的冰凉,像我小时候坐在闸桥上,把小腿贴住陈年的青石板一样。我 低头看着白雾,轻轻地一迈腿,雾气被搅动,四下流散,在脚尖处打出一个旋。但 是又有更多的纯白色的物质涌过来,填补了刚才的空白,让我飘飘欲仙。 我就这样一步一个惊奇地走到门口,拉开房门。陈清风忽地一下子从行军床上 坐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微微发亮,像是镶嵌在半空中的两 块淡绿色琥珀。 如果时间是深潭,那么我现在必须远远避开,以免不小心滑进去,跌入从前。 我费了将近三十年的努力,就是为了走进此刻,得到现世的欢愉,我…分钟都不想 放弃.不想得而复失,让快乐像鸟儿一样从我手中飞走。 我仰面躺着.头枕在陈清风的胳膊上,微笑着盯视天花板上的一筒光亮。那是 屋外某个灯源穿透窗帘射进来的光。我宁可想象它割开屋顶,把黑暗撕出一道裂缝, 让我的视线延伸出去,以飞跃的姿态去审视从前。 我看见县广播站院子里的泡桐树,盛夏时节老门房把一桶凉水泼在树根上,尘 土扬起来,发出“嗤”地一声叹息。陈清风坐在回廊上看书,头顶}-吊一个灯泡, 成千上万的飞虫顺着同一个方向旋出黑圈。他手里的合订本《世界地理知识》纸页 泛黄,散发出陈腐霉烂的气味。我还看见我骑着自行车跟随陈清风下乡,他在车后 座上带着艾早,一路上讲述着美国作家辛格的童话故事。坑洼不平的乡村路面无穷 无尽地在田野里伸延,猪在泥沟里打滚,鸡在草垛上踱步,牛拉着犁头一步一步庄 严地走着,尾巴愤怒地拍打背上的蝇虻,农人们抬头看路上的行客,眼睛里一片空 洞茫然,皱纹密布的脸上,汗水浑浊如泥汤。 然后就是人迹罕至的松树林,腐烂的松果和针叶堆积出厚厚的地毡,爬虫、甲 虫、蠕虫在毛茸茸的土层里穿梭忙碌,空气中是新鲜的松香味和腐殖土的泥腥味。 艾早把凉鞋脱下当锹,刨开一个浅坑,埋进松脂,信誓旦旦地声明,五十年之后再 来挖出琥珀。陈清风大笑着许诺,如果有一天他能够离开青阳,走遍世界,他就去 寻找两块一模一样的琥珀,送给我和艾早——两片名字叫做欧里和楚珐的树叶。 现在陈清风就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躺在我的身边,呼吸沉稳,嘴巴里带着淡 淡的烟味,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鱼一样光滑,皮肤在灼烫之后回到冰凉,维系着熟 睡后需要的低温。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喜欢艾早。他先在青阳,后在南京,可是这两个地方都 不能让他的灵魂安静。与此同时,艾早一直在天南地北地闯荡行走,用不多的本钱, 赚出养家的费用。 我以为陈清风的灵魂会附着在艾早身上,四海飘泊,实现他的渴望。可是陈清 风告诉我,不,不是这样的,他灵魂的一半需要动荡,另一半却寻求安静。当他用 意念行走了地球的许多地方之后,他盼望守着一个安静的女孩,在她身边休养生息。 这样,他实际上喜欢的是我,与他灵魂的另一半丝丝吻合的人。 我说,我该怎么告诉艾早? 关于我们两个在这间屋子里的契合? 我该如何坦白 我的欲望和私念? 什么都别说。陈清风盯住我的眼睛。几天之后我就走了,我走了 一一切就不存在了。 如果我再想你,怎么办? 我能够在哪儿找到你? 陈清风一把揽住我的头,把我 搂在他的怀抱里。我听到他的心脏咚咚狂跳,如非洲大地骤起的鼓声。 白天,我没有去上班。批评也好,扣工资也好,开除也好,统统不管。与我此 刻巨大的幸福相比,身外之事显得微不足道。地震和战争都不能把我从这间屋子赶 走。 我多么喜欢身下这条带紫薇花的床单,繁复清秀的花朵一串串地包裹着我,缠 绕着我,像是水流包围着鱼。我嗅到紫薇盛开的香味,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刺鼻, 还带着黄昏降临的幽秘。我的肌肤紧贴着这层棉质的织物,无比踏实也无比放松。 身边我爱的这个男人,他的身体覆盖着我,他的呼吸缭绕在我的发丝间,跟我身下 的花朵一样美好和绵长。我用手指紧扣住他,一时一刻舍不得放松。我真希望这屋 子是个巨大的黑洞,在一瞬间把我们两个同时吞噬进去,进入宇宙循环,变成两粒 紧密相吸的尖蜂.和太阳月亮永沅相伴.我贪婪吗? 一点儿也不,因为我的身体如 此年轻,需要滋养。大地荒凉,灵魂千孔百疮,每个人都在迫切地等待慰藉,如果 没有爱情降临,那我们就会死,就会毁灭和销蚀。 让太阳落下,黑夜重来。让我们彼此赤裸着躺在紫薇花朵上,缠绕成花枝的模 样。让我们的口唇打开,呼吸交融,心和心的跳动合成一拍。让我们的爱从大地生 长,种子又返回大地,孕育出新的更多的爱。 我拿着一个钢精锅,摇摇晃晃地走出楼门,到饭馆里买吃的。我的影子在阳光 下很淡很淡,好像有太多的物质被蒸发出去了,体内密度下降,人变得薄而透明。 另外,我不能适应外面的炎热,明亮,嘈杂,它们需要足够的体力来承载和享受, 可是我只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回到紫薇花的床上,沉沦为一种无耻的形式。 面馆老板娘忙碌着为我赶做两份炒面。她扎着一条油腻腻的围裙,头发用过多 的摩丝固定在头顶,顶着一朵鸡冠花似的。面条在油锅里滋滋炸响,两面煎烤,结 成金黄的硬壳。放进木耳,青菜,一小撮肉丝,再喷上酱油,撒进味精,手端起锅 把颠上几颠,让作料和配料跟炒面融合,热腾腾倒进我的钢精锅里。 “你病了吗? ”她抬起肥胖的手臂,试一试我的额头。“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 要是不舒服的话,炒面太油了,最好吃点稀饭。你想要稀饭吗? ” “我还是要炒面。”我告诉她。 “那好吧。想吃稀饭的话,随时再来。” 老板娘太热心了。我是她的熟客。我担心她热心过头,等会儿把稀饭送到我的 门上。不过也没有什么,她不会想到陈清风是一个逃犯,他看上去像是我老家的亲 戚,我们许久不见,有很多话要谈。 饿得久了,吃什么都是喷香。一锅炒面被我和陈清风分食得干干净净。我想, 我其实应该去菜场买些东西,给他好好地做几顿饭。我干吗舍不得花那个时间呢? 一分一秒流过去的是恐惧还是永恒? 洗过碗筷之后,我又进卫生间洗了个澡。 水流冲刷在皮肤上,周身被冲去一层污垢似的,重新变得轻快和松弛。我忽然 又有了欲望,想要冲出去紧紧地抱住陈清风,就这么湿淋淋地抱住他。我惊恐地想 到,四天之后他坐飞机- 离开,我生活中的这个黑洞怎么补上? 四天之中,床头的 电话一次都没有想过。 我们深陷在沙漠之中,被世界遗忘。很多年后有人偶尔地发现我们时,呈现在 他们眼前的会是两具干尸,焦黑,萎缩,枯硬,手敲上去梆梆作响。 谁还会想起我们原来的模样呢? 紫薇花床单的碎片已经风化成泥了,一丝一毫 的痕迹都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