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雪的情调 大清早薄雪花就飘起来,天空变得迷离了,犹如女人做爱时的眼神。 雪花默默地坠落,坠落,向着地面义无反顾地以身相许。用心倾听,似乎可以 辨出轻微的细喘声,犹如贴在耳畔的温馨的鼻息。薄雪花飘撒着那份含蓄,飘撒着 那份蕴藉,将天和地都裹在了无边无际的柔情里。 钟文欣最喜欢小雪的这种情调。 汀州的时令就像一个信守诺言的情人,每当日历上出现“小雪”这个节气的时 候,轻柔的雪花就会如期而至。钟文欣推开窗,把半边身子探出去。薄雪花缀在了 眉毛上,缀在了额发上,缀满了双肩和脊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雪花的气息, 恍惚中觉得自己仿佛像薄雪花一样飘了起来。 钟文欣拿出手机,就这样在小雪的情调里给程世杰打电话。 “喂,世杰,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男人在那边思索着。 “哎哟,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都忘记了?”女人似娇似嗔。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 “你看看外面,看看外面的天嘛。” “哦哦哦,小雪。今天是‘小雪’。”男人明白了过来。 “世杰,五年了,今天是五周年。” “是嘛,哦,已经五年了?”男人似乎有些惊奇。 “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应该庆祝庆祝。” “当然当然,庆祝庆祝。” “晚上,咱们去富丽宾馆吃西餐,然后玩个痛快。” “呀,昨天你怎么不说?”程世杰慢慢地回道,“我有饭局,是远道的贵客, 晚上定好了。” “哎哟?让你为难了。”钟文欣有些不悦。 “不,不是那个意思。”程世杰似乎想解释。 “什么意思嘛,”钟文欣提高了嗓音,“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一定去!”程世杰像是在发誓,“你看这样行不行,到时候你先吃 着,我在那边应付一下,立马就赶过来。” “嗯,好吧。” 钟文欣下意识地叹口气,然后收了线。 细想想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和程世杰相好居然已经五年。当初钟文欣认识程世 杰的时候,正值洪开源那个老头甩手离开了她,让她觉得很受伤。程世杰的出现可 以说是恰逢其时,他提供了慰藉,填充了空虚。他就像一块“创可贴”,粘在钟文 欣的伤口上,使她得以平复。 “创可贴”只是应急之物,本不指望它天长地久。两人也就是粘在一起好一好 罢了,等那粘度消失了,它自己就会掉下来。谁会想到,这一粘就是五年呢?对于 钟文欣来说,程世杰的存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习惯是很难改变的。程世杰从不言婚, 钟文欣亦不言嫁,两人就这样彼此习惯着,彼此保持着一种默契。这种默契与夫妻 比起来,少了责任和义务,有的只是情愿。 或许是因为五周年的缘故吧,钟文欣对今晚的约会格外在意。方才程世杰小小 的迟疑就让她生出不悦了,虽然对方随后又用发誓般的允诺做了补救。钟文欣闭上 眼睛稳了稳神,调理了一番情绪,然后才到洗浴间去梳理。 开亮洗浴间的顶灯,却没有揿亮梳洗镜上方的照灯。在暗淡的光影里,所有生 硬的线条仿佛全都销匿了,女人的面孔就显得分外柔和。四十岁以后的女人应该避 免出现在强光直照里,她应该让自己成为薄云轻掩的月影,显现那种朦胧之美。 钟文欣轻轻地向脸上拍打着凉水,然后涂上了磨砂洗面奶。她精心地研揉着, 那情形就像制镜师在打磨一块易碎的眼镜片。冲去洗面奶之后,再涂上按摩乳,依 然地精心,依然地不厌其烦。两道工序之后,才是擦橄榄油。钟文欣只擦西班牙进 口的橄榄油,钟文欣的皮肤是那种特别的质地和样式:这类皮肤在三十岁以前出奇 的白出奇的细腻,能给人在视觉和触觉上都造成冲击,可是过了三十岁之后它就会 渐渐打起褶来,像干缩的卫生纸一样布满细密的皱纹。 只有用橄榄油给它上光,它才能显得饱满,显得滋润。 伺候完了脸,接下来就伺候头发。精致的发梳是红木制做的,它不会生出讨厌 的静电。钟文欣来而复往,怡然自得地梳整着微微冷烫过的卷发,那情形就像心满 意足的主人在抚弄自己喂养的宠物。忽然,一丝银光在梳齿间隐约地闪了闪,让钟 文欣心里蓦地一沉。钟文欣痉挛似的抓住了它,犹如捉住了一个贼。贼!它们是贼, 它们悄悄偷走了她的青春。一根,又是一根呐……她在心底悲怆地喊叫,不过就是 四十多岁罢了,若何白发就如此无情地纷至沓来呢? 除掉了那根白发,钟文欣仍旧不能放心。她索性把梳洗镜上方的照灯揿亮,对 头发做一番仔细的搜寻。低低脑袋用手撩撩,就看到与头皮相接的发根处有些可疑, 那些新生的发根颜色很淡,于是钟文欣的心情顿时也黯淡了下来。 钟文欣的头发是漂染过的,染的不是纯黑,而是棕黄色。黑与白的反差太大, 而黄与白则有些接近,在棕黄的背景下,那些钻出来的白发就不会显得过于醒目了。 伸出手,在搁架上找出棕色的染发焗油剂,在那些可疑的发根处梳抹了一番。 稍待片刻,又洗净吹干,权做临时的修补罢了。 待要喷洒定型摩丝时,却找不到那瓶兰蔻摩丝。四处扒拉了几下,身上忽然燥 热起来,脱口喊了声“蕾蕾──”,转身就往楼梯那边走。钟文欣住着一幢小别墅 楼。她住二层,女儿钟蕾的卧室在三层。 兰蔻是那种成熟浓郁的香型,那是给成熟女人用的,小姑娘家家的用它干什么? 小姑娘用的应该是那种淡淡的香型……钟文欣一边烦着,一边向楼上喊,“蕾 蕾──” 没有回应。钟文欣的身上没来由地燥热起来,怒气回旋着,人就像被堵了的烟 囱一样冲动。她一边喊着女儿的名字,一边噔噔地上了楼,伸手扭动了女儿房间的 门把柄。 单人席梦思软床是空的,操作台上的电脑蒙着防尘罩──钟文欣这才想到,钟 蕾已经用完早餐去了期货公司。她刚刚上班不久,是应该每天早早赶到,给上司留 下一个好印像。 钟文欣在女儿的房间里看了又看,没有发现那瓶兰蔻摩丝,只好气呼呼地回自 己的卧室去。进了门一抬头,忽然看到那个翠绿色的摩丝瓶就立在床头柜上。唔, 想起来了,昨晚去女友阮珊家打麻将,是在卧室换的风衣。更衣之后,一边照着立 柜上的穿衣镜,一边往头发上喷了喷摩丝,也就顺手把瓶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拿到了摩丝,心里就自嘲地笑了。有没有搞错,忘性这么大,脾气这么大,不 会是更年期来了吧? 九点整,钟文欣开车到了科技园大厦。她的文欣电脑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部就 在大厦的十二楼。钟文欣泊好车,直接来到一楼的文欣电脑公司门市部。临街的铝 合金门窗已经全部打开,见到钟文欣进来,门市部的十几位员工一起恭恭敬敬地道 了声,“钟总早!”钟文欣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然后,她询问了一番新款联想 商用电脑和工作站的出货情况。文欣公司揽的是大业务,对口的多是单位客户,一 笔生意做下来利润就很可观。除了网络和整机,公司还代理台湾和大陆几个主流品 牌的液晶显示器,那些都是当红产品,热销得很。 从门市绕进库房里,钟文欣蹙了蹙眉。装着电脑原件和其他电子产品的大纸箱 杂乱无章地堆放着,看着就让人心气儿不顺。 “喂喂,我说,你们都是幼儿园的小孩儿吗?”钟文欣端着老板的架子,绷着 脸。 库房的几个员工噤着声,服服帖帖地站着。那情形,还真像是幼儿园的孩子们 见了发脾气的阿姨。 “乱七八糟!幼儿园的小孩儿垒积木,也不会垒成这个样。”钟文欣声色俱厉 地指着那些纸箱子,“重垒吧,赶快垒整齐。” 那几个员工就赶快动起手来,重新摆摞那些纸箱子。 钟文欣这才舒口气离开库房,乘电梯来到十二楼。 钟文欣的总经理室设在大厦十二楼,钟文欣进了屋就不由自主地站到了玻璃窗 前。做着老板在人前发威是一种样子,到了人后自己独处时,钟文欣就是另一副样 子了。此时的钟文欣像是江边的望夫石,神情中满是憧憬,满是期待。她怔怔地倚 在窗前眺望,川流不息的长街是涌动的河道,河对岸远远的那处山丘就是富丽宾馆 了,纷飞的小雪犹如薄纱一般笼着它,使它望上去又朦胧又温柔。 钟文欣就在那片朦胧里看到西餐厅的烛光亮着,对面男人的那张脸晃来晃去的, 像潭中的圆石一样幽深。 钟文欣已经习惯了程世杰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生着牛一样的大眼,还有两个牛 一样的大鼻孔。程世杰不仅面相如牛,身板也像牛一样滚圆壮实。这样的男人,看 上去虽然不够潇洒,不够倜傥,但却让人觉得温顺,觉得憨厚。 就是在床上犁地耙地,这男人也像牛一样的出力,像牛一样的耐久。 想到这儿,钟文欣就浑身疏松起来,仿佛看到了自己被犁着耙着的样子。 …… 终于捱到了黄昏。 钟文欣匆匆开车赶到富丽宾馆的西餐厅,甫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向厅堂里张望, 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真好,靠近街窗的第五个餐桌还空着,钟文欣即刻走过去, 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要了一杯现榨的鲜橙汁,独自慢慢地啜,往事也慢慢地啜进了心里。那次钟文 欣坐的就是这个位置,临窗的第五张餐桌,烛光也是这么悠悠地晃。就在那变幻不 定的光影里,钟文欣看到程世杰像筏子一样漂漂摇摇地浮了过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我也是刚刚才坐下。” “其实呢,用不着吃饭,用不着破费,那是我该做的事。” “我就是想请你坐坐,我不知道怎么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钟文欣说着, 嗓子有些哽,眼圈也红了。 大概是要安慰她,程世杰叹了口气,似乎不经意地伸出手来,在钟文欣的手背 上拍了拍。那是一种模棱两可,暧昧不明的接触,钟文欣本能地将手缩了回去。 对钟文欣的反应,程世杰好像并不在意。他把落在桌上的手拿起来,搔了搔下 巴说,“我知道,你不容易。” 钟文欣苦笑着望了望对方。对方那双牛眼睛明亮地闪着,略呈方形的厚嘴在慢 慢地嚅动,像牛在津津有味地反刍。 唔,天呐,他知道──,他都知道些什么? 钟文欣那时刚刚从事电脑生意,来往的朋友不多。台商洪开源像扔掉一个无用 的内存条一样抛下她走了,她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在科技园市场开了一家自己的电 脑店,卖些硬盘、光驱和其他散件。程世杰是做局域网的,他曾经带过几个客户来, 买过一点儿她的东西。从那以后,程世杰就时不时地会来店里坐坐,和她闲聊。程 世杰那善良的牛眼睛和憨厚的面相让钟文欣感到安稳感到舒适,不知不觉地两人就 似乎成了朋友。 当程世杰把那单七十多万元的生意拿给钟文欣的时候,钟文欣简直不敢相信这 是真的。一家大客户的局域网,近百台电脑,程世杰完全没有必要交给她做,她明 白这是程世杰在给她送钱。 也许吧,也许这是个饵。可是,钟文欣愿意吞下去。 在艰难时刻程世杰如此扶助了她,使钟文欣对这个男人已经不只是感激了。 …… …… “请问,太太你想要点儿什么?” 侍应生的问话将钟文欣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她怔怔地望着侍应生,好一会儿才 反应过来。 “唔,我在等──,这样吧,先来一杯咖啡。”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程世杰打来的。 “喂,欣,你在哪儿?” “我已经到了,在海景呢。” “哦,好。我等一会儿就去啊,你先吃着,我就去。” 接了电话,钟文欣笑了。虽然程世杰人还没有来,但是有这份周到和体贴,已 经让她满意了。 啜完那杯咖啡,钟文欣就点菜。眼睛凝在菜单上,心在吃力地打捞着当年的回 忆。那次点的是些什么菜呢?什么菜── 钟文欣想原原本本地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克隆一份:克隆菜式,克隆场景,克 隆感觉,克隆他们俩曾经做过的一切。她想用这完整的克隆,做成一份珍贵的纪念。 可惜,可惜,钟文欣能够想起来的菜只有一种:鲜橙焖鸭块。那是用奶油煎黄 了的嫩鸭,炖在一起的还有亮黄色的鲜橙瓣。之所以对这道菜印像深刻,大约是因 为那观感的怪异吧。钟文欣吃过的鸭子多了,南京的“盐水鸭”,成都的“樟茶鸭”, 扬州的“三套鸭”,贵阳的“八宝酿鸭”……可是鲜橙与鸭配在一起,总觉得有点 儿不搭界。用不锈钢餐叉叉起来细细地品,味道也怪怪的。能辨出来,那辣味儿是 西菜里常有的洋葱和黑胡椒,可是那股香味儿呢?叫来侍应生问了,才知道那是干 红葡萄酒和一种叫做“他力根”的香草。 那天钟文欣穿着大衣,去掉大衣之后,里面是橙色的羊绒衫,颜色像是盘中的 橙子瓣。程世杰的牦牛绒衫是褐色的,与盘中的鸭块也有些相近。钟文欣一边吃, 一边禁不住笑。程世杰诧异地问:“怎么了?”钟文欣笑而不答。是因为女人笑得 太可爱吧,程世杰禁不住伸手一揽,将钟文欣揽到了怀里。钟文欣没有挣扎,她在 男人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她觉得满鼻子都是那种怪怪的“他力根”香草味儿。 今夜,钟文欣特意换上了那件橙色羊绒衫。这件羊绒衫是宽松型的,可是此时 穿在钟文欣身上却像一张绷紧了的鼓皮。侍应生把菜送上来,钟文欣也就觉得饿了。 程世杰刚才打过电话,让她先慢慢吃着,说是一会儿就来呢。钟文欣一边想着, 一边将法国干红斟在自己的杯子里,对着摇曳的烛光慢慢地独酌。从那些菜里她没 能品出当年的回忆,每一道菜似乎都是同一个味道:寂寞。 不知不觉,盘中的菜残了,瓶中的葡萄酒也几乎见了底。 快九点钟了,程世杰怎么还不来?男人真是的,生意最挂心,事业最挂心,别 的倒是可有可无了── 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借口呢? 这念头忽地一闪,钟文欣犹如着了凉风似的打了个噤。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 将目光投向餐厅的入口。 哦,那不是他嘛,他来了! 程世杰笑吟吟地抱着一捧鲜花,正从入口处向这边走来。那是色彩夺目的玫瑰, 丰腴的花瓣望上去宛若厚软华美的天鹅绒,钟文欣把脸埋在那些花瓣里,心中顿时 溢满了柔情蜜意。 “谢谢。”她喃喃地说。 “对不起,来晚了。”程世杰解释着,“你知道那种场合,脱不开身。” 钟文欣不说什么,她只是伸手拿过酒瓶,把剩下的那些酒都倒进了程世杰的杯 子里。 程世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那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啧着,像是贪婪的情郎在回 味一个得手的偷吻。 钟文欣“吃吃”地笑,干红葡萄酒在她的血管里涌流,她身上暖洋洋懒洋洋的, 只想攀着程世杰的脖子,让男人抱她上床。 五年前就是这样,五年前的感觉找到了。 恍然间,钟文欣仿佛又看到了宾馆房间深掩的窗帏。窗帏是双面双色的,其中 一面的颜色是太空银。那银色望上去有一种宇航的气氛,仿佛这房间就是密闭的太 空仓,仓里的一男一女已经离开落脚的地球,宛若羽毛一般在星际漫游。 是的,在那太空仓里她失重了。男人那样地抱着她,男人那样地撞着她,撞在 卫生间的洗脸池上,撞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撞在床头柜上……,那是身不由已的 飘浮,那是无法控制的颠荡。 程世杰就那样不知床上床下地和她做爱,让她神颠魂倒。 此时,钟文欣一边回味着当年的情形,一边关切地问,“世杰,你吃饱了吗? 要不要再给你来点儿什么。“ “不不不,我陪着那些朋友们吃,吃,”程世杰拍拍肚子,“这儿已经什么都 装不下了。” 钟文欣把手伸了过去,软软地抚在对方的手背上。“世杰,这儿的房间很安静, 暖气也很好。我想今天晚上,和你在一起。” 钟文欣的声音有些飘忽,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哎哟,真不巧,”程世杰用惋惜的口吻说,“我一会儿就得走,刚才喝的是 送行酒,我还得到车站去送客。” 钟文欣仿佛被突然击打了一下,她怔怔地呆了片刻,才盯着程世杰的眼睛问, “那送走客人呢,你还能不能来?” 程世杰的目光闪烁不定地躲开了,“以后吧,以后有机会。” 说着,被钟文欣抚着的那只手也悄悄地溜了出来。 明白了,完完全全地明白了,男人是在找借口,男人是在拒绝。钟文欣的胸腔 里像被什么扯着似的痛楚难当,然而她的脸上却不露痕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你现在真是忙啊。” “忙,忙。”程世杰笑着点点头。 钟文欣沉默了。 程世杰也无话。 片刻的冷场竟让钟文欣蓦然凉透了心。哦,毕竟也是五年的恩爱啊!本以为彼 此已经心心相印形同一体了,却原来仍旧不过你是你我是我罢了。 程世杰显然意识到了再呆下去的尴尬,他很快地看看手表,然后起身说道, “对不起,我得走了。” 程世杰是那种客客气气的样子。 “好,你先走,我再坐一会儿。”钟文欣彬彬有礼。 钟文欣没有起身送程世杰,她坐在那儿,看着程世杰的身影在餐厅的入口处消 失。莫非这个男人真的要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了吗?钟文欣稳稳神,开始仔细地回想, 于是就想到了一些此前显露过的可疑的痕迹。 两人刚刚进入状态的时候,几乎是要天天见面,天天上床的。渐渐地就变成了 三四天一回;然后,是每周一回;再往后……这次呢,这次居然有一个多月没有上 床了。 还有,从通电话的方式上也应该看出其中的变化了。当年热乎的时候,电话每 天要打好几次,话机拿起来就放不下,仿佛那是对方的嘴唇,恨不得让它永远粘在 自己的嘴巴上。 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电话慢慢有了规律。在每天固定的某个时间,有那么 一次固定的不长不短的通话。嘘嘘寒,问问暖,也还殷勤,也还周到,就像天天的 晚点名,日日的早升旗。不知不觉,间隔就拉长了,三天一回,一周一次…… 终于有了今天。 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淡掉,莫非要断掉吗? 仔细想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呢,也谈不上对不起自己。凭 着女人的直觉,钟文欣断定男人如此离去无非是因为她红颜不再罢了。 一单七十万元的生意,五年的相好,彼此彼此,都对得住别人也都对得住自己。 既无恩怨也无悔吧,有的只是些伤感,还有一些烦恼。 是自伤自哀,是自己恼着自己:谁让你老了?谁让你老的! 钟文欣从餐桌前起身,穿上大衣。路过前厅的时候,她从落地镜中打量了一番 自己。长腿还是长腿,高个子依旧是高个子,只是小腹已然膨出,将羊绒大衣丰满 成了米袋形。细挺的颈项不见了,下巴之下又多出一个下巴来,像河马似的满脖子 都是赘肉。 钟文欣逃也似的从落地镜前离开,走出了富丽宾馆的西餐厅。 外面换了另一副景色,外面的景色让她换了另一副心情。夜是更浓更深了,灯 光里的小雪花也显得愈发轻盈愈发鲜活。对面的西海湖静幽幽的,岸柳丛中透出一 个轮廓模糊的画舫,隐隐约约地有丝竹之声传来,让人觉得恍如仙境。 钟文欣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那是一条固定在湖岸边的大船,被人精心装修成古色古香的茶社。沿着宽大的 木板走上船去,迎面看到横挂着的木匾上写着“秋月舫”三个大字。一左一右的对 联是白居易的诗,“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人入船中,似乎感觉不到是在船上了,宽敞的厅堂里挑挂着一盏盏灯笼,朦胧 的纱影中有人在晃动,那情形犹如梦境。 钟文欣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祁门红茶。木椅上的坐垫厚厚的软 软的,红茶入口香香的暖暖的,钟文欣感到惬意了,她闭目养神,想要把方才淤在 心头的不快排遣竭尽。 对面的椅子轻轻响了一下,眼帘上有什么东西在晃。钟文欣睁开眼,看到一个 年轻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这男子身材颀长,又配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愈发显得瘦削 高挑。风衣的领子是竖起来的,像骑士的护甲一样围护着双耳和脸颊。下巴和鼻子 都有点儿尖了,眼睛却是滚圆滚圆的,热烈的眸子中似乎隐含着一丝忧郁。 钟文欣怔住了。哦,他的外形和神态都太像韩冰了!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那年轻男子的问话使钟文欣回过了神。 “当然,请──”钟文欣点点头。 那年轻男子坐下来的时候,将原本挎在肩上的黑包轻轻放在了桌上。钟文欣扫 了一下外包装,很职业地认出这是一架低档的WINBOOK 笔记本电脑。那黑包的边缘 已经磨毛了,可能是台二手的旧货。 咦,这年轻男子是做什么的?钟文欣好奇地将目光投过去。对方的目光丝毫没 有避让,径直地迎上来,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深郁。 倒是钟文欣有些不自在了,她赶忙找了个话题说,“你这是WINBOOK 吧,奔4 的1.0G的?” “你猜得真准,是WINBOOK ,”对方说,“不过呢,不是奔Ⅳ,是赛扬处理器。” “老掉牙了吧,”钟文欣随口道,“硬盘有没有10G ?” “我给换过了,20G 硬盘,猫也是56K 的。”这人说着,伸手将提包的拉链打 开,熟练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悦耳的钢琴曲蓦然流泄出来,钟文欣的眸子闪了闪。 “CD的音色不错。” “我把24倍速的CD换了,现在是DVD.” “哦──” …… …… 有了电脑这个共同话题,两人就似乎熟门熟路地聊开了。 钟文欣问,“你,是做电脑的?” “哈哈哈──”那人突如其来地发出一串笑声,让钟文欣又愣住了。是那种略 带神经质的笑,那笑的感觉也像韩冰。 笑声戛然而止。 “我刚下课,这是出来打工的。”那人说。 “怎么,你还在读大学?” “不,研究生。”那人显出了几分矜持。 “唔,是这样。”钟文欣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研究生”这三个字仿佛是精 品巧克力,使交谈的气氛变得更浓更有味道了。 送晚茶的推车经过这里,停在了他俩的旁边。 “你,想来点什么?”钟文欣望望对方,随口问。 “虾饺吧,还有凤爪,猪手,”那人向推车里指指点点,“这儿的皮蛋粥也不 错,真的。” 四个小笼两碗粥。钟文欣拿起调羹在自己面前的细瓷碗里搅了搅,便放了下来。 她已经在“海景”用了餐,此刻并没有什么食欲。 “你对这儿的小吃很熟悉,经常来吗?”钟文欣问。 “唔,唔。”那人口里塞满了食物,只能点点头。 有棱有角的大喉结上上下下地蠕动,看上去就像一个在被单下爬来爬去的小动 物。这喉结也像韩冰呢,钟文欣暗暗地想。 一碗皮蛋粥居然转眼之间就见了底儿。 那人在解决猪手了,看得出来,他很克制,想尽力减慢速度。 “你,没有吃晚饭吧?”钟文欣脱口道。 话一说出来,钟文欣就有些后悔。她看到那人的脸红了红,生着黑茸毛的上唇 抖了抖。 “……要上课,没有……吃好。” 钟文欣笑了。扮一个够威够酷的男人,他那高大的身架是够了,他那竖着衣领 的黑风衣也够了,然而他的内里其实还是一个大男孩罢了。想到这儿,一种母亲照 料孩子般的感觉温暖地涌了上来 “来来,吃这个,吃──”钟文欣把装着虾饺的小笼向他面前推了推。 “谢谢,我够了。” 他已经恢复了从容,他不慌不忙地拿出纸巾揩了揩嘴角,然后又揩了揩手。那 动作是一丝不苟的,显得成熟而练达。 红木桌嗡嗡地振动着,像一个低吟的诗人。那是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播放的钢琴 曲给它带来的谐振。钟文欣向船窗外瞥了一眼,夜色中的湖面犹如黑黝黝的海,风 中的薄雪花就像浪沫一样飞溅不已。《水边的阿狄丽雅》,韩冰送给她的磁带里有 这首钢琴曲,一浪一浪的琴声涌过来的时候,就会让人立不稳心神。 随着那节奏,钟文欣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跳起来。 “你也喜欢钢琴曲?”那人望着钟文欣。 “是的。” “这盘CD做得很棒。”那人自我欣赏地评价着他自己的东西。 当年不是CD,当年只是磁带,要变换的都已经变换,永恒的只是琴曲,钟文欣 感慨地想。 “这是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曲子,他们的演奏风格既古典,又现代……”那人 说。 他也知道曼托瓦尼?钟文欣再次对他生出探究的兴趣。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 的口音就像他的来路一样含混。 “听你的口音,不是汀州人吧?”钟文欣问。 “你说呢?” “我听着,有一点京味儿,有一点港味儿,还有一点台味儿……” “哈哈哈,对,我不是汀州人。”他似乎对他的口音很得意。 就这样,两人聊得挺开心。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无形的魅力,能够 吸引女人与他兴致勃勃地长谈。 …… …… 要分手了。 钟文欣说,“谢谢你,今天晚上很愉快。” “也谢谢你对我服务的评价。”那人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张名片。“今后如 果你还想聊,可以随时和我联系。” 这人再次令钟文欣觉得意外了,“怎么,你是──” “对,我说过,我在课余时间打工。我经常到这儿来,陪人聊天的标准是每小 时收费五十块。” “哦,你是说,你就是这样打工的。”钟文欣明白了,她看看手表说,“咱们 聊的有两个小时吧?来,给你。” 那人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钟文欣递过来的百元钞。 当然,茶点也是钟文欣买的单。 收起钱夹的时候,钟文欣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人的名片。上面是一组醒目的短语, “特色服务,顾客至上,陪你快乐,陪你满足”。中间是“晓雄”两个字,一望而 知,这是一个职业化的假名。 那颗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钟文欣能够想象得出对方的服务还会包含什么项目。 接下来的想象就让她有些软,有些晕,她咬了咬嘴唇,让那些想象凝住。她觉 得自己缺乏心理准备,她觉得那样太唐突。 晓雄殷勤周到地起身相送,他轻轻挽住了钟文欣的手肘。一股浓郁的男用香水 味儿从他身上向钟文欣袭来。这是古龙香水吧?是那种标志着成熟男人的香水。眼 前的这个男人呢,就像是加了催熟剂的嫩香蕉,味道已经变得很可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