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这是反间谍局局长崔志国的办公室。 正是北京的盛夏季节。窗外是刺眼的阳光和无休无止的蝉鸣。办公室高大宽敞, 但是陈设简陋。几张显得有些陈旧的布沙发,几只灰色的保险柜,一盏有着绿色灯 罩的台灯。阳光穿透了窗户,照在有点发灰的墙壁上。两张印刷并不精美的地图, 算是为墙壁增添了一丝色彩。 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常办公用品之外,还放着一个红色金 丝绒的小盒子,一个不大但非常精美的小盒子。 崔志国正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还不时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小盒子。 有人从外面轻轻敲门。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崔志国把目光从那个小盒子上移开,抬起头说:进来。 门被推开了,许子风从外面进来。这是一个几乎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头 儿。个头不高,两只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 崔志国已经离开了座位迎上去,笑容满面地说:许老,我正在等你。 许子风愣了一下,很警觉地看看他,微笑着问:许老?什么意思?怎么会用上 了这样怪头怪脑的称呼? 崔志国敷衍地哈哈一笑:表示我对你的尊重而已。 说着,他打开了放在办公桌上那个精美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闪烁着金属光泽 的立功勋章。 许子风看见勋章,笑了:我的? 崔志国:为表彰你在长达一年的“719 行动”中的重大贡献,总部决定给你记 一等功。鉴于“719 行动”的特殊性,表彰会就不开了。现在我就代表总部,正式 地把这枚勋章给你戴上。 许子风急忙立正,努力挺起已经有些弯曲的胸膛,低头看着崔志国将勋章给他 别在了胸前。 崔志国显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说,便有些没话找话地问道:这是你的第几枚勋章 了? 许子风谦逊地笑着:我记不大清楚了。 崔志国依然像在说废话:多得记不清了? 许子风问:局长,没别的事了吧? 崔志国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于是,许子风转身朝门口走去。不过刚到门口,下了决心的崔志国还是叫住了 他:你等等。 许子风疑惑地站住了,在与崔志国对视的霎时间,他已经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 犹豫。许子风想了想,很沉静地走到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为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 在吐出一缕烟雾的同时慢悠悠地说:还有什么你直说吧。我看你好像有话说不出口? 崔志国表情依然不那么自然,来到许子风身边坐下来,自嘲地笑笑说:我还是 什么都瞒不过老领导的眼睛啊! 许子风再次感到了不习惯和警惕: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会儿“许老”一会儿 “老领导”的,怎么都是些怪怪的称呼! 崔志国把目光从许子风身上移开,长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总部 领导让我正式通知你,准备让你退休了。 许子风显然大吃一惊,身子动了一下,结果让手上的烟灰落了一腿:退休? 崔志国:我也觉得有些太突然,但这是总部党组的集体决定。不过你千万不要 产生什么别的想法,总部领导完全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才作出这个决定 的。我想,这是总部领导对你的关心。 许子风恼火地站了起来:废话!我根本不需要这种关心!我才刚刚六十岁就不 要工作了,你们以为让一个孤老头于回家等死是对他的关心?荒唐嘛! 崔志国:你别激动,许老。 许子风冲他瞪起了眼睛:什么狗屁“许老”?!你别再这么叫我! 崔志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一阵很短暂的沉默之后,许子风渐渐冷静了些。他一脸无助地看着崔志国,突 兀地问了句:这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崔志国努力公事公办般地重复道:这是总部党组的集体决定。 许子风的精神似乎突然坍陷了。他站起身来,但胸膛已经挺不起来,背也显得 更弯,和刚刚进门时完全像是两个人,那样子实在让人心疼。崔志国看着他这样, 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只好看着他,一言不发。 许子风不再说什么,用颤抖的手取下胸前刚刚戴上的那枚勋章,再慢慢地把它 放进盒子里,然后朝门外走去。 崔志国赶上几步,站到他的面前。两个人相互看着,最后还是崔志国主动伸手, 紧紧握住了许子风。 许子风不吭声,于是他们也只有相互握手。 崔志国憋了一阵才找到一句话:老局长,我会去看你的。 许子风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该努力笑笑,但他的笑很难看。他松开崔志国的手, 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2 几个月过去了。 一个香港深秋的晚上,细雨渐渐沥沥地下着,给这个白日里喧闹的城市增添了 一丝静谧。一条在小山坡上蜿蜒延伸的街道,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闪着神秘的光影。 有几个打伞的行人在街沿上匆匆行走,急促的脚步踩着地上的积水,发出轻微的哗 哗声。 山坡上,有一幢独立的小楼。小楼是白色的,典型的维多利亚时期风格。小楼 的窗户顶是弧形的,里边透出温暖的灯光。楼下的草坪边,停着一辆福特牌小轿车。 小楼临街一面的二楼,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户。窗户的玻璃上,满是雨水的痕 迹,把窗外的街灯扭曲成璀粲的花纹。房间里,一架老式唱机转动着,播放出莫扎 特室内乐的旋律。两个学生模样的欧洲人,卡瑟尔和约翰松正在往一只大皮箱里装 着一些五花八门的书籍和画刊之类的东西。在他们身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华裔男 人一边轻松地随着唱片的旋律吹着口哨,一边往另一个箱子里装着一些衣物。 两个学生完成了工作,刚刚关好皮箱,华裔男人又从那边扔过来一本厚厚的书 :差点儿把这个忘了。 两人相互看看,很夸张地表露出一种无可奈何,重新开了皮箱。 卡瑟尔翻翻那本书,当然是一本枯燥无味的技术理论书籍,说:教授,你到底 要上哪儿去? 教授暧昧地笑笑:我对你们说过了,是一个重要的约会。 约翰松:我理解,应该是和一个女人的约会? 教授还是笑着:这有什么不对吗? 卡瑟尔:当然很好,以您的名望,和什么样的女人约会我们都不会吃惊。 教授: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卡瑟尔:我在想,带上这么多技术资料去约会,这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约翰松笑起来:应该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 教授也笑了。他收拾完自己的衣物,在他们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就算是吧。 看到两个学生把行装收拾完之后,教授才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窗帘拉上。然 后他在两个学生跟前坐下来。 教授对卡瑟尔说:你们不想喝点什么? 约翰松正中下怀地立即响应了,拿过来三个酒杯和一瓶威士忌。 教授喝一口酒,表情严肃起来:我们不再开玩笑了。关于我去和什么样的女人 约会,你们不用再胡乱猜疑,最好也不要多问。因为你们知道得越少,对你们越有 好处。明白吗? 两个学生看着他,那样子当然是在告诉他不明白。 教授并不理会他们,看看表:过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我。 卡瑟尔惊讶地问:今天晚上? 教授点点头:你们要是愿意,可以在香港多玩几天。不过我真的会消失一段时 间,这个期间我们将无法联系。 约翰松夸张地说:无法联系?天啊,好厉害的女人! 教授笑了:你们俩要这样理解我也不反对。我们的研究项目还剩下最后一点儿 工作,我相信靠你们两个人足以完成了。有问题吗? 两个学生表示没任何问题。 教授举起酒杯向两个学生示意:那好吧,为我们这次短暂的分别,也祝我们的 工作顺利完成! 约翰松笑着说:祝教授蜜月愉快! 他们干杯。 教授再次看看表:还有点儿时间,可我已经饿了。 两个学生立即深有同感地叫喊起来:Yeah! 教授于是把几张钞票放在他们面前:那好,我请客。你们谁去买点儿吃的回来? 两个学生立即表示反对。 卡瑟尔:这并不公平! 约翰松:教授,如果即将去赴约会的是我,我不会反对自己去跑一趟的。 卡瑟尔:当然,教授应该把自己的好心情以某种物质的方式传递给我们。 教授看着他们,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很遗憾在课堂上只教会了你们舰船动 力学,而没有让你们了解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师道尊严。好吧,我去买! 在两个学生胜利的叫嚷中,教授朝楼下走去。 约翰松看见沙发上的车钥匙,拿起来追上去:教授,你忘了车钥匙。 教授得意地笑了:从后门出去有条近路,不用开车了。这你们不知道吧? 两个学生也嘻嘻地笑了起来。 教授拿上一把雨伞,下了楼梯,从一个后门出了小楼。 楼外,树木在雨幕中黝黑阴森,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教授一边走进树林,一 边撑开了手里的雨伞。 3 就在教授离开自己的学生们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在小楼对面的一个建筑物里, 也有几个人在静静地等待着。房间里面没有开灯。在一个被窗帘遮挡着的窗户前, 有人在用望远镜监视着教授的房间。 黑暗中,有人在轻轻对话:一切正常? 正常。还没有行动指令? 已经在路上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手中的对讲机叫了起来。他听了一下,向另外的黑影点点 头,两人一起拔出了别在腰里的手枪,冲出了房间。 灯光昏暗的小街上,两辆吉普车没有开灯,正好在小楼前猛地停下。随即,五 六个一身黑衣的蒙面汉子持枪跳了下来。从房子里面跑出的两个黑影扬扬手,加人 了这些人的行列。 一个车上下来的头目问:在里面? 一个从建筑物里出来的黑影竖起大拇指作了回答。 于是在头目的指挥下,他们迅速围住了教授的小楼。 然后,头目带着几个人冲进了楼里。 无聊地呆在小楼二楼房间里的卡瑟尔和约翰松都听到了楼下有响动。卡瑟尔急 忙来到窗边,掀开窗帘看见了外面的汽车和两个持枪站立的黑影。他虽然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但马上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转身惊呼:快关灯! 约翰松不知所措,反应慢了些。就在他刚刚关掉电灯的时候,几个蒙面人已经 冲上了楼,进了房间,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立即开枪了。 安装了消声器的枪口冒出火光,卡瑟尔和约翰松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沉重地 倒在地板上。 接着走进房间的头目摘下蒙头的面罩,弯下腰去查看两个死去的人。这时房间 里的电灯又亮了,当头目看见地板上那两张扭曲的欧洲人的面孔时,吃了一惊,并 迅速示意其他人四处搜寻。 头目恼怒地问随后上来的人:还有一个呢? 那人低声回答:应该在呀。 四处搜寻的人把小楼里的房间都搜查了一遍,回到了头目跟前。当然,他们是 一无所获。 头目愤怒地立即给了手下人一记耳光:混蛋! 正当楼上的人们在茫然中相互呆看的时候,小楼外的街道上一辆出租汽车开着 大灯驶了过来,并慢慢接近了小楼附近的街区。车上是一个神情严肃的男人。他刚 刚从机场赶过来,按预先的约定到这个小楼来接教授。尽管路灯昏暗,车上的男人 还是远远看见了停在路上的两辆吉普车,脸上顿时显出了警惕的神情。 出租车已经快到小楼跟前了,司机开始减速,并靠向路边。 车上的男人这时已经发现了在楼前晃荡的持枪的人,他意识到情况危急,便立 即对司机说:别停车! 司机虽然诧异不已,但还是再次踩下了油门,出租车加速从那辆吉普车旁边冲 了过去。站在吉普车旁边的两个人看到出租车从自己身边疾驶而过,立即感到了异 样,毫不犹豫地朝出租车开枪。子弹打在车身上,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脆响。 但是出租车还是轰鸣着消失在远处。 听见枪声,头目带着人从楼里跑出来,怒斥道:谁他妈让你开枪的! 开枪的人争辩道:车上肯定是来接头的人! 头目气急败坏:快追! 一个人说:可我们还没有干掉那个目标呢! 头目:还管什么目标啊!赶紧把这辆车盯牢! 几个人上了吉普车,朝出租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教授抱着一堆刚刚买回来的食品,正吹着口哨,心情不错地沿着一条小路往回 走。就在他马上要看见那栋小楼的时候,却听见了从小楼方面传来的枪声。教授顿 时满脸惊愕地站住了,他思索片刻,知道一定是小楼里发生了不测。尽管不清楚卡 瑟尔和约翰松的命运如何,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扔掉了手里的东西,转身匆匆消失在 潮湿的黑暗里。 小雨仍然还是那样渐渐沥沥地下着。醉生梦死的香港,在这深秋的夜里对曾经 发生的一幕浑然不觉。 4 深秋的北京,落叶纷纷,露出了几丝萧瑟。不过黄昏时分夕阳辉映下的彩霞依 然明丽绚烂。几乎没有什么工业污染的天空,显出一种宁静和无暇。仿佛一块无垠 的彩色玻璃,被澄明的大气吹拂得干干净净。 红旗宾馆是一栋老式的四层楼房,简陋的建筑表面看起来更像是哪个单位的招 待所。破旧的玻璃窗,反射着灿烂的晚霞,几乎使人忘记了那些油漆斑驳的木窗框, 已经在多年的风霜雪雨中被摧残得不像样子。饭店大门并不宽阔,还挂着厚厚的灰 色布帘,偶尔有几个人进出。楼前宽敞的空地上,停着几辆汽车。一辆挂着民用牌 照的吉普车停在这些汽车中间。 车内坐着骆战和另外四个侦察员,其中一个显然是负责无线电接收的。骆战是 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年轻人,剪着短短的头发,面目英俊。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一边啃一边指着一张摊开的小图,正在给三个侦察员布置任务。 骆战:……这儿,还有这儿。饭店的惟一出口就是大门。 侦察员小李:要不要在他对面的房间布置一个人? 骆战:没用。太接近了,反而容易露馅儿。你在四楼的服务员值班室,就是这 儿,还可以监视楼梯。 侦察员大刚:这小子怎么不去住北京饭店?一个香港人,住到这个地方来,可 太招人注意了。 骆战:他要住这儿,肯定有他的道理。你们可听好了,局里不许我们打草惊蛇。 要注意来访的客人,同时也要注意他和宾馆服务员之间的接触。但是,我再说一次, 不许接近他们。在没有接到指示前,谁也不准行动。好了,大家去吧。 三个侦察员先后下了吉普车。 骆战留在车上,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通过望远镜,可以看见饭店的登记处和 登记处一旁的楼梯口。一名女服务员坐在登记处柜台后面发呆。在登记处对面的椅 子上,坐着一名监视的侦察员。 刚从车上下去的侦察员小李,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坐下。两人低声地交谈了几 句,点上了香烟。他们的样子,很像是在一起等着什么人。 这时毛阳从他们跟前经过。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穿着服务员穿的白色制 服。他似乎很不经意地看了看那两个侦察员。 骆战和侦察员曹志勇留在车上。骆战只顾用望远镜观察着宾馆里的情形,曹志 勇没话找话地说:骆战,听说你还是个神枪手? 骆战仍然举着望远镜:谁说的? 曹志勇:怎么了,这也保密? 骆战笑了:那倒不用。我是所有参加培训的人里的第一名。 曹志勇:清清闲闲地坐办公室多好,怎么非要来干这个? 骆战:你想坐办公室?早说呀,早说咱们俩换换不就行了。 曹志勇:我哪儿有那福气。 骆战放下望远镜:说这话觉悟可不高,都是革命需要嘛。 曹志勇:你少来这一套。我就听说你是吵着闹着非要离开办公室的。 骆战一瞪眼:你别跟我耍贫嘴啊! 曹志勇不吭声了。 宾馆内的毛阳从一楼的值班室里拎出了很多只暖水瓶,朝走廊的尽头走去。他 打开一扇门,进了、个不大的房间,来到一个专烧开水的锅炉前。他把两只暖水瓶 放到水龙头前,打开了龙头。两个水龙头开始同时往外哗哗地流着开水。很快,两 个暖水瓶已经满了,开水溢出来四处流淌,把本来就不大的锅炉房里弄得更加雾气 腾腾。 热气蒸腾的水雾中,毛阳神情紧张地蹲在地上,匆匆忙忙地写着一张字条。 写好字条,毛阳两手提着七八个暖水瓶上了四楼。一上四楼,他就看见四楼的 服务员值班室里,侦察员小李正冲着自己微笑着点头。毛阳也对小李点了一下头, 然后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小李坐在值班室里没动。毕竟,从他的视角看出去,可以看到整个过道和楼梯, 毛阳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毛阳不慌不忙,把暖水瓶分别放在一个个房间门口。他每放下一个暖水瓶,就 要在房间门上敲一下。 四楼的一间客房里。 房间不大,而且挺简陋的,甚至比不上一般的招待所。一个长得有些臃肿的香 港人躺在床上抽烟,并很无聊地吐出一个个烟圈。另一张床上,是一个打开的行李 箱,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 房间里已经很暗了,这个香港人起来,先拉上了窗帘,然后打开了灯。 当房间里一片明亮以后,他听到了敲门的声音。香港人脸色紧张,但并没有吭 声。过了一阵,再也听不到动静了,香港人才发现了门缝前的地上有一张字条。 他急忙过去捡起来,走到灯前看着。 字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舅舅病了,你快回去。 香港人看完后,脸色大变,急忙扔掉烟头,又哆哆嗦嗦地擦着一根火柴,烧掉 了字条,然后慌乱地开始收拾床上的行李箱。 5 天已经黑了。一阵秋风刮来,抽打着夜色中的电线,发出呜呜的叫声。 已经处于退休状态的许子风从外面回到自己的家,一个常见的北京老四合院。 他手里捧着几个刚买回来的大馒头,一边摸出钥匙打开了院门。进了院门,许子风 意外地发现家里的灯亮着,门也虚掩着。他进屋后,看见客厅的沙发旁边有一只很 轻便的、有中国民航标志的旅行包。他知道,是自己在中国民航当空姐的女儿回来 了。许子风轻轻来到自己书房,从打开一半的门缝里,看见女儿许婉云正背对着房 门在收拾房间。 许子风猛地推开门,咋咋呼呼地喊了声:不许动! 正埋头收拾书桌的许婉云一惊,回头才发现是自己的父亲。爸爸!你吓死我了。 许子风笑了笑:什么时候到的?按理说你下午就该回来了。我以为你又不打算 回家了。 许婉云纯真漂亮的脸上这才露出灿烂的笑容:今天我们航班推迟了一个半小时。 许子风:吃过饭了? 许婉云:在机场吃的。我知道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 许子风把手里的馒头直接放在了书桌上,许婉云立即制止道:怎么放这儿啊? 我刚给你拾极好! 许子风突然之间又板起了面孔,很不近情理地换了种语气;我说过多少次了, 不要乱动我书房的东西。 对爸爸的这种行为,许婉云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她仍然拾掇着,撒娇地看着 许子风:爸爸,我出去一个礼拜,你看这地方就脏得像个垃圾堆。我不收拾,你也 就不管。真不知道,你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呆得下去! 许子风似乎并不在乎女儿的撒娇:我的书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一弄, 我自己要找东西都找不着。 许婉云立即笑着反驳道:算了爸爸,过去你这儿有些东西保密,不让我进来还 算有个正当理由,现在你已经是个退休老头儿了,哪儿用得着还那么神神秘秘的。 听到这话,许子风顿了一下,仍然没有表情:谁说我退休了?领导上还没有通 知我去办正式的退休手续嘛。 许婉云:好好,你没退休。那你成天呆在家里又是怎么回事呢? 许子风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也许…… 许婉云接过去:也许领导早把你给忘了! 许子风这时才无力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脸无奈地看着女儿叹口气:完全可 能,完全可能啊! 许婉云开始擦拭挂在墙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面镶满了许多奖章、勋章,那枚 几个月前刚刚授予许子风的勋章也在里面。许婉云边擦边劝慰父亲道:爸爸,看看 这么多奖章,你这一辈子也值了。我两辈子也得不了这么多荣誉啊! 听见这话,许子风的脸上才又露出一丝有些无奈的笑容:那倒是。来,跟我说 说,这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有? 许婉云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过来挽住了许子风的胳膊,两人一同来到客厅:老 一套,没什么事情。 许子风:没事情就好。有没有旅客跟你献殷勤? 许婉云:爸,看你又说哪儿去了! 6 虽然还不是严冬,但坐在红旗宾馆外面吉普车上的骆战还是感到了寒意。他们 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几个小时。 车外,寒风无情地搅动着光秃秃的树梢,哗哗作响。车内,裹紧了大衣的骆战 正要说什么,却透过红旗宾馆的窗户看见那个香港人提着行李箱匆匆忙忙从楼上下 来了,他很吃惊地急忙举起望远镜。 香港人走到门厅的登记台前,和里面的服务员在说话,那样子显然是要退房走 了。 这时候,原来待在四楼值班室的小李已经出现在吉普车前,焦急地说:骆战, 看来这家伙要退房了。 骆战一脸的疑惑:下午才住进去,怎么就要开溜?没发现可疑的人? 小李:没有。起码他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接触。 骆战:刚才我看见一个男服务员在往楼上送开水。 小李;哦,那是宾馆的服务员。我问了问,叫毛阳,在这儿工作五六年了。而 且他都是把暖瓶放在各个房间门口的。 骆战:你肯定这个毛阳没进过香港人的房间? 小李:绝对没有。 这时,那个香港人已经结完了账,提着箱子急匆匆地朝大街上走去。 小李低声说:怎么办?不能看着他又跑了呀! 骆战想了想:先跟着他,看他到底要上哪儿。你快上来! 小李上了车。 街边上,那个香港人已经上了辆三轮车。他边看表,边在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催促着三轮车夫:请你快点儿,我还要赶着上飞机的! 这边儿,小李已经发动了吉普车,准备起步了。 突然,骆战看见宾馆一楼的一个窗口里,窗帘轻轻动了一下。他顿时警觉起来, 立即说:停下来! 车一停下,骆战就跳了下去。他进了宾馆门厅,对正要出来的大刚说:你先别 走,去查查一楼北面第五个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 大刚:我这就去。 骆战又说:不管里面是谁,你都要把他看死了。 大刚:放心吧。 骆战紧跑几步,回到吉普车上:走吧。 车一开动,骆战便对负责无线电接收的曹志勇说:给我接通总部。 然后对着开车的说:快跟上那个家伙! 7 晚上的机场候机大楼里灯火通明,和楼外的黑暗形成了一暖一冷的对比。因为 是晚上的航班,乘飞机的人不多,所以候机厅虽然不大,但仍显得空空荡荡的。 一辆民航大客车开了过来,在楼前停下。满满一车旅客走下来,缩着脖子进了 候机大楼。那个臃肿的香港人也很费劲地提着箱子,夹在人群里。 走进候机厅后,香港人看看大厅里的挂钟,八点刚过,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 于是,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开始抽烟,同时也有些惊魂未定地四下看看。 不过,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迹象。 过了不多久,骆战他们的吉普车也停在了候机楼外。 骆战并没有下车,对小李说:你先下去盯住了。 等小李下车后,骆战开始与总部通话:总部,我是骆战。客人看样子是真要往 外边飞了。 候机厅里,喇叭突然响了。香港人惊了一下,他再次看看自己的手表,并看看 候机厅墙上的挂钟。 女广播员正在通知,飞往香港的航班开始登机。 香港人听到广播,有些急不可耐地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拎起箱子,急匆匆 地朝登机口走去。 在远处看着香港人就要走近登机口,小李不由自主地朝候机厅门外看看,那里 空空如也。他显然也有些急了,但又不敢擅自行动。 那个香港人这时已经验完了票,进了登机口。 小李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里面。 这时候,才见骆战慢慢悠悠地从外面进来。 小李等骆战走到自己跟前,急忙说:那家伙已经上飞机了! 骆战有些无奈地看了看那个已经没有香港人影子的登机口,再看看自己面前的 小李,笑笑说:总部命令,让他走。 小李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他走? 骆战点点头。 这时候,登机口关闭了。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那架客机的螺旋桨疯狂地旋转 着,开始慢慢滑向起飞跑道。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似乎把玻璃都要震碎。 骆战最后看了一眼正在滑动的飞机,然后拍拍小李的肩膀,摆了摆头:还愣着 干什么?走吧。 一行人走出候机厅,上了吉普车,来到机场外的税上。吉普车开着雪亮的大灯, 在公路上疾驰。小李黑着脸,很劲儿地轰着油门,把车开得很快。由于路面不太好, 吉普车颠簸得很厉害。 一时间,车里的人都懒得说话。 这时候,那架飞机已经轰鸣着起飞了。闪着红色和蓝色航灯的飞机从吉普车头 上低低地掠过,然后开始爬升,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吉普车又遭遇了一次颠簸。 骆战这才对小李说:你开这么快也没用,还能赶得上飞机? 8 香港尖沙咀附近一个靠海的小公园,公园里很静。 在夜色里,黑黝黝的海面波浪起伏。对岸中环一带五颜六色的灯光,在不断涌 动的海浪上面拉出了晃晃悠悠的长长倒影。迷茫的灯影浪影里,几只幽灵般的蝙蝠 忽忽悠悠地飞来飞去。 虽然是深秋,香港的气温还是比北京高了许多。因此,在颇有些欧洲情调的路 灯下面,仍然有两三对情侣卿卿我我地走动着。 反间谍局外派人员朱学峰一副商人打扮,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长靠椅上,望着 黑乎乎的海面出神。他手里握着的拐杖轻轻地敲击着地面,似乎根本不注意在他周 围的那些谈恋爱的人们。朱学峰的面部特征和所有从事情报工作的人一样,几乎没 有什么能让人看一眼就记住的地方。 这时,那个曾经乘坐出租车出现在教授小楼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 身旁,在椅子另一端坐下。 男人四下看了看,然后旁若无人地从兜里掏出香烟,叼在嘴上。 朱学峰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坐下了,但他并不去看他,而是依然出神地望着面前 昏暗的海面。 男人也望着面前的海水,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没有找到打火机。他看了看朱学 峰,然后说:先生,请借一下火。 朱学峰从衣兜里拿出一只锃亮的打火机,头也不回地递过去:你自己点吧。 男人点上香烟,看了看手里的打火机,似乎没话找话地赞叹道:哇,老板的打 火机是姿宝牌的,真漂亮。请问你抽什么牌子的香烟? 朱学峰还是不回头,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我不抽烟。 男人把打火机还给朱学峰,知道自己已经接上了头。他猛吸了一口烟,慢慢吐 出来,表情略微有些激动:见到你真不容易,花了我整整一天的工夫。 朱学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眼光移开了:你这样做很冒险!出什么事儿了? 男人:我是来接一个重要的客人回大陆的,约定的时间是昨天晚上11点,可我 按时到达的时候,却发现接头地点已经被敌人包围了。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的 跟踪。 朱学峰:你的客人呢? 男人:不清楚。我完全没有机会弄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应该是一个非常绝 密的行动。 朱学峰问:你和那个客人还有备用联络方式吗? 男人:当然有,如果他没有落人敌人手里的话。 朱学峰:告诉我。 这时,一对情侣走到了他们面前,两人说话的声音降低了。除了他们自己,没 有谁再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等这对情侣走过之后,朱学峰又稍微提高了一点儿声音,问道:可以告诉我这 个客人的真实身份吗? 男人:可以。我来之前总部就告诉我,如果一旦出现意外,就只和你联系,并 且不用隐瞒什么。 朱学峰满意地点点头。 男人:他是一个在欧洲定居的舰艇推进器专家,很爱国的华侨,这个人将对我 们的潜艇制造发挥重要作用。他多次主动提出回国来帮助我们的研究。经过两年的 努力,我们才安排好了这次行程。为了避人耳目,有关技术资料已经先期从另外的 渠道送回了国内,所以这次没有落到敌人的手里。专家以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名义, 先从法兰克福飞到香港,然后由我负责接他从香港进入大陆。 朱学峰:可他刚到香港就出事了? 男人:对。这实在令人吃惊。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找到这个人。 朱学峰点点头:你放心吧。只要他还活着,我一定尽快找到他。 男人:如果他死了,那损失可就太大了。多少人几年的心血啊! 朱学峰:你判断问题出在哪儿了? 男人:咱们那边不应该存在问题,一切都是在非常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会不 会是这个客人本身言行不慎,走漏了风声? 朱学峰依然看着黑黝黝的大海,但是,他的表情明显沉重了些:但愿如此吧。 不过我要马上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北京。 男人:我怎么办? 朱学峰:先避一避,我负责找人。你现在用的什么身份? 男人:马来西亚的。 朱学峰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只信封,不回头地将它放到了椅子上:里边有一 把钥匙,一些零钱,还有地点。你自己先安排一下,等我的消息,不要再联络。 男人把信封装进了自己的兜里,起身走了。 朱学峰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海浪单调重复地哗哗涌动。 9 一盏遮着罩子的电灯突然亮了。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房间不大,灯光被灯罩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房间 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耀眼的灯光里,曾经和朱学峰在海边接头的那个男人睁开了眼睛。不过这一次, 他已经被反剪着双手绑在一张椅子上,脸上甚至有被打过的伤痕。他眨了眨眼,看 清了对面坐着的审讯者。 审讯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微胖的脸上挂着一副眼镜。 审讯者把一只话筒朝前面移动了一下: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男人不吭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对手。 审讯者:张晓明,这是你的化名吧? 张晓明沉默着。 审讯者:好吧,我再重复一次我们的规矩,第一组问题,我问,你回答是或者 不是。回答错了,就打你一拳;对了,就让你过关。你听清楚了?现在是第一个问 题,你的真名叫什么? 张晓明沉默,毫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审问者。 审讯者装模作样,无可奈何般地摊摊手。 张晓明背后的黑影猛地给了他一拳,他痛得咧咧嘴,有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审讯者:再来。第二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香港? 张晓明还是不吱声,又挨了一拳。他被打得倒在了地板上,紧接着又被身后的 人扶了起来。 张晓明动了动自己的脖于,趁这机会,他看见离自己不远处,有一扇窗户。窗 户很大,而且没有挂窗帘。 审讯者:现在是第三个问题。我说张晓明,我们都专业一点,不要给对方出难 题,好不好?这样,你不挨打,我也轻松一些。第三个问题:你怎么和你的那个客 人联系?我是指在你们第一次接头失败以后。 张晓明仍然沉默,接下来当然又是一拳打在他的身上。他动了动脖子,然后偷 偷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脚。 审讯者:你看,这是何苦呢?我知道你们共产党的规矩,要你们宁死不屈。不 过,现在就是你说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对吧? 张晓明下定了决心,突然开口说话了:你想知道些什么? 审讯者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呀,终于说话了。不过对不起,你还是违反了规矩, 你不应该提问,而是回答问题。 张晓明又挨了一拳。 张晓明:我想喝一点水。 审讯者:先回答问题,后喝水。 张晓明坚决地说:先喝水。 审讯者想了想,点头示意。张晓明身后的人去给他拿水。 张晓明利用了这个瞬间,突然带着椅子站起身,连蹦带跳地冲向那扇窗户,连 人带椅子一起扑了出去。 其实这是一栋只有两层的楼。 一个模糊的身影——张晓明带着椅子,从破碎的窗户跌出来,重重地摔在了楼 外的街道上。和他绑在一起的椅子散了架,张晓明于是挣脱了绳索,爬起来一瘸一 拐地奔向黑暗的街道深处。 楼上的窗户里,那个审讯者探出身来,朝着张晓明的身后频频开枪。楼里的另 外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冲下楼来,来到街边。 张晓明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