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这是个多雾的季节,不知不觉间起雾了。 雾中的北京机场一片苍茫。不仅停机坪上的飞机被雾障笼罩,就连高大的候机 楼,在白色的雾气里也显得模模糊糊。不过,白雾还没有达到影响飞机起飞和降落 的程度,所以在天空中仍然可以听见隆隆的飞机引擎轰鸣。 许婉云和一群下班的空姐们有说有笑地从机场出来,穿过在机场接人的人群。 许婉云刚刚穿过人群,陆一夫突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的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陆一夫热情地迎上去:许同志,你好! 许婉云愣了一下:您是…… 陆一夫:许同志,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乘客,就是上次在飞机上生病的那 个人,我是印尼的华侨,回祖国观光的,叫陆一夫。 许婉云想起来了:啊,您是……陆先生? 陆一夫:对对,是我。我找了你好几次,打听到你今天回北京。这花,是我的 一点心意,请许同志接受我的感激。 周围的几个空姐都偷偷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有些嘻嘻哈哈地交头接耳。 许婉云顿时有些腼腆:那是我应该做的。您这是太客气了! 陆一夫:许同志,我想,我想请你一起吃顿饭,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许婉云:哎呀,我们要一起回单位,还要开会呢。 一个空姐在旁边叫道:许婉云,你走不走,车在等我们哪! 许婉云:我马上就来。陆先生,实在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花我收下了,谢谢 您。 陆一夫:我叫了一辆车,可以送你…… 许婉云:谢谢,不必了。 这时,机长拎着飞行包走出来,和他在一起的又有那个驻广州办事处的郭林。 机长:小许,什么事情? 郭林也跟上来凑热闹:小许,想不到还有人在机场拿着鲜花迎接你,挺幸福嘛。 许婉云:机长,这是上次在我们航班上晕倒的陆先生,他是来…… 郭林:啊,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位印尼华侨。 陆一夫:对,也谢谢您和机长。 郭林:也没什么好谢的,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应该做的。小许,把花儿收下吧, 这也是海外侨胞的一点儿心意嘛。 机长也笑了:对。 许婉云:那,再见了,陆先生。 陆一夫:许同志,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 机长:陆先生,以后吧,还有的是机会。我们还要赶回去开会。 陆一夫:好的,好的。 许婉云他们坐的印有中国民航字样的大客车启动了之后,陆一夫还站在路边, 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远去的车影。透过客车的后玻璃窗,可以看见郭林的后脑勺。 坐在大客车最后一排的郭林转过头来,回头瞟了一眼陆一夫越来越小的身影。 2 根据事先的安排,许子风按时到达香港。朱学峰在机场接着了许子风后,便载 着他绕上了公路。许子风上车后,还是顺理成章地坐在朱学峰后面的座位上。汽车 疾驶,许子风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的景物。 朱学峰从后视镜里亲热地看着自己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老许啊,好多年没有来 过香港了吧? 许子风感慨地说:有十几年了吧。那两次来,都还是解放前。香港的变化大吧? 朱学峰:还不算大,可能还赶不上大陆呢。上次,家里通知我说,要蓝美琴回 去,我就料到,大概是你又出来工作了。香港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有你这 样的老同志才应付得了啊。我说老许,你完全还可以再干几年嘛,怎么就让你退休 …… 许子风显然不愿意谈这个问题,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这都是组织上说了算的事 情。美琴怎么样? 朱学峰:她可以独当一面了。有头脑,有勇气,你没看花眼,是块好材料。可 惜,你把她给要走了。 许子风:老伙计,别在我这儿抱怨好不好。服从大局吧。我现在面临的案子, 够伤脑筋的,需要有一个得力的人帮忙。再说了,调她回家可不是我的主意。 朱学峰:我看骆战那个小伙子,也挺不错的,蛮机灵。 许子风:是不错,可就是经验还少了点儿。我们是直接去你的“安全房”? 朱学峰:对。本来想给你接接风,后来一想,算了,还是先谈公事,我可不愿 意在你那儿碰一鼻子灰。 许子风哈哈笑起来:老朱,你想把这顿酒赖掉,那可不行。在人陆,我们可是 刚刚经历了几年自然灾害,肚子正饿着呢。 朱学峰:我不是赖。放心,有你吃的。 经过一段闹市区后,朱学峰的车进入了那个宁静的社区,七弯八拐地转到了那 栋公寓所在的街道。路口的红灯亮了,他们停下来等候。 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也没有汽车。对于熙熙攘攘的香港来说,这里的确是 难得的清静地方。 许子风看看周围的环境,回过头来问:你也几年没回家了吧? 朱学峰点点头。 许子风:女儿多大了? 朱学峰:快上小学了。我那女儿长得那叫漂亮……唉,真想跟孩子好好呆几天 啊! 许子风:给女儿买点儿小礼物,我给你带回去吧。 朱学峰摇摇头:算了吧。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许子风再次看看他,不说话了。 朱学峰指点着前面:转过弯就到了。 许子风:转过去以后,你停一下车。 朱学峰:怎么了? 许子风:我自己走过去,顺便看看。 朱学峰:记住门牌号了?别走错地方。 许子风笑起来:别啰嗦了。你开过去,绕一圈儿再回来,别那么直截了当的。 绿灯亮了,朱学峰启动了汽车,转过弯,然后把车靠在了路边。 朱学峰对许子风笑着摇摇头:老许,你还是那样,今儿都没变。 许子风什么也没说,就下了车。等车开走后,他掏出香烟来点上,吸了一口, 然后慢慢地朝那栋公寓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自己四周的情况。杂货店, 餐馆,还有几个行人,公寓对面的房子,都被他的目光扫描了一遍。 最后,他来到了那栋公寓前。 许子风并不急着进去,而是站在街对面的一个报摊面前,借着买报纸的机会, 再一次观察了四周的情况,然后付了钱,才小心翼翼地从人行道走了过去。 那栋公寓楼的“安全房”内,骆战和蓝美琴坐在沙发上等待许子风的到来。两 人一块儿闲聊着。 蓝美琴:骆战,你以前是在哪儿工作? 骆战有点奇怪:你什么意思? 蓝美琴:我的意思是说,你在接受这个工作之前,是干什么的? 骆战更奇怪了:你想知道什么? 蓝美琴笑了:别误会,我不想知道什么,只是证明一下我的分析。我分析的结 论,是你原来并没有在局里工作,而是刚刚从其他地方调来的。 骆战有些不高兴了:你证明了这一点又怎么样? 蓝美琴:你别不高兴,我又没有恶意。 骆战:嫌我是个新手? 蓝美琴:你看,我就知道你会有这样的反应。别误会,我可没这意思啊。 骆战:你还能分析出什么来?我谈没谈恋爱,结没结婚,有没有小孩?我的家 庭出身好不好? 蓝美琴笑了:你以为我是算命先生呀? 骆战冷不丁地冒了一句:我看,你也老不到哪儿去啊。 蓝美琴并没有把骆战的回击放在心上:啊哟,你要这样说,我可是太高兴了。 你知道,香港的女人就怕别人说她们老。 骆战话中带刺地说:可你不是香港人。 尽管蓝美琴听出了骆战的意思,还是情绪很好:你这就错了,我就是香港人。 我如果不认为我自己是香港人,怎么能够保证不出破绽?要想演好一个角色,最好 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认定为那个角色。 骆战没好气地说:又一个给我上课的。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响过一声之后,又接着响了两声。 骆战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看门外,然后一把拉开了门。许子风手里握着一卷 报纸走进了房间,并迅速地在身后关上了门。 蓝美琴一见到许子风,立刻亲热地扑了上去:许伯伯! 许子风拥抱了开始抽泣的蓝美琴,感慨万千:美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长 成一个大姑娘了。好好的,掉什么眼泪! 蓝美琴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 许子风玩笑地说:什么能见到不能见到的,我老了,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骆战:老许,你怎么没行李? 许子风:行李在朱学峰车上呢。 蓝美琴:他人呢? 许子风:我让他转一圈儿再过来。这么僻静的一个地方,两个人一起上楼,有 点儿显眼了。 这时门铃又响了,也是先一下,后两下。 骆战开了门,朱学峰拎着两只购物袋进来:来来来,今天没什么招待你的,我 买了些熟食,烧鹅什么的,就算是给你接风吧。 黄昏在宁静中降临。! “安全房”内亮起了灯。房间里的四个人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朱学峰带来的东 西,把沙发前面的茶几弄得有些狼藉。蓝美琴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着剩下的纸碗纸 杯。 许子风满足地吸了一口烟:老朱,我这人是有话直说,我不喜欢这儿。 朱学峰:为什么?这地方够安全的,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 许子风:我不怀疑这一点。但是,我希望另外找一个地方。这儿太清静了,而 且房间的位置也不对。 朱学峰:你想找一个什么地方? 许子风:你知道我的习惯。美琴,你怎么看? 正在扔垃圾的蓝美琴回过头来:我认为,房间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周围的环 境有点不好。我们的邻居都是些白领,像我们这样成天在家里不出门的人,在这儿 就显得有些刺眼。太清静了,反而使我们显得很突出。 许子风赞赏地点点头:说得对。我想另外找一个地方,最好是热闹一些的。另 外,房间一定要在街角上,在十字路口。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你们看,现在这地方,如果我们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 出去,只能从两个方向看见下面的街道。我需要一个视野更开阔的地方。同时,楼 里的人最好是来来往往的,这样,谁也不会注意谁。还有,监听和谈话的房间不要 在一层楼上,更不要是隔壁。几个人在两个房间窜来窜去的,不好。 蓝美琴:我有一个提议,我们应该找一个原来跟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地方。 比如说一个写字楼。 骆战:可这里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要换地方,我们还得重新“清扫”房间,重 新安装设备,会不会时间来不及了? 许子风没理会骆战的话:老朱,你看呢? 朱学峰思忖一下:好吧,我马上准备这件事,Maggie跟我配合一下。我还有一 个地方。今天晚上我们就开始准备,明天就转移。根据我的消息,那个台湾人在后 天到达香港,还来得及。 许子风:老朱,麻烦你费心了。 朱学峰一笑:你别假惺惺的。我知道,你来了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儿,总要折腾 我们一下你才满意。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许子风也跟着笑起来:我欠你一个人情,回家里,我请客。 朱学峰:算了吧,别给我开空头支票了。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你还不清楚? 许子风:好吧,就这样。后天你负责把人安全地转交给我,你就可以撒手不管 了。 朱学峰:没问题。 3 黄昏同样宁静地覆盖了北京的街道。临近下班,首都金属铸件厂的那个车间里 还可以看见一两个工人。周为民在一个角落里收拾工具。 郑克信从行车上下来,情绪低落地走到周为民的身边:有烟没有? 周为民看看他,没说话,掏出香烟,一人一支,然后拿出火柴点上。两人便在 旁边的工具箱上坐下来。 吞云吐雾之后,周为民才问道:怎么了?你是又挨领导批评了,还是和我表妹 吵架了?我可告诉你,我表妹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追她的人多着呢。 郑克信也不看周为民:大美人儿?臭美! 周为民心满意足地观察着郑克信,嘴里却说:别不识抬举!我好心好意帮你, 你别狗咬吕洞宾。看来,你们真是吵架了。 郑克信:你表妹也太牛了点儿。我们一起去吃饭,她一下就点那么多菜,好像 我是个大资本家。 周为民明白了郑克信的意思,哈哈笑起来:我懂了,你舍不得钱。我说,舍不 得孩子套不了狼,钱算个什么东西?你要能把我表妹搞到手,那还不是你的福气? 郑克信气呼呼地说:你说这话也不嫌牙疼。我要是有钱,还会这样被别人瞧不 起?出身不好就算了,现在又他妈的是个穷光蛋。 周为民压低了声音:这是当大哥的不是了。其实我当时也没给你说清楚,我表 妹的家庭出身也相当不好,而且比你还糟糕,她家里是大资本家。不过,那会儿, 她可是有名有姓儿的大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福没享受过! 郑克信沮丧不已:看来,我还真养她不起了。没这个能耐,也就没这个缘分。 周为民想了想:这样,我帮人帮到底,谁叫我是你大哥呢。 他在兜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沓钞票来:拿着,这里有大概两百多块吧,够你 花一阵子。 郑克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也不敢伸手去接周为民手上的那沓花花绿 绿的钞票:老周,这可是一大笔钱呀。 周为民:不敢要?我又不是白给你。借你用,以后要还的。 郑克信:可我拿什么还你?就我那点儿工资,以后就是不吃不喝不穿衣服,也 没法还你的钱了。 周为民:没事儿。什么时候有钱了,就什么时候还,我又不催你。拿着吧,好 好请我表妹吃一顿,再好好玩一下,估计这样,你就可以把她搞到手了。 郑克信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过钞票,马上装进了自己兜里:周大哥,以后,我 郑克信就是当牛作马,也要还你这个情。 周为民宽宏地笑起来:什么当牛作马,不至于吧。只要以后有事儿,你还能记 得大哥,我也就认了。记住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缺钱了,跟我说一 声就是。 郑克信:那谢谢你啦。 周为民:别跟我来那套。到我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别翻脸不认人就成了。 郑克信信誓旦旦:绝不可能!我说周大哥,怪不得保卫科的人要找你去谈话呢, 你也真是出手大方。 周为民眼睛一瞪:操!我给你钱用,你还他妈的话多!你小子小心点儿,要不 然,保卫科的人又该找你去谈话了。 郑克信连忙说:我知道。你放心,即便是他们找到我,我也会宁死不屈。 周为民认真地看了郑克信一眼:你这话当真? 郑克信:我敢保证! 周为民有些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4 两天以后的一个下午。 在头一天到达香港的但戈然经过了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又在酒店里忐忑不安 地呆了一上午,终于等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从那家根本不引人注目的酒店的大门出 来,在门口四下看了看,慢慢走到停车场。 那里有几辆出租车在等客人。 但戈然看见了一辆牌号是0237的出租车,正是预先约定的号码,便走过去。他 跟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汽车发动了,拐出停车场,上了大街。 司机是朱学峰的手下小李。他从后视镜看着但戈然,说:先生,您的座位上有 一副眼镜,戴上吧。 但戈然看见了那副眼镜,把它拿起来戴上。眼镜实际上是全黑的,但戈然戴上 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戈然态度有些暧昧地说:你们可够小心的。 小李:也是为了您的安全,您说呢? 但戈然没说话。 小李随时注意着后座的但戈然。 出租车在城市喧闹的车流中穿行,很快就消失在鳞次的楼影里。 到了离铜锣湾不远的地方,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红灯亮了。 小李没回头,还是从后视镜里看着一动不动的但戈然:等一会到了地方,您把 眼镜收起来,带着。下车后,自然会有人接您。 但戈然还是不说话。 5 新找的“安全房”在一幢高大的写字楼内,房间却不大。房间的布置跟前一个 “安全房”没有什么两样。窗外,是香港下午明亮的阳光。有嘈杂的声音和阳光一 起,穿过拉上的窗帘透进屋里。 许子风坐在沙发上,仍然在抽烟,房间里已经有了淡淡的烟雾,在不停地向四 周弥漫。骆战和蓝美琴没坐。蓝美琴站在窗户边上,透过窗帘;观察着下面的十字 路口。 骆战显得有些焦躁,他在房间中央踱了两步:老许,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许子风并不在意他的紧张,扔了一支烟给他,再把火柴也扔给他。 骆战有点笨手笨脚地叼上烟卷,擦燃火柴,点了烟,狠狠吸了一口。 蓝美琴笑了笑:又不是打仗,别那么紧张。 骆战有些尴尬地否认:谁紧张了? 许子风没有笑:第一次和台湾特务面对面地打交道,紧张一点,这很正常。不 过你要记住,台湾特务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他也是人。只要你把他当一个人看,就 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蓝美琴看着那辆顶着0237牌子的出租车出现在十字路口,正转弯。她把窗帘缝 拉上,走到许子风面前:他们来了。 许子风:美琴,你先上楼去。骆战在这儿留一下,呆会儿再上去。 蓝美琴临出门前,冲骆战友好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了一种安慰和鼓励的神 情。 6 但戈然乘坐的出租车在一个小巷口停下。这个巷口连着大街,有些窄。巷子的 两边,是高大的楼房,有一些防火梯建在墙壁上。 小李回过头来:到了,你下车吧。 但戈然打开车门,取下全黑的眼镜,刺目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等适应了之 后,他看见朱学峰在小巷的中央朝自己招手。 小李已经开着出租车走了。 但戈然很快地环顾左右,但却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他。转过身,朝巷子中间 的朱学峰走过去。 朱学峰等但戈然走近,拉开了墙根的一道门,示意但戈然进去。“ 但戈然也不跟朱学峰招呼,一头钻进了后门。 朱学峰和但戈然一前一后,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个电梯前。在他们左右,有 几个行人在来来往往。当然了,他们并不在意这两个男人。 电梯门开了,朱学峰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 等电梯门关上,朱学峰示意但戈然把那个眼镜再次戴上。但戈然也不吭声,将 手里的墨镜又戴上了。 朱学峰接了有楼层号的按键,电梯启动了。 戴着全黑眼镜的但戈然仰着头,似乎对电梯到达哪一个楼层并不关注。 电梯到了,朱学峰等门打开,伸出头去看了一下,然后把手里的拐杖伸到但戈 然手前,碰了他一下。 朱学峰:跟我走。 但戈然拉着拐杖,跟着朱学峰走出电梯。 朱学峰拉开了楼梯间的门,两人进去了。 楼梯间有些昏暗。但戈然在朱学峰拐杖的带领下,开始下楼梯。他们一前一后 下了大约三层楼。朱学峰又打开一扇门,伸头进去观察了一下,才牵着但戈然走进 电梯间,迅速地走到电梯间另一边的“安全房”门口。 在他们接近门的一瞬间,骆战打开了门,朱学峰把但戈然让进门,立即退了出 去,并顺手把门带上了。 依旧戴着墨镜的但戈然摸索着,跟着骆战走进了那间客厅。 骆战把但戈然拉到房间中央,让他站住,然后没有表情地对他说道:对不起, 我们要搜一下。 但戈然没有反应。于是骆战开始搜但戈然的身。但戈然还是不吭声,任凭骆战 在自己身上搜索。 许子风一直站在窗户前看着但戈然进来。在骆战搜身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去, 透过窗帘缝观看窗外繁华的街道,和大街上匆匆的汽车与行人。 骆战搜完了,又说:把衣服脱下来。 被激怒的但戈然终于说话了:你说什么?! 骆战:我说把衣服都脱下来。 但戈然不满地抗拒:这有些过分吧? 骆战有些不耐烦:照我说的做吧! 但戈然开始脱衣服、裤子。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了,他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 还要脱吗? 骆战说:把手表和戒指都取下来。 但戈然:你们要把我的私人财产都没收了? 骆战:别废话! 骆战接过但戈然的手表和戒指,和那些脱下来的衣服一起,进行了仔细的检查。 然后对许子风示意“没问题”。 许子风点点头。 骆战把一切又还给但戈然:好了。穿上吧。 但戈然一边开始重新穿衣服,一边抱怨道:这可是太过分了。 许子风这时才转过身来:算了吧,如果你也是行内的人,你就应该懂得,干我 们这一行,没有任何事情是过分的。 然后许子风对骆战说:你没事儿了。 骆战离开了房间,没坐电梯,而是从楼梯间上了一层楼,来到预先准备好的用 于监听的房间。 这一次,监听的设备没有再靠着墙壁,而是放在两只沙发面前的一张小桌上。 有一些电线,从这些机器上拉出来,藏在地毯下面。 蓝美琴正戴着耳机,在监听着楼下的情况。 门锁响了,骆战打开门进来。他坐在蓝美琴身边,拿起了另外一副耳机。 骆战:怎么样? 蓝美琴:挺好,挺清楚的。 骆战:你刚才应该留在下面。 蓝美琴:为什么? 骆战一脸坏笑:看那个家伙脱衣服呀。 蓝美琴:这个时候了,还开玩笑。 骆战:你不是说我紧张吗?不开玩笑,我怎么能解除紧张?真的,你应该看看 他那身肥肉。 蓝美琴:你少恶心我! 骆战这才也把耳机戴上了。 7 “安全房”里一片寂静。从窗外传来的街道之声,没有让室内显得嘈杂,而是 恰恰相反——似乎那些汽车声、喇叭声、人声,把“安全房”映衬得更加安静。 许子风仍然站在窗前看着但戈然:现在你可以把它摘下来了。 但戈然服从地摘下了全黑眼镜。房间里明亮的光线,还是让他很不适应。背着 光站在窗前的许子风,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黑影。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许子风:坐下吧。 但戈然:你是谁? 许子风异常沉稳地说:坐下谈。 但戈然移动到房间中央,坐在了沙发上。 许子风也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了茶几上的一个软抄本和一支钢笔,开 始在软抄本上写下一些日期、地址之类的文字。 但戈然努力地看清了许子风的面容:我们现在就开始? 许子风抬头看着他:除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但戈然:为什么选一个下午? 许子风:怎么,你更喜欢在晚上出来? 但戈然:无所谓。我既然是自己找上门的,当然是听你们的。 许子风:那好,我们开始吧?我先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 是。等这些问题完了以后,我们再开始谈其他的东西。听明白没有? 但戈然:明白了。这和我们的程序差不多。 许子风一边问,一边在自己手里的软抄本上飞快地写:你的真名是但戈然吗? 但戈然:是。 许子风:你的代号是“台灯”? 但戈然:是。我有一件事情想说…… 许子风制止他:你不是知道程序吗?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但戈然突然说道:许老师,先生,您不记得我了? 许子风不说话了。 在但戈然的目光注视下,许子风并没有刻意地去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点燃了一 支香烟,又沉默了一阵,然后问到:你到底是谁? 但戈然一脸真诚:许老师,您教的学生那么多,大概记不住我了。 许子风: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但戈然:民国三十六年,我在中央大学国文系读书。那时候,您教过我们中国 历史。 许子风回忆了一下:啊,是有这么回事儿。你是哪一届的? 但戈然:我不是哪一届的,我是插班生。 许子风:我一般都记不住学生的名字。 但戈然:其实,那个时候我非常崇拜您,但当时并不知道您是共产党。后来知 道了,我就更佩服您了,您伪装得天衣无缝。 许子风还是不动声色:你这次提出和我们见面,就为了说这些? 但戈然这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不是。我知道你们的一些情况。 许子风在软面抄上写着什么:说说看。 但戈然:我不知道您在大陆沦陷……在解放后一直在北京工作。 许子风不置可否。 但戈然伸出了手:我可以吸一支烟吗? 许子风把香烟和火柴递给他,看着他把烟点上。 但戈然:你们的专家,还有张晓明在香港出事之后,原来在动力研究所协调小 组的谢国强被调走了,换了一个叫骆战的负责。是这样吧? 许子风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但戈然的说法。 但戈然:您也算是在协助那个骆战工作,你们的目的,是找出漏风的人。您在 这儿一出现,我就知道您的身份了。 许子风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但戈然。 骆战在监听的房间内,听了但戈然的话,非常吃惊。他转头看了看蓝美琴。 蓝美琴专注地听着耳机里的对话,并不注意骆战的眼神。 骆战把一只耳机摘下来: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蓝美琴也摘下一只耳机:嘘,别打岔。 骆战:我真的弄不懂,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干吗对老许说这些? 蓝美琴:也许他想证实自己的身份。 耳机里又响起了但戈然的声音:许老师,过了这么多年了,您的模样还是没变, 只是多了些白头发。 骆战低声骂道:这个混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蓝美琴把那只耳机又戴上,不再搭理骆战。 8 这时许子风和但戈然居然像一对老朋友一样,轻松自然地坐着一起吞云吐雾。 许子风摸摸自己几乎全白的双鬓,感叹道:人老了,记忆不行了,可脑袋还清 醒。 但戈然:许老师,现在您应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许子风并没有回答但戈然的问题,而是问道:为什么愿意帮助我们? 但戈然:我已经说过了,我想借你们的手回大陆。我的家在大陆,我想回去。 许子风:用你的情报作交换? 但戈然:是这样。我相信我对你们是有用的。 许子风:你怎么能够接触到这些情报? 但戈然:到台湾以后,我一直在干和大陆有关的事情。先是在OSO ,后来又转 到了“110 号”。 许子风:根据我们的了解,“西方公司”解散以后,“反攻大陆”的军事行动 和破坏行动都由QSO 接手,是不是这样? 但戈然:是的。但是从今年开始有些变化,QSO 干了好几件事情,大多数都不 成功。我们派过去的人,都被你们逮住了。上峰后来认为,这些行动的失败,一个 重要的原因是你们的反间谍工作于得很出色,所以,必须要改变我们的工作方式。 从今年二月份以后,QSO 几乎已经名存实亡,大多数事情都是由“110 号”负责。 许子风似乎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么说来,搞破坏的和搞情报的,都合并到一块 儿了?都归“110 号”管? 但戈然:基本是这样。两家机构合并之后,在人员上作了调整。我这种过去属 于QSO 的人,很难受到重用。这也是我想回大陆的另外一个原因。 许子风井不理会他的解释:我们前不久在北京抓住了一个人。我们开始的判断 是,他应该属于QSO 这条线上的人。但最后的审讯结果,却让我们有些糊涂,他好 像也知道一些不属于QSO 工作范围的事情。现在我觉得闹清楚了,如果你说的情况 属实,他就可能已经被归到了“110 号”。他提供的情报涉及到在大陆的间谍,就 应该是合理的了。 但戈然:他都知道些什么? 许子风讽刺地说:这,我大概没必要告诉你。 但戈然笑了起来:是是,我不该问。 许子风:但先生,你这样做很冒险,你知不知道? 但戈然:我知道。我也是反复想过了之后才作的决定。 许子风做完对但戈然的第一次询问,已经是晚上。骆战把但戈然安排在另外一 个房间里休息,让小李监视着他。然后回到了“安全房”里,同许子风和蓝美琴一 起吃了晚饭。 霓虹灯在香港不平静的夜幕中闪烁着,街上有一些亮着大灯来来往往的车辆。 许多晚上出来散步的人们,在街边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安全房”的墙壁上和窗户上,都映着紫红色的霓虹灯影。许子风坐在椅子上, 蓝美琴和骆战坐在地毯上。地板上放着一些纸饭盒,他们刚刚吃完了晚饭。 许子风:你们怎么看?这个台湾来客到底是个什么人? 蓝美琴:我看他是个真家伙。 许子风把目光转向了蓝美琴:为什么? 蓝美琴:当然首先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事情。一个不在情报机构工作,级别不高 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家里的这些情况的,更不可能知道你过去的事情,起码, 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而且立即就把你和他所知道的背景联系起来了。 第二,从他的说话方式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我注意到,你有 的时候是故意把话题岔开,搞得有些没头没脑,但他都能够抓住要领,针对你的说 法给出答案。第三,尽管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的心理还是相当稳定,没有流露 出任何的惊慌失措。这个人的心理素质很好,不是一般的人。 许子风听了蓝美琴的分析,反倒沉默了,在思索着什么。 骆战开玩笑般地感叹:妈呀,你简直就是个测谎仪。 蓝美琴:我不是什么测谎仪,心理分析就是靠听别人说话,分析别人说话。我 学的就是这个专业。 骆战还有一个细节没弄明白:老许,他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你以前的学生? 许子风:他以前不是我的学生。我的记忆力还没有衰退到这个地步。 骆战吃惊了:你知道?那你为什么…… 许子风:他肯定在来之前,做过非常细致的家庭作业,准备得很充分。他这样 说,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信。我吗,也得让他感到我相信了他的谎言。美琴, 你刚才的意思是,这个但戈然并没有吃我给他准备的那服药?他一点儿都不惊慌? 蓝美琴:我感觉是这样。 许子风严肃起来:你感觉,还是你判断? 蓝美琴辩解道:女性的直觉也可以说是判断。有的时候还真说不清楚。不过, 如果你让我一起参加与但戈然的谈话,我可能会找到更多的理由,然后给你一个判 断。 许子风思忖片刻:好,我试试看。 9 北京的夜晚,风沙扑面。一个小胡同里,几张纸片被风刮起来,在灰黑色的墙 根旋转飞舞。庞艳走在前面,郑克信紧跟在她身后,走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庞艳一脸的笑容看着站在门口的郑克信:小郑,谢谢你了。你回去吧。 郑克信:那我走了? 庞艳似乎有些犹豫:想不想喝点儿茶什么的? 庞艳的态度当然激励了郑克信,他试探地问道:你一个人住这儿? 庞艳确信自己已经把握住了郑克信的心态,于是进一步挑逗地说:是又怎么了? 不敢进我的屋?怕我吃了你? 郑克信:没,没有的事儿。 庞艳来到自己屋前打开了房门:进来吧。这儿就我一个人住。原来的老院子, 给没收了,把我给赶到这破房子来了。 郑克信进门后,庞艳把灯打开,然后顺手关上了门。 庞艳:你坐,我给你沏茶去。 郑克信环顾着四周,房间很乱,但有一股明确无误的女人味儿。郑克信刚刚在 一把椅子上坐下,庞艳就拿着一只茶缸和一只暖水瓶从里屋出来,她手脚麻利地给 郑克信沏上一缸茶。 庞艳:喝点儿水吧。 郑克信伸手拿茶缸,一不小心,茶缸掉到了地上。郑克信立即蹲下来去拿茶缸, 庞艳也蹲下。 庞艳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没事儿? 郑克信顺势搂住了庞艳。庞艳看着他,并不说话,但是眼睛里充满了鼓励。 郑克信先是试探,然后大胆而狂热地吻庞艳。 两人站起了身,继续接吻。郑克信搂着庞艳的头,庞艳则扒开了郑克信的衣服。 两人一边吻着,一边移到了房间角落的床前。庞艳的嘴里开始发出一阵阵娇柔的呻 吟,郑克信则手忙脚乱,如狼似虎地抚摸着庞艳的乳房。 就在他们躺倒在床上时,门突然开了,周为民闯了进来。 在床上的两个人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郑克信忙不迭地从地卜捡起自己的衣服, 一脸的尴尬。庞艳也连忙把被拉过去,遮住自己的身体。 周为民:嗨,姓郑的,你他妈的这是于什么? 郑克信:周大哥,我…… 周为民:好呀,我借钱给你,让你和我表妹好好玩儿,你却跑到她床上去了! 庞艳:三哥…… 周为民:你别掺和,死不要脸的东西!姓郑的,你乱搞男女关系,这事儿可犯 大了!表妹,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庞艳:三哥,你听我说…… 周为民:郑克信,你听好了,今儿个你算是倒了大霉了。 郑克信:周大哥,你不是想帮我…… 周为民:帮你?我可没想帮你上我表妹的床!你他妈的真是色胆包天,这消息 要一传出去,你在厂子里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周为民话音未落,郑克信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脸的惊惶:周大哥,求 你了,放我这一回吧! 周为民看了看庞艳的眼色:放你这一回?行啊,但是有个条件。 郑克信:求你了,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10 一夜的寒风,把大地吹得于干净净,天空在明亮的阳光里如水晶般透亮。北京 天坛公园祈年殿的尖顶,衬着透明的蓝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由于是星期天,公 园里可以看见一些游人。 松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坐着许婉云和一个空姐,她们对面的草地上,则坐着陆 一夫。陆一夫的头发已经剪成了大陆的式样,身上穿的衣服也变成了中山装。 陆一夫:许同志,北京真的很漂亮。我都不想回去了。 许婉云:可你的家在印尼呀。 陆一夫:我在印尼没有家。 许婉云:你总有父母兄妹吧? 陆一夫:是的,我的父母,还有两个兄弟,都在雅加达。但是,他们都在做生 意,他们的家不是我的家。在国外,孩子长到十八岁就自立了。 空姐:那,他们是资本家? 陆一夫:哪里算得上资本家,不过是做些小买卖糊口罢了。可我对这样的生活 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中学的时候,成绩就是三兄弟里面最好的,所以读了大学,学 了技术。可是,在印尼,我们华侨却始终受到排挤。我们真的很盼望能够像一个堂 堂正正的中国人一样,受到别人的尊重。 许婉云:看不出来,陆先生的思想还挺进步的。 空姐打趣道:陆先生,你干脆搬到北京来算了。有很多海外华侨,都是在解放 后回到祖国工作的。 陆一夫认真地说:真的,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真想在北京找一个……你们 说的单位,为祖国的建设贡献力量。 许婉云不相信地说:你是开玩笑吧? 陆一夫:怎么是开玩笑?你们在国内,不可能理解我们海外华侨的心情。我们 就指望着祖国能够更强大,这样,别人就不敢小瞧我们了。我肯定可以在祖国找到 一个工作,为国家做贡献。我学的是机械传动,后来的工作也和飞机有关呢。 空姐:真的?那你可以到我们单位工作嘛。 陆一夫认真地说:我在印尼的时候,在航空公司做过飞机维修。我想我在祖国 可以有用武之地。 许婉云显然被陆一夫的说法感动了:像你这样的爱国华侨,我们政府会欢迎的。 空姐:陆先生,想不想在国内找一个女同志,解决个人问题? 陆一夫:你说什么,解决个人问题? 空姐:对,就是结婚呀。 陆一夫腼腆地笑了: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许婉云:你别瞎说好不好? 空姐:谁瞎说了?陆先生这样的爱国华侨,就是应该在北京找一个女同志结婚 嘛。既爱国,又爱人,那不是两全其美! 许婉云嬉笑着:你倒挺会出主意! 陆一夫:听说,你们这里对有海外关系的人,不是很信任? 空姐:你要是能在北京工作了,就是我们的同志,就不算是海外关系了,哪儿 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许婉云玩笑道:你看,陆先生,她就不在乎这个。 空姐:小许,你别往我身上扯…… 许婉云:我没有呀,我只是想提醒陆先生,你并不害怕找一个有海外关系的人 做朋友…… 空姐满不在乎起来: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嘛! 两个女孩开着玩笑,陆一夫的眼睛却盯住许婉云,很欣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