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新闻调查:盛世收藏还是浮世乱象?(8) 后来我听说,好在“玉夫子”读书人出身,记忆力惊人,在便衣警察的监护 下一连在地摊上蹲守了一星期,好不容易等到了那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江北 人。 “欧阳老师,我看你比那人更像盗墓贼!”便衣警察开玩笑说。 这话不假,我知道“玉夫子”平日里节衣缩食,全部工资和小稿费都花在收 藏上。他们家住的一间不到50平方米的宿舍,还是上世纪末学校分给他的福利房。 从我认识他开始,每次见面他都是上身穿一件过时的“双排扣”旧式青年服,领 口和袖子都皱巴巴的,下身穿一条当兵的学生送给他的绿军裤,肥肥大大,裤腰 不得不打几个折。倘若没有架在塌鼻梁上的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装潢门面,与电影 电视里面的盗墓贼、土夫子的形象相差无几。就算架上眼镜,顶多也就是个卓别 林。 与一些古董“游商”一样,那个江北人没在市场上买摊位,开了一辆五六成 新的“桑塔纳”轿车,停在距离古玩市场大约两三百米的弄堂里,单身一人进市 场晃悠,在摊位上寻找对路子的买主。 为了“将功折罪”,“玉夫子”告诉公安,那辆“桑塔纳”是用一只汉代青 铜壶跟一位玩古董的人换来的。 “先说你的事儿,这是你的案子还是别人的案子?”公安教训他。“玉夫子” 不敢言语了,别看他在学校里不把校长放在眼里,面对这些普通警察,他可是畏 之如虎。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诱捕计划,“玉夫子”努力按住强烈的心跳,装作没事逛 摊儿,还和平常一样上前与那人搭讪:“有东西没?” “您要的东西今天没带……”那人警惕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 “玉夫子”问他:“车上装的是什么?” “都是您看不上眼的东西!”那人见“玉夫子”打开车门,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清一色的假货!”“玉夫子”嘟嘟囔囔地退出来,忽然又钻进车里, 从后排的座位底下摸出一个蓝色的纸盒。 “那家伙一看见盒子里面的东西,整个儿就忘了自己是在将功补过、配合公 安执行任务,眼睛直愣愣地放射出亮光,竟然跟那个盗墓贼讨价还价起来!那是 一件破破烂烂的玉璧,最后说好以3 万元的价格成交!您没见他那副馋样儿,随 那人被带回局子里还搂着玉璧不舍得放手!”事后,那位便衣警察这样跟我描述 “玉夫子”当时的窘相。 “要不是我老婆心脏病发作必须动手术,我怎么会舍得卖玉琮?您是知道的, 那年您想要那件东西我都没肯转让。这么些年,如果我存心想挣钱,家里那么些 东西早就卖给香港人了,他们出价高得多……”当我再次见到“玉夫子”欧阳老 师的时候,他因为协助公安破案立功,已经被“从宽处理”释放回家,但是他历 经数年、呕心沥血收藏的200 多件古玉全部被没收归档,进了当地博物馆。 讲起当时的情景,“玉夫子”除了沮丧,还有几分骄傲:“这一次是省文物 鉴定委员会牵头组织5 位专家到我家的!真品占90% 以上,只有十几件红山玉器 存疑!不管怎么说,专家们对我的眼力和收藏品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们说, 全省范围内像我这样的藏家绝无仅有!专家们还给那些被没收的玉器估了个总价, 拿去拍卖最少价值几个亿!”说这句话时,“玉夫子”非常兴奋、自得,脸上一 阵阵散发出跟营养不良的肤色无法匹配的红光。 说实话,当“玉夫子”空荡荡的书房死寂般地横陈眼前时,我止不住一阵胃 痉挛。我真不知道,失去那些用心血、用一家老小低下的生存方式一件件淘换回 来的尤物,欧阳杰如何能够继续活下去。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进这间书房……”“玉夫子”感伤地说,“这么多 年,我就活在那些远古的物件中间,高兴、不高兴,有什么心事,都向它们倾诉。 我是个学历史、教历史的,我懂它们,一样物件一样灵性,它们后面都站着一群 人、一段历史,看得见、摸得着、能说得上话……有几个搞收藏的人能懂得这些?” 他摇摇头,算是自问自答。 “人倒霉盐罐都会生蛆!”“玉夫子”以最愤怒的语调毫无力度地为自己打 了一个感叹号,激动地呛咳起来。稍稍平静一些后,他透过满是划痕的镜片茫然 地盯着我,反抗般地提了两个并不复杂的问题:“我花自己的钱买下这些东西, 有什么错?搞收藏的人谁家没有几件出土文物?为什么专拿走我的东西?” “玉夫子”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像是期待我能给予他什么答案。我能说什 么呢? “玉夫子”见我有些郁闷,反过来宽慰我:“嗨,拿走就拿走了,好在没收 的东西除了两件一级文物据说被哪个领导拿去研究之外,其余的百来件都交给了 博物馆。搁在平常人那里,很多想把自己的藏品捐献给博物馆还摆不进去呢!专 家们会说全是假的!” 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看欧阳杰老师了,只是断断续续从当地同行那里听到 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玉夫子还是天天到处寻访新石器时期的遗物……” “玉夫子离婚了。太太随毕业后在省城当大学老师的儿子过……” “玉夫子卖掉了房子买古玉……” “玉夫子重病住院,立下遗嘱,将新积攒的20多件古玉器捐赠国家……” 这就是“玉夫子”欧阳杰的宿命,他由于文化痼癖而入迷成痴,乃至能够在 自我的方寸中穿越时空,与数千年的中国文化相知相识、无间对话,但是他却没 能穿越悲惨命运嫁祸的藩篱,孤苦伶仃地草草结束了一个文化殉道者的春秋大梦! 也许我只能仰躺在由纯文化构筑的平台上凭吊“玉夫子”欧阳杰苦难的灵魂,因 为若是随便换一个角度去审视,都无法替他盖棺定论。 据说,那个大年初三,“玉夫子”下葬后,他的发妻领着儿子小欧阳老师跪 在冰天雪地里,一口气为他烧了几公斤的纸钱。母子俩向逝去的亲人哭诉:“多 烧点钱给您上路,到了那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没人管得着您……” 从“老支书”到盗墓贼 即便在江南,这也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几十户人家百来口人。我来这里采访 不是因为这个村有什么经济腾飞、科技创新的骄人业绩,或是出了什么领导农民 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农民企业家,而是因为偶然从小报上看到一则报道:一位当了 几十年村党支部书记的基层干部,因盗墓和走私文物双罪被判刑。 进村时赶上一个雾天的黄昏,苍白的太阳挂在西边树梢上,灰蒙蒙的田野悄 无声息,四周安静得连雾气在枝叶间飘动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那个当年在村里说 一不二的“大人物”,一个人伫立在村头的樟树林边,仰面朝西,像是在看太阳。 “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随行的乡文书小朱轻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