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新闻调查:盛世收藏还是浮世乱象?(9) 他身后有七八棵樟树墩,这些树墩的直径足有一米,看上去有好些年头了, 横截面呈紫褐色,四周长了一圈儿灰白色的蘑菇。最近的一棵树墩上面放了一壶 酒、一小碟花生米,还有两个荷包蛋。他茫然地端着酒杯与天对视,活似一尊灰 泥塑像。 “他在干什么?”我问。 “祭日头。” “一个盲人祭日头?你们这儿有这习俗?” “哪儿也没这习俗,心里有愧哩!干多了坏事,良心不安呗!” 小朱接着说:“他在这个村里当了30多年党支部书记。1957年‘大跃进’他 领头砍倒这些风水树、砸大家伙儿的锅罐炼钢铁、虚报田地里的产量饿死人,从 小队长升官当了大队长。再往后文化大革命又领头把本村成分不好的人斗死了好 几个!反正一搞运动他就要伤人,而且伤的又都是乡里乡亲,是人都恨他,无论 大人小孩,哪一家过去没吃过他的亏?” “可那个年代的事也不该全怨他呀,再说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他也是受害者。” 我说。 “就算您说得对,可这一回呢?盗墓!总赖不上别人吧?要不是他那双眼睛 瞎得是时候,这会儿还在吃牢饭呢!”小朱愤愤地说。他就是这个村子里的后生, 听话音与这位老支书积怨很深。 “最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很难相信,像这种经历的人,怎么会去盗墓?会 不会是中了谁的圈套,或者干脆就是误判?”我说。 “别说是您,事发之前就算是我们本村的人,恨他归恨他,但出这种事谁也 不相信。可最后调查结果他就是个盗墓贼,还不止一次,其中属于国家一级文物 的青铜器两件,二级文物两件,三级文物十几件……” 小朱告诉我,这一带在战国时期地属楚国,曾是历史重镇,新中国成立以后 多次出土过那个时期的重要文物。据文物部门勘探,这个村子家家户户房屋地底 下都可能埋着文物。前些年文物市场放开后,村子里很多人都动起了歪脑筋,挖 坟掘墓、走私贩卖文物,被外界称作“盗墓村”。所以,国家把这一带划为文物 管制地段,老百姓不管什么原因需要动土,必须先报经政府同意。 “说实在话,前些年村里人热火朝天搞古董的时候,尽管他家境很差—两个 儿子一个在矿山挖煤给活埋了,另一个游泳淹死了,老伴由于过度悲伤也病死了, 只留下一个智障女儿不能干活,靠他抚养。但是他的个性还是没改,成天骂改革 开放是背离社会主义道路,自己白天守着二亩三分地种庄稼,晚上还兼职乡里的 文物巡视员,到处帮着乡里的文保小组抓那些掘坟盗墓搞文物的人。 “两年前,我们乡里接到广东海关的电话,说他们抓获了一个文物走私犯, 那人供述所有赃物都是从我们村买到的。后来经过那位犯罪嫌疑人的指认,他的 合作者正是平日里装得道貌岸然的老支书!开始我们都不相信,可是一进派出所 他自己什么都供了。听法院里的人说,他卖的都是国宝重器,本来够判无期徒刑, 因为认罪态度好,而且砸锅卖铁,及时将100 多万赃款如数退赔给政府,所以只 判了20年徒刑。本来就他这岁数,20年刑也就差不多坐穿牢底了,可是刚坐满一 年牢,他双眼突然失明,就只能保外就医了。 “现在他也够惨的了!退赔赃款带罚款,连房屋也卖了,他跟那个智障女儿 无家可归。要不是堂弟看他可怜,将后院一间猪圈弄弄干净借给他住,父女俩真 不知道上哪儿去安身! “普通老百姓盗墓也好、坐牢也好,都没什么,放回来村里的人也没哪个另 眼相看,该喊叔的喊叔、该喊大哥的喊大哥。因为村里大部分家庭都多多少少、 明里暗里从地底下扒拉过一些古董,没觉得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他不 一样啊,当了大半辈子村官,要强了一辈子!好在他现在眼睛瞎了,要不然哪还 有脸出来见人?不如死在牢里头自在!” 晚饭后我想找老支书聊聊,可父女俩早早地就睡了。第二天上午也没见着他, 他堂弟媳妇儿告诉我,白天他们父女俩还得下地干活。她还告诉我,她堂哥每天 下午都会去林子里喝酒。 黄昏时分,我一人来到村头。没等几分钟,老支书果然到了。跟别的盲人不 一样,他不用拄拐杖,手上挽着一只小提篮,里面放着几样祭品,毫不费劲地穿 过树林,径直走到树墩旁,然后放下祭品摆好,仰面朝西,呆呆地用他那失明的 眼睛盯着落日。 “老人家,您好啊!”我走近他,打招呼时故意没叫他“老支书”。 “你是谁?”老人微微一怔。他显然听出来我不是本地人。 “一个过路人。”我说,“您在这儿干吗呢?” “看太阳。”他又别过脸去,看来没兴趣理我。 这时候,大雾已经散去,西山的太阳又大又亮,明晃晃地把田野、村庄、树 林染成橘红色。周围依旧那般宁静,河流无声、鸦雀无声,仿佛地面上的一切都 被这个周而复始的冰季封冻。 真美呀!我刚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可面对眼前这位有着特殊遭遇的老人, 心绪很快从自然王国一落千丈。 “老人家,您看见了什么?”我很用心地问。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到日头。”他平静地回答。 “能告诉我您看到的日头是什么样儿的吗?” “跟你看到的没两样……”大概是由于平日村里头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的缘 故吧,老人看来并不拒绝与陌生人说话。 “您现在看到的太阳和早些年看到的有没有什么变化?”我没有马上切入访 谈正题,想从侧面迂回,把采访对象绕进去,让他自己主动坦露真言。 他说:“世上什么都会变,只有日头不会变,你生下来看到它是咋样,临死 看它还是那样儿!”说到这儿,他又回过头去面对着落日,定位之准确令人吃惊。 我给老人递上一支烟,打着火机。 “别!”老人非常敏捷地从我手里夺过打火机,迅速关上,“这里是树林, 别打火!” 我愕然地收回打火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为什么要那样?” “……碰到鬼!是的,一定是撞到鬼了……”他的面部不住地抽搐着,两只 干涸的眼睛在天空中茫然地搜索。我相信,他之所以不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是因 为他也曾无数次向自己的内心发出过这样的质询。 “是因为太贫穷吗?”我追问。他摇摇头,没回答。 约摸过了半分钟左右,老人终于打破了沉默:“您知道我为什么拥护毛主席 吗?” “是因为信仰吗?”话刚出口,我自己都觉察到这种回答有些唐突和矫情。 好在他看不见我在脸红。 “那时候要穷一块儿穷,要富一块儿富,大家都没什么作孽的念头!” “您说的作孽指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