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2001-2002年(5) 压着惊悸,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不过是另一扇铁栅栏门。月光从树影中穿过 来,像条被撕碎的白裙子。 “还是回去吧。”站在门边,四下望望,拧了拧门,但门锁生锈了,不砸掉 根本出不去。我提议回去。 “你看,那个是谁?” 沿着沈阳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漂亮女生。刚才晚自习出门时,她就穿着这 么一件黑色长衫,白色长裤,扎成马尾辫。漂亮女生仰着脸在看一个男人。这个 男人的头裹在帽子里,看不清,身子也裹在一件肥大的灰色外套里,根本看不出 肥瘦来。 漂亮女生往前迈了一步,在男人的胸前点了根烟,然后说了几句话,男人往 后退了一步,正好退进了破碎的月光裙裾里。 原来是法理学老师。 “走吧。”我先扭头就走。沈阳也没吭声,跟在我后头,轻手轻脚地往洞外 走,生怕掀出一群老鼠来。 再次穿过流水和腐朽往外走时,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沈阳在想什 么。我想我是有点难过。不知道是为自己,为漂亮女生,还是为法理学老师。这 件事我隐隐地觉得不妥。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法理学老师长得帅,还是因为师生 原本应该维持的界限——不是有人说,这是伦理或者权色交换吗? 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只是突然在细细的流水和飞尘中,觉得有点难过。 而且,不想让沈阳看出来我难过。一件普通的小事而已。我对自己说。 八点半的时候,我们还没走到橡树下,但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我就已经看 见了树下有烟头闪烁。沈阳立刻停下了脚步,我也停下脚步,刚想和她商量一下, 结果嘴巴还没张大,就看见她拔脚往山下跑,她跑得如此之快,一眨眼就消失在 树影中。我站在原地,张口结舌,想叫,又叫不出口,想跑,但即使我是猎狗也 赶不上她的速度。 他大爷的。是我递的条子。是我约的人。也是我,站在这里,手足无措。 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地,恨恨地想,老师,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陷害你 的,都是你身边最亲密的人。 3 我还没来得及找沈阳谈心,也没来得及找漂亮女生刺探隐私,第二天一大早, 就被楼下传达室的老大妈噔噔的脚步声吵醒了。她急匆匆地扑到我们宿舍门口, 用破锣般的嗓音叫我的名字,“下楼接电话!” 外公突然去世了。 外公是最幸福的人,就这么一觉睡下去,就不醒来了。爸爸平静地在电话里 告诉我。 我立刻请假,从学校飞奔回家。一路上慌乱,不是忘记付车钱,就是走错了 方向。我的手心发冷,浑身冒汗。但这种紧张,却和悲伤无关。我奇怪地边走边 想。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悲伤,是还没有真正接受这个消息,还是因为还没有亲眼 看见过死亡,对死亡有种好奇的窥视欲。总之,我的紧张远远大于悲伤。甚至, 在紧张之中,我还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有种兴奋。要去经历某种尚未体验过的生活, 看见不曾见过的场景似的兴奋。 但是,显然,大部分人和我的状态极其不同。一推开门,突然发现熟悉的家 里变得陌生。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生活稍许有了些变动。客厅原本挂着的 画呀照片呀全摘了下来,换了一幅外公巨大的黑白头像,他微笑的脑袋边垂着粗 大的黑纱。 也许这样还是不够。我还是不太明白。怎么可能用黑纱,就能证明一个人已 经离去,就把一个人牵出了可以感觉到的世界。怎么能让我相信,再深重呼吸, 也嗅不出这个人的生气?乱成了一团糟。妈妈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好不容易醒来 就是哭,没完没了地哭。我陪坐在一边,忍不住也跟着哭。但哭的时候,我自己 却羞愧地边哭边想:死真的这样硬生生地存在吗?外公真的死了吗?死真的令人 难过吗?真的死了就比活着差吗?怀疑让我无法像妈妈这样深切悲伤,我的眼泪 似乎更加像一种情景导致的冲动,而与悲伤无关。 可是,越是这样想,我越发觉得自己真不是人,竟然感觉不到真实的悲伤。 死者是我的外公,曾经教我读书写字,从没有恶言恶语、一贯对我宠爱有加的外 公。小时候下雨下雪,也唯有外公一人苦苦拿把伞在校门外等我。他的死,我却 感觉不到悲伤,进入不了真实的死亡感受之中。眼泪还在哗哗地往下掉,却奇怪 地觉得,这一切,和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