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2001-2002年(7) 我看他的画像时总是这样想,他是我亲爱的外公,他爱我,我是爱他的,可 是我不了解他。大家都在哭,我也忧伤地哭。我们哭的,恐怕只不过是一个熟悉 的身体,和他某种亲切的关怀,可是这个人自己爱过什么,恨过什么,需要过什 么,拒绝过什么,我们竟然没人知道。 大部分时候,我不得不和一群不知道从哪个疙瘩钻出来的亲戚,围坐在饭厅 的地板上,一边咀嚼一边抽泣,听听说说,说着说着,我就有种时空倒错的荒诞 感。我想,啊,我这是在哪儿啊?他们怎么会都跟我有关呢?天哪,我怎么可能 跟一帮陌生人有关?这些人都他妈的是谁啊?他们为什么和我怀念同一个人,而 且他们口中的外公,怎么对我来说,全然陌生?他们拥有的对外公的记忆,有许 多是我不曾经历过的时段。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如此漫长,可以被众多的人瓜分成 无数的时间碎片,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完全不同的怀念和记忆。 第四天就要火化。第三天晚上,这群陌生人吃完了饭坐在饭厅地板上开会, 一个自称我三姨的女人说,外公的箱子里面塞了六千块钱,被我三舅拿走了。这 次办丧事,这六千块钱应该拿出来。她话音未落,我长得怪不错的三舅就火了, 眼泪还没擦干净就顺手操起烟灰缸往她身上砸,大约是喝了酒,一下没砸准,砸 在了墙上,把外公一张小照片给砸了下来,啪啪啪啪,倒了一排的瓶瓶罐罐。几 乎只有一秒钟的停滞,我妈又放声大哭,“老人还没入土呢!你们就在抢钱了! 他活着时,你们就算计他的钱,死了还不安生!” 这样的局势吓了我一跳,等到反应过来,我就立刻跳起来,站在妈妈房间门 口,生怕有人冲过去要把我妈也砸一通。结果,这些舅舅、姨妈啊奇迹般地又围 坐在一起,像邪教徒一样动作整齐划一,女的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而下,男的面色 凝重沉默不语。 或许,他们要争抢的,也不是钱,而是爱,或者,自己意愿的实现?我不是 很清楚。我突然想到漂亮女生说的,男女关系之态度,就看付钱的态度。态度好 的男人,其实是省钱的。她这样说的时候,还神秘地晃了晃手指,说,钱很重要, 没有了钱,男人的爱无法表达,女人的被爱无法证明。 唉。也许世间人与人的关系,不过如此。用钱,不断地表达与证明而已。我 看着灯光下围桌而坐的一张张阴黄的脸,觉得这世界真的非常复杂,非常混乱, 远在我能理解的范畴之外。 就在这时候,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停滞的阴暗和静寂。一直站在门边冷眼旁观 的爸爸侧身开了门,然后回头叫我。我几乎有些不好意思离开这些僵硬且无法摆 脱尴尬的人们,但还是立刻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探出头去,看见楼下的牛牛站 在大门口。他捏着一束惨白而丰盛的菊花,庄严肃穆地看了看四周,把花放在桌 子上,轻声喊我的名字,“乐蓓。”然后,只是盯着我,哭不出笑不出手脚也没 地方摆的尴尬模样。 我看看他。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我笑,可能我的眼睛还湿肿,他咧了 半天嘴,也没能回我一个对应的微笑,他挠挠头,左右看看,低声地说,“要不 咱们散步去吧。” “嗯。好。”我把花的枝叶剪整齐,在水里倒了些盐,折腾好花以后,就跟 他出去。出了门才发现,楼道的灯坏了,按了几下都不亮。在不算深沉的黑暗里, 我们互相看看,牛牛突然笑了出来。这一会儿,门里集体性的悲伤才算瓦解。牛 牛长长地吐了口气,自然地抓住我的手,说,“我带你下去。” 这个小我三岁的小男孩手心很大,汗津津的。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意识到 他的长大。直到今天。他将我从一个无法融和进去的环境里带走,牵着我的手。 我从他硕大的手掌以及湿度里,才感觉到他已经长大。他的掌心,他的呼吸,以 及他从尴尬到自然的表情里,都有些我需要依靠的感情及温暖,即使它如此微妙, 无法捕捉,百无一用,只能在静谧的环境里细微体验,稍许感动。 想到这些,我登时慌乱了,在黑暗中红了脸。幸亏他看不见。我悄悄地想, 想法的缝隙里,有隐秘的快乐和悲伤。 我们走下黑暗的楼道,他放开了手,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边,没有说话。走 到大院门口,牛牛买了两杯牛奶,递给我一杯,我喝了一半,突然就觉得胃里难 受,把牛奶递给他。他接过来,没吭声,喝光了,把两个杯子都扔进垃圾箱。一 直没做声。 这时候,他已经走在了我前头。离我大约是一条胳膊的距离。我看着他的后 背,衣服上有几根枝叶的影子轻微地晃动。然后,他突然站定,大约是想回头看 我。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冲动的力量,推得我从背后抱住他。他突然 间僵硬了一下,然后肩膀微微颤动,但没有回过身来,只是维持着站定的姿势。 我想哭,可是没眼泪流下来。大约是因为我的情感粗糙,没有这样细致的泪水可 以流。我突如其来地在他耳边尖叫。他背负着我的双臂和上身的所有力量,一声 不吭,只是伸出手来,抓住我在他前胸垂下来的双手。我的手能感觉到他温暖的 呼吸。 因为他的呼吸,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