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忘(2) 前几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在富丽堂皇的北京图书馆的大报告厅里举行年 会。我这位画家老友是敦煌学界的元老之一,获得了普遍的尊敬。按照中国现行 的礼节,必须请他上主席台并且讲话。但是,这却带来了困难。像许多老年人一 样,他脑袋里刹车的部件似乎老化失灵。一说话,往往像开汽车一样,刹不住车, 说个不停,没完没了。会议是有时间限制的,听众的忍耐也决非无限。在这危难 之际,我同他的夫人商议,由她写一个简短的发言稿,往他口袋里一塞,叮嘱他 念完就算完事,不悖行礼如仪的常规。然而他一开口讲话,稿子之事早已忘入九 霄云外。看样子是打算从盘古开天辟地讲。照这样下去,讲上几千年,也讲不到 今天的会。到了听众都变成了化石的时候,他也许才讲到春秋战国! 我心里急如 热锅上的蚂蚁,忽然想到:按既定方针办。我请他的夫人上台,从他的口袋掏出 了讲稿,耳语了几句。他恍然大悟,点头称是,把讲稿念完,回到原来的座位。 于是一场惊险才化险为夷,皆大欢喜。 我比这位老友小六七岁。有人赞我耳聪目明,实际上是耳欠聪,目欠明。如 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是,我脑袋里的刹车部件, 虽然老化,尚可使用。再加上我有点自知之明,我的新座右铭是:老年之人,刹 车失灵,戒之在说。一向奉行不违,还没有碰到下不了台的窘境。在潜意识中颇 有点沾沾自喜了。 然而我的记忆机构也逐渐出现了问题。虽然还没有达到画家老友那样" 神品 " 的水平,也已颇有可观。在这方面,我是独辟蹊径,创立了有季羡林特色的" 忘" 的学派。 我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特别是形象的记忆,是颇有一点自信的。四五十年 前,甚至六七十年前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至今记忆犹新,招之即来,显现在 眼前、耳旁,如见其形,如闻其声,移到纸上,即成文章。可是,最近几年以来, 古旧的记忆尚能保存。对眼前非常熟的人,见面时往往忘记了他的姓名。在第一 瞥中,他的名字似乎就在嘴边,舌上。然而一转瞬间,不到十分之一秒,这个呼 之欲出的姓名,就蓦地隐藏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了。说不出,也就算了,这无关 宇宙大事,国家大事,甚至个人大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而且脑袋里断了的 保险丝,还会接上的。些许小事,何必介意? 然而不行,它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像着了魔似的,走路,看书,吃饭,睡觉,只要思路一转,立即想起此事。好 像是,如果想不出来,自己就无法活下去,地球就停止了转动。我从字形上追忆, 没有结果;我从发音上追忆,结果杳然。最怕半夜里醒来,本来睡得香香甜甜, 如果没有干扰,保证一夜幸福。然而,像电光石火一闪,名字问题又浮现出来。 古人常说的平旦之气,是非常美妙的,然而此时却美妙不起来了。我辗转反侧, 瞪着眼一直瞪到天亮。其苦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位神灵保 佑,脑袋又像电光石火似的忽然一闪,他的姓名一下子出现了。古人形容快乐常 说,"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差可同我此时的心情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