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子,娶媳妇 李大矿该娶媳妇了。给李大矿说的媳妇是邻村赵家窑的,叫赵荷叶。赵家包括 赵荷叶都知道李大矿的家史,更知道李大矿的现在,赵荷叶在表态时说,李大矿你 再穷我也不嫌,但赵家则说,你李大矿娶媳妇,怎么也得把房子翻盖一下吧,让荷 叶住那样的房子可不行。李大矿包括李大矿的娘忙说,那是那是,咋能在那样的房 子里办喜事呢?李大矿和他娘住的那个房子和那个院子,是李大矿爷爷建造的,建 造时没能建造起门楼,就把建造门楼的任务留给了李大矿爹,李大矿爹不但没能把 门楼建起来,连破旧的房子和院子也没能修整。所以,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就表示一 定要把房子翻盖一下。其实他母子俩也不是说诳话,他们真的是有力量翻盖房子了。 李大矿娘这几年在公社窑上班挣了些活钱,李大矿当矿长后钱来得更冲,他们翻盖 房子根本不成问题。决定翻盖房子以后,李大矿娘请人看了黄道吉日,那年太岁在 东南方,他们院子的东南方正好是一厕所,就不动厕所,先翻盖其他的部位。动手 那天是在秋后,公社窑上来了很多人,不少人带着镐、锹、锤,那些人爬到房顶上, 叮叮当当都很卖力,没半天,就把整座院子拆成了一堆废墟。那些卖力的人干完活 也不吃饭,一个个就走了,都到公社窑伙房吃饭去了。又来了一伙人,这回来的人 是坐着拖拉机和卡车的,他们把拆房子的垃圾装在车上,拉到河滩,又不到半天, 就把垃圾收拾干净,敞敞亮亮地腾出一片阔天地来。待一切都平静下来以后,村里 便炸了锅,这个说,你看看人家,那么多人拆房子,连饭都不管!那个说,一个村 里人也没使;还有的说,还用上了拖拉机、汽车!村里盖了这么多房子,谁见过这 阵势,拖拉机、汽车开到院子里。 接下来的事,更叫乡亲们吃惊了。因公社窑来的都是壮工小工,起房盖屋是技 术活,光有壮工小工不行,必须得请些瓦匠木匠,请瓦匠木匠,必须得管饭,于是 正式盖房子时李大矿就管饭了。管饭并不稀罕,家家户户盖房子都管饭,除了早晚 是稀饭、咸菜和馍馍外,中午一般都是白面馍馍大肉菜,人们去给你帮忙盖房子, 图的就是饱饱地吃几顿好饭。李大矿这回不但管饭了,而且把管的饭提升到了一个 很高的令乡亲们激动不已的级别。早晨是馍馍肉菜,中午是馍馍肉菜,晚上还是馍 馍肉菜,除了一天三顿馍馍肉菜外,还有鸡蛋汤、麻糖、大米饭和过滤嘴香烟。那 些天,整个李家窑又一次沉浸在诱人的香气中。这是一种久违的香气。几年前,老 犍子的肉香飘满了李家窑,那次,老犍子的所有者二队的男女老少,既闻到了肉香 也吃到了肉块,独李大矿仅闻到了肉香而没有吃到肉块。这次,李大矿让所有的人 持久地闻到了肉香,而没有一个人吃到肉块。为李大矿做饭的妇女们,都被那些肥 厚的猪肉所感动,所有干活的人,嘴上整天挂着一层明晃晃的油,因此,所有的人, 都干得特别带劲。就这样,一座崭新的院落,很快就在人们的兴奋和惊叹中起来了。 在人们普遍的兴奋和惊叹中,最感失意和愤愤的人是李虎牛。李虎牛的失意和 愤愤是在院子落成时人们的议论纷纷中达到极点的。人们拾拣着做饭剩下的菜叶说, 咱盖个房子,攒多少年的麦子才敢动手,你看看人家,没见攒粮,一下子就起了一 个全院。人们端着饭碗谈论着房子说,咱都是春天盖房子是不是?春天天明得早, 黑得迟,吃了好吃的干活时间长,人家不在乎这个,选了个天短的秋天盖房子,没 见过。有人看着房顶的梁檩椽,看着一色的青砖、高高的门楼和漆黑的街门说,盖 了、盖了,把方圆几里的房子都盖了……就在大家这样议论的时候,李虎牛响亮地 擤了一把鼻涕,重重地甩在了李大矿新落成的门楼的街门上,然后从口腔中喷出一 个字:呸! 李虎牛这样做出对不起少年伙伴李大矿的举动,说到底还是怨李大矿。李大矿 在正式盖房子那几天,天天都要到现场转一转,看一看,其实有他娘在现场盯着, 他根本就不需要来,但他就是想来看看,每次来,都显得特别忙,总有人跟着他说 这个、说那个,有时他刚站在房子前,就有人匆匆跑来找他。一次,他正在专心地 向公社窑上一个人说着什么,李虎牛远远地喊了他一声。李虎牛看着忙碌的盖房子 的众人说,我做点啥啊?李虎牛的意思是去和公社窑的那帮人一起干活,他虽然不 是瓦匠木匠,但有力气,什么出力的活都能干,这两天,那些从李大矿家里飘出来 的香味,把李家窑的每家每户都灌满了,连各家的厕所都飘荡着香味,李虎牛不管 走到哪里,都能闻到这香味,他被这香味撩拨着、诱惑着,尤其远远看到蹲在砖头 上一手夹着馍馍端着大碗的肉菜,一手用筷子快速往嘴里扒拉的人,就有了一种被 折磨的感觉,他心想,李大矿怎么不来找我帮忙呢?盖房子这么大的事,他应该来 找我的,眼看着房子就起到齐腰高,再不过去房子就盖好了。李虎牛终于没能控制 住自己,那天就来到李大矿跟前,说了我做点啥啊,就要出手干活。李大矿一边严 肃地与公社窑上的来人说着什么,一边就拉了一下李虎牛,扔给他一支烟,说,不 用了,你忙你的去吧。李虎牛接着烟,愣了片刻,他没想到李大矿会拒绝他,他看 了看李大矿,李大矿早把他丢在一边,继续与公社窑上的人说起了什么。他就觉得 很没面子,很失尊严,当即就把李大矿扔给他的烟揉碎,头也没回地走了。牛逼啥? 不就是当了小矿长吗?他奶奶的! 对李大矿牛逼的看法,李虎牛早就有了,自打李大矿当了公社窑的矿长,就一 天比一天不像样子,见了村里的人,都是昂着头说话,哼哼哈哈的,一副很了不起 的模样。李虎牛一直认为,李大矿对别人那样,对他这个从小一块偷煤长大的人不 会的,这次被香味诱惑着碰了钉子以后,他真的相信李大矿对谁也是这样的说法了。 其实,李虎牛不必这么认真,他是没太注意,如果仔细看看,整个为李大矿盖房帮 忙的人,就不会生那么大的气了。那些干活吃肉的壮工小工里,没有一个是本村的, 都是公社窑的人,就连那些瓦匠木匠和做饭的妇女,本村的也没几个,而且在很少 的几个本村人里,绝没有二队的人,更没有那年在分老犍子肉的现场的人。李大矿 可能也不是有意拒绝好友李虎牛的,他只不过是在严格执行他的标准和原则罢了, 再说他当时也确实太忙,公社窑里遇到了难题,他正着急,一时没太在意,无意中 得罪了李虎牛也说不定。 房子盖好了,就该娶媳妇了。在李家窑,娶媳妇不说娶媳妇,说过事儿,李大 矿过事儿可不是小事儿,日子一定下,全村的人都知道了,知道了自然要送礼祝贺。 这属人情世故,谁都不会马虎,那时都穷,送礼也简单,几家合起来买一副不足一 元的年画有的,几家凑钱买个玻璃匾、暖水瓶、洗脸盆也有的,最重的礼,也不过 七尺帐子和被面了,但那都是由很多人合买的,光一副被面上的人名,就有一尺多 长。就在李大矿家对那些贺礼应接不暇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副被面,那副被面是 绸缎的,一眼就能看出质地上乘,红底上还刺有金色的图案,掂一掂,挺沉,摸一 摸,挺滑,不用问,就知道值钱不少。再展开些一看,被面上只别着两个人的名字, 那两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李广太和李虎牛。送来被面的人是李广太娘,李广太娘说, 广太他上班忙没空来,叫我来了。李大矿的娘接着那被面,摩挲着说,你看看这孩 子,还送这么贵的东西。 李广太送礼之前,回家找过李虎牛,专门商议送礼的事,李广太说,小时候咱 们三个最好,李大矿过事儿,咱送点啥啊!李虎牛说,我不送!李广太问,为啥啊? 李虎牛说,他是狗操的。这几年李广太一直在外面,先是在井下干了一年多,就到 外地的煤校上学去了,上学回来,到了矿上技术科,很忙,并不知道李虎牛和李大 矿之间发生了什么,就问,你们到底有啥事?李虎牛也说不出他和李大矿之间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说,反正,我不给他送礼,有那个钱,我还买块糖甜甜嘴呢。 李广太便解劝,别别别,冤仇宜解不宜结,趁这个节骨眼上,和解一下。说完这句, 就听李虎牛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回去李广太就寻思,估计他李虎牛和李大矿 也不会有多大仇气的,解开算了,再说李虎牛家那么穷,也没多少钱送礼,他就自 作主张,买了那个好被面,用红纸写上他和李虎牛的名字,别上去,嘱他娘送到了 李大矿的家里。 洞房头天就布置好了,四面墙上挂满了帐子、被面,全部是暖色调,把屋里衬 托得红彤彤的。李广太和李虎牛的被面挂在了正前显眼处,两个人的名字很大。院 子里盘了一个大灶火,很多人都哈着热气忙碌着,有洗盘筷碗碟的、有搬凳子挪桌 子的、有切肉弄菜准备酒席的,一派喜气洋洋。第二天,迎娶媳妇赵荷叶时,李大 矿动用了公社窑上最好的车,是那种驾驶室里可以坐两排的叫小大斗的卡车,车前 用油彩纸做了一个大红花,车厢、车门还贴了大红的双喜字。临近中午时,随着一 阵纷乱,赵家窑的过妆客先到了,就是为赵荷叶送嫁妆的娘家人。为了显示娘家的 势力,所有嫁妆都化大为小化整为零,分派给每一个人拿着,哪怕是一把椅子和一 个椅垫,也要分别由两个人拿着,这样既显得嫁妆多,也显得人旺,其实,那些买 嫁妆的钱,都是李大矿出的。李家窑这边的忙客一一接过过妆客手里的嫁妆,逐一 安置好不久,那辆公社窑上最好的小大斗车就开来了。一个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 红的赵荷叶,在众人的簇拥和盯视下,走下那辆十里八乡少见的汽车,踏着鞭炮, 气气派派地来到了李大矿的家,正式成了李大矿的媳妇。跟随赵荷叶而到的,是送 客。送客有女送客也有男送客,都是赵荷叶娘家有头有脸的人。全部分席而坐以后, 大家一边嗑瓜子、吃糖、抽烟,一边等待着上凉盘喝酒。这时,李虎牛大咧咧走了 来,并且在一位长者的拉拽下,坐到了主席的下位上,那是陪席的位置。 李虎牛不是主动要来陪席的,他是被李大矿家的管事长者请过来的。按村里习 俗,送贺礼最重的乡友,过事儿当天,当被请来,坐席作陪。同送一个被面的李广 太工作太忙,没时间来,没事可干的李虎牛就必须得来了。起初,李虎牛不知道来 请他的人是什么意思,后来听明白了,知道了李广太送重礼算了自己一份,就想好 事平白落到了自己身上,走运了,刚要走,又想,李大矿看不起他,他怎么能觍着 脸去吃李大矿的席面呢!怎奈请他的人诚恳地拉着他,说去吧去吧,听,都点鞭了, 亲戚都到齐了,席面那么好,咋能不去呢?说了席面好,李虎牛好像又闻到了充盈 在空气中的香味,便不由得随来人走去,还没出街门,他就坚定了脚步,心说他并 不是去吃李大矿席面的,也不是看李大矿才去的,他去,是李广太花钱让他去的, 他是看在李广太面子上才去的。有这样的理由支持着,李虎牛就大大咧咧坐到了主 席上。虽是生亲戚,但相互间都熟,一个李家窑,一个赵家窑,只相隔一条河沟, 于是在嗑瓜子、吃糖和抽烟期间,都胡乱地聊起来。 生产队快解散了?不知谁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是啊,是啊!有人说我看报纸了,上面说着呢,公社也得散,还说哪个哪个公 社已经解散了。 怕是又来啥运动了吧?有人提出质疑。 谁知道! 李虎牛嘴里嚼着瓜子、噙着糖果,还抽着烟,骂道,谁要把生产队整没了,谁 就是咱的阶级敌人,他奶奶的!李虎牛非常地热爱生产队,特别仇恨自留地,一到 自留地上干活,就骂,就着急,因为在生产队他无比的轻松,而一到自留地,就得 使出全身的力气,不那样,他娘就不答应。如果把生产队解散了,生产队的地岂不 都要变成自留地了?正愤愤着,凉盘送来了,都是猪下水、小酥鱼、豆腐丝之类, 酒也上来了,烟也换成了好的。这就是要开始喝酒了。一般过事儿,女方家亲戚们, 不管多熟,都要做出矜持,男方家不劝是不喝酒的,可要喝不够,就会不高兴、生 气,有的还拉起已经过了门的闺女走人的。这样,让女方家亲戚喝够的重任,就落 到了陪酒人的身上。但李虎牛没感到有多大压力,他一看那酒瓶,就知道是好酒, 对他来说,甭说是好酒,就是最赖的散酒,如果不遇过事儿,他一年都喝不了一回。 这回逮住了,他是不喝白不喝了。他提起酒壶,为每个人面前的酒杯斟上酒,然后 端起酒杯,招呼大家一起喝干;他又拿起筷子,让大家都去夹菜。随着那些荤荤素 素的凉菜不断上来,他的酒兴越来越高,他劝酒劝菜更加殷勤,他一撸袖子,率先 猜拳闯起关来。他敢闯关,亲戚们就敢应关,于是呼三喝六的热闹场面就出现了。 一圈打下来,李虎牛已是舌根发硬,视物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了。这时,场面出现 了暂时的安静,亲戚们又有人提起生产队解散的事,好像还有人提出生产队的集体 财产怎么分的话题,有的说地好说,东西都好说,可那些牲口咋办?就那么几头。 李虎牛迷蒙着双眼,晃晃悠悠就站起来了,他指着坐在主席首位的亲戚,“你、你、 你要分财产,解散生产队?” 那亲戚不知李虎牛真敢动粗,就说:“咋了,解散了不好?没生产队了,都成 俺们的女婿李大矿这样,多好!” “狗操的!”李虎牛喊完这一声,抓起一个盘子就向对面那亲戚摔去。这还了 得,你陪席的竟敢拿盘子摔亲戚?于是女方家亲戚呼啦一下上来,揪着李虎牛揍起 来。李虎牛也真是英勇,他左冲右突,一连掀翻两张桌子。大喜的日子,人家哪容 得他如此放肆,只见李大矿家的人,七手八脚把他扭起来,狠狠揍一顿,然后把他 送到他家里,交给了他娘看管起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