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丧 李长福的尸体没进村就被迎住了,迎候李长福尸体的是他的哥哥李来福。李来 福带一帮人站在村口,闹哄哄地喊叫:“弄到李大矿家!” 人们护拥着李长福的尸体,像随意的水一样就被引到了李大矿家。李大矿的院 子已经放好了一口棺材,李来福和众人抬起那个大麻袋,念叨着兄弟,到家了,就 放进了棺材里。 把李长福弄到李大矿家,在李大矿这个全村最好的院落搭起灵棚,正合李虎牛 的意,因此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忙碌着。将要给李长福更衣盖棺时,李虎牛突然 想起了雪儿娘儿俩,就大声地提议,先让雪儿娘儿俩看看李长福再盖棺。李来福同 意了,李虎牛就急忙忙地往外跑,刚跑出院子,忽地一想,李长福是个无头尸,胳 膊腿也不全,就那么一截跟烤糊的红薯似的,让雪儿娘儿俩看到了,还不吓个半死! 如此恻隐之心一闪,他就又跑回来,把想法给李来福说了,李来福觉得李虎牛说的 在理,也一时没了主意。李虎牛却灵机一动,从李长福的尸体上扯下半拉烧坏的衣 裳,一边对李来福说着穿衣裳吧穿衣裳吧,就跑走了。 李虎牛拿着李长福的半拉衣裳,跑到了雪儿家。雪儿正端着一碗米汤,一匙一 匙喂着娘,见李虎牛站在了屋子的地上,就放下碗,坐起来,等着李虎牛说什么。 李虎牛把手里的那些破布片递上前,说:“弄回来了,这是他换下来的衣裳。” 雪儿娘接过布片,放在灯下细细地辨认,辨认了一会儿,就呜呜哭起来:“是 啊是啊,这块补丁就是啊。” 雪儿凑到灯下,看一会儿,也说:“还是我补上去的,那么大针脚。” 雪儿娘和雪儿要去看李长福,李虎牛拦着,说:“已经入殓盖棺了,明儿再去 吧。”但他却没拦住,雪儿娘非要去不可,他就和雪儿一起搀着她娘往李大矿家走。 雪儿娘的一只脚迈进李大矿院子的时候,盖棺的最后一颗钉子已经钉进了木头里, 雪儿和雪儿娘便一头扑到棺材上号啕起来,号啕了一阵儿,很多人就拉他娘儿俩, 就劝,当大伯哥的李来福向雪儿娘汇报说:“给他穿了一身新衣裳,是四个兜的干 部服。” 这时,电灯也拉到了院子里,棚子也搭起来了。灶火是现成的。李大矿过喜事 时的灶火还在墙根放着,李大矿家又有的是煤,人们把灶火移到棺材旁,燃起柴, 填上煤,灶火里很快就冒出了旺旺的火焰。就这样,不到半夜,一个崭新的灵堂, 已经像模像样了。 李大矿家可是全村最好的院落啊!李大矿家可是刚刚过完喜事啊!把灵堂搭在 李大矿家,可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因此,方圆几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地跑来看。 很快,人们就弄明白了,李长福死在了公社窑里,而李长福之所以能死在公社窑里, 是因为李大矿叫李长福下窑的,并且,李长福死了以后,当哥哥的李来福到公社窑 找李大矿,李大矿还说了不好听的话。 那天,李来福带着本家的一路人马来到公社窑,李大矿正和镇里来的人商谈着 什么事,情绪很不好,显得很急躁。李来福一干人马冲上前,一把抓住李大矿,二 话不说就向李大矿要人。李大矿和镇里的人解释说,已经调查清楚了,李长福确实 遇难了,尸体已经被大矿的人从大矿那边弄上去了。李来福不依不饶,还是非要人 不行,李大矿就火了,说人已经死了怎么能要人?还说,想去哪就去哪要,他管不 着!据说还动了手,要不是镇里的人拦着说好话,就更不好收拾了。这是什么态度! 人死在你公社窑里,你公社窑的矿长、承包者,还这样蛮横!李来福一气之下,带 着本家人就去买棺材。他们抬着棺材来到李大矿门口,用石头砸开街门上的锁,把 棺材放在了当院,就去村边把李长福的尸体迎候了进来。 比李长福辈分小的人,什么侄辈儿、孙辈儿、同辈儿的弟弟妹妹,还有亲家的 小辈儿,统统穿戴着孝衣孝帽,白花花地聚拢在李大矿的家里。李大矿家的几个房 门也被砸开,窗上的玻璃全被砸碎,家里的被褥毛毯之类全部披在了穿孝人的身上, 家里的器物也拿出来供丧事上用了,家里的粮食也挖出来在丧事上吃了。村里办白 事,一般有排三、排五、排七之说,具体排几,要视各个家庭以及当时的气候等实 际情况而定,不过最长的,不过排七,在家里停丧超过七天的,李家窑还从来没有 过。李长福的白事,李来福打算大办,准备创个纪录,只要李大矿不出面,不跪下 来求他,他要一直把白事办下去,让棺材在李大矿家过年,反正寒冷的冬天,也不 怕尸体腐烂。谁知,还不到七天,在闹哄哄的第六天上午,一辆警车就呼啸着开到 了李大矿家院门口,从车上跳下来几个警察,径直来到灵堂,把正在说话的李来福 架到了警车上,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警车早已呼啸着开出了村子。 更令人们始料未及的是,下午,李来福独自回来了,手上没戴铐子,身上没有 伤痕,也不像逃跑的样子,只是面部表情复杂了许多。李来福一进灵堂,就安排出 殡,马上出殡,他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挑选了几个年轻人先拿上镐锹去开墓,指派 一个上点岁数的人到村里请人来抬棺材,命令远房的小辈儿脱掉孝衣孝帽回家…… 人们简直呆住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虽说他坐警车去了一趟,也可能这一趟是带 着指示、任务和压力回来了,可哪有午后出殡的!哪有停丧排六的!再怎么急也得 等到明天啊!有人不解地问他,他也不多解释,只说叫他们干啥就干啥,先埋了人 再说,不埋,一会儿人家来车把棺材拉走,烧了,谁管?人们看他说得很严重,就 有点惧怕,都默默地按他的指示去办。 李虎牛听说了,跑过来,问李来福:“李大矿还没来磕头,为啥出殡?” 李来福说:“谁稀罕他的头!” 已经有人在撤祭品了,有人在捆绑棺材了,李虎牛看看纷乱的场面,知道出殡 已是必然的了,就说:“放鞭炮吧,上锣鼓唢呐吧。” 李来福当即制止,告诉大家要一切从简,随棺材到坟墓的,也不要去那么多人, 只让穿大孝的雪儿和几个很近的侄儿去,也不要哭了。雪儿娘不解,问李来福这都 是为啥?李来福就告诉雪儿娘,这个事故是个政治事件,是有意破坏,人家怀疑是 李长福搞的,但没有证据,也不好定,不过对这个大事故,上边要求保密,不能向 外透露消息,为了保密,大矿上把死的人都火化了,咱把李长福偷出来入土,就已 经很不错了,再耽搁,再造影响,万一人家来追查,可不是闹着玩的。村里那些四 类分子游街挨斗的场面雪儿娘见过,公社和城里揪反革命的场面雪儿娘也见过,雪 儿娘看大伯哥说得乌云满天,那么怕人,加之死了男人悲伤欲绝,就也不知道该怎 么办,只好全仗着大伯哥做主了,不过总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头,便问:“那人,就 这样白死了?” 李来福说:“哪能白死呢?赔偿的事儿,等埋完了人再说。” 于是,就开始出殡,埋人。送葬的人少而又少,看热闹的人也没几个。看热闹 的人没几个,是因为出殡本来就不热闹。不吹不打,不放鞭炮,就使出殡出奇的冷 清了。又是排六,又是午后,又是偷偷摸摸,就更使场面冷清了。村里的人,都分 了责任田,该下地的下地了,没下地的也到外边找活干去了,留下的老人小孩,又 有不少嫌冷,钻在家里烤火的。所以,李长福就这样草草地埋了,李家窑除了闹日 本鬼子,除了闹运动,好久没这样埋过人了。 埋完了李长福,就该过年了。这个年,李家窑只有两家没贴对联,一家是雪儿 家,一家是李大矿家。雪儿家没贴对联,是因为雪儿的爹李长福死了。在李家窑, 凡是死了人的人家,头年都不贴对联,说是贴了对联,有门神看着,死者就没法回 家了,因为过年都要把死去的长者请回家的;另一家没贴对联的,是李大矿家,李 大矿家没有新死的人,可他家放过新死的人。现在,李大矿的家已经不像个家了, 阴气重得跟个坟墓差不多。门也没锁,就那么半掩着,任野狗、野猫和野鬼进出。 李家窑的人,谁也不知道李大矿家里的人去了哪里,雪儿娘也不知道。没有了男人 的雪儿娘,感到无比的凄凉,身体越发的不行了。她白天黑夜都在炕上躺着,过年 的鞭炮,叫她更加地怀念丈夫,一怀念起丈夫,就感到丈夫死得太不值,这天,她 把雪儿叫到跟前,说:“你爹就这样白死了?”雪儿没有主意,雪儿能有什么主意 呢?呻吟了一会儿,雪儿娘又说:“去把你大伯叫过来吧。” 雪儿去了没多大会儿,就把李来福叫过来了。雪儿娘说:“雪儿,给你大伯拿 支烟。”雪儿给李来福拿出了烟,雪儿娘说:“人,就这样白死了?” 李来福说:“不能,哪能白死啊?” 雪儿娘说:“李大矿家也没人,咱逮不住人,咋弄啊?” 李来福说:“公社窑也完了,窑筒子都塌了,窑上没人了,就一个看门的。” 雪儿娘说:“那,人就白死了?就没人管了?没人管,我就领上雪儿,到省里、 到北京告状去,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我啥都不怕!” 李来福说:“那可不行,这事儿咱不但不能上告,咱还不能给外人乱说。”接 着,李来福又把出殡时的那套话说了一遍,这回说的比上次还要厉害,说这事儿一 吵吵出去,全家都得遭殃,轻的坐牢,重的枪毙,到那时,怕雪儿也要受牵连,怕 连个婆家也找不到了。李来福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空空的,声音低低的,表情弄 得特别严峻,让雪儿和雪儿娘再一次感到了恐惧,但雪儿娘还是喃喃了一句:“那, 人也不能白死了啊!”声音听上去软弱无力,就像重压之下一棵小草轻轻弹起一样。 “等过了十五,我再去镇上找找。”李来福最后给了雪儿娘一颗定心丸走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