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李大矿把两块布拿出来,先给娘,说:“娘,你做条裤子吧。”李大矿再给媳 妇,说:“你做条裙子吧。” 李大矿娘和媳妇正归整小卖部里的货物,都停下手接住布。娘小声问:“银元 呢?” 李大矿走到货架上去拿了两包烟,说:“朋友家有急事,我借给朋友了。” 李大矿娘死死盯着李大矿的眼睛,但李大矿躲闪着娘的怀疑的目光。李大矿媳 妇不像娘这么冷静,挺着大肚子指点着李大矿:“你、你,你咋这大方?人家家有 急事,咱家就没急事?咱不等着买房了?咱不要孩子?”说着,媳妇赵荷叶就哭起 来,边哭还边絮叨:“嫁给你真倒霉,过门没几天就得上班,上班没几天就得背井 离乡,到现在孩子都快生下来了,还没个窝……”赵荷叶越说越哭,越哭越痛,李 大矿的烦恼又被引出来,生气地往地上摔了一个杯子,骂道:“嫌倒霉你走,愿找 谁找谁!” 李大矿跨出门后,又回头跟娘说,他要出一趟门,朋友还在车站等着,就匆匆 走了。 秦志民还在原地坐着,一动没动。李大矿来到秦志民跟前,说咱走吧,可能还 能赶上最后那趟车。秦志民背起行李跟在李大矿身后,不安地问:“大哥,你不高 兴?你要嫌弃我,我就自己走。” 李大矿说没有,没有不高兴,也不嫌弃你,说着就递给秦志民一盒烟。秦志民 慌慌地接住烟,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上了车,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没座了。秦 志民就把行李放在过道上,坐了上去。李大矿则站在秦志民的前边,斜靠在座背上。 车开了,一位长相粗糙的姑娘喊着要人买票,当卖票的姑娘走到李大矿身边时,李 大矿方想起来身上没有钱,这可怎么办?他巡视了车内一圈,除了秦志民,没有一 个熟人。难道还得求助于秦志民吗?说实在话,李大矿是从心里看不上秦志民的, 就他那穷酸样、猥琐样、下人样、注定一辈子受苦样,他是不屑于与他为伍的。但 是,今天他李大矿不得不求助他了。李大矿心里说,我这不叫求助,我这叫支使。 李大矿有把握,他让秦志民掏钱,秦志民肯定会掏的。李大矿就转过头来,轻轻地 对秦志民说:“秦志民,我出门太急,又忘带钱了,你先替我垫上,到李家窑我再 还你。” 秦志民爽快地说:“看你说的,大哥,你这么远给我带路,我买票还不应该!” 说着,解开裤腰,从裤衩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李大矿。李大矿接过票子, 是温热的,就买了两张到终点的车票。 汽车驶出市区,路面出现颠簸,车身摇晃起来,秦志民站起来,拽拽李大矿, “大哥,你坐会儿吧,别摔了。” 李大矿看看过道上肮脏的行李卷,摇摇头:“不用,你坐着吧。” 秦志民又坐下了,可坐了没多久,又站起来。“大哥,你坐会儿吧。你要是怕 我站着累,咱都坐下,来,一人一半。”秦志民话到手到,弯下腰来,往李大矿这 边拉行李卷。李大矿只好坐下来。 坐下来的李大矿,与秦志民紧挨着,他甚至能感觉到秦志民硌人的骨头,能闻 到秦志民嘴里的臭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坐下来舒服,李大矿就伸伸胳膊伸伸腿, 掏出一盒烟,说,来抽支烟。秦志民极快地抓住李大矿拆烟的手,说,还没拆口就 别拆了,先抽这个,秦志民就又掏出了他那半盒皱皱的烟,从里面捏出一支给了李 大矿。 李大矿抽着秦志民的烟,说:“你老叫我大哥,可我看着你比我大啊!” 秦志民说:“大准比你大,我今年快三十了。” 李大矿说:“知道比我大,还叫我大哥?以后别叫了。” 秦志民说:“行。” 这趟长途汽车的终点是大矿。车到大矿,已是傍晚时分。李大矿显然是不能贸 然回村的,村里他的家已不能住人,他也不清楚村里什么情况,所以他打算先找到 李广太,弄清了情况再说。带来的秦志民可不能一起去找李广太,李大矿要先把秦 志民打发走,他就指着一条大路告诉秦志民,他在大矿有点事要办,先不回李家窑, 他要秦志民一直顺着这条道走,走到头便是李家窑。李家窑有他所投奔的李来福, 李来福在李家窑无人不知。 秦志民千恩万谢地朝着李大矿指引的道路走去,背上的行李卷随着行走的步伐, 一晃一晃的。看着秦志民走远的身影,李大矿想,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这么大 老远的,竟给李来福带来一个壮工。李大矿心情复杂地敲开了李广太的家门。 李广太家正在吃晚饭,家里有点凌乱。李大矿这个不速之客,让李广太家更加 凌乱。李广太的爹娘起身相迎,热情地往饭桌上让李大矿。李大矿也不再客气,坐 下来就吃。这才发现,饭桌上,还有一位好看的姑娘,白皙秀气,穿戴大方,气质 高雅。李广太介绍说:“石颖,我对象。哦,我正准备告诉你呢,我们近期结婚。” 李广太又转向石颖,“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鼎鼎大名的李大矿。” 石颖站起来向李大矿伸出一只手,李大矿措手不及,急忙放下筷子抓石颖的手, 竟是那么小、那么软,没有骨头似的。再次坐定,李大矿说:“我先到单身宿舍找 你,宿舍的人告诉我,你搬到了这里。怎么上次打电话你也没告诉我啊!” 李广太说:“房子是矿上为照顾知识分子新分的,爹娘专门过来,帮着一起收 拾的,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李广太的娘接过李广太的话茬儿,“过事儿可不能在 这过,得回家过,回家热闹,喜兴,终身大事,可不能凑合。”李广太爹说:“家 里的房子都旧得不像样儿了,先翻盖一下再说,就这一两天的事。” 李大矿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谁叫他赶上了呢,他当即决定帮助李广太翻盖家 里的房子。吃完饭,石颖因尚未过门,就早早回去了,李广太便和李大矿睡一个房 间,李广太爹娘睡一个房间。夜里,李广太和李大矿说了很多话,李大矿也获知了 很多信息。李大矿知道了,石颖是大学生,学新闻的,分到了矿宣传部。李大矿还 知道了,爆炸事故后,因大矿技术科的正科长在井下遇难,李广太顺利地升为了正 科长,目前是全矿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前途无量。李大矿还知道了,爆炸事故后, 李来福一家人不依不饶,追究得厉害,李广太在镇里干部参加的事故分析会上,说 了那段关键的话,李广太当时说,爆炸先是在公社窑引起的,强大的爆炸,摧毁了 与大矿相隔的煤壁,又引起了大矿的煤尘爆炸,李广太特别强调,瓦斯爆炸,必须 具备两个必要条件,这就是瓦斯积聚到一定的量和有明火引爆,显然,公社窑当时 没有开风机,使瓦斯积聚到了一定的量,同时,又出现了明火,至于这明火是什么 就很难说了,比如电火花、抽烟,等等。爆炸时只有一个人在现场,那就是李长福, 显然,制造爆炸的只能是李长福。这么一说,就扭转了局面,李长福的哥哥李来福 就不再闹了。李大矿最想知道的村里人开煤窑的事,李广太也详细地告诉了他,李 广太说个人开矿,是国家提倡的,村南的河滩里,煤层埋藏最浅,打个筒子下去就 是煤,所以都抢着在那里打井筒,现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开窑。 李大矿听到脑子里的太多了,撑得他一夜都没能安睡。第二天,他嘱咐李广太 往市里打个电话,告诉他娘和媳妇他在这里,就跟着李广太的爹娘回村里,准备帮 李广太翻盖房子。走出大矿,踏上土路,很快就要到达河滩。远远看去,河滩上竖 起了很多三脚架。在此之前,尽管李大矿得知了有很多人在河滩挖窑,但绝没想到 挖着这么多窑。那密密麻麻的三脚架,都快要把整个河滩布满了。李大矿看到,每 个三脚架上,都有一个飞速旋转的轮子,每个飞速旋转的轮子上,都有上下不停的 钢丝绳。最惹眼的,还是三脚架顶端的红旗,因每个三脚架的顶端都飘扬着一面红 旗,所以整个河滩看上去就非常红火。再往前走,就看清了三脚架以及三脚架下面 的东西和人。原来,三脚架都是人字形的,有的是用钢铁做成,有的则是用三根粗 木搭成的。每个三脚架下,都忙碌着一群人,每群人,都挖着一口窑,从窑口源源 不断地提升上来,绝大部分是些泥沙石块,也有一些是黑色的东西,那可能是煤也 可能是矸石。但提升上来的这些东西,统统地沿窑口四周堆积,就像大雨来临之前, 蚂蚁打洞把沙子堆积在自己洞口四周一样。李大矿的目光从东到西,把河滩扫描了 一遍,就停留在西边的一个窑口上。那个窑口上不是三脚架,而是一个又高又大的 钢铁四脚架,四脚架顶端的红旗,也是最大的,只不过红旗经过风雨,有些褪色, 泛出了白色。就在这个高大的四脚架子下,堆积着很大的一堆煤,煤堆在阳光的照 耀下,闪闪发光。 “不用说,那就是李来福的煤窑。”李大矿的自言自语,得到了李广太爹的回 应。走在李大矿身后的李广太爹说:“可不是吗。李来福的煤窑最先开,出煤不少 了,见天有外地的车来拉煤。”果然,煤堆旁,停着几辆卡车,还有几台拖拉机。 李广太爹很健谈,指点河滩里高高飘扬的红旗:“看看,多热闹吧,五八年大跃进 也没这么热闹。”河滩里那股常年不断的溪流,被挖窑挖上来的泥沙石头堵住了, 在不少地方积了大片的水,但水流不屈不挠,又绕过那些霸道的泥沙石块,重新选 择了一条路线继续前进,因此看上去拐来拐去,行进得很艰难,扭曲得也很厉害。 还有,从新挖的窑口里抽出的浑浊的水浆,排进溪流里,使溪流改变了原有的颜色, 就像一个突发高烧的病人似的,脸色骤然间很不正常。李广太爹冲着溪流、冲着河 滩挥舞着手,大声喊叫:“等着吧,等着洪水一来,把你们都灌了。” 李广太娘甩一下手,制止老头子:“你少说两句吧,没几天你就退休了,还管 那些闲事干啥!” 李广太爹也不答理老婆子,只管对李大矿说:“这两年天旱,没怎么下雨,要 不,这河里……那大水可是有脾气的,谁都惹不起……”李广太爹说着说着,好像 想起了遥远的往事,陷入了他的故事中。这时,有一个三脚架突然响起了鞭炮声, 这个三脚架的鞭炮还没燃完,又有一个三脚架燃起了鞭炮。李广太爹说:“又一个 窑筒子见煤了。又一个窑筒子开工了。” 李广太娘说:“这一年多,可没少听鞭炮,有时候半夜里还放。” 李广太的爹娘和李大矿不生,李大矿从小和李广太一起长大,李广太的爹娘也 把李大矿当孩子样看待。李大矿想先到自己的家里看看,李广太娘就说,孩子,甭 看了,就在李广太那屋住下吧,被褥都是现成的。李大矿就在李广太的屋里住下了。 李大矿要到村里找人,给李广太翻盖新房,李广太爹说,不用去找,有建筑队,一 会儿就自己找上门了。这下李大矿不懂了,李大矿在城市里躲了一年多,一回来竟 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后来,李广太爹娘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李大矿介绍,李大矿才 明白。原来,自兴起开窑后,家家户户的修房盖屋,再不用一家一家地去找人了。 李大矿记得清清楚楚,以前不管谁家盖房,都有好多的事情要做,买灰、买砖、买 木材等等,光备料都得几年;备足了料,攒够了粮,选择了吉日,就要去提前通知 匠人,通知乡亲邻里,请他们届时都来帮忙,同时,还得四处去借搭板、木桩、麻 绳,去借铁锹、瓦刀、灰斗,还得去借大锅、筷子、碗,等等。这一切都借全了, 才能最后一次到匠人和乡亲家里,正式请人家过来干活。那时,凡请过的人,不管 多忙,都要来。谁家不盖房,谁家不用人?因此抱着这样的观念,来帮忙的人往往 很多。凡来帮忙的人,绝没有图钱的,图的都是来赚顿好饭,因为起房盖屋这种场 面上的事,都是把家里最好的拿出来待人的,家里殷实些的,就让帮忙的人吃的好 点,不殷实的,就吃赖点,总之都比在自家吃得好、吃得饱。可煤窑一开,村里的 劳力都到河滩挖窑去了,挖窑挖什么?那是挖钱。人家在挖钱,谁还好意思去叫人 家帮忙盖房?那不是不让人家挖钱吗?正在挖钱的人,你去叫他停下手来,去干不 挖钱的活,他会不高兴的呀!除非你也能给他钱。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个精明人, 这个人就是原二队的会计李青林。当年分老黄牛老犍子的肉时,李青林讥笑过李大 矿,因此一提到李青林,李大矿的脑子就重现出当时深夜里肉锅旁的哄笑声。李广 太爹告诉李大矿,村里人都去打窑后,李青林没去,他到外村到没有煤窑的村庄, 找了些会盖房子的人,大家凑钱买了些工具,成立了一个“青林建筑队”,于是, 青林建筑队就专门给人们盖房,盖房只要钱不吃饭。青林建筑队成立后,村人们盖 房时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只是原来盖房时弥漫在筹备、请人、吃饭中的那些融融 的感情没有了。李青林不但成立了建筑队,还成立了丧葬队。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了 一帮人,那些人既有力气,又懂风俗,吹拉弹唱什么都会,谁家死了人,过白事, 他管入殓、出殡、抬棺材,还管举幡、放炮、吹打吼唱。再后来,他连哭丧的活儿 也包了。他的人,能哭爹、能哭娘、能哭爷爷、能哭奶奶,总之客户需要什么,他 们就能哭什么,而且能哭出花样、能哭出质量,比任何孝子贤孙哭的都情真意切。 这让村人们大开眼界。以前谁家死了人,过白事,乡亲们必要主动去帮忙,比盖房 帮忙要主动积极得多,而且帮忙的大多是不吃饭的,因为他们知道,一家里可以一 辈子不盖房,但不能一辈子不死人。死了人,没人去帮忙,那可是天大的耻辱。如 今,丧葬队的大包大揽,叫村人们没了这方面的顾虑,更叫村人们切实看到了钱的 魔力。钱,原来有这么大的作用,原来能办到这么多事情。看来,只有人想不到, 没有人做不到的。意识到这些之后,村人们更加热衷河滩了,他们一窝蜂地拥向了 河滩,一头扎进了河滩,非要把河滩挖个底朝天不罢休了。怪不得李大矿进村时, 村里静悄悄的,原来人们都跑到河滩去了。李大矿听着李广太爹娘的介绍,就觉得 自己的血在急速地升温,就有了坐不住的感觉。他开始责怪自己白白地在城市里虚 度了光阴,后悔自己回来晚了。 正这么责怪着、后悔着,李青林进来了。李青林尽管穿着西服、梳着背头、脸 上油光锃亮、手里提着当时非常稀罕的大哥大,李大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李青 林看了一会儿李大矿,也认了出来。一认出李大矿,李青林就奔放起来:“哎呀, 这不是李大矿吗?你咋回来了,一年多没见,我还以为你到联合国了呢。发大财了 吧?” 李大矿上下打量李青林,因遭讥笑而残留的记恨忽地隐退到一边,谦恭地说: “青林叔你别笑话我了。看你,都用上大哥大了。” 李青林摆动一下大哥大:“这算个啥!看看人家李来福,拿着大哥大,还骑着 摩托车。” 听李青林这么一说,李广太娘便补充道:“人家父子仨,可是一人一辆摩托车 啊,那威风劲!” 当时李广太爹两年的工资,也买不了一辆李来福骑的那种摩托车,怪不得李广 太娘啧啧惊叹。就听李广太爹从鼻子深处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家这才放下李来福, 谈起了正事。正事就是翻盖房子。李广太爹娘决定只翻盖西屋,北屋、东屋和南屋 都不动,因为李广太爹娘请人看好了,李广太新房选在西屋最吉利,不但发家,还 发人。谈的是大包,就是李广太家什么都不管,材料、吃饭、工具什么都是李青林 的事。这也是李广太要求这样的。刚动议的时候,李广太爹娘并不同意这样,说翻 盖房子是大事,不忙活点,不累点,那有什么意思?李广太坚决要包出去,他说他 的工作太忙,根本没时间天天去盖房子,操那么多心。他说没钱他可以借钱,总之 不管花多少钱,也要包出去,大包出去。李广太如今也是有地位的人了,他的老爹 老娘就听了他的。给李青林谈好价钱后,事情就定了下来,明天一早开始动手。 西屋里有很多居家过日子的东西,李大矿就帮着李广太爹娘往外搬这些东西, 有搬到北屋的,有搬到东屋的,有搬到南屋的。一边收拾着东西,李广太爹一边给 李大矿讲那东西的故事,说这个斧子,你甭看它生锈,不起眼,它可是有来历的, 它比你大,比我也大,它是我爷爷留给我爹,我爹留给我的。那会儿,咱这里还没 有开大矿,一个村里只有一个煤窑,李家窑一个,赵家窑一个,王家窑一个,一个 窑口架一个辘轳,农闲的时候,就找几个把式,到窑里挖些煤上来,供乡亲们烧饭 取暖。农忙的时候,就停下来,让煤窑歇着。听我爷爷说,这样细水长流的挖煤法, 从明朝就开始了,咱这里风水好,咱都有福气,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家家户户都 不缺煤。那会儿,地里没活儿了,我爷爷和我爹,就掂着这个斧子,下到窑里去, 不管多么难弄的木头,他几斧子下去,就把柱子和梁口开得严丝合缝,棚架一竖, 牢牢实实。哪像现在,哼…… 李广太爹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叫李大矿哆嗦了一下。李广太爹哪里知道,此刻 的李大矿,思想根本就没跟着他讲的故事走,他人在这里帮李广太爹搬着东西,心 思早已跑到河滩里去了。河滩里那飘扬的红旗,那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壮观场面,还 久久地在他眼前晃动着。他倒不是为那场面而感动,他是听到尤其亲眼看到那场面 后,内心里的一种已有的东西猛地被激活了、点燃了,他因此感到焦灼不安。他最 为焦灼不安的,是河滩下面的煤。他搞了几年公社窑,深知地下的煤是有限的,就 像一个蛋糕,就那么大,就那么多,别人吃了,就没有他的了,而这个蛋糕,本来 是有他的份的,他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这一份,被别人抢吃了呢?是的,是抢吃, 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争抢着,就像一群饿狼在争抢一块肉一样。这个时候谁勇猛、 谁强悍便能抢得一口,软弱、笨蛋甭想吃上,连一口也甭想吃上。他李大矿有过这 样的切肤之痛,当年分老犍子的肉时,他不就只闻到了肉香,而没能吃到肉吗?现 在已不是当年的李大矿了,他说什么也要抢到一口的。可是,凭什么呢?饿狼抢肉 凭的是勇猛强悍,河滩里抢煤也得凭勇猛强悍,只是这勇猛强悍是钱啊!是的,要 抢挖地下的煤,首先得打窑筒子,打窑筒子,就得用钱,他去哪里弄钱啊!他可是 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这么想着、焦虑着,李广太爹就哼了那么一声,叫李大矿 哆嗦了一下,恰巧这时他的手里搬着两个瓷瓶,一哆嗦,一个瓷瓶掉在地上,碎了。 李大矿很不好意思,露出了窘相。李广太爹说,没事、没事,这两个掸瓶是李广太 的哥哥李广山过事时买的,也不值几个钱。掸瓶李大矿知道,就是正面桌子上摆放 的瓷瓶,二尺多高,细径大肚,上面绘着各种图案,在李家窑,过喜事必要摆一对 这样的瓷瓶的,一个瓷瓶插一个鸡毛掸子,故名掸瓶。李大矿仍然不好意思地说, 那也不好,我赔吧,我以后一定赔。李广太娘也看到了,说,说啥话,你这孩子咋 这么见外。李大矿说,我在市里,就够麻烦广山哥了,这又把人家过事的掸瓶摔了, 您记着账,以后一定加倍赔偿。李广太爹娘齐声说,快别这样说了,快别这样说了。 李大矿便集中了精力,加倍小心地收拾着西屋的东西。 折腾了大半个下午,西屋的东西就全部搬完,腾空了。看看天还早,李大矿给 李广太爹娘说一声,就出来溜达了。溜达着,他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了自家门前。 街门半掩着,他轻轻地推开门,走进了院子。一进院子,他蓦地就被一种荒凉破败 所笼罩。低头看去,院子的砖缝里,长着去年的荒草,荒草间,散布着说不清是人 还是动物的粪便,但从飘落在墙根处的烟盒纸、发黄的报纸、卫生纸和卫生巾,可 以断定部分粪便是人留下的。抬头看去,窗户上每一格的玻璃,都有一个窟窿,碎 裂的玻璃片,还存留在窗台上。每个屋子的房檐上,都飘摇着干黄的野草,那些长 在房檐的干黄的野草,就像有着稀疏毛发的老人,颤颤地迎风站在寒冷中。李大矿 把目光收回来,又轻轻地推开了东屋的门,那曾经是他的洞房,是他和媳妇赵荷叶 享受新婚的幸福空间,但是,如今里面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墙上的画只 有一个摁钉,歪吊着。一块歪斜的镜匾已经破碎,但还能看出上边大红的双喜字。 炕上,只有一片光席子,席子上也布满了粪便,有些粪便他能分辨出来,那就是两 头尖尖状如枸杞的老鼠屎。炕角、地上,散落着一些冥纸和花朵,那冥纸是烧给死 人的钱币,那花朵是花圈上掉落的纸花。李大矿只站在地上看了这么两眼,没有再 往前走。他退出自己的洞房,又来到上房他娘的屋子。这个屋子的门缺了一扇,不 知道谁卸掉干什么去了。所以他进来就不用推门了。他径直走进去,屋里也是空荡 荡的。地上、炕上也到处散落着冥钱。他又往里走着,一下就被蜘蛛网缠住了头, 房梁上、墙壁上,怎么布着那么稠密的蜘蛛网?他胡乱地扒拉了一下脸上的蜘蛛网, 就听到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在吱吱地叫,又看到房顶很多地方有漏雨的痕迹,怪不 得屋里这么潮湿阴暗,有股子霉味。李大矿从北屋出来,西屋、南屋他不想再看了, 他蹲在上房的月台上,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院子里很静,村子里很静,他 的哭声,回荡在每个破败的房子里,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非常瘆人,任何一 个路过的人,都要被哭声吓得魂飞魄散的。 可就在这时,有个人进来了。这个人进来有点蹑手蹑脚、探头探脑,李大矿尽 管捂着脸,痛哭着,还是感觉到了那个探到院子里的头。他把手拿开,瞪起血红的 泪眼一看,那颗脑袋忽地就缩回去了。接着李大矿就听到一阵雄壮的脚步声,伴着 脚步声,是一连串哈哈大笑。那笑声,响彻在李家窑的上空,把李大矿的哭声完全 给盖住了。随着脚步和笑声的渐渐远去,李大矿忽然想到了这人是李虎牛,那发自 李虎牛的响彻在李家窑上空的大笑,此刻都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嘲笑。李大矿就住了 哭声,心里奇怪,村里人都忙着打窑,他李虎牛为啥这样清闲? 擦干眼泪,走出自家院落,来到村边,远远走过来一位姑娘,姑娘提着一串草 药,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快步向村里走来。那是雪儿。雪儿走到李大矿跟前,才抬 起头,看到他。雪儿一看到面前的人是李大矿,好看的一双眼睛里立刻就喷出了仇 恨的怒火。但那怒火是压抑的、畏惧的、闪动的,雪儿只与李大矿对视了一瞬,就 滑过去,匆匆地躲避瘟疫似的走了。李大矿怀着复杂的心情,瞅着远去的雪儿的两 条长长的辫子,在身后有节奏地摆动。猛然间,一辆摩托车从一侧窜出,正专注于 雪儿辫子的李大矿,急忙躲闪,摩托车才没有撞到他身上,但一个趔趄,他几乎跌 倒。那骑摩托车的人回过头来,李大矿才看清,那是李来福。李来福减了一下速, 又回头看了看李大矿,刚要停下车,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一加油门, 摩托车如脱弦的箭一般,嗖地飞走了。李大矿看出,李来福的眼神里,一点也没有 雪儿那种仇恨的怒火。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