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活着 事情很快就出现了转机。 救护队全副武装下到窑里,摸索着来到着火冒顶的那条巷道。巷道是条平巷, 长长的平巷已经被冒落的岩石煤块堵得严严实实,煤壁和所有能着火的地方,都冒 着浓浓黑烟。未堵实的地方,从顶板和两边的煤壁上,东一下子西一下掉落着东西。 救护队员们虽然扣着氧气罩,但还是不敢往前再移一步,都高度警觉地观察着前后 左右上下的动静。突然,从脚下的一根水管里,传出一个敲击的声音。那是一根工 作面排水用的管道,有碗口那么粗。先是嘡的一声,声音很微弱,但经验丰富的救 护队员们,还是辨别出了那个声音绝不是顶板脱落的石块砸出来的,因为塌落的碎 石煤块已经把管子埋住了,那声音一定是人敲出来的。于是,救护队员们兴奋地围 在了管子的端口。端口汩汩地往外流淌着浊水,那是工作面的浸水顺着管道流出来 的。救护队员们紧张地盯着流出来的水,希望随着流水,再流出一个敲击的声音。 果然,没等多久,那管道的出口处,又是嘡的一声,接着又是嘡的一声,然后嘡嘡 嘡地连着敲击起来,那声音急促的,就像一位剧烈运动之后的人的喘息。至此,完 全可以肯定,冒顶的尽头,还有人活着。救护队员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消息报告 到了窑上,然后,这个消息又立即传到了县里、市里、省里,并且很快,正在法国 和德国姑娘讨论数字问题的李大矿,也接到了消息。李大矿一听到这个消息,嘭地 蹦了起来,惊得德国姑娘和众就餐者目瞪口呆。李大矿说:“太好了,太好了,真 是老天有眼,我怎么说的?我怎么说的?我说是要把十个弄成九个吧。”李大矿拉 上德国姑娘,边掏钱,便往外走。可没待李大矿走到车上,李虎牛又打来了电话。 李虎牛告诉他人虽然活着,但没法救,整个巷道都燃烧了,都冒顶了,并且冒顶还 多米诺骨牌似的往外延伸着,人根本进不去。 李虎牛说的是实情,因窑里情况极其复杂,救护队员们根本无法施救。但抢险 指挥部拿出的第一个方案是,从工作面伸出来的管道,决不能让不断冒落的岩石给 埋死了。埋死了,里面的浸水就无法流出,活人就要被淹死;埋死了,氧气进不去, 里面的活人也得被憋死。所以,眼下继续往外续接管子成了当务之急。可是,窑上 窑下,再也找不到备用的管子,于是一声令下,从国有大矿运来了一车管子,管子 在众人的簇拥下,费事地抬到了那个汩汩流淌浊水的管道口。几个人抬着刚来的管 子,准备往管道口对接,这时,嘡嘡嘡地敲击声,又从深邃的管道里传出来。现在, 每隔一段时间,就传来一阵嘡嘡声。听着沉闷的嘡嘡声,接管道的人说道,知道了, 你还活着,就别敲了。有一个上岁数的人,撅着屁股正要往出水的管道口串螺丝, 就看到从管道的深处,漂漂荡荡流出一块木片。木片有火柴盒大小,不偏不倚掉在 了上岁数的人手里,上岁数的人刚要扔掉木片,继续串螺丝,不知怎么就放弃了扔 掉木片的念头,下意识地拿到脸前端详起来。这一端详不要紧,只见在那木片上, 深刻着几个字:秦志民sos 。那字像是用钉子刻上去的,也像是用指甲抠上去的。 上岁数的人就喊叫起来,快看、快看,大家便都围拢过来看,这一看,就延误了大 好时机,只听得头顶上和两帮的岩石里,嘎巴嘎巴啸叫起来,有经验的救护队员, 大喊道,快跑!大家撒开了双腿往外跑去,跑着跑着,就听到身后隆隆地响成一片, 一股冲击波裹夹着烟尘,几乎要把大家摧倒。大家跑到安全的地方回头一看,刚才 接管道的地方,已经被岩石埋死了,于是都倒吸一口凉气,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方案虽然失败,但秦志民还活着的消息马上传到了指挥部,经指挥部又传 到了县里、市里、省里,于是秦志民的名字,顷刻间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的案头, 很快,也出现在报纸上、广播里、电视中。窑上所有的人也知道了,那个木片就放 在抢险指挥部里。李虎牛也看到了。看到了那个木片,李虎牛骂道,秦志民你真他 娘命硬!李虎牛就把电话打到了德国,告诉了李大矿,李虎牛说这狗操的秦志民不 得了了,成名人了。 经过地质、通风、医疗等方面专家分析,秦志民所待的地方不会很快被水所淹, 因为虽然管道被埋住了,但从岩石的缝隙可以流出水来,通过岩石的缝隙,氧气也 可以进去,所以秦志民的生命暂时可以维持。鉴于这样的情况,抢险指挥部又果断 地拿出了第二个方案:调两台风机,在窑里巷道堵塞的地方往里面吹风,同时组成 突击小分队,昼夜不停地往里面挖掘。第二个方案刚刚做出,第三个方案也出来了 :从地面往下钻洞下管子,管子直接下到秦志民所待的地方,然后从管子里把吃的、 喝的东西给秦志民卸下去。 两个方案同时付诸实施。李虎牛亲眼看到,两台风机在警车的护卫下,一路黄 尘被拉到了窑口,等在那里的技术人员,快速地把风机弄到了窑下。抢险指挥部里, 各个小组分工明确,人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几个满头白发的专家,在图纸前一边 画一边计算,他们总算算出了下钻的准确坐标。李虎牛被晾在一边,成了一个多余 的人。他在室外走来走去,扭着脖子朝那屋子里看稀罕。李大矿的屋子、李大矿娘 的屋子还有他李虎牛的屋子,全都活跃着些很有身份的人。在李大矿娘的屋子里, 还安放了两台电脑,有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不一会儿,就有 白纸黑字从另一个盒子里吐出来。打电话的声音更是一声高过一声。李虎牛来到李 大矿的屋子前,听到里面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声地训斥着:“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我告你,不管采取什么措施,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钻机安上!这可是市长的命令!” 李虎牛偏头往里瞅了瞅,心说马县长咋发这么大的火?值得吗?不就是个秦志民吗? 那回他带着秦志民去县里告李来福,人家马县长好像连头都没抬,人家只听事不看 人,人家根本没把他李虎牛放在眼里,更没把秦志民放在眼里。如果他李虎牛在马 县长的眼里是只苍蝇的话,那么秦志民最多也是苍蝇拉的一泡屎。现在,还是秦志 民,马县长为啥就这么着急上火啊!这几天来,李虎牛看着马县长吃不好睡不好, 头也不光了,脸也不洗了,满眼都是眼屎和血丝,就想,这到底是为啥呀?不就一 个秦志民埋在了窑里吗?满打满算他能值多少钱?五万顶天了。可是,这几天的花 费有多少个五万啊!海了去了。先不说调用的那些设备,单就说人力吧。李虎牛想 到这,朝四周看了看。救护队来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他们整装待发,坐在凉快地儿 里,随时准备下井。还有一帮人,则是从国有大矿调过来的快速掘进队,他们几十 个人,分四班倒,昼夜不停地在下面挖掘。窑上,还有负责警戒的警察,大概也有 一个排吧,他们表情严肃地担负着秩序和治安的维持。一辆救护车停在窑口,身穿 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一方面等待着施救,一方面负责着对所有参加抢险人员疾病的 治疗,因为很多人都上火感冒,还有拉肚子的,当然药品是满足供应了。最令李虎 牛欷歔不已的是,有一帮人专门负责采购日用品和食物,见天,李虎牛都能看到那 辆卡车,拉着满满的东西卸到窑上,有毛巾、香皂、皮鞋、t 恤衫、米饭、火腿、 烧鸡、鱼块以及各种各样飘着香味的菜肴,光这,一天就多少钱啊!李虎牛粗略地 数了数,在窑上活动的人头,就不下二百个。还有每个人不停地打手机,听说那电 话费都是统一交的。李虎牛不禁骂道,狗操的秦志民,都是为了你! 窑上所有空旷的地方,都停满了小轿车。看到小轿车,李虎牛想去看看自己的 车。好几天他没动那辆车了,他很想开上李大矿留给他的车,到县城里去玩一玩。 他刚来到车前,两名警察就一左一右站到了他身边,问他想干啥?李虎牛这才知道 他已没有行动自由了,除了配合抢险,他哪都不能去了。这时,大门那里出现了骚 乱,有一帮妇女、孩子和老人哭闹着要往里冲,警察却拦着不让进,一个干部模样 的人则站在大家面前说着什么。隔着人头,李虎牛看到人群后面较远的地方,站着 雪儿,雪儿的旁边,还站着李广太爹。先看到雪儿的一刹那,李虎牛心里一热:雪 儿想我了,雪儿是来看我了。可再一看到李广太爹,李虎牛心里的热忽地就退了。 李广太爹来这里干啥?李广太爹这几年一直给煤窑找事,这会儿他会不会是趁机找 事的?怎么他把雪儿也拉来了?李虎牛就想往外走,去问问雪儿跑到这里来干啥, 警察便拉住他,不客气地说,回屋里吧,别乱走了。 李虎牛所住的屋子,是那间仓库,往仓库里走的时候,他碰到了李广太,他说 :“你爹来了。” 李广太说:“是吗?我现在没空。” 说着,就有一辆小车吱地一声停在了李广太和李虎牛的身边。那车挂着军牌, 从那车里下来一位穿着军装的人。李广太忙上前与那个军人握手,并把闻讯赶来的 马县长介绍给军人。躲在一旁的李虎牛,听懂了他们的谈话。原来,那台救命钻机 是从外省现买的,运到半路,堵车了,堵得特别严重,看样子一天半天开不了。陷 进长长的堵车长龙里,天王老子也没辙,刚才马县长发火的,可能就为这事。情况 反映上去之后,马上就有了回应。不知谁发了话,动用了当地驻军的一架直升飞机, 直升飞机开到堵车的公路上方,把堵在路上的那台钻机吊起来,再放到早已等候在 前边的一辆军车上。果然,话没说完,一辆草绿色的卡车就开了进来,技术人员连 同那几个专家,带着图纸就把军用卡车带到了外面。可是开没多远,军用卡车开不 动了,因为那个下钻的地点在一个山坳里,没有路。马县长拉着军人的手,麻烦人 家再把直升飞机开过来。军人同意了,拿着手机在打电话。 这个时候,李虎牛乘机靠了一下李广太,斜着眼珠子说:“费那个劲干啥?” 李广太很不满地瞪了李虎牛一眼,悄悄地怒斥:“你知道个屁!”怒斥完,就 远远地躲开李虎牛,忙别的去了。 头顶上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所有人的头都仰起来了,就连悲痛欲绝的死亡者 家属,也把头抬起来,仰着脖颈,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忙里偷闲地往天空瞅上几 眼。小孩子从村里跑过来,一路追着轰鸣蹦跳到将军坡。大人们指指点点,不少人 把手搭在额头,遮住阳光,看那盘旋的直升飞机。这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李家窑、 赵家窑、王家窑还有许许多多的村庄的村民,哪里近距离的看到过这样的直升飞机! 即使有人偶尔看到过,又有谁看到过从直升飞机上卸下那长长的绳子,看到过那些 个笨重的钻机啊、发电机啊、钻杆啊之类的东西,轻轻地被直升飞机吊起来,又轻 轻地越过沟沟壑壑,平稳地放到指定的地点呢?李虎牛使劲往上看着,都看呆了。 直到他感觉到有人踢他,他才收回目光。是李广太。 李广太拿着一支烟,在向李虎牛要火。李虎牛掏出烟和火,头就和李广太的头 抵在了一起。李虎牛说:“你抽烟了?” 李广太说:“钻机马上就要开钻了。” 李虎牛又望望盘旋的直升飞机,说:“狗日的秦志民!” 李广太说:“下钻的钻眼让它偏上几米。” 李虎牛抽在嘴里的烟就顺着张开的口缓缓地飘出来。“啥?你说啥?让钻眼偏 几米?” 李虎牛虽然大声喊叫着,但李广太也并不担心,因为有直升飞机的轰鸣为他们 做着掩护。李广太就把脸也仰起来,看着飞机,说:“不能让他活着上来。” 李广太继续仰着头,眼睛却吊斜着瞅住李虎牛哑然的脸庞。“他已经成了媒体 关注的焦点,他一上来,这个采访那个采访,就会乱说的……” 说到这里,李广太戛然而止,起身走了。李虎牛愣怔片刻后,终于明白了。秦 志民确实不能再活着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若活着,非把以前的事情都抖露 出来不可。想到这,再看看李广太那坚决的背影,李虎牛估计,不想让秦志民活, 可能不单单是李广太的意思,恐怕还有上边的意思。可,他怎么能不让秦志民不活 啊!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又用飞机又用部队的,都在奋力抢救着秦志民,他怎么 能扭转乾坤呢?他总不能钻到窑里冒顶的地方,把秦志民掐死吧!何况他现在还被 看守着。看着窑上那些忙碌的身影,看着轰鸣的直升飞机,他觉得他的力量太渺小 了,他根本承担不了李广太交给他的任务。这时,一个警察过来,把李虎牛叫走, 带到了李大矿居住的屋子。屋子里都是些很有身份的人,大家围着一张图纸,在认 真地研究着。其中有马县长,有李广太,李虎牛在不经意间,竟然发现了还有鲁书 记。李虎牛就愕然了,问:“你回来了?啥时候到的?”鲁书记却严肃地看着图纸, 就像没听到一样,不去答理他。李虎牛觉到了无趣,讪讪地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 好。 马县长向李虎牛招招手,“你过来再仔细看看,出事的地点到底在哪里?” 李虎牛像别人一样也爬到图纸前,煞有介事地端详着,就听李广太说:“你要 看仔细想好了,这可是救人的,偏一点都不行的。” 马县长催促道:“快些,多钻透一分钟,人就有一分钟生的希望。” 李虎牛知道,那条出事的巷道,里面有一个拐弯,秦志民这会儿肯定在拐弯的 尽头缩着,但他不能告诉马县长和其他的人有个拐弯,他得说成直线,说个距离秦 志民远一点的地方,远多少呢?远十米行不行?不,有个七八米就够了。他就用拇 指和食指捏成一个镊子状,一脸憨厚地问:“这么远,算几米?” 有个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用尺子量了量李虎牛拇指和食指的间距,说:“十五 点五米。” 李虎牛摇摇头,“没有那么远,再近一点,也就是七八米的样子。”李虎牛指 点着图上的两个点,“这里到这里,到我们正在采煤的地方,也就七八米。” 花白头发的知识分子用铅笔点住李虎牛说的那个点,“那就这里吧。” 于是,钻机轰隆隆地开钻了。接下来的两天里,李虎牛一想起这件事就想笑。 让我说!这不是开玩笑吗?那么多人,偌大的钻机,如此大的场面,竟然让我李虎 牛给指点了下钻的地点。是谁出的这主意?不用猜,也是李广太,李广太聪明就聪 明在这里,他能不动声色地把周围的人玩转。马县长那么能耐的人,可能也没看出 李广太的真实用意,马县长肯定以为李广太的意见合情合理,是在帮他的忙。李虎 牛已经看出来了,马县长是真心要救活秦志民的,也是竭尽全力要救活秦志民的。 为啥这样?在后来的一次通电话中,是李大矿远隔千山万水在异国他乡,把真实情 况告诉给李虎牛的。那天在大家的忙乱中,李虎牛就打电话把李广太欲要秦志民死 的消息告诉了李大矿,李大矿听完后沉吟片刻,立刻就同意了李广太的安排,他说 对,李广太分析的有道理,开始他还为秦志民活着高兴呢,看来他想得简单了,他 嘱咐李虎牛一定全力配合。李虎牛还说,鲁书记已经到了现场。李大矿说那是自己 人,心里有数就行了。李虎牛这才问,可是,马县长比他的亲爹埋在窑里还要着急, 他为啥那么愿意救活秦志民呢?李大矿就告诉他,马县长靠的是市里面一位领导, 马县长靠的市里面的那位领导靠的是省里面一位领导,市里面那位领导所靠的省里 面的那位领导,听说还有可能要上升,在上升的道路上,越平坦越好,最好不要有 一点荆棘杂草,如果这次死亡的人数超过九个,按规定就要追究到省里,一旦追究 到省里,无异于在这位领导上升的路途上,平添了一个麻烦,那是绝对不利的。假 若这位领导因此受到影响,那么马县长还有马县长所靠的市里的那位领导,肯定都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为四面八方盯着他们那个位置的人多了。但若把人数控制在 九个以下,把事故消化在本市本县,即便是马县长和马县长依靠的市里的那位领导 受到影响,也无大碍,毕竟他们共同的靠山还稳如磐石,有靠山,就会有重新站起 来的希望。知道了这些,李虎牛心里有底了,他觉得在窑上忙碌的人形成了三种基 本阵营,或者形成了三股基本力量。一个是为了秦志民的活命尽着最大的努力,一 个则是为了秦志民的死亡绞尽着脑汁,另外一个就是纯粹为了窑下埋压的生命真心 地焦急着。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在懵懵懂懂中听候指挥的、有的是 在事故造成的非常氛围中兴奋的、还有的是看着热闹长着见识的。李虎牛自然是站 在三个基本阵营中的其中一个阵营。他已经有了清醒的意识,这就是和马县长他们 对着干,想方设法让秦志民死在窑里。但是,他和李广太一样明白,他们的所想所 做,是不敢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的,并且,他还隐隐地感到,他们的这股力量,有点 势单力薄,现在他所知道的,在窑上的人,除了他和李广太,只有鲁书记了。而马 县长那边的力量,是雄厚的,因为马县长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利用所有的 阵营、所有的力量和所有的人。救人,永远都是硬邦邦的理由,不,救人是没有理 由的,是没有条件的。人家动用着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在抢救着秦志民,他李虎牛 只能偷偷地在救人的缝隙中使使绊子、设设障碍。他听说了,人在不吃饭的条件下, 生命的极限只有七天,再过一夜,就整整七天了。他估计,今天钻机就可钻到着火 冒顶的工作面。钻下去后,肯定不会钻到秦志民所困的地方,到时候,即使他们发 现了钻的不是地方,再拔出钻来重新钻,至少也得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就是钻到 了秦志民的头顶上,把氧气和食物卸下去,也不会有啥用了。秦志民他狗操的在下 边尽管有污水可喝,可啥东西不吃,天大的命也不会挺过七天的。 李虎牛估计的大致不差。那台先进的大功率的钻机,昼夜不停地燃烧着柴油。 当成桶成桶的柴油被机器烧掉,所有伺候钻机的人都精疲力尽地熬红了双眼后,终 于传出了好消息——透了。但是,兴奋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氧气顺了下去,把牛奶 卸了下去,把面包还有煮熟的鸡蛋和香喷喷的鸡腿卸了下去,人们屏着呼吸,等啊 等啊,希望那些坠着食物的绳子动一动,摆一摆,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 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眼看着就快一个小时了,那顺到黑洞洞的钻孔里的绳子, 在嗖嗖的凉气中静静地垂着,没有任何动静。当人们把长长的绳子提出来后,绳子 的那一头系着的东西纹丝未动。就有人提出,也可能是秦志民睡着了、饿昏了,干 脆卸下一个嘀咕乱响的喇叭,把他唤醒,又有人提议,卸下纸和笔,还有人提议, 卸一部对讲机。这些东西都卸下去了,焦急等待的人们,还是没得到任何信息。就 这样,一边怀着希望继续往下卸食物,一边开始怀疑秦志民是不是还活着。就在这 个时候,从窑里拼命挖掘的人们那里传出话来:秦志民还在敲打着管道,不过敲打 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这说明他还活着,不过已经奄奄一息了。至此,人们才断定, 钻眼出现了偏差。当下,马县长就做出决定:立即重新选择钻点,重新下钻。 李虎牛听说这些后,暗暗发笑。钻吧、钻吧,钻也是白钻。不过他看到医护人 员形成的那种阵势,也不由得生出郑重来。就在钻机报告钻到预定地点后,窑口旁 边的救护车已经增加到了五辆,白花花的医护人员骚动成了一片,李虎牛能认得出, 一辆车里装着氧气,一辆车里装着大型设备,还有一辆车里尽是药品。其他的车则 是一般的救护车。帐篷搭起来了,围护帐篷的,除了一圈绳子外,还有荷枪的武警 和佩带警棍的警察,个个威严的脸上都写着“救护重地,不得靠前”。这简直就是 一座战地医院!李虎牛感慨着就听说,那片救护人员中,有不少是大医院的专家教 授,你平常排着队去医院挂号,也不见得人家能瞧上一眼。听说了这些后,李虎牛 不由得踮起脚尖,远远地往那片白花花的人群里瞅,想认认谁是专家教授。没待认 出谁是专家教授,马县长在鲁书记和其他人的陪同下走过来了。马县长从他身前走 过,突然又回转身,指着他说:“哦,你,赶快带人把你所有的宿舍都收拾出来。” 一群人很快来到了李虎牛跟前。李虎牛带着这些人,把所有矿工宿舍的门打开。 出事后,停产了,李虎牛让所有的矿工都走了,他就把这些肮脏破烂的宿舍锁起来, 准备事后恢复生产时再用。跟来的那些人一进屋子,都捂住了鼻子,捂了一会儿, 便动手收拾起来。有人呼喝着李虎牛让他一起把地上、床上的那些破烂弄出去,李 虎牛就问,收拾这些个东西干啥?有人说,要增加力量了,窑里挖掘的进度加快了。 挖掘加快了?这可怎么办?钻机的事,是他使了个歪点子,让它钻偏了,可窑里的 事,他一点也使不上劲啊!真要加快了进度,那不待钻机钻到秦志民,下边就把他 救出来了。他很想去找找李广太,或者鲁书记,和他们商议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是,他清楚得很,窑上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他根本不能去找他们,他们也不 会和他正面接触的。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听有人催促他,快些吧,大部队 说来就来了。他便抓起一个夜壶和几双破靴子往外走,走到房后,胡乱地扔在了墙 根,他刚要回头再去收拾破烂东西,就瞥见了房后那个嗡嗡鸣叫的变压器。变压器 的嗡嗡声,就像千军万马奔跑一样。李虎牛忽地想到,若把变压器弄坏,窑上窑下 那些先进的机器立马就是一堆废铁了。这个变压器他最清楚了,这是窑上窑下供电 的枢纽。有了这样的念头,他精神了许多。他前后左右看看,没人。他准备拿根铁 丝,扔到那裸露的电线上,让它短路、着火、爆炸。他仔细地寻找着,脚下没有铁 丝,便又重新来到了宿舍。宿舍里因扫地的缘故,已经尘土飞扬污浊不堪了,李虎 牛钻进飞扬的尘土里,弯着腰去地上寻找,找了一圈没找到,直起腰却碰在了拉在 墙上的一根铁丝,那是矿工搭衣服用的,李虎牛一阵欣喜,就动手去解那铁丝。正 解着,有人用笤帚在他屁股上捅了一下,说,那不用动了。李虎牛尽管胆大无比, 还是被吓了一跳,他立即住了手,支吾着“哦哦”就走出了宿舍。 这时,一辆卡车停在了门前,从车上卸下来的是崭新的被褥、蚊帐、拖鞋、毛 巾、脸盆等等之类,这些东西全部散发着没有开包的新鲜味道。李虎牛不禁骂道, 娘的,比结婚用的东西还新!卸着东西,又一辆卡车来了,从这辆卡车上跳下来的, 都是些精干的壮小伙子。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该发生的一定要发生,该什么时候发生的一定什么时候发 生,你绞尽脑汁阻止它的发生,你竭尽全力加快它的发生,直到它真的发生了,你 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全是枉费心机。就在太阳西沉,暮色笼罩大地的时候,突 然从窑里递出一个惊天的消息:秦志民钻出来了。人们七嘴八舌地传说着,说全力 挖掘抢救的人中有一个人想拉屎,跑到了后面的一个背人背风的老塘口,解下裤子 正准备拉时,突然在屁股下面拱出一颗人头,吓得这个人跌坐在一旁,刚刚露出尖 角的屎全部缩回去了。就见那颗人头瞪着眼睛冲拉屎的人说了一声“我是秦志民” 便昏死过去了。秦志民此刻是啥样人?那已是人人皆知的名人了。这么多人拼死拼 活地挖掘,就是为了挖出一个秦志民。此刻秦志民却悄没声儿地从另一个洞子里爬 出来了。拉屎的人能不惊愕异常吗?只见他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往外跑,他一路跌 跌撞撞地跑到正在如火如荼挖掘的人们后面时,嗓子已经喑哑的不像样子了,他说 别挖了、别挖了,他说秦志民出来了。人们反应过来后,跟着他跑到了后面的老塘 口,当大家的灯光全部聚焦到秦志民的身上时,发现他十根手指中大拇指没了指甲, 其他的全都短了一截,头上的安全帽没了,矿灯没了,身上的窑衣条条缕缕,露出 的皮肉全部被煤黑所染,脸上道道血痕,已经凝固。于是,人们飞快地动起手来。 救护队员立即把氧气扣在了他的鼻子上,担架也顺到了他的身子底下,守在窑里的 医生,用酒精球费劲地在他胳膊上擦着,终于擦出一片白,输上液之后,很快就把 他抬到了窑上。 于是,李虎牛就远远地看到,一群人举着输液瓶子,簇拥着担架,把一个黑糊 糊的东西抬进了帐篷。于是,李虎牛就远远看到,那戒备森严的帐篷内外,一片忙 碌,一片辉煌。大约两个小时过去后,有人来叫李虎牛了。来人把李虎牛领进消毒 水味浓烈的帐篷里,有人说,认认,看是不是秦志民?于是,李虎牛就看到雪白的 灯光下和雪白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像死人一样的赤裸裸的男人。李虎牛绕着病床, 转着圈看了一遍,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像,又不像。”李虎牛解释说:“说他 像吧,是他鼻子眉眼像,说他不像吧,是他那胖劲,秦志民没这么胖的。”有人就 说:“那不是胖,那是肿。” 说话间,门口起了一阵动静,有人说:“闪开,让家属认认。”李虎牛闪在一 旁,看到了有个女人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病床前。李虎牛觉得,那女人一出场,立即 把帐篷照得更亮了。就见那女人扑到赤裸的男人身上,小心翼翼地抚摸起来,围着 的人中,马县长问:“好好看看,是不是秦志民?”那女人继续抚摸着,说:“是, 是我男人。”又忽然想起了问题,抬头问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他死了吗?” 一个医生说:“没有,只是重度昏迷,现在需要马上转院。” 直升飞机又来了,许多的医护人员护送着秦志民上了飞机,秦志民的老婆也上 了飞机。秦志民的老婆登上飞机的一刹那,好像往下面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叫李 虎牛再次惊叹了,暗道,真他娘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