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无神论者(2)
这董长根是派出所的副所长,店主发病的那天晚上,正好是他值夜班。店主是
个老单身汉,巧了,就姓单。单身汉老单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妈和一只老猫。董
长根把老单送到医院里,挂号、拿药、拍片、送急诊病房,大大忙碌了一阵。他与
老单原本不熟,因为买烟的缘故,成了老熟人。生了重病需要休养的老单把店铺的
钥匙交给他,说不靠爹不靠娘,请共产党给他找一个店铺承包人。
董长根说完了必要的交待,就专注地看着凤毛。这个女人干净、谦虚、坦然,
一看就是规矩人家出来的。这个城市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人,生活困难,规矩,心
里有一些打算。他朝凤毛笑一笑,凤毛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也向他笑了一笑。和气
生财,她是懂的。
董长根问:“你中午吃什么?”
“炒素、青菜和蛤蜊汤。”凤毛说。
“那我到你这里来吃吧。”董长根说。又说:“不行,被别人看见了,以为我
和你勾搭上了。”
听了这句话,凤毛就不说话了,她不是个粗放的女人。
“你前夫和你还有往来吗?”董长根问。不是好奇,只是随便。
“没有往来。”
“真可惜。你多会烧菜啊。我那位只会做炒鸡蛋。”
以上一席对话是在凤毛和董长根之间进行的,他们刚认识了两天,已经熟悉到
能这样说话了,可见他们是投缘的。星期一,凤毛去看了店铺,星期三早上八点钟,
她就去做买卖了。下岗后,她给人家看守过五金商店,对买卖这一行并不陌生。移
接交手续办得很快,押金、半年的房租、库存商品的盘点、进货渠道的安排,有董
长根在里面斡旋,凤毛觉得少了不少麻烦。但麻烦还是有的。星期三,也就是凤毛
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八点刚过,天上飘着雨丝,凤毛看看巷子里渐无人迹,就落下
门板准备回去。菲菲在柴丽娟那里玩,她要早点回去把她领回来。
她在店里略略收拾一下,拎起手袋,关上店门就走了。巷子里从东到西亮着几
盏昏黄的灯,灯光里纷乱地飞着小虫一样的雨丝,雨丝带着闪烁的光芒,像另一种
狂乱的灯光。她一出门,就看见秀园那两扇笔直的开在路中间的门洞。从东边的门
看到西边的门,两扇门之间就是秀园的大院子,里面黑黝黝静悄悄的让人想入非非。
现在起风了,风刮过巷子两边的墙头,把粉墙里面的树摇得呼啸不止。小雨中
的风有些凉,隐隐约约让人感到冬天的气味。凤毛慢慢走近秀园边,她从两扇门洞
望出去,看到对面的巷子里杳无人迹,一盏路灯亮在那里第二扇门外,黄着脸不怀
好意地引诱她走过院子,这院子在夜里就变成了诡谲的深渊,深渊里头有着历代的
孤魂,秀和她的秀才就浮在众孤魂之上。
凤毛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巷子里也杳无人迹。只有一株不知名的植物长在粉墙
的砖缝里,开着黄花,在风里活了似地拚命摇摆。她一咬牙,走进门里面,刚想继
续前进,她的心莫名地狂跳,脚也不听指挥地连连后退。退出门外,定定神,再一
咬牙,冲了进去。她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其实这园子里的景物都是她熟
悉的:南边的四棵花树,北边的铆钉大门。大门外守着两头石狮子,一雌一雄。雌
的手里抱着一头小狮子,雄的手里玩一只圆球。这里丝毫没有怪异的东西,丝毫没
有威胁她的东西,她还是万分害怕,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叫,回身就跑。向西跑
出小巷子,走到灯火辉煌的大马路上,她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这天她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才到家,到家里快十点了。柴丽娟不满意地对她说:
“你做的是白天生意,一过吃晚饭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你以后还是早点回
来吧。我是你用的保姆吗?”凤毛一手抱了菲菲,一手摸摸柴丽娟的脸蛋,感觉到
她的脸上火烫一样,就说:“你吃了火药啦?”柴丽娟“哼”了一声,说:“今天
我给他打电话,我叫他来,他不肯。难道说我靠电话就能过日子吗?我迟早要找个
姘头。”凤毛安慰她说:“算了,你怎么想不开了?你还有个男人呢。我还没有呢。”
柴丽娟气呼呼地说:“我是二奶。”凤毛说:“管它是二奶还是三奶,我还想找个
人把我包掉呢……”柴丽娟说:“你开玩笑吗?这条路不好走。我这样本事的女人
还过得有气无力的,你就更不用谈了。”凤毛说:“你告诉我哪条路好走?你看我
吧,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柴丽娟吃惊地朝凤毛瞪大眼睛:“你怎么这样说话?不
怕老天爷遣雷打你?凤毛,人受到打击时要挺起腰杆,我这样,看……”
凤毛抱着菲菲上楼,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我挺不起腰杆。”
柴丽娟“吃吃”地笑起来。
这是凤毛碰到的第一个麻烦。她不是个胆小的女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秀园
的大院子感到莫名的害怕。这是一个无法对人言说的麻烦———她认为是一个女人
的麻烦。女人的麻烦很多,包括月经、长头发、高跟鞋、菜场、妒忌、胆怯,等等。
夜里,情绪紧张的凤毛又做开了梦。
她在秀园里,站在绣楼上。陈旧不堪的绣楼,是秀曾经梳妆过的地方———不
会超过三次。夜里住进去时一次,第二天早上一次,投水前一次。投水前她肯定会
做一次,这就是长发的麻烦。屈原屈大夫也是长发,他投水前不会梳理头发,他满
腔悲愤化作惊心动魄的吟哦。绣楼上的窗子挂着薄如蝉翼的竹帘———这是个象征,
因为从这竹帘里望出去是一览无遗的,却比什么都不挂更含有某种意味。从绣楼上
看下去,大门外是青石板的巷子,大门是关着的。她听见大门外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凤毛,凤毛。”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去开门。开门的时候,她走过一段非常复杂的路。走过的路计有:青石板路、
鹅卵石路、土路、碎石子路;她走过的桥计有:拱桥、曲桥、直板桥、廊桥;她看
见的屋子计有:正厅、轿厅、卧室、闺房、偏房、书屋、饭厅、米仓;她看见的花
草树木数不胜数:柳树、桂树、银杏、石榴、桃树、腊梅、芍药、紫藤、竹、兰花、
书带草……都是一些具有妖娆姿态的树木花草,是可入诗入画的。
她终于走到大门边,门开了,她首先看见是一个静悄悄的略略透光的夜,昏黄
的路灯亮在那儿,不怀好意地腆着脸。她把目光移到呼唤她的那个人脸上,她看见
了谁?她看见了另一个凤毛。
她大吃一惊,赶快往回跑。董长根坐在她曾经坐过的那架紫藤架下面,呆乎乎
地看着面前的河塘。她看见了救星,忙不迭地喊着董长根说:“救命。外面我在找
我。”董长根站起来说:“我去把她赶走。”
凤毛做完这个梦就醒了,浑身吓得汗淋淋的。她不知道董长根要把谁“赶走”?
也就是说,那个将被赶走的“她”到底是谁?她想起小时候,有一个邻居阿姨会详
梦。她也是个特别奇怪的人,她只给女人详梦,人家说她给男人详梦就不准。譬如
说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了同一个梦:在什么地方大便或者小便。她对那个男人
和女人都这样说:“不出三天,你要破一点小财。”三天中间,女人必定失财,男
人却好好的。这个会详梦的女人很不幸,她的儿子溺水而亡,丈夫怪她是克死儿子
的命,无论如何跟她离婚了。她到晚年时,经常到小菜场去捡菜皮吃,一边捡一边
对自己说:“世界上的菜,最好吃的是菜皮。”这里,谁家女人埋怨丈夫让自己受
穷,别人就对她说:“世上的菜,最好吃的是菜皮。”意思是叫她知足。
凤毛试着给自己详梦。在这个过程中,她有些厌烦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就
是厌烦自己。头晕、恶心、腹胀、眼花,既像妊娠又像醉酒。
那为什么梦见董长根呢?她再三拷问自己,她对董长根有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拷问结束,回答:有。
星期四,凤毛上班的第二天。一大早,董长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戴着
一副墨镜,倚在柜台上,眼睛在墨镜后面直勾勾地打量凤毛。凤毛说:“我昨天下
午没看见你。”他说:“我带人执行任务去了———区局里的任务。你昨天晚上什
么时候打烊的?”“八点半吧。”“有没有坏人跟踪?”“谁来跟踪我?我这种人,
一没钱二没色。”“谁说的?你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就是最大的资本。”“我
不相信你说的话……你不要和我说话了。”“不行,我一定要缠着你。”
这是凤毛认识董长根的第四天。他们认识了两天就肆无忌惮地说一些话了。
有一点凤毛是清楚的:董长根对她有“意思”,为此她感到高兴。同时她又很
奇怪,董长根喜欢对她说一些意味深长的话,除此之外,他显得非常谨慎。看来,
他更愿意用语言引逗凤毛。
董长根和胡老师不同,他不是容易被女人惊吓的男人,他对女人有一种指挥权,
这种指挥权来自于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来自于他身上隐约的汽油味,还来自于职
业所形成的肃杀之气。他做事和说话都是不急不躁的,仿佛成竹在胸,对这个世界
已经掌握了许多。
凤毛对他持观望态度,她认为自己还是个具有“道德”的女人,虽然胡老师曾
经在这方面否定过她。如果董长根直截了当地勾引她,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我不是那种女人。”但接下来怎么办呢?接下来一切听天由命吧!如果董长根穷
追到底,她决不想当一个意志坚决的女人。
董长根并不想考验凤毛的意志。凤毛不知道,他对待女人的态度从来如此,不
逾规,只是调笑。如果你不情愿,他就马上正儿巴经地对你,也不会记恨你。凤毛
更不知道,这一阶层的男人大都采用了这种态度,他们基本上是功成名就,家庭事
业双丰收。但他们心中有一块地方是焦虑和空虚的,经常性地需要用柔软的东西抚
慰一下,调情或调笑是一剂最有效的强心针。这剂强心针还有一个好处:绝不会带
来危险,势如抚摸一下猫的毛皮。有谁见过抚摸猫咪带来危险吗?
董长根还在问:“你有一个女儿叫菲菲吧?你回去这么晚,放在谁家里?”凤
毛说:“放在柴丽娟家里。”董长根说:“给我拿一包烟……柴丽娟这个人心地是
不坏的,但你最好不要和她搞在一起。”凤毛想,为什么男人们对柴丽娟表面上都
是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却不允许他们的女人和她往来。凤毛说:“我知道了。”董
长根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看凤毛,对凤毛的顺从表示高兴。他抽出一根香烟,叼在
嘴角上,这个无意中的姿势突然深深打动了凤毛,于是凤毛讲:“我昨夜里做梦梦
见你了。”董长根已经朝所里走去了,他们说了许多话了,调情该结束了。所以他
头都不回地说:“梦里头我没对你干什么吧?”凤毛听出来这并不是一句问话,不
需要回答。她定下神来仔细回想董长根的言行举止,觉得他有点不可捉摸起来——
—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有不可捉摸的地方。
但在董长根那一边,事情就是明朗的。他一本正经地抽着烟回到所里,这个地
段是一个太平的地段,除了居民的自行车经常被外来民工偷窃外,一年到头,地段
上不大有恶性事件发生。只是最近,区里搞大规模的拆迁,工地上常有外地民工打
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事发生。当然他也有忙的时候,那是区局常有任务派下来。区局
的一把手常说:“董长根呢?叫董长根过来。这家伙!”每次任务他总是完成得很
好,从不拖泥带水。他坐下来,眼睛落在玻璃板下面,他的老婆和儿子正互相搂着
头颈冲着他笑哩。他在这儿忘了凤毛,他有他的工作和家庭,凤毛不过是一个渴望
受他保护小女人,在他的生活中,他不止一次地碰到过这样的女人———都是些好
女人,他和她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可收拾的事情,一男一女调调情是无伤大
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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