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真小(1)
到中午,董长根走出派出所的院子。这时候,他又想起凤毛了。他站在大门口
朝凤毛的小店望去,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两只手撑在柜台上,不停地要凤毛把
柜子里的东西拿给他选择。柜台是低低的,空间又小,凤毛每次拿东西的时候总要
弯着身体,头偏向一方,这是个委屈的受难的姿势,让她显得紧张而局促。她的清
水白果脸再也不干净了,脸上面红一块白一块,额头上水气氤氲,像被酷夏的太阳
晒了半天。
那个矮小的男人嘴里说着话,两只手撑着柜台,两只脚也不闲着,不停地在地
上动来动去,很激动的样子。董长根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一把揪住那个
男人的领子,那男人回过头,一看是个警察,二话不说,挣脱董长根的手就向秀园
方向跑走了。
“是个外地民工,也许是个‘踩点’的小偷,这两天你要当心一点。”董长根
关照她,很真切。
凤毛说:“我不怕他,他比我矮呢,看上去一米六还不到。胳膊也没有我粗。”
董长根说:“这种体型犯罪的不在少数。”
“你也不喜欢外地人?”凤毛想起胡老师曾经对她说过,他不喜欢柴丽娟,不
喜欢白居易的诗,不喜欢外来民工。
“不能一概而论。”董长根回答。这个回答很称凤毛的心,因为凤毛总是认为
自己比外来民工好不了多少,基本上也是属于劳苦大众一类人。她喜欢董长根的宽
宏大量。女人喜欢男人宽宏大量。
她问:“你午饭吃好了没有?”
董长根已经低头钻进屋子里了,他把桌子上的菜一样一样放到鼻子边上嗅,嘴
里说:“啊,好香!好香!”却一直站着,并没有打算坐下来。
凤毛敦促他:“你坐下来吃了再走。”
董长根说:“不行,这是违反纪律的。”他说着就朝外面走,凤毛跟在他后面,
想不出挽留他的法子。两个人在窄小的过道里一前一后地走,靠得很近,引得凤毛
起了贪婪之心,她目不转睛地打量前面那个高大敦实的肉体,突然涌起一个冲动:
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他会给她提供所有的一切。所以,为了这个,她一定要亲近
他。
她从后面伸出手,拦腰抱住了董长根。
董长根愣在原地不动,嘴里说:“哎呀,你这个人胆子好大哟!”他用手轻轻
地拍打凤毛的手背,客气地,理性地,所以,凤毛的手只好落了下去。
凤毛有些着急,说:“你到底对我怎么样嘛?”
董长根不说话,留了长长的一段空白给自己和凤毛,然后他感觉良好地说:
“凤毛,我要你怎样就怎样。”
凤毛问:“怎样?”
董长根说:“不要怎样,和以前一样。你想想,我们能怎样?”
凤毛想,董长根的话是对的,也是错的。她现在只能认为他是对的。她把董长
根送出门外。昨天夜里下了雨,今天的空气里一股湿润的气息。凤毛眯起眼睛,目
送董长根朝巷子西面的大马路上走去,她看看空空的天和空空的巷子,心就像在某
些夜里一样,寂寞得无以言说。
她回到小店里,饭菜原封未动地摆在那里,她斜着眼睛瞥了它们一眼,一点食
欲也没有,坐在那里,不知道心里该想些什么。所幸的是,秀园里来了一支旅行团,
一些游客向她的小店奔过来,买烟或饮料。她顿时手忙脚乱,把刚才的事抛到了脑
后。
下午,凤毛看到柴丽娟从派出所的大门里走出来,董长根送着她,两个人说说
笑笑,一起朝凤毛的小店走过来,看上去一副郎才女貌的样子,凤毛心里又是一荡
:最令人心疼的就是这类男人,和每一个漂亮女人都能郎才女貌。董长根来到小店,
拿了一包烟就走了,对凤毛笑着说:“刚才忘记拿香烟了。我心情一激动,就会丢
三拉四。”凤毛知道他在影射什么,脸红了。
柴丽娟看看董长根的背影,再看看凤毛的脸色,开玩笑地把脸凑近凤毛的脸,
仔细地观察凤毛的眼睫毛,她还用手去碰碰凤毛的眼睫毛,说:“从来没见过你的
眼睫毛这么漂亮,又油又亮。一个女人,身上什么地方突然漂亮起来,肯定身边有
情况了。我那时候,漂亮起来的是嘴唇,红得象化过了妆———其实没化妆。”
凤毛讥讽她说:“你那时候……什么时候?碰到香港人的时候?”她不理会柴
丽娟,从柜台里取出一面鸭蛋镜,照照自己的脸,又放下了。这两天她手上忙着,
心里也忙着,脸上灰灰的,嘴唇是淡红的,清水洗过一样。她不禁叹一口气。
“我是个骚女人,这么忙,还在惦念男人。”她凑近柴丽娟的耳朵告诉她,用
的也是开玩笑的口气,但她说的是真话。
柴丽娟安慰她:“这很正常。”然后,她退后一点,以便观察凤毛的神情,她
说:“董长根家里有老婆有儿子,夫妻关系很好,他老婆也是我的同学。有一次,
一个女人告诉他老婆,说董长根老在外面调戏女人。他老婆说,我们董长根,工作
忙,神经紧张,不过是借此放松放松。我不原谅他谁原谅他?”
凤毛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不过是寂寞。”
柴丽娟说:“真是这样倒好了。你今天这样想,明天又那样想了。今天要物质,
明天又要精神了。凤毛,你这个人很难弄的,你比我复杂多了。我的生活很简单,
我厌烦自己去辛苦赚钱,就靠一个男人养着。我对男人要的不多,就是钱。”
凤毛说:“女人对男人,要钱的时候痛苦,还是要精神的时候痛苦?”
柴丽娟说:“当然是要钱的时候痛苦。女人得到男人的钱时,同时也得到了精
神。所以在男人那儿,钱等于精神,精神不等于钱。男人乐于给精神,不乐于给钱。
但也有例外,譬如我,什么都有了,就是缺少床上的温暖。”
凤毛说:“真是恬不知耻。”
柴丽娟捶了凤毛几下,不服地叫嚷道:“你骂了我多少了?以后不许这样骂我,
听见没有?”
凤毛说:“好了,以后不骂你了。下午你给我去接一下菲菲……明天就不用你
去了。明天是星期五,我叫我妈去接她回家。”
柴丽娟临走时,真心诚意地对凤毛说:“凤毛,其实我很佩服你的。你下岗的
工资是多少?二百四。扣掉养老保险才多少?你这样还在不停地梦想。女人都爱做
梦,你这样坚定的不多。”
凤毛说:“你不如骂我吧!”
柴丽娟走了之后,凤毛接到一个电话,是胡老师打来的,她很吃惊,不知道胡
老师为什么给她打电话。胡老师说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请她后天星期六的晚上一起
到秀园听评弹。他听柴丽娟说,凤毛就在秀园边上开小店。凤毛不解地说:“我以
为你再不想和我往来了。”当然这也是一句问话,胡老师说:“凤小姐,我怎么会
那样想?你身上有一种特质吸引了我,那就是你的独立和坚强。我崇敬这一点,我
希望你不要嫌弃我,答应我。”凤毛说:“我靠小店养家活口。”胡老师慌忙说:
“不要马上拒绝我!我们可以晚点去,我等你打烊。好不好?你考虑考虑再回答我
好不好?”凤毛说:“好的,我考虑考虑再回答你。胡老师,谢谢你,还想着我。”
胡老师说:“不客气不客气,不必客气。但愿你不要认为我很无聊。我这个人寂寞
是有点的,无聊是没有的……我真的很寂寞,凤小姐。”
凤毛挂上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完了她觉得心中很舒畅。然后
她乐观地想: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兆头。从今以后,生活也许会好起来。怎么个
好法?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可以不必计较不知道。
这是星期四。上星期五晚上,柴丽娟给凤毛介绍了胡老师,这事情一晃过去了
快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中,凤毛生活的重心是小店的营运,董长根也算是她的生
活重心。她一开始并不敢存奢望,只是胡乱想想,胡乱做做春梦而已———拿董长
根做梦总比拿胡老师做梦好。
今天,与往日不同。胡老师来过电话后,凤毛突然想起今天晚上董长根值夜班,
这是他对她说的,也许含有深意,也许只是顺口言道。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
凤毛已经感到内心有一种力量升起来了,坚决、强悍、疯狂,就像她的离婚阶段,
中了魔似的,只剩下一点点理智与外界脆弱地联系着,联系着的也就是日常生活中
不可删除的皮毛。现在她又进入了这种状态。今晚董长根值夜班,她在盘算着,晚
到什么时候打烊才好?太早不行,派出所里有闲人。太晚了也不行,太显山露水,
毕竟董长根对她只是嘴巴上调调情。那么,秋天的夜晚,什么时候会安静到就如两
个人的世界?
很快到了晚上,下午五点,秀园关门了。秀园一关门,巷子里萧条起来,小店
就少有人光顾。今天没下雨,到了傍晚,天开始阴沉下来,满天的灰云,把星星全
遮掩了。凤毛记得今天是农历一十六日,月亮最圆的日子。如果天上没有灰云,那
会有怎样一轮明月?明月之夜,该会有怎样的浪漫心情?凤毛又想,就是没有明月,
女人的心情也该浪漫的。就是没有好容貌好条件,女人也该是浪漫的。女人只要能
吃饱穿暖,心情就该浪漫起来。
凤毛大大咧咧地这么想着,关了店门。这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她听见小店后面
的一间屋子里传出老式报时钟的“当当”声。她知道是九点,不用数,不用看。
这时候去最好。早了有尘土之气,晚了有诡谲之气。秋夜的九点,清洁、神秘。
她朝巷子的西面走,她想,如果回家也向西边走多好?她就不用过秀园了,还
能路过派出所。可惜的是,她必须向东走。
就到派出所了,看见栅栏里面的的灯光,凤毛的心没有来由地一疼,这一停顿
让她的思维略为清晰了一些,她手扶栅栏,苦思片刻,终于做出决定,不进去了。
她仿佛坚决地走向巷子的东边,走近秀园。这一次她比昨天更胆怯,甚至不能
跨进门里一步。她在边门边徘徊,理智在秀园的边门处彻底崩塌,她对着那个空荡
荡的黑暗所在差点大叫起来。她回转身,神经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派出所,奔
向她的董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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