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真小(2)
今晚董长根值夜班。所有的夜班都是寂寞的,董长根也不例外,打上几个电话
后,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本卷宗。屋子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屋子
里每一种细微的气息他都熟悉,每一样摆设都经年不变。屋子就像他的老婆,与他
息息相关, 熟悉得让人有些厌倦,却让人无比依赖。
凤毛来敲门。她神情里有些粗野,与往常不太一样。董长根忽略了这一点,凤
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很高兴。他拿出藏起来的好茶叶,给凤毛沏了一小杯茶,
放在她的面前。茶香弥漫了一屋子,这是凤毛的感觉。她端起杯子,眼睛在杯子上
面炯炯有神地盯着董长根。从出现到现在,她还是绷紧着粗野的神情。她告诉董长
根,她非常害怕在夜里走过秀亭前面的大院子。董长根不能理解她的害怕,他不确
定地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凤毛可能小时候听多了鬼故事,或者她是患上了广场恐惧
症,最好的办法是喝一点酒压压惊。
于是董长根又从文件柜的最下层掏出半瓶黄酒,给两只玻璃杯平均倒上,一杯
给自己,一杯给凤毛。他是想发生点什么吗?不,他不想发生点什么。他如此大胆,
只是自信能控制凤毛。他碰着了凤毛的手,凤毛的手冰凉,这让董长根的心多情起
来,他差一点就要去捏捏那冰凉的手。不过他及时地咳嗽了一声,抑制住自己的欲
望。
凤毛心绪不宁,迟迟不碰那杯黄酒。今天夜里,这个时候,因为有走投无路的
感觉,所以她十分十分地渴望着。
看她迟迟不说话,董长根主动对她说:“真的害怕啊?那我送送你吧。”其实
他不想送的,他怕一送就送个没完没了。但他又想把凤毛送走,她不说话,不喝酒,
让人不快。
凤毛抬起眼睛,她抬起眼睛的时候让别人感到她的睫毛是非常沉重的:“我是
想来看看你。”她说。她内心无法掩饰的紧张,使他也紧张起来。他决定和她说一
些严肃的话。“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坚强,勇敢,吃苦耐劳。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
凤毛睁大眼睛说:“不对。”
董长根笑了一笑,凤毛跟着也笑了一笑,这使气氛更紧张了。这紧张的气氛像
一把尖刀一样,逼迫着凤毛走到语言的悬崖边上。于是凤毛说了以下这些话:
不对,我一点也不勇敢。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婚以后,厂技术科科长想勾搭
我,他总是打电话打到我车间里来,他工作是清闲的,所以每天给我打一个。他在
电话里给我说什么呢?他总是在说,我想你,我想你。你的身体把我迷住了,我一
定要把你搞到手,我们上床睡觉吧,你不知道我床上功夫多么好……你看,我硬起
来了,不信的话,你过来看看……
董长根热血冲到脸上,他开始兴奋,很配合地问凤毛:“那你一定很害怕是不
是?”凤毛说:“是,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害怕的东西很多。”董长根说:“从
此以后你不要害怕了,有我呢。”凤毛说:“从来没有男人对我有过许诺,你是第
一个。”董长根听了这句话,马上愣了。在本质上他是个好人,他不想让这场游戏
进行下去了,他负不起如此重的责任,他有家庭。他叹了一口气,喝光自己杯子里
的黄酒,问凤毛:“你喝不喝?”凤毛摇摇头,董长根一口又把凤毛杯子里的黄酒
喝完了。然后他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凤毛就知道接下来的夜晚不是他俩共同的夜
晚了,而是互不相干的。就是说,今夜已经结束了。
凤毛心里哭喊着,她的声音没人听得到。人生最大的悲剧发生于床第之间。你
的床第或他的床第,上了床的或没上床的。他们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默然地走在小
巷子里。董长根伸手摸摸脖子说:“好象飘雨丝了。”凤毛说:“啊,是在飘雨丝
了。那你不要送了。”董长根站下来,说:“好吧,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过去。”
他拍拍凤毛的肩,让凤毛走过去。于是凤毛在董长根的注视下走过了秀园,走
到秀园那边的巷子里去了。她转过身朝董长根挥挥手,董长根也朝她挥挥手。董长
根放下手,不悦地想:一个生活很糟糕的女人!他不喜欢和生活很糟糕的女人打交
道,这种女人一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将带给他无穷无尽的负担。
再说凤毛,她一走到董长根看不见的地方就倚到了墙上,大病初愈一样浑身乏
力。现在她清醒了一些。今晚她是失望的,但办公室里显而易见的暧昧气息让她还
存着一点希望,使她鼓起勇气不去否定刚才的行为。她想:滚他妈的道德!
一阵风带着雨丝猛刮过来,路灯好象晃荡了一下。她抬眼四下里一瞥,打了一
个冷战。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秀园在西北方向伫立着。凤毛抓紧她的包,“踢踢踏
踏”地小跑起来。
凤毛凌乱的脚步声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于是我们转到另一个与凤毛有关的
场景。
这个男人最近一阶段总在这里晃悠,就是那个到凤毛小店里寻衅又被董长根赶
跑的男人。他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在离秀园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干些杂活。
他是个被人欺负的可怜虫,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不善讲话,二是因为他身高不满
一米六。工地上常有老工和新工打赌,赌他到底有没有一米六,赌五块钱或一个巴
掌。一逢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嘴里嘀咕着:“我怎么没有一米六?回去问你妈,我
到底多长她知道。”一头说,一头就跑。别人把他抓兔子一样抓起来,摁在地上,
用皮尺从头到脚地测量,没有一回量到过一米六的高度。但是他总不服,赌咒罚誓
地说他有一米六,这世上所有的皮尺都不准。
他的外号几乎是信手拈来的———一米六。
一米六的脆弱是工地上的笑柄,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脆弱:他不敢做梦,任何
梦都不敢做。如果有一夜做了梦的话,他早晨起来必定磨刀。刀整夜整夜地放在他
的枕头底下,做一次梦磨一回,做两次梦磨两回……你想想看这把刀有多快?有一
次,工头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这把刀,对他说:“一米六,你要这把快刀干什么用?
你也配用这么快的刀?我看你不如揪根树枝磨磨。你这样的人,不是我看不起你,
给你配个好女人你也玩不起来。”
工地上干活的人都是一米六的家乡人,家乡人的亲戚基本上也是一米六的家乡
人,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一米六的家乡人,他们或在工地上干活,或在饭馆里、工厂
里、菜市场干活。女人都老实,男人们都不怎么安分。一离开土地,女人们就管不
住男人啦。男人们嫖妓、滥赌、偷盗。这三样中,尤以偷窃最盛。他们偷自行车、
摩托车、阴沟的盖子,有时还会进入人家的屋子里偷东西。如果被别人发现,他们
就大模大样地说:“哎呀,走错门了。”他们对受害者不具有人身危险,他们不是
专业扒手,不在公交车上或商场里挖人家的口袋,他们也不象有些新疆人,在大街
上抢女人的包。他们偷东西有点业余爱好的意思,有点调剂生活的意思,更有一层
意思:这是勇气的证明。偷一辆自行车,大至等同于部落里的勇士割下敌人的一只
手指,偷一辆摩托车等同于割下敌人的脑袋。
一米六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他所有的家乡人都知道:一米六不是不想偷,
他是不敢偷。一个连做梦都害怕的男人,他敢偷东西?
一米六知道家乡人对他的鄙视,他决定先偷一辆自行车再说。那天他在一家超
市门口打开一辆自行车锁,骑到马路对面时回头一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失
去自行车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把自行车放到一条小弄堂里,
然后他就坐在超市门口看那个女人来来回回地找寻,他很欣赏这个女人脸上受伤害
的表情。人在遗失东西的时候是脆弱的,这个女人也是这样,她脸上的脆弱打动了
一米六,他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更弱。他坐在那儿一直到那个女人离开,他才站起
来,大摇大摆地走到马路对面的小巷子里去拿自行车,这件事给一米六一个经验,
那就是,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会轻而易举地做成。
一米六高高兴兴地把自行车骑回工地,他碰见的第一个工人问他:“一米六,
车子那来的?”他回答:“借的。”所有偷来的自行车都是“借”的。那个工人就
走近来打量一米六的自行车,最后下结论:“这种自行车也值得借?”另外一个工
人说:“算了,他能借什么样的车?”
一米六在偷这辆自行车的前面,曾花了一些时间察看地形,还花了一些时间观
察骑车人的表情,他发现所有人都不是好惹的,直到那个被他偷了自行车的年轻女
人出现。应该说,这个女人看上去也是不好惹的。问题是,一米六与她冥冥之中有
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看得见这个女人的脆弱。这个女人长着一张清水样的白果脸,
五官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她走进超市的时候,一米六就看见她有点心神不宁,
她站在人行道上,把手放在胸口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才走进去。等到她出来,一
发现自行车没有了,那张白脸立刻灰了,连嘴唇都灰了。然后她就拚命地找,一只
手捂住嘴,好象无法接受事实的样子。这时候,一米六已经从马路对面过来,坐在
超市的门旁,贪婪地欣赏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头一次尝到猎人的滋味,虽然是
一个小小的胜利,但他已经极大地满足了。这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米六
的家乡没有这种淅淅沥沥的绵长的小雨,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小雨中思考过,观察过。
腻人的小雨并没有妨碍一米六的嗅觉,他嗅到这个女人有一刻内心十分沮丧,沮丧
到几乎丧失了信心。一米六回来以后一直回味那个女人到达极致的沮丧,他信心十
足地想:“哼,女人啊!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这种样子。”
一米六偷自行车的壮举很快便被他的家乡人忘得一干二净,他又是原先那个被
人嘲弄的一米六了,于是一米六又开始游荡在大街小巷。有一天,他走过秀园,看
见了那个“勤奋”烟杂店,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个女人。一米六欣喜若狂,他终于找
到一件有价值的事做了。
这个城市真小,要不就是凤毛活该倒霉。
不管怎么说,凤毛这时候紧张地在小巷子里小跑起来。这一带的小巷子有个特
点,巷子里几乎没有一扇门,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间狭窄得仅容两个人通过。
凤毛一路跑,一路耳听四周的动静。突然她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轻而快,就像是
她鞋子的回声。她不敢回头张望,生怕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狰狞的脸。她心慌着,所
幸脚是快的。飞快地出了小巷地带,看见新村的万家灯火,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朝后面抗议地一回头,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老房子的阴影下面。她觉得有点
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正是一米六,他在夜里又游荡出来了。他是这个城市里真正的孤魂野鬼。
正要路过秀园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在前面慌慌张张地跑。他喜欢看见别人的恐
惧,他想知道这个女人害怕什么。于是他也跟随着女人跑起来了,他惊喜地看到女
人更害怕了。他一路用脚步声吓唬着女人,出了巷子他就不追了。那女人回过头,
他认出是开小店的女人,也是被他偷走自行车的女人。一米六站在巷口不动了。后
来,他慢慢地蹲下来,看着凤毛消失的地方,他感到身体像腾云驾雾一样。
再说凤毛,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三楼,敲敲柴丽娟的门。门开了,菲菲和柴丽娟
同时出现在门边。凤毛一把抱起菲菲,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有人跟踪我。”
柴丽娟马上躲到门后说:“谁谁?在哪里?”看见柴丽娟这么紧张,凤毛反而安定
了。她说:“没事的……甩掉了。你看你,还到俄罗斯跑单帮呢,就这个样子?”
菲菲面对面地抱住凤毛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耍赖:“我要住在这里。”凤毛说:
“不许。”菲菲扭动两条腿想挣脱凤毛的手,凤毛恼了,腾出一只手在菲菲的屁股
揍了两下,菲菲梗着细脖子,瞪起眼睛,满脸愤怒。凤毛又在她的屁股上揍了一下,
说:“小小年纪,就这么犟?长大了看你跟谁犟去?”柴丽娟上来扶住凤毛的两肩,
对凤毛说:“你今天不大对劲,我不放你走了。你们两个人今天都住在我这里。来,
快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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