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2)
谢九觉得脸上也疼, 下面也疼。不远处人头攒头, 谢九看见了父老乡亲怜悯的
脸色, 真不想活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看太阳, 嘴里念念叨叨: “毛主席
死了, 朱德死了, 周恩来死了, 邓小平死了。”念了一阵, 放下脸偷眼一瞥, 见乡
亲们陆续散去。便颤抖着声音说道: “谢九也死了。”顿了一顿,又叫:“小竹节
,你死到那里去了?”稻草堆里一动,小竹节应声从里面钻出来, 脆生生地说道:
“天!可不把我吓死了。你那里疼?”小竹节是个清秀的大姑娘, 两根辫子长又长。
她摸住谢九的脸心疼不已: “不得了我的哥, 脸皮上渗血了。”谢九说: “你扶我
进屋去, 我看看, 下面疼死了。我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进了屋, 谢九仰面朝天躺下, 让小竹节给他验伤。这是小竹节的房间, 空荡荡
的只有一张床, 一年四季的衣服没几件全叠在床头边。但小竹节的房间到处贴着耶
稣的画像。谢九突然哭起来, 小竹节柔声安慰他: “哥, 没伤着, 不碍事的。不信
你试一试。”谢九爬起来撸掉鼻涕:“试?我没心思。我心里疼。”小竹节又连忙
去摩挲谢九的胸膛, 说:“我说你还是信了耶稣。信了耶稣,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
舒坦的。”谢九梗着脖子问:“谁说的?”小竹节说:“姑妈说的。前些时候,徐
庄有个要死的人,抬到圣像前念几句经, 第二天就下地了。”“你看见了?”“姑
妈说的。”“她什么都说,你也什么都相信。这就叫头发长见识短。”
姑妈回来了。
姑妈看见屋前滚着一只芝麻罐子, 心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一脚踏进厨房里, 叫
一声亲娘,圆睁着眼睛,一面淌泪一面窜进小竹节的房间, 活活地把小竹节从被窝
里拽了出来。小竹节赶紧叫: “姑妈你假发套掉到肩膀上了。”
“不管它。我先问问你上午干了什么?”
“喂猪, 挑水, 割菜, 洗了一床褥子, 磨了一桶面。除了骟猪, 别的都干过。”
姑妈气恨恨地训斥道:“大姑娘嘴巴里干净些。”
小竹节一边穿裤子一边反驳: “大姑娘?你家哪来的大姑娘?”
姑妈: “谢九我乖儿, 麻烦你爬起来抽她的脏嘴。看下次还敢指桑骂槐。”
谢九: “我不耐烦打。叫她自打一下。”
小竹节脚一顿, 哭出声来:“我还敢指桑骂槐?整日像个童养媳, 人不人, 鬼
不鬼, 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我死了才好, 死了大家就遂愿了。”掉头就走。
谢九叫: “小竹节,你回来解释清楚, 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姑妈: “算了。不去理会这个碎嘴子。她死了咱娘俩过。强似你们一天到晚打
打闹闹, 糟蹋我的东西。”
谢九: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看你得装只人工脑子进去……除了你那个
老相好, 谁还敢动我谢九的东西。不是我吹的, 谢九在这一带好歹还算个痞子头。”
姑妈: “我没怪你。看你急成这样。你说说,那东西来干什么?”
谢九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清楚。姑妈坐在床边抽抽答答地哭起来,说:“果真
,小三子这样不讲情义?”
谢九: “你也太痴情啦。你是他第一个, 远了。于老师是他第五个。第一个如
何跟第五个相比?你小三子还让你交八百斤籽棉。”
姑妈“霍”地站起来, 拉拉衣角, 正正假发套, 冷笑一声, 严正地说道: “既
然他无情, 我就无义。”姑妈在信耶稣之前, 一直是妇联的女干部。因为长期对爱
情和工作失望, 最后退出革命队伍, 改信耶稣了,她认为这是她一生中走得最最正
确的一步──再也没有超生户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去生一个看看。你还没人要呢?
明的做不成只能做暗的。”入党时同志们给她提意见: “谢雪娥同志,工作是过硬
的, 但作风不太硬啊!哈哈哈哈。”小三子就是现在的乡长。他那时候还不是乡长
,他听了同志们对谢雪娥提的这条意见,也哈哈地干笑一通。他知道此时除了情人谢
雪娥, 别的同志是不能得罪的。所以说, 姑妈的爱情和工作是紧密相连的, 彼此影
响, 不可分割。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所讲的事物正反两方面。爱情是反的, 只
好在夜里密室相会。工作是正的, 大天白日之下的冠冕堂皇。但是没有觉悟的超生
户天才地把黑白两道拧在一道。党内个别同志也百般刁难, 致使谢雪娥同志一直没
有解决入党问题。
姑妈信教之前生过一场大病。病症是整天要么拧着眉头枯坐, 要么又哭又笑。
一头头发不耐折磨而掉个精光。头皮上不久就长出了一层淡黄的茸毛, 像磨菇上面
生的霉, 这层霉长至三、四公分就拒绝再长。姑妈等不及头发长成就走上了教堂的
讲坛。姑妈现今是教会掌门, 管有教堂的门钥匙和教会的账册。
“今天我信奉我主耶稣。今天是我再生之日。”姑妈入教而又管钥匙、账册的
第一天这样宣告。信徒们黑鸦鸦地坐了一地, 全都虔诚地看着她。姑妈散会后顶着
个秃头, 找到一个超生户恶狠狠地说: “我主耶稣叫你马上停止生育, 你若是违反
他的旨意, 我主耶稣叫你生到第十八个还是女同志。”超生户战战兢兢地, 膝盖像
折叠伞的伞骨一样折来折去, 双手一个劲地作揖:“我叫我老婆明天就去流产。她
要是再不去我就整死她。”“结扎掉。”“是, 结扎掉。”
所以, 姑妈因为当过女干部, 觉悟还是比一般信徒为高, 有时也借着耶稣为国
家办事, 效果出奇地好。“耶稣叫你如何……”“耶稣叫你如何……”所向披靡。
姑妈对耶稣的态度是复杂的, 有时候她像耶稣的结发妻子, 唠唠叨叨, 鸡瘟死, 猪
爬圈, 公鸡不打鸣, 全都跟耶稣汇报。有时候又像耶稣的情人, 拍桌子淌眼泪:
“我为什么不早点遇到你呀?白过了那么多年。”有了这么复杂的感情, 对耶稣的
要求就苛刻起来, 她拿耶稣填充她的今生, 还要叫耶稣保证她来世的幸福。她说我
主耶稣!叫我来世作男人吧!我主耶稣叫我来世投个好人家!还有叫我头上长出头
发。还有……叫老天下雨吧!叫老天下雨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姑妈认为做了耶稣教
堂掌门人后, 身上已具备了常人所没有的法力。所以她动不动就叫老天下雨或者老
天出太阳。碰巧下雨或者出太阳了, 她就狂喜不已:“谢九, 快出来看。你看看,
耶稣显灵了!”
谢九不相信:“姑妈你脑筋打结了。”
为了谢九不肯入教, 姑妈狠下心绝了一次食, 上过一回吊。看看谢九无动于衷
,只好偃息旗鼓,暗自垂泪叹气。姑妈一辈子没嫁过男人, 对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点不
干不净的敬畏。谢九不肯入教的原因第一是耶稣长得太美有些女人味; 第二是他壮
志未酬, 不肯把自己轻易交给教堂。男人生来就是为权、钱、美女三样东西拼搏的
,怎么能坐在教堂里念念叨叨。谢九如此思量,不能说不对。
……话说姑妈拉好衣角, 正正发套。严正地说道: “既然他小三子无情, 我就
无义了。”
姑妈出了门就直奔乡长高门大户。乡长砸了她的锅, 还了得,何况是为了那个
小妖精。姑妈在乡长的家门口又哭又闹, 撒泼打滚。得到消息的教民扔下手中的饭
碗陆续聚集在乡长的屋门口。乡长辈份小, 教民里辈份大的开始出言不逊。
“小三子你入的啥党?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小三子你当的什么官?狗屁官。”
“小三子你咋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螃蟹没有王八值钱。”
乡长在屋里一跳老高:“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这是农村新的阶级斗争……
我下午就上县里汇报。”
乡长在向县长汇报时把这件事定为“教徒聚众闹事”事件。他火眼金睛看出了
农村新的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此再度流行开来。婆媳两个吵架, 媳妇说这是
阶级斗争, 婆婆说你才是阶级斗争哩。拍身份照, 干部在喇叭里哇哇叫, 不去就是
阶级斗争。不高兴拍照的老头说不拍不拍, 谁拍谁是狗娘的阶级斗争。丈夫打老婆
,打你个阶级斗争。大家都疯魔似的,满嘴阶级斗争。到后来人人衣服上别一只毛主
席像章。村里有个脑筋不清的老太婆, 看见戴像章的人就要上去拉手。“我想念毛
主席啊!这是阶级斗争。”被拉者唏嘘, 安慰她, “毛主席与我们同在。”老太婆
说:“什么什么?毛主席活过来了?在那里?”
乡长再到县里去的时候,县委书记对着他大拍桌子:“胡闹胡闹。上次是教徒
闹事事件, 现在是毛主席复活事件。我看你乡里问题大得很啊大得很!你这个父母
官没当好啊。我看你的问题也很大啊!”
县委书记三个“啊”一出口, 乡长的乌纱帽就开始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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