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2)
应当说,谢九是个没见世面的没有水平的农民。谢九要是聪明的话,在这张介
绍信上做点手脚, 这样两个人你骗我我坑你就算扯平了。可惜谢九还是个老实人,
他把信拿给新任乡长看,新乡长对他说,这张介绍信没用, 他就真的认为一点用处
也没有了。
谢九今年三十二岁了, 对于人生有点经验。但他属相不好, 属羊。十二生肖中
属羊的男人到了关键时刻就会显露羊的愚笨, 即使是披着狼皮的羊也不例外。
当时,拿了部长介绍信的谢九在县城的饭馆里坐下来,吃饱。他一吃饱就觉得
格外无事可做。现在快要到清明了, 过了晒太阳的季节, 也不能随地坐下欣赏风景
,因为满地污泥浊水,城里正在拆迁, 进行老城改造。这里的居民成心跟推土机作对
,推土机“轰隆轰隆”地开到家门口还是死不挪窝。县委书记在电视上差点下跪叩头
:市民们,城市改造需要你们的帮助支持。我们不能满足你偿的所有要求, 请求你们
为新的城市作出牺牲……
想牺牲的人大有人在:快死的老头老太太伸直了头颈躺在推土机下面, 骂道,
狗日的推土机你敢上来推房子?谢九在县城里走了一遭, 觉得兴致全无。这时候他
还没有回家的意思, 至少他高兴暂时离开姑妈和小竹节。晚上他开了栈房住下来,
他考虑到如果钱花光的话, 他就得饿着肚子步行回去了。小时候他常饿肚子, 别人
饿肚子时把裤带勒紧, 谢九饿肚子时却把裤带全部解开。他觉得既然亏待了胃那就
不能进一步虐待它, 胃是身体中最有灵性的器官, 你待它好, 它就不好意思向你讨
吃的……这是谢九从不宣人的秘方,所以他不怕饿肚子。
谢九第二天打听到灯泡厂开控诉大会。他想自己快是干部了, 道理上应该多点
时间参政议政。就高高兴兴地混在人群里涌到灯泡厂。灯泡厂的空地上, 检察官和
纪检干部坐在主席台上, 旁边袖手站着灯泡厂的前领导, 底下坐着灯泡厂的在职工
和下岗工人。大会开始。主持人指着袖手站着的灯泡厂前领导人,说,看你们一个
个又肥又白穿的是全毛料西装。你们看下面的工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看到这样我感
到伤心难过。主持人讲过以后陆续有工人上台揭发控诉。谢九突然感到无趣。再回
到栈房睡觉的时候浑身痒个不停, 仔细一找找到一只滚圆的臭虫。他掀掉被子和褥
子,再三下五除二地拆掉窗棂, 然后偷偷溜之大吉。
回到家,姑妈问他为什么死沉着脸。他说厌烦,一只臭虫咬得他浑身痒。姑妈
颇有经验地说信了耶稣就好了。谢九满脑子想做官, 听见此话,就像听见咒语,像
小孩一样发作起来,说,等我死了再信耶稣吧。谢九说过以后脑袋里“嗡”了一声
,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他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知道凡话不可说得太满, 太
满了会受报应。当然这是迷信, 迷信是可信可不信的。谢九现在处于可信可不信之
间, 心情就越加糟糕, 仿佛自己真的走投无路挤在教堂里念经: 耶和华降临之时…
…阿门。
谢九情绪一糟,就摆出全世界都欠他帐的面孔。他毫不顾忌姑妈的脸色, 大大
方方地钻进小竹节的被窝, 把小竹节挤得背心贴住了冰凉的墙壁。
“我要当官了。”他说。
“当多大的?”小竹节问。
“跟你下面的一样大。”谢九回答。
“那么,”小竹节认认真真地憧憬起来, “你当了官如何摆布我?”
谢九想都不想地回答:“让你出国玩一圈, 住住外国客栈, 让外国臭虫咬你一
口。”
小竹节说: “如果让我选择, 我就到日本去。”
“为什么?”
小竹节说: “我喜欢地震。”
谢九求官的愿望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这一点我不说你也清楚。要是谢九当了
官就不是谢九了。虽然他保证不玩女人, 不吃甲鱼等等, 但说归说, 他可以不对嘴
巴负责, 或者假装得了遗忘症。当了官的人都会这一套。还有,大凡加入某个党派
的人也都会得遗忘症──宣誓前还没有染上这个毛病, 一宣誓就得了遗忘症。所以
有必要重新制订仪式: 不必开会,不必举拳头发誓。只要问他: 你愿意今后只干好
事吗?如答愿意, 就在他身上用火钳烙个印痕。关于印痕是大有讲究的, 如烙成
“人”字或者“大”字或者“不”字,这些字,笔划少,无痛苦,谁都经受得住。
照我的意思是一律在背上烙个“矗”字。这个字没有什么意思,三个“直”加起来
也不会正直到那里去,纯粹笔划多,让不能经受考验的人知难而退。所以说,虽然
谢九发了誓, 但誓言大体上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再看谢九当官的动机,他当官的
动机可用一些分镜头表示:
耀武扬威……(菜市场上)
为民作主……(于老师的脸)
男人的使命感和尊严……(小竹节的眼风)
他拿小竹节身上的东西比喻官位大小, 说明他善于自嘲,志向很大, 看不上乡
长以下的职位。以此自嘲, 自虐,是在无奈中接受现实,聊胜于无。
男人是最最不能提起“尊严”这两个字的,男人的“尊严”等于女人的“贞节”。
谢九现在躺在小竹节的被窝里, 放眼朝四下里一望, 不由得尴尬万分。原来小竹节
的房间被她收掇得简单而又洁净, 唯一不简单不洁净的地方是四面墙壁贴满了耶稣
的画像。因为全部贴满, 就显得这间屋子不洁净了。谢九躺在这里一望便不自然起
来。以往谢九躺在这里从来不曾静过心, 今天恰恰相反心有点安静, 满眼是耶稣的
照片, 自是隐隐约约体会到小竹节的心情。尴尬之后怒气勃发, 但又不便说些什么
话, 哼了一声从床上走开。关于当官的动机又增添了一个: 撕掉……拆散……
小竹节对于谢九冷不防从床上走开抱什么态度呢?她既不哭也不表示惊奇。她
会心一笑表示明察秋毫, 整整被谢九睡乱的被子, 重新调整睡姿。她的睡姿态很奇
怪: 双手投降一样举在头顶, 两条腿一边一个伸在被子外面。这样的姿势看上去像
准备夹着她的被子飞到梦里面去。最后,她把辫子绕到床架上打个结, 防止梦见耶
稣后从床上滚落下来。做完这些事后, 她怀着温馨的独立的心态睡着了。她不太在
乎男人对她的看法, 不是那种处处传统的女性。在睡着之前她骂了一声谢九, 是农
村妇女常用的关于性的口头禅。这表明她是一个有些现代化思维的农村妇女。
谢九拿回那张无用的推荐信不久,他所在的上阳县的临河乡就举行了新一届的
乡长选举。县委指定了两个候选人, 一个是原先的旧乡长, 另一个是旧乡长的对手
,我们不妨称之为新乡长。谁都看得出旧乡长要下台了。如果他不去汇报那个“教民
闹事案”和“毛主席复活案”,也许他会继续连任下去的。新乡长和他一样地愚蠢
,但是因为洋洋得意,所以显得精神十足, 相比之下旧乡长因为酒色过度加之心中发
怵, 有些不战自败的样子。
选举开始。第一轮选举结果是新旧乡长各得一半选票。这就说明两个人的拥护
者各占一半。这天正好是清明节, 下着桃花雨, 人人心里都没来由地兴奋杂着恼怒。
侍候土地的人在秋季和冬季是安静的,因为秋季是收获的季节, 冬天是土地休息的
季节。夏天里,人的心情不好不坏,马马虎虎。春天,特别是清明时节雨纷纷, 情
绪就容易出错。在清明节前后, 乡卫生院三天两头抢救上吊投河服毒自杀的人。
第一轮选举过后, 阵垒立分。两支人马展开谩骂比赛, 少数几个不文明地撕扯
在一起。旧乡长得意, 新乡长恼怒。新乡长恼怒之余, “哧”地划着一根火柴, 扔
到一堆稻草上。这个新乡长自小有烧草堆的爱好, 情急之下劣根性发作。过了一会
,湿草堆里竟然冒出了一股浓烟,继而窜出一条蓝色的火焰, 这条火焰是那种淡淡的
可怜兮兮的蓝, 火焰又短又小, 不仔细地看还看不出来。旧乡长不是色盲, 他心里
很不服气。他也划着一根火柴扔到稻草堆上。乡政府的大院里有很多稻草堆, 因为
大院里有食堂,食堂里又经常开小灶给旧乡长煨甲鱼汤, 常常半夜三更时从食堂的
烟囱里冒出黑烟, 远近的百姓都说,瞧,闹鬼了。旧乡长运气不好,没有点着稻草
,他一气之下,把整盒火柴点着扔到草堆里──还是没有起火。他远气不好,理应下
台。这时新乡长说了一句蠢到极点的话: “哈哈, 耶稣显灵了。”有规定党员是不
能信教的。新乡长得意忘形说漏了嘴,暴露了他地下教徒的身份。这样明显的把柄
连小孩也会抓牢的。偏偏旧乡长气极败坏, 脑袋昏上加昏。上面我交待过这两个人
一样的愚蠢, 只是新乡长是好运当头的时刻。新乡长说过那句愚蠢到极顶的话以后
,旧乡长没想到要抓把柄,却说了一句更愚蠢的话:“什么耶稣显灵?世界上没有耶
稣。”因为这句话, 在第二轮选举中,四分之三的人投了新乡长的票, 因为他们都
是教徒。胜负立判。
所以你看, 这世界上无所谓好坏, 只要好运当头, 不是交到什么白虎运华盖运
,你想要的就是你的了。远气是不讲科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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