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1)
谢九挨了一顿打以后, 脑子更不灵了。他不灵的脑子里冒出如下想法: 徐老板
不愿见他了, 说明徐老板心里受冤枉了, 有些委屈。谢九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他, 关于圈套的想法是不是用小人之心度徐同学的腹了。这么一想,谢九内疚得寝
食不安, 以至于拖地的时候还是神思恍惚的。过了一阵子, 他终于从恍惚中醒来,
采取了补救措施。于是, 这幢大楼的办公人员就发现这个神思恍惚的男人一反常态
兴奋起来。他像个害了单相思的女人一样盯梢徐老板, 有时候突然在电梯口拦住老
板, 低声下气地咕噜几句什么。他的反常行为当然招来第二顿打。这次打与上次不
同, 文明多了, 只是把他抵在墙上, 由一个人慢慢地扇他耳光。左一下右一下, 谢
九的脸慢慢肿成一只猪头。谢九恍惚之中发觉老板的手下与“打狗队”打人的手法
大同小异。这个发现让谢九伤心欲绝, 也让他再度感受到生活沉重的压力。这种压
力并不是太阳强力照射下的晨雾, 而是一块亘古不变的石头。他摸着肿胀的脸对着
小竹节苦笑: “唉, 我是想对他解释解释。唉,就当挨了‘打狗队’一顿拳脚吧。”
小竹节说: “呸!你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糟蹋过?你以前对他多好?你是他恩人,他
恩将仇报。你要是个男人, 就去砸了他的东西,给我出出气。你坐牢,我给你送饭。”
月黑风高,谢九摸到徐老板的厂部,把他的一台机器砸了。
徐老板既未报案也未辞退谢九,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谢九对徐老板的宽大为怀
越发难为情, 这次的内疚引发出另一种结果: 他一见到老板就躲得远远的。这说明
谢九的骨子里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都是好人, 所以姑妈对谢九有着无限的信心。至于谢九这个好人为什么
最终只能信耶稣教, 在我看来, 这个问题与耶稣教本身无关, 不过是就地取材罢了
,有什么就信什么。就像特别想读书的时候,不管手边有什么书, 管他娘的是黄书白
书黑书, 只管看了再说。
现在要说小竹节了。这个女人教训谢九时头脑清楚, 其实她比谢九还要没头脑,
只不过两个人犯傻的方向不同。小竹节爱上了她的小老板,爱情使她没有了自己。
也就是说,小竹节也是个好人。所以她最后会与谢九殊途同归, 双双还乡。
小竹节对谢九的感情并非刻骨铭心, 她只是爱惜谢九, 爱惜里面的成份是多种
多样的。与男女之情有关的是这样一种情形: 生米成了熟饭,他是她的男人, 她是
他的女人。这里没有让女人心动的事,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也不会眼泪汪汪。当然
,对小老板,小竹节是动心的,因为其中有让她动心的事。与一般通俗的故事相同的
是, 老板首先爱上了她。老板是个小气鬼,总让他的职员总吃豆腐汤。他爱上小竹
节后, 单独给小竹节吃小灶:在豆腐汤里加上小青菜。我要告诉你的是, 老板是个
智商极低的男人, 因为爱吃, 又常用一边牙齿咀嚼, 所以他的脸一边大一边小。也
因为爱吃, 所以开了饭店: 他财源滚滚, 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因为莫名其妙, 所
以他唯恐有一天失去钱包, 于是越发对他的存折小心在意,他让职员总吃豆腐汤,
他自已也不例外。这样他的存折老是在涨,从不见下落。老板娘的智商比他略高,
脑后勺的肥肉也比他略多一些。这对夫妻换情人比换袜子还勤。在这个问题上, 他
们意见一致, 互相交流, 互相关心, 算得上是恩爱夫妻。老板娘看出小竹节的心里
动了真感情, 她觉得有趣,亲自出马寻小竹节的开心。她告诉小竹节,现今这个城
市里流行干瘪的胸脯, 所以小竹节有必要去做乳房吸脂术。她还教导小竹节,老板
喜欢女人穿皮短裤, 老板喜欢女人说话带脏字……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他嘛。老
板娘这样有情有趣, 老板心领神会。以他的智力, 本来无法捉弄小竹节, 但小竹节
现今的智商比他还要低。在老板娘的策划下,他命令小竹节身穿皮短裤, 肩披染成
栗色的长发。翘起兰花指抽香烟, 说话带脏字。要吃东西的时候打个榧子。然后给
小竹节改个名字叫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这副模样活脱脱是个妓女。就像流行歌曲里
唱的那样:
因为爱, 所以叫人悲哀。
小竹节对老板说: “只要你喜欢, 让我做什么都行。”
小竹节对谢九说道: “我叫伊丽莎白。”谢九说: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这
是一种瓜的名字。”小竹节说: “没啥, 就是叫我傻瓜, 我也高兴。”小竹节堕落
到这个地步, 谢九觉得打骂对她不会起什么作用。小竹节现今傻得没了边际, 但她
对待事情的态度很严肃, 严肃得随时准备吃谢九的耳光而正气凛然。这个女人的观
点谈不上传统还是现代, 她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 并为这个男人自动把智商降到白
痴的水平。这样, 她就很快孕了, 并一声不吭准备独力把孩子生下养大成人。她把
这个孩子看成是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唯一纽带。等到她的肚皮显山露水的时候,
某一日, 她突然清醒, 害怕了。我们知道小竹节是个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与非良家
妇女的区别在于: 当大祸临头时, 良家妇女一筹莫展。非良家妇女, 会哭会闹会上
吊, 会盘算着断你的后路送你上法庭, 让你破费一大笔钞票。可怜的小竹节( 伊丽
莎白) 颤抖着告诉老板她有了身孕时, 老板说:“这好办, 我马上辞退你。”小竹
节花了半天的时间哭泣, 又花了半天的时间整理混乱的头绪, 最后她悄然收拾好行
李返回家乡。她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只是想死在自己的那间贴满耶稣像的屋里。
小竹节前脚离开, 后脚,谢九就得到了消息, 他扔下拖把, 火速赶到饭店老板
那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厨房里放了一把火,算是为小竹节报仇雪恨。放火的
程序简单易学: 锅里倒上色拉油, 然后朝里扔根火柴。火没有烧成, 纵火犯也逃之
夭夭。该纵火犯日夜追赶小竹节, 他在一个肮脏的车站饭店找到小竹节。两个人相
见的场面很感动人:他张开手臂死死搂住了小竹节,小竹节哭得泪水滂沱。旁人都
以为这是一对夫妻吵了嘴, 女的不顾身怀有孕赌气出走了。
谢九携着小竹节返回家乡。他把小竹节腹中的生命认做了自己的,他这么做完
全是自觉自愿毫不做作的。姑妈总说:“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要叫他活着。”谢九
多少受了姑妈的影响。谢九这个同志是有慧根的,有慧根的同志最后都得信仰某种
宗教。所谓的慧根是什么呢?拿行路打比方, 慧根不是站着, 也不是走着, 而是躺
下准备就地掩埋自己。谢九自己的苦加上小竹节的苦, 最后等于谢九的慧根。这么
说是不是太严肃了?
谢九又回来了。谢九踏上家乡的土地, 就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他发觉自己有能
力思考时, 才像一个名字叫做谢九的男人, 不管这种思考能力有没有用。这个发现
既给他无穷的力量, 又使他对进城打工的谢九羞愧难当。现下对自己的羞愧挥挥手
不再提起。
小竹节见了谢九以后, 便拿定主意不想死, 她隐约觉得她的生活里有一个什么
人让她不要寻死。她靠在谢九的臂弯里, 披头散发, 脸上被眼泪洗得发亮, 流淌到
脖子里的泪水湿糊糊地一片像出了大汗。脖子下面, 小竹节的乳房大了, 肚子也大
了, 她的脚趾头因为怀孕的缘故在鞋子里一阵阵地肿胀发麻。但是怀孕不是她活下
来的理由。到了家里, 看见耶稣的像, 她明白今后要为谁活下去了。看到这里, 如
果你是个男人的话, 就会皱眉头打哈欠, 表示厌烦。如果你女人的话, 就会流泪或
者咬手指头。大凡女人都有这样一种体验: 为一个人活。现实不现实无关紧要。现
实的很好, 不现实的也很好。小竹节看见耶稣像后, 心中燃起生命之火, 这把火腾
腾地烧起来, 把小竹节的脑子烧昏了。于是她跪在姑妈面前忏悔她的罪过。因为是
忏悔, 所以她无所顾忌。她详实地复述当时的心情, 把所有的追求归结为肉体的享
乐。姑妈听得直皱眉头, 心里一阵阵发燥。弗洛伊德的理论告诉我们, 爱情基本上
是一种肉欲。小竹节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因为犯了罪, 落到了地狱里,便猛然把自
己放到传统道德的反面, 把自己贬损得就如发情的牲畜一般。既然小竹节这么对待
自己, 姑妈也老实不客气地扇了她两个耳光。然后从小竹节的祖宗十八代骂起, 骂
了一夜, 才勉强把小竹节的列祖列宗数落完毕。姑妈这么生气是有道理的, 小竹节
走了以后, 地里的荒草长得和棉花一般高, 棉株上长满了叶子,有的开一朵花, 有
的一朵花也不开。现在的世界是阴盛阳衰, 姑妈的棉花地里却是阳盛阴衰。姑妈给
耶稣汇报时这样说:
耶稣我主, 棉花不开花, 是不是都变成雄的了?
母猪病死了。鸡都给姑妈吃光, 姑妈却一点没胖, 反而面泛灰黄色, 双颊深陷
,原来她不高兴烧饭,记性又差, 错过了顿就咽咽口水把自己打发了。但她精神是好
的, 出奇地好, 好得叫人害怕。在这个地方, 好些妇人信什么教, 信得深了就是这
种模样, 属于神经官能症。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把宗教称为麻痹人民的
精神鸦片,有他的道理。但是毛主席没有告诉人民为什么要吃鸦片。毛主席心里明
白, 不告诉你。
谢九回来后, 姑妈睡了一个好觉。她近来老是见神见鬼, 生活里充满恐怖。谢
九是个男人, 家里有了阳气, 她不怕鬼神再来纠缠了。头一天,小竹节也睡了一个
好觉, 因为姑妈还不知内情, 以为小竹节怀了谢九的孩子, 高兴得连夜与几个老太
婆“咬”了耳朵。“咬”过耳朵后, 老太婆们一致表示兴奋并伸出手在胸口划了个
又肥又大的十字。小竹节第三夜没睡好, 她一边打着瞌睡, 一边听姑妈恶骂。她有
时睡着了就一头撞到砖墙上把头磕个大包。第四夜, 小竹节睡得极香。第五夜, 小
竹节又开始睡不好。因为谢九准备和她结婚。小竹节对于与谢九结婚一事向来是求
之不得的, 但是现在她的情况特殊,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也罢, 婚总是要结的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处理完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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