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亲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你的信放在桌子上。”父亲的心里诧异了一下,信?
什么信?但是这个诧异就像钟摆那样左右一晃,就不见了。他睡着了。
父亲从睡眠中醒来,他知道这是傍晚了。屋子里弥漫着一些冷嗖嗖的生硬的气
息,黑暗已经降临,门外传来人世里嘈杂的声音:生炉子的,炒菜的,大人和小孩
的吵闹声,男女一声半声的调笑声,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飘进模糊的屋里。父亲的
感觉因睡眠充足而清晰起来,敏感起来,有一刻他突然伤感了,好像某一样东西永
远地失去了。
父亲这才觉得不大对头。
他忍不住地吼了一声,赶紧开亮电灯。他一眼看见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
许多药,有纸包,有瓶装。
另外,还有一封信。
信上只有三句话:
按时吃药。
开塑料厂能赚大钱。
严防盗贼,切记切记!
老冯一直都不爱说话,写信也是这样。
父亲想,这个老冯,说起话来就是简洁。
他想他的身体快要受不住了,是身体,不是他的大脑。他拿起老冯给他买的
“救心丹”吃了下去。
邻居对每一个来问老冯下落的人都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房子是老冯从以前的户主手里租赁来的。老冯就像水气那样从这
个城市里蒸发掉了。大家都说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人从何而来,到什么地方去,不
知道。他住在这里,和谁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呆呆的、木木的,还
喜欢小动物。
邻居说,喜欢小动物,有一次他捉到一只大老鼠,大伙儿亲眼看见他走到拉圾
筒那儿放生了。他还说,是只雌老鼠,啊,垃圾千金啊!
一切都显得虚无飘渺,唯一真实的就是那十万块钱,唯一的真实伤害了唯一的
一个人:我父亲。
为了“老冯”,(我们姑且称这个骗子为“老冯”吧,不然的话,称他为什么
呢?)大头叔叔和我父亲经常吵嘴。
大头叔叔又来下棋了。大头叔叔的脾气和他的棋艺一样差劲,他输了棋,说要
咒骂老冯。他认为是老冯把他的心绪彻底搞坏了。他并不直接骂,而是婉转地,得
意地说:“你知道吧,老冯被公安捉住了,要枪毙了”。
过几天输棋,又说:“怎么还不枪毙老冯,公安局肯定还在审他呢。审个屁,
早毙早好。”
枪毙老冯这件事,大头叔叔会一直编下去。他不屈不饶地编,我父亲不屈不饶
地跟他吵,父亲说大头叔叔良心不好,没人性,缺乏人味。全然不顾大头叔叔气喘
如牛。于是我大头叔叔十分伤心。他说父亲竟然会为了一个贼跟他吵架,全然不顾
他心里会怎么样,几十年的情谊反而不如相处才几个月的骗子———一个贼。这是
为什么呢?
父亲也在想,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大头叔叔还说,十万块钱啊,不是十块钱。十万块钱我数也数不过来啊,你这
个败家大少爷。
父亲固执地说,我也数不过来,我交给老冯数数。老冯肯定是急用。
后来,父亲真的听了老冯的话,去开了一家塑料厂,发了财。他按照老冯的嘱
托,时刻提防着骗子,所以他没吃什么亏。当他的厂扩大到有些规模的时候,各种
各样的骗子接踵而至,好不热闹。但基本上是这种情况:来一个识破一个。捉住的
就地送派出所,捉不住的,父亲当场画好贼的眉眼长相,张贴在厂房的大门上。
父亲并不喜悦,他常说:“现在的骗子,算什么骗子,连老冯的一根手指头也
算不上。只能算下三滥的贼。”
由此我们知道,骗子和贼到底是有差别的。
下三滥的贼们有的装扮成买方,有的装扮成卖方,全都直截了当地与金钱有关,
既迫不及待又漏洞百出,重要的是,下三滥的贼们全都不会与父亲作精神交流,换
句话说,他们无法与父亲作精神交流,他们配不上。
于是父亲有了这番感慨,有点矫情,有点得意,也有点无奈,或许,还有点…
…怀念什么的。
这一次父亲在职工大会上预言性地说:“要过年了呀,遍地是贼呀。”
果然过了几天,就来了一个骗子,一个年青的骗子。这个骗子开着一辆崭新的
“光阳”摩托,从厂外直驰进来,像遛马一样,在厂里绕着开了两圈。
可以断定,这个骗子喜欢声音,而且是那种特别的声音。许多人都喜欢声音,
譬如晴雯喜欢听撕扇子的声音,西门庆喜欢听女人叫他“达达”的声音。这个骗子
穿着黑色发亮的皮夹克,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皮鞋也是锃亮的。又可以断定,这个
骗子喜欢奢华,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父亲站在西楼上,正好看见年轻的骗子从外
楼梯上走过来,他身上所有的物件都在熠熠生光,包括他的包。在西斜的阳光照耀
之下,加上他仿佛跳跃似的步态,他的浑身闪动着光斑,颇象黑夜里粘成一团的萤
火虫。
这是我父亲的感觉。他马上笑了,他知道上来的这个人不牢靠。做生意的人,
最怕的事就是不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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