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有一个叫马歇尔. 麦尔卢汉的外国人说:电视将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小村庄。
菲律宾丛林里的一头鹰把一只猴子的尾巴抢走了,它抓着那条尾巴在丛林里飞
翔,嘴里发出恶作剧的声音。失去尾巴的猴子在树底下沮丧地看着它。
这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内容。联想到马歇尔的断言,我感到我们的村庄里是个
可笑的地方:我们都有尾巴,可能是一条,也可能是二条、三条,说不定什么时候,
老鹰就把它抢走了。
村庄里可笑的事情很多,譬如我的宝贝女儿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抽抽噎噎地哭
了起来,她的牙齿顶在粥碗沿上,咀巴委屈着撮成一小团儿,眼泪“叭嗒叭嗒”地
掉进粥碗里。我惊愕地注视着她的神情,没来及回过神来,她又笑了。
然后她就说,她认为她的右手无名指让人讨厌,让人憎恨。是的,全班级的同
学都讨厌她右手上的无名指。而且,在她的观察下,班主任殷英老师似乎也讨厌它。
女儿一边煞有介事地叙述,一边向我举起她的右手,证明她的无名指确实让人
讨厌。我看到的无名指还是那根无名指:从根住上数起,第一节完美无缺,第二节
略有问题,第三节则完全向小拇指那边扭曲。
它为什么要向小拇指那儿扭曲呢?
我说,其它四根是好的,你左手的五根手指头全是好的。你现在的任务是用心
学习,没有必要为一根手指头操心。
女儿又把牙齿顶在碗沿上,眼泪一串一串地朝下流。我不管她,只管吃自己的
粥。但是我的委屈也上来了:我每天要做许多事,上班,做家务,进修业务,应付
复杂的人事关系,一个人抚养她教育她,还整天期待着有什么愉快的事发生。所以
我把粥碗朝边上一顿,问,你讲不讲道理?
女儿含着眼泪小声地回答,不讲。
2
她终于睡了。在我看来,她的身体与婴儿期没有两样,只是放大了许多。我知
道她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三十公斤,穿二十码的鞋子,门牙长得不怎么结实,肚
脐眼下陷得厉害,左眼在她三个多月时得过斜视。
我记得她许多语言:她五岁时,说空气变黄了,有股巧克力味。后来我才明白
她当时想吃巧克力。她得了中耳炎,对医生说,今天的疼变大了,昨天的疼是小的。
六岁时,我叫她去拿抹布,她说有孩子的妈妈多幸福。那一年她爸爸出国了,她惦
念爸爸,却说,野火烧不尽,能不忆江南?她爸爸寄来离婚协议书,她说,女人讲
感情,男人不讲。七岁时,说,妈妈你的长头发真好看,你就像一条美人鱼。我说
我不是,我没有尾巴。她说我就是你的“尾巴”。八岁时,说,这花真香啊,香得
刺人。
关于一些词,她有自己的理解。
譬如“黄昏”。她说,黄昏黄昏,就是头被天黄得昏了。是的,傍晚时候的天
空确实是黄的。
“金钱”。她说,世上没有一个人不爱钱的,但是比钱更好的是高尚的灵魂。
“美国”。难道美国就没有穷人吗?没有穷人的话,连一只穷猫也没有吗?不
过,美国人的猫大都是富猫,吃吃玩玩。
这就是我亲爱的宝贝女儿,关于她的记忆,我储存得太多了。除了工作,如果
我有什么业余爱好的话,就在此了。
天亮了,女儿醒来,绘声绘色地对我讲述她夜里做的一个美梦,碧绿的草地,
小狗儿小猫儿,流水潺潺,一棵大树上结着各式各样的水果……主题就是她的手指
奇迹般地变直了。
3
我乖乖地带着她去看医生。
我对她说,彭丹丹,医生说能治,我们就治。医生若是说不能治的话,我们就
回家。你上学,我上班,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去了医院,医生说不需要治,因为这根无名指不过略微有点扭曲,既不妨碍手
的功能,又不妨碍观瞻。真的,不注意看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如负重释。既然医生说没必要治,那就与我无关了。我没有注意女儿神情的
变化。我知道她会不高兴的,让她去不高兴吧,我为什么一定要注意她的不高兴呢?
上医院的那天晚上回来,我带着她到比萨店吃晚餐。我发现她那天吃得很多,
大口地吃,旁若无人,有声有色,吃得略有做作之嫌,连一向不爱吃的生菜都大口
地吞咽下去。整个晚上她都没有说话,我想她该是心里不高兴的缘故,但没有过多
久我就发现我错了。她轻松自如地吃着东西,眼珠子忽儿这边一转,忽儿那边一转,
有时候也笑,只是不说话。
我说,彭丹丹,那边梳着两个小辫的是你同学吧?
她摇摇头。
我又说,彭丹丹,吃饱了吗?
她点点头。
我干脆说,彭丹丹,你对我有意见吗?
她摇摇头,过一会,又点点头,点头的时候看着我,让我一阵心痛。
比萨店里的环境布置得很精致,一幅一幅淡雅的画挂在墙壁上,那墙壁是贴了
布的,布纹在明亮的灯光里几乎感觉不到。刀叉在精致的盏子上铿然作响,人声悬
浮在食物的氤氲之气中。这一切都是优雅的。我女儿摇摇头点点头的时候,她的头
发从额头上落下来了,黑色的如缎子一样光滑的头发,有着人工无法模仿的真正的
优雅。我的女儿长大以后会是一个优雅的美女,品性高洁,就像中国画里的雪中红
梅。
我的小红梅又向我举起她的右手。
而后,她放下右手,仔细地把右手摊在桌子上,左手拿起一把切饼的刀子,对
准右手的无名指来回一锯,又来回一锯。她做得干净利落,完全不象十岁的孩子。
我傻了,忘了去夺她的刀。
“哦,天啊!”这是旁边的人发出的惊叹,不是我。
4
我猛地烦燥起来,这一切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对生活的构想完全不是这样。你
想想,我的女儿,一向品学兼优的漂亮的乖女儿,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
举动。她所破坏的不仅仅是我当时的心情,还涉及到我从小就形成的某种审美趣味。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手指,流血的手指因恐惧和伤害而颤抖着,显得更加变形了,一
层粘粘的血覆盖着手指,把一切都搞得不干净了。我抬起手,抽了她一个耳光。她
没有避让,所以我的手掌有点痛。
而后,我们就互相对视着,没有敌意,也没有伤感,只是有点陌生了,想从对
方身上找回熟悉的一切———一切的感觉。我看见我女儿的眸子黑漆漆地深不见底,
我眩晕了一下,好像被麻醉了似的。
她走了出去。
我也走了出去。
外面飘着一点点的毛毛细雨,非常柔软。地面上湿了薄薄的一层,天上有些红
———不是惯常的黑夜,也不是白夜,而是少见的粉红之夜,它就象我女儿头上粉
红色的缎带,也像她粉红色的脸颊。这个美丽的夜有点冷,我女儿在前面走着,小
小的装着许多内容的身体,轻巧地移动。我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有点冷,但是我知道,
至少是现在,我不能询问她的感受。如果我问了,她可能会哭出来,也可能一言不
发,继续装哑巴。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
她在我前面走着,一成不变的步子很单调,单调到了某种震摄。我心中恐慌起
来,越走越慢,双腿沉重,有一刻快要落泪了。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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