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5
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这个年龄,如果提起往事的话,往往不用“我”,而用
“我们”。
我们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没有这样的聪明。
我们那时候从来不企图控制父母亲。
我们最大的愿望是多吃一块奶糖。
我们不大提出什么要求,因而心中经常是清晰的,没有枝枝蔓蔓的迷惘。
这样想下去,我突然想笑了。于是我带着笑意喊道:“前面走着一条小狗,一
条小哑巴狗”。
她的小小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被我吹动的一片叶子
仅此而已。她还是不说话,还是那样走。
她的班主任姓殷,殷老师的家就在我们要走过的路上。
6
殷老师长着大大的眼睛,眼睛里从来没有表情,是一对厉害的眼睛。但是她的
嘴巴经常笑,不仅笑,还发出许多热闹的声音。你要是忽略她的眼睛的话,她就是
个里弄里的热心的心直口快的阿姨。
我站在她家门口,听到她在卧室里叫:“我来啦!”然后,她在客厅里了,问
:“是谁呀?”一路小跑声,刚一照面,她就认出我来了。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殷老师今晚穿了一身漂亮的棉睡衣,房间里开着暖气,她
的脸红扑扑的,情绪安定而满足,这是我不熟悉的。
首先我请她原谅,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殷老师一直拉着
我的手,关切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想,我的眼睛里流露了太多的情绪,这是殷老
师所不喜欢的,但是为什么她就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所不喜欢的东西呢?
我知道了,我的女儿像我,我们都不堪一击。
殷老师泡来的茶是好茶,就是太香了一点,小小的书房里弥漫着花茶的香气,
有点“暗香浮动”的意思了。
“那么,她就在外面等你?”殷老师问。
我说是的,她不肯进来,但是她想知道,殷老师是不是喜欢她,如果不喜欢她
的话,为什么不喜欢。
殷老师拉了胸前的衣襟,又拉拉,两只手突然就在拉的过程中停住了。“我一
直很喜欢她呀。”殷老师说,“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聪明、漂亮、懂道理,大
家都喜欢她。同学喜欢她,老师们也都喜欢她。有一个老师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叫
‘阳光女孩’,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在我面前从来不表现出骄傲。她经常说,哎,最近英语不
太好了。或者说,最近语文学得太累了。她再也不说空气变黄了,有股巧克力味。
也不说黄昏黄昏,就是天空黄黄的,把人家的头黄得昏了。
我忘记了对孩子的承诺,把她切手指的事告诉了殷老师。我看见殷老师的眼睛
里马上涌上了一层泪水。我后悔了。我拉住殷老师的手。这时候,我感觉到殷老师
的心里也有一些什么酸涩的东西要流出来,它快要和我的酸涩流到一起了,就从她
的手心传到我的手心里。那样是不妥当的。所以我放开了她的手。放开手之后,我
心酸起来:人世里最可珍爱的就是这种楔合得纹丝不漏的交流,我和我女儿从来没
有。
殷老师的棉睡衣是灰色的,镶着白色的细边,她脚上的拖鞋是粉红色的,我看
不见她的脚背。屋里的暖气调到恰到好处,隔墙传过来好听的乐曲———隔了墙听
音乐竟比自己放还要好听。
我就告辞了。
殷老师拿了纱布、药棉和胶带,送我到大门口,再三关照我,不要用“邦可贴”
呀。我也不喜欢“邦可贴”。
殷老师说:“你告诉她,殷老师叫她开口说话。要不然,真不喜欢她了。”
7
殷老师叫你开口说话。
于是,我女儿就开口说话了。她第一句话就是:
“她撒谎。”
我吓了一跳,谁?
殷老师。
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是一个我生下的孩
子,我养大的孩子,我对她充满了母爱,但是我现在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理由呢?
她就开始想理由了,想了一会儿,说:“殷老师选秘书,四个人中单单刷掉我
一个人。”
我诧异地问什么是“选秘书”?
就是选几个人把班级里的情况记录下来,然后汇报给老师。
我想了一刻,语调缓慢地告诉她,这个差使不做也罢。“为什么呢?”孩子问。
我笑起来:“这不是奸细吗?”我觉得我有点对不住殷老师,那棉睡衣、那手心里
的温热、可人的语调、流动的茶香、隔壁的音乐。
“这难道是奸细吗?”孩子说,“我可以把我讨厌的人记在上面,汇报给老师。
让老师批评他(她)。”
我立住脚,看看天。天还是粉红的,飘着一点点的毛毛雨,那样柔软的东西竟
然击碎了平静的情绪。夜幕下,我孩子的脸蛋也是粉红的,她的头上绕着一根粉红
色的缎带,这根缎带在白天时有闪闪烁烁的光泽,像撒了银粉。我的孩子蹦跳着,
那缎带就划出一个一个粉红色的轨迹。
我告诉她,这个话题我已经厌倦了,因为我们越扯越远了。现在让我们回到原
先的地方,那样会让人轻松一些。
首先要肯定的是,殷老师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因为你聪明、漂亮、懂道理。
区里每年的奥林匹克数学赛你都会拿前三名,所以,殷老师不可能不喜欢你。
再说你的手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你的手指,只有你自己注意。然后你就自己
不喜欢自己。医生已经说过了,你的手指一点问题也没有,没有必要矫正,也不妨
碍观瞻。再说,如果殷老师真的不喜欢你,你砍掉手指以后,她就会喜欢你了吗?
你有没有想过,你砍掉一根手指以后,老师还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这一句话发生了作用,孩子的情绪缓和下来,她靠着我的手臂,像一只小动物
一样,恋恋地磨蹭我。她抬起头,冲着我的脸傻笑。
“妈妈笑笑。”她说。
我笑笑。我知道她不想闹了。
8
这一夜就快结束了,因为我们快到家了。这是晚上九点钟。我说等会儿我们母
女俩看看电视再睡吧,也许会看到一些好笑的东西,譬如菲律宾丛林里的一头鹰把
一只猴子的尾巴抓走了,诸如此类。
我女儿就在这时候给我详细地讲述了一个故事。
殷老师把四个学生叫到办公室,问他们,喜欢猴子吗?三个人回答喜欢,我女
儿回答不喜欢。于是三个人就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老师派给的任务:每天记录班级里
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女儿沮丧地回到教室。后来她就开始憎恨自已的手指。
这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孩子们分不清大事和小事。也有一种可能,就
是现在的孩子把什么都看得很重要。
这种重要有价值吗?
我忍着笑,对她的落选表示遗憾。我不想再说点什么,刚才说过了,我认为这
样的差使有点问题。已经到家了,我一边在包里寻找钥匙,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
为什么不喜欢猴子?猴子很可爱的。
我女儿回答:“猴子没有尾巴。它是畸形的,我也是畸形的。如果它不畸形的
话,我也会不畸形。”
这句话太孩子气了,我凭什么相信这句话里有什么内涵呢?有一点是肯定的:
谁都没有错。过了这夜,也就过了一些事———这是一个有益的推断。
2001年3 月写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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