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罗师傅在院子里扫地,薄师傅走过他的面前,也不看他,自言自语地说:“小
囡说,‘剪春罗’是我特地为你种的。”罗师傅也像是自已咳嗽一声似地说:“我
说也是。”
他俩已经默契得用不着神色和眼光交流了。
我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模式。我担心他们对我也用这种方式。
薄师傅烧好了饭和菜,罗师傅整理完了他的院子,我在客房里安置下来。就像
一家三口似的,我们三个人就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吃晚饭了。我不喜欢在饭厅里正
儿八经地吃饭。
“小囡。”薄师傅叫我了,她这样叫我,如水的眼波看着我,正是我喜欢的交
流方式。她轻轻地这么一声,让我心中一疼,仿佛听见母亲在远远的地方叫我。我
捧着饭碗的手一颤,饭碗“咯”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吃菜。”她对我说。
罗师傅说:“你莫叫人家老是吃。你叫人家看看窗子外边的云。”
厨房的西墙上有一面窗子,窗子外面是满山的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上面——
—天空上,有更绚丽的颜色。只是一天的结束,天空却像再也不回来似的,拚足了
力气灿烂地谢幕。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些美丽的云霞,甜甜的,甜得怅惘的。
开了灯,灯光暗黄的。但是一瞬间,天就黑了,白天和黑夜在山上面如此快地
切换,让我感到惊讶。然后,暗黄的灯光就显得明亮了。
我说:“罗师傅这么浪漫,怪不得薄师傅给你种‘剪春罗’呢。”
两个人都看着我微笑。
两个人都想说话。当然,我也想说话。我们就像重逢的一家三口,有着许多的
话要说。
薄师傅说:“你罗师傅,每次我洗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他恋我的脚。”
罗师傅说:“你的脚长得好,就像小婴儿的脚。要不,你脱下来让人家看看?”
薄师傅说:“这样不好。”
“看看脚有什么要紧?”
“不好不好。”
我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夫妻之间这样隐秘的话,他们居然在我面前毫无拘束地
说出来。我瞅瞅两个人的神情,不象是打情骂俏的样子,所以我放心了。我放心以
后就想:这两个人心里是纯真的。我是不习惯这种纯真了,我所有的欲望也许全都
远离了纯真。
我岔开他们的话题,问罗师傅:“山下的驱鬼仪式,是不是都一样?你信有鬼
吗?”罗师傅回答:“驱鬼的手法不太一样,我做的是我的一套。有没有鬼,说不
准。照我的看法,世上还是没有鬼好,人已经活得这样乱七八糟了,再添上鬼物,
那不更难过了?……人这样东西真的是不能得意的。”
薄师傅插了一句:“照我看有鬼才好。有了鬼,好多死了的人就能再见了。人
死为鬼,鬼死为堑,不绝轮回,你做的错事才能赎回来。”
我发现薄师傅的话触到了我心中的疑问。我小心冀冀地问:“什么样的事,才
能算是错事?”
这时候,我们这一家三口已经吃完饭,饭碗和菜碗搁在桌子上,散发着香气;
头顶上,灯光是简朴的;灶台刚烧过火,还有些温热;陈旧的桌子和灰暗的墙面,
是你似曾相识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让人安心的表情。
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说以前的什么事。
我记得当时我问了一句:“什么样的事,才算是错事?”
问话以后,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合乎情理的沉默,我
想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觉得相逢有缘,太想说些什么了,我们三个人进入一个奇
怪的境地:就在刚过去不久的一刹那,我们互相眷恋了。
但是我们面面相觑,却什么也没有说。前尘旧梦就在这时候如惊鸿一瞥,一掠
而过。
罗师傅先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出去了。薄师傅到灶台上去收拾,我像小偷似
地溜到走廊上,然后,回自已的客房里去了。
接下来,我铺床展被,洗头洗澡,外面的天黑古隆冬,山上面静悄悄的。然后,
我就拿出笔记本记今天的事情。等我记好笔记时,山上面不安静了:一轮又黄又大
的圆月从东边出来了,挂在矮矮的树枝上。我想,它应该是从湖里升起来的,可惜
我错过看它破水而出的样子了。
月光这样东西其实是最不安静的。所以,明张岱说,杭州人避月如避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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