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再说我外婆的地下木匠作坊,成天叮叮当当,刨锤砍削,一副发财的景象。这
就惊动了居委会主任鲍阿姨。鲍阿姨是个热心的女人,谁家有事,她一定在场。她
肤色白晰,说话轻慢,神情总是懒懒的,却特别能决断事情。所以这一带的居民都
服她。
她径自走到我外婆的后天井里,轻呼道:“要死啊,还有这样的事?”
抬头看见了绣花的女孩。
“你这什么不在家里?在这里做什么呢?”
绣花的女孩一低头,磕磕绊绊地从她身边跑了。
我外婆满不在乎地点了根烟抽着,对两个木匠一挥手:“散伙,不做了。”
鲍阿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了,还开加工厂。你家的木匠作坊远近
街坊都晓得,除了加工木头,还加工黄色故事。光晓得捞外快,不替自己儿子想想,
学坏了怎么办。”
我舅舅伸了伸头颈,白着眼睛说了两个字:“没有。”
鲍阿姨转过一对厉害的眼睛,剜了我舅舅一眼,忽然就笑了,边笑边朝外面走。
我舅舅说:“她,她笑什么?”
我外婆没好气地把一口浓烟喷到我舅舅脸上,骂道:“笑,笑你死到临头了。”
事实证明,不是我舅舅死到临头,而是我外婆死到临头。街道里办了一个“地
富反坏右”学习班,我外婆是第一届学员。她是坏分子。除她之外,还有两个女的,
一个是某国民党要员的小老婆,一个是资本家的闺女,我外婆抱怨说,那两个女人
真是她妈的,难怪共产党革她们的命。因为这两个女人一个劲地跟她要那本什么宝
鉴,可见她们是两个坏女人。后来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游了街,她们才老实了。
我外婆抱怨到后来,就对我舅舅说:“你也快了,第二届学习班就轮到你了。
鲍阿姨就要找你来了。”
她这么吓唬我舅舅是有道理的———当她挂着牌子游街的时候,我舅舅手里捏
着块绣花丝巾,痴心地在那女孩门口等着见上一面呢。我外婆挂着两面牌子,一块
在前,上写“反动工头”,后面那块写着:“无羁室宝鉴”。前面的字有据可查,
后面的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挺幽默的。两块都是上好的木板,前面那块轻些,后
面那块重些,所以我外婆游街的时候,姿势和别人不一样,昂着头,老是要朝后面
倒。游好街回来,一肚子气,要个人捶腰也找不着,难怪她要吓唬我舅舅。
我外婆的恐吓马上见了效果,我舅舅从此不敢轻易出门,看见鲍阿姨的影子就
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黄毛吓唬我舅舅:“鲍,鲍阿姨来了。”
老姜头也这么吓唬我舅舅:“鲍,鲍阿姨来了。”
我舅舅不敢出门的时候,黄毛和老姜头轮流陪着他。我舅舅这个人,结巴、胆
小怕事、脑子不太好使,但他知道感恩。他知道黄毛和老姜头也是不高兴的,因为
他们喜欢沉默了,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再兴高彩烈地说黄色故事。我舅舅想,
有什么办法让他们高兴呢?
这个问题他们以前也想过的,只是到现在才想到办法。
他就开始给他们两个人讲亲身经历的事,他经历过那个绣花的女孩子。
他讲怎么摸手,怎么摸脚,怎么接吻。到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一讲就讲到了
那个女孩的胸脯。
“这个。”老姜头皱着眉头沉思,他想我舅舅多半是胡编,这样胆小的人不可
能把手放到那个位置,他必须拆穿他。“那么你讲讲看,女人的胸脯从什么地方开
始,到什么地方结束。”
我舅舅脑子昏了,真的,他从来没有仔细研究过女人的胸脯,隔着的女人的衣
衫,他只敢在远处偷偷地看上一眼。
我舅舅拍拍自己的胸:“这里,就长在这里。上边在这里,下边在这里,左边
在,在这里,右,右,边,在,在这里。”
老姜头和黄毛偷偷地使了一个眼色,一齐放声大笑。
我舅舅说:“错,错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他和那个女孩只拉过手,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
“这就对了。”黄毛颇有经验地下结论:“你跟她不可能有实质性的进展,女
人要是喜欢一个男人,她自已会送上门来的。她送上来了吗?没有,为什么呢?我
们都知道原因。”
老姜头认真地点一下头:“是的,我们都知道,就是他不知道。他明摆着是个
傻子。”
黄毛和老姜头一齐喊起来:“傻子傻子小傻子,红木家俱换粟子。”
过了一阵子,那个女孩子来问我舅舅:“哎,你们三个,老在一起,说些什么?”
我舅舅说:“没,什么。”
女孩子灿然一笑:“我知道,你们在讲一些好玩的故事。讲给我听听。”
我舅舅张口结舌了一番,终于没讲。
过一阵子,那女孩子又来说:“哎,我知道你们昨天讲了些什么。”
我舅舅说:“讲,讲了些什么?你说。”
女孩子说:“我说给你听。傻瓜。”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