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凉放暑假了,养了三只鸽子。鸽子不大出去飞翔,一个劲地在窝里烦燥,不时
有羽毛从窝里飞出来。鸽子打斗的声音很响,翅膀拍击得非常有力气。它们寂静的
时候,嘴里发出难听的呻吟声。孩子心里失望,烦燥之情表露无遗。他狠狠地捶着
鸽笼,叫道:“你们打吧,我不做作业。”
他真的不做作业了。但鸽子还是不想太平。凉的爸爸把鸽子杀掉,除了骨头和
毛,全部吃下了肚子。凉的妈妈临上班的时候威胁凉:“我晚上回来和你算账,你
不做作业好了。”
凉的妈妈晚上回来的时候,凉把五年级的暑假作业全做好了。字写得有点潦草,
但答案都不错。吃好晚饭,凉的父母坐在沙发上和他谈心。凉的爸爸说:“呃,你
放假了。还有五十天呐。”凉紧闭着嘴,目光涣散,沉默地看着父母。凉的母亲看
着儿子的态度,心里没来由地惶恐,她不习惯儿子的沉默,沉默让她感到陌生和隐
约的敌意。似乎那个亲密的骨肉一下子消失了,换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凉的母亲
一阵眩晕,就像从暗地里猛然走进强光底下。于是她生气地说:“现在的孩子不知
是怎么回事。我哥哥家的小孩,五岁时出走一次,十岁时出走一次。”凉的母亲站
起来对凉的父亲喝道:“走吧。”凉的父亲也站起来,对凉说:“我们,呃,出去
一趟。散散步。你做好了作业,呃,找点别的事情做做,我知道你在家里会找到事
情做的。呃,你还要培养对事物的兴趣。”
凉知道他们的散步是漫长的。有时候是一个小时,有时候是两个小时,有时候
恰好是星期五碰到熟人,就顺便到熟人家里聊天去了。那起码是三个小时。凉的爸
爸是厂里的工会干部,妈妈是市里合唱队的队员,他们热情,单纯,安静,人缘很
好。
现在是晚上六点钟,凉打开电视,又看看小人书,最后他走出门去,看见一群
小学生在冬青树丛里捉迷藏玩,还看见同班同学阿梅的脸在门口闪了一下。凉走回
屋子,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他不知道自已对什么感兴趣。
他想,我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
凉关掉电视,收拾好小人书,关紧房门,把窗帘拉好。他得找一件自已感兴趣
的事情做做。凉的爸爸临走时说过,他会找到一件事情做的。凉也知道他能找到一
件事情做,他正在找呢。
凉在厨房里找到一把锋快的剪刀,他想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了。凉拿着剪刀在
房子里比来比去,如果鸽子们还烦躁的话,他一定把它们的肉冠剪下来。凉走来走
去,最后他把晾在竹杆上的胸罩剪了下来,剪断了带子的胸罩看上去不那么复杂了。
凉把胸罩放到自来水龙头下面,很有耐心地灌上水拎在手里,两只球形的布托漏水
的速度不一样,凉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但他想母亲知道了会骂得他狗血喷头的。母
亲的牙齿是那种圆而短的,骂人的时候,凉看得见她牙齿里面有黄褐色的牙垢。凉
就闭上眼睛不看,但母亲一定要让他看:
“眼睛闭着干什么?给我睁开来。”
凉玩了一会,就把胸罩捏成一团扔进垃圾箱。他觉得这件事做得无聊透顶。语
文老师经常对他们说:“我发现你们无聊透顶。”凉很恨语文老师,心想,如果把
他那本语文书扔到垃圾桶里去,他肯定不会再神气活现了。还有母亲,她也是神气
活现的。等会儿她会发现没了胸罩会大惊小怪的。最好还是说老实话。凉讨厌撒谎。
他们班里有个人,外号叫“撒谎精”,他一天不撒谎的话会活不下去,而且他生的
样子就像是专门为了佐证撒谎是件坏事:尖嘴,歪头,耸肩。他还经常放屁。凉一
有撒谎的念头时,就想起“撒谎精”的模样。他无论如何不想与这种人划等号。从
一年级到五年级,凉从不撒谎。可凉心里不开心,他没有了撒谎的权利,生活里人
人都有撒谎的需要。他想撒谎。
凉再次打开电视机,他换了二十只电视频道,没有找到感兴趣的节目。他一定
得找一件自已感兴趣的有意义的事做。于是凉坐到父亲的书桌前,先把书桌上的东
西搜寻一遍。书桌上的东西计有圆珠笔一支,墨水、胶水各一瓶,闹钟一只。茶杯
一只。书一本,叫做《如何对职工进行社会主义思想品德教育》,书名就跟爸爸的
脸一样严肃认真。这些东西都是人人可看的,因此是不重要的。重要的东西一定放
在隐秘之处、黑暗的地方。于是凉把父亲的抽屉一只一只打开,在最下层的抽屉里
翻出一本《新婚必读》,崭新的,混在一堆白纸中间,仿佛从末被人读过的样子。
里面却东折一只角,西折一只角,有些语句下面划了红线,透出一种阴阴的神秘来。
他看了几页,看不懂,就搁下了。照凉的理解,父母不是新婚了,没有必要读这本
书。父亲把他藏得如此神秘,就是父亲的秘密了。凉觉得父亲的这个秘密很可笑。
这本书和他书架里的书没有什么不同。
书桌正中的大抽屉是锁着的,凉认为这里面有“大鱼”。他猫着身体伏到书桌
下面,把手伸到抽屉的空档里。他的小手很快把抽屉里的东西掏空了。零零碎碎的
东西很多,计有一只女人用的发夹,一双女人的锦纶袜子,红一条绿一条的色彩,
凉看了觉得新奇古怪。一些旧照片,黑白的,泛着黄。上面的人,笑与不笑的,都
有些傻。父亲的各种勋章、证件们一副无所事事尾大不掉的面孔。凉不知为什么要
得到它们。有一种证件引起了凉的注意,是毕业证书,小学的,中学的,中专的,
清清楚楚地证明了凉的父亲没有读过大专。凉的父亲常拍着胸脯对凉说:
“好好读书。呃,像我,家里穷得饿肚子,照样读到大专。还娶了你妈。”
这么说父亲撒了谎了。他是“撒谎精”的同伙。凉的心里“咯”地一笑。这样
很有道理地把两个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凉很快乐。
还有钢笔,笔记本,信件,一只打火机。凉翻开笔记本,每页的开头都有“今
天”两个字,都是说天气如何如何,我如何如何,某人如何如何。凉认为这些都是
废话,即使放在桌上也没人要去看它。爸爸郑重其事地锁起来真是可笑极了。凉扔
掉笔记本,打开信件。第一封信就让凉吓了一跳:××(母亲的名字)我实在无法
忍受这种悲惨的日子,我要向你表白我的心迹。请你接受我的爱。要不然我会发疯
的,可怜我。
凉吃惊之后,有些感动了。爸爸原来也会说“爱”的。他那严正的脸孔是做给
人看的表象吧。他应该经常表现他的爱心。这比他常说,呃,你这样那样的,好多
了。凉想,岁月流逝,爸爸可能早就忘了他曾经这样讨人喜欢过。凉从来不见他打
开抽屉,他总是呃呀呃地训话,然后在晚上晕头转向地散步,夜里打着复杂多变的
呼噜。他这样做很愚蠢,一个人如果把爱心锁起来,他就会变得呃啊呃的。
第二封信居然拿着了妈妈的信。妈妈细声细气地说亲爱的,一日不见,我非常
想你。第三封信还是妈妈的信。我想的人,你不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的。凉觉得
这些话是妈妈闭着嘴巴的轻笑,也像蚁子娇声娇气的哼哼,就是不像妈妈现在说话
的神气。所以凉觉得前后对照起来,妈妈很可笑。
凉接着看信,后来他就不耐烦。信里说来说去都是长辈如何不赞成婚事,哪个
同事当中作梗,如何高兴如何不高兴。这些都是大人的游戏。但又是脆弱的,不能
吃亏不能受苦的,两个人活像一对腿上受伤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的小孩。
凉想起父母散步的样子,他们腿上的伤早好了。现在如同一对神气活现的鸽子。
妈妈脚步轻俏,一耸一耸地很有弹性。间或挺挺胸脯,她在挺胸脯时脖子会突然僵
硬了,朝着一个方向半天高傲地不转动。爸爸的脚步沉缓,坚实,但他皮鞋前端脱
线漏气了,一走就如踩上一条眼镜蛇,“嘶嘶,嘶,嘶,嘶。”他严肃地散着步,
只当没有听见。但他的眼珠子惶恐地不灵活了,像死鱼一样翻着眼白。“嘶,嘶,
嘶嘶”。他装成很沉着的样子,朝每一个人点头致意。他俩一直是这样互相配合着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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