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凉疲乏了,他倚着桌子休息的时候,脑子里不停地想是否要找母亲的隐秘。凉
今年十二岁,对父母的隐私很觉好奇,有着探宝的刺激。他成功地把父亲的老底挖
掘出来,现在轮到母亲了。凉隐约觉得自已的行为是一种报复。谁让母亲老是指手
划脚呢。她还有点莫名其妙,对她嫁给日本人的小表妹崇拜得很。日本人有什么好
的,日本人的行为让人感到恐怖。而嫁给了恐怖的日本人的表妹,像得了怪病似的。
妈妈一到她那儿去,她就把她的内衣内裤化妆品全部端出来,让妈妈参观。其实她
只要拿几张存折出来,让人看了就够了。女人是世界上毛病最多的动物。凉想,有
些男人也够呛。
凉休息了一会儿。有的放矢地瞄准了妈妈的梳妆台,梳妆台有三只抽屉,两只
上了锁。凉先抽开没上锁的,下面上了锁的抽屉就一目了然了。凉在上了锁的抽屉
里找到一本《新婚必读》。凉想,都是新婚,其实一本就够了。而母亲真够滑稽的。
这本书和父亲的那本《新婚必读》不同,这本书很旧了,里面没有划上条条杠杠。
这就是唱歌的和搞工会的差异。凉平静地分析着,心中既快乐又得意。凉第一次从
与父母的对峙中获得胜利的轻松。
手册过后是一只叠得方方正正的大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丝绸的大方巾,打开
方巾里面是一条旧的三角短裤。凉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妈妈比爸爸还可笑,一
个抽屉里就这两样东西,煞有介事的,也许她没有什么秘密。母亲是自以为很有水
平,其实她在凉的眼里不过如此。她常命令凉:“凉,今天是星期六,快把作业做
好看我们排练。”“凉,今晚我们在××礼堂演出,你去看。”她总是说“我们”,
“我们”,仿佛有着呼呼啦啦,坚不可摧的一大群。事实上妈妈混在“我们”当中
感觉良好。她们一条声地唱:
踏在人生的路……
嘴巴一齐噘起一个难看的圆,像猿猴。
三只抽屉里的另外一只无法打开,凉就翻翻那只未上锁的抽屉。纪念币,项链,
银手镯,结婚证书之类的东西。凉对看见结婚证书很感意外,照他的看法,夫妻两
个,结婚证书是最宝贵的,最宝贵的东西不必让人家看见,应该用布包一层,用丝
绸包一层,如果可能的话,再用丝绸包一层。是不是父母的“结婚”已经让大家看
见了(譬如在一起吃饭,散步,睡觉),结婚证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凉觉得大人
的想法有些奇怪。
凉鼓足精神,在父母的卧室里狂翻一气。他在卧床的席梦思底下找到一种薄膜。
装薄膜的盒子上写着字。凉认识字,也知道这个东西和计划生育有关。凉随手朝床
头柜上一放。凉认为人是有感情才结婚的,结了婚当然不能乱生孩子。如果人人都
乱生孩子,就会“人口爆炸”,对地球的生存不利。这个道理连一年级的小孩都懂,
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凉就在大床上把身体放平,他实在有些累了,翻了半天,全都
是些无价值的,让人好笑的玩意儿。凉想想这些东西,把它们归纳在“感情”这个
词里。语文老师经常强调词要懂得分类,懂得归纳。科学和艺术不外乎都是归纳。
凉把避孕套也归为“感情”。凉是坦然而纯真的。
凉躺在床上想母亲这个人,她的那些隐秘像她的人一样滑稽。她混在人堆里唱
:踏在人生的路……她的嘴唇在唱歌的时候噘起如猿猴的嘴巴。她上唇长有汗毛,
下巴皱起核桃样的疙疙瘩瘩。她每次上台,特别是冬天的早晨,总要在嘴唇上涂
“百雀灵”,她的嘴唇在唱歌的时候、在冬天的早晨,如果不涂上厚厚的“百雀灵”
的话,有可能裂口……。她小表妹的化妆品、日本的高级防护油、(高级低级都可
笑)日本人死死盯住她鲜红鲜红的嘴唇、妈妈涂了让嘴唇噘成个难看的形状、嘴唇
在高级的低级的油中再次如泡泡般爆裂、另一只抽屉里装着什么呢?
凉睡着了。
即使他没睡着也听不见父母的脚步声,电视上嘈嘈杂杂地演着老掉牙的京剧,
热热闹闹地唱着不新鲜的唱词。凉的爸爸先去关了电视,然后才和凉的妈妈一同审
视洗劫过的屋子。遇事不慌不忙不紧张,这是工会干部起码的素质。凉的妈妈却气
昏了,但看看凉睡熟了,不忍心叫醒他。凉的妈妈就现出无可奈何的脸色。凉的爸
爸一眼看见了床头柜上的避孕套,急忙收起来,顺手一个巴掌把凉打醒,然后又是
一个巴掌。凉的妈妈忙去开电视机。凉却未哭嚎,捂着脸对爸爸说:“你有什么了
不起。你的秘密我都知道了。”他们同学中都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你
的秘密我都知道了。昨天你被你爸揍了一顿是不是?”
凉的爸爸是工会干部,但凉不是工人,他不会做凉的思想工作。孩子渐大,他
觉得力不从心了。近来他有些神经过敏,总觉得凉看着他的目光带着逼人的探究。
为此,他不止一日惶恐不安。现在他狠狠地跺跺脚,说:“罢了,你去睡觉吧。”
凉的妈妈叫住凉:“这件事明天再说。我们不能听任你这样胡作非为。我们很生气,
你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我们辛苦了一天不希望看见屋子里被搞成这样。开学的时
候,我要找你们的班主任,让他说说你这是什么行为。”
凉捂着脸到他自已的屋子里去。
凉听见父母亲乱糟糟的走动声,这是在收拾东西呢。凉想自已确实不好,给父
母添了麻烦。如果父母亲找班主任告状,也是理所当然的。今晚有一个意外的幸运,
母亲没有发现她的胸罩没了。今后不能再干这种无聊的事情。凉怨恨自已怎么睡觉
了,如果把睡觉的那些时间用来归原东西,那么,什么事情都没了。
凉的爸爸妈妈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房间。一切恢复原样,但凉的爸爸妈妈觉得
一切都变样了,再也不能恢复原样了。他们结婚已经十三年,心心相印,都知道事
情很严重。凉的爸爸说:“这孩子太不懂事。他的行为有些残忍。”凉的妈妈怜悯
地投过去一瞥:“没事的。”凉的爸爸精神似乎一振:“说得对,是没事的。”凉
的妈妈说:“他不是故意这么做。”凉的爸爸说:“对,不是故意的。这小孩子不
会那么狠。”
凉的爸爸妈妈尽量正常地搞睡觉前的卫生工作。以前,每当卫生工作做好后,
房门一关,凉的爸爸妈妈就很惬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天地,独立、和谐,是经过
多年磨合才达成了这种和谐。现在,完整的感觉没有了,一个人把他们心底的角落
翻得干干净净,他们变得一无所有了。
凉的爸爸以前在床上兴致总是极高,今天他十分疲惫,还有些伤感。他穿着睡
衣睡裤还一个劲地裹住被子,总想躲藏的样子。夫妻两个人在黑暗里不吭声,却支
着耳朵听凉那边的动静。凉的妈妈说了一句有些像歌词那样的话:“人生是甜蜜的,
也是残忍的。”凉的爸爸在凉的妈妈面前,说话很流畅,从不带那个著名的呃,也
不掩饰他每一种需要释放的情绪。他破口大骂道:“他妈的小赤佬,像只小狼崽一
样逼人。”凉的爸爸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夜把每一丝缝□都塞满了,他的心却空空
荡荡,不像以前,夜同时也把他的心塞满了。凉的爸爸吭吭哧哧地说:“这就是做
爸爸的下场。”凉的妈妈不说话只冷笑一声。这时候,作为女人,她没想到小狼老
狼之类的动物性引喻,只仿佛重现了一本记录片上的图像:老树旁边长了一棵小树,
小树把老树挤得枯萎了。她忽然有些清醒,有些冲动,极想否定过去。但这种否定
涉及到的问题太广泛太复杂了。凉的妈妈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凉的爸爸看来,妻
子是冷笑了一声,接着又叹了口气。凉的爸爸很有同感地、用力的、冷笑了一声,
然后把一声哀叹从腹腔里吊上来,经过鼻腔扩散出去。沉重而有些颤抖。
这夜,凉的爸爸凉的妈妈无论如何是失眠了。凉的爸爸在失眠中想出一个主意。
第二天他上街去买了一只仿红木的八宝箱,关了门在里面忙活半天,等他开门的时
候,他的脸上就很轻松了,如释重负的样子。八宝箱放在他的书桌上,加了一把大
锁。凉看在眼里,知道父亲的八宝箱内放着更重要的秘密。他对父亲刮目相看。父
亲对凉说:“这只箱子,如果你碰一下。呃,我打断你的胳膊。”凉看到父亲说这
话的时候,目光凶狠,脸上腾起一片青雾。凉害怕地低下了头。凉如果打开八宝箱
的话,凉的父亲肯定会打断他的胳膊。其实,八宝箱里装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
些草纸。凉的爸爸没有别的东西可装,草纸有一个好处,即使是黄霉季节也不会发
霉变味的。
凉再也不去“探秘”了。他参加了许多业余学习班,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那
件事过后,一天,两天,三天……风平浪静。凉就认了错:
“爸爸,妈妈。我错了。”
1998年6 月写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