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走到乔麦婶不远的地方,坐到田埂上,把布袋和棍子放下,乔麦婶听见袋子
里有一只碗“骨碌”动了一下。那女人自言自语地说:“走了半天,一口饭也没要
着。人都死绝种了才好。”她连连喊着累,一头倒在地上休息了。过了片刻,她又
坐起来,对着乔麦婶说:“奶奶,赐口饭吃吧。”乔麦婶把眼睛垂下来,节制地问
:“哪边来的?”
要饭的女人脆生生地回答:“天边来的。”
乔麦婶拔草的手不知为什么停下来了,她看看远处的蓝灰的天边,那里有一条
长长的流线一样的云,从远方来又要到远方去的样子。乔麦婶不说话,回过身就朝
家里走。那女人拿起棍子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叫:“我跟你说话呢。”她瞅着
乔麦婶的背影,乔麦婶走得慢悠悠的,是在招她跟上去呢。
进了家门,乔麦婶拿了一只凳子放到她面前,又倒了一杯糖水,看着她喝完,
问她:“他婶子,怎么称呼?”女人的情绪安定了,她站起来,老练地用眼光道歉,
回答:“不敢称呼。我姓葛,葛玉珠。”乔麦婶说:“老葛———”乔麦婶称这个
要饭的女人为老葛,老葛的糙脸马上涨得通红。“老葛。”乔麦婶说,“你先歇着,
我去烧中饭。”要饭的女人老葛说:“好人,你莫慌着给我填肚子。我想洗个头,
洗个澡。我这个样子真是不自重呢。麻烦你找个桶,给一块布。”
乔麦婶烧好中饭,把饭闷在锅里头。她想起一件什么事,就对着屋里喊:“老
葛,你先吃。”她出了家门,走了一些时候,一想之下,又把那件事忘掉了。她只
好苦笑着埋怨自己的记性,回来了。一到屋门口,她就发现老葛已经把屋门口扫干
净了。老葛真是个伶俐人,她打扫了屋里屋外,忍着饥饿,又拿起乔麦婶的针线活
做了起来。乔麦婶看了她两眼,笑着说:“哎呀,我眼睛一亮。”老葛说:“不好
意思,粗人,只会干点家常活。”乔麦婶说:“不是。我说你洗了头洗了澡,人变
了个样子。”老葛抿嘴高兴了片刻,反击道:“好个奶奶,拿穷人开玩笑。”
这个名叫葛玉珠的女人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村庄,这个村庄自古就穷,因为沿海,
海是贫海,地是贫地,所以,村子自古就有要饭的习惯。每到春天,全村老小倾家
出动。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的境况好了一些,将就着能吃饱,但对食物的
恐慌使他们一到春天,全村老小还是倾家出去要饭。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怀着对食物的恐慌一路南下。有话说:宁朝南进一尺,不朝
北进一寸。她拿着一根结实的柳木棍子,把那只洋瓷碗放到粮袋里。这只碗是她参
加县里的群众文娱演出得的奖品。她今年刚刚四十岁,已经要了二十多年的饭。临
出门,她换上了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脸上抹了一点灰,把棍子拦在胸前,一路上
稳稳地迈着均匀的步子走,尽量不让洋瓷碗在布袋里发出声响。半个多月过去了,
她要到的食物仅够她维持路上的消耗。一般来说,村里男人出去要饭的时间不超过
一个月,女人不超过半个月。因为粮袋里空空如也,她有点着急了。就在这时,她
听一个路人说,某村以前很穷,每到春荒就有不少人出去要饭,这个村子现在富了。
她问了村子的名字,叫乔庄。她一路寻了过来。
昨天,就是她碰到乔麦婶的隔天夜里,她睡在一间放草料的破屋子里。白天,
太阳热乎乎的,清新、美丽,边缘如刀刻一般。夜里,月亮在东边不远的地方升了
起来,空气里留着太阳的余温,这余温让她想起了收获的安心的日子,她埋在干草
里松懈地睡着了。到后半夜,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她被人强奸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求保命。那人走后,她从草堆里坐起来,把拳头堵在嘴里,
不让自己哭泣。她历经人世的艰苦,早已把一些事情看淡。譬如这强奸,她与那个
人两不相识,仅当大家在路上碰撞了一下。她心里不好受的原因在于那个人一边强
奸她一边说:“你这个叫化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来?”
她忍住哭泣,心里却一阵一阵涌上了愤怒。她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闹了一
阵,她收拾起碗、布袋、棍子,一溜烟地出了这个村子。她记得月亮在头顶那儿,
就像现在,她与乔麦婶说着话,说着说着,月亮就到了头顶那儿了。
前面,吃晚饭的时候,乔麦婶问她:“老葛,明天不走了吧?”老葛说:“哪
能呢?我粮袋里还空空的。我出来快二十天了,也想家了。”乔麦婶说:“那好,
等会儿我给你口袋里装上山芋干和馒头片,你想家,我就不留你了。”
两个人,老葛刷锅洗碗,乔麦婶到粮屯里装了山芋干和馒头片。老葛早就看见
乔家只有一张大床,老葛心里为难了,她想:“我是个要饭的。”她不禁有些难受
起来。就在这时候,乔麦婶半开玩笑地问:“老葛,女叫化子都会唱,边唱边要,
你会唱什么?”老葛愣了片刻,很委婉地拒绝:“不瞒你说,我会唱的很多,我在
家里参加过好几场文娱演出。但是我今天嗓子实在痛得很,我明天再给你唱吧。”
老葛拿了自己的东西到柴房里睡去了。她在乔麦婶面前守着自己的自尊。
老葛睁着眼睛久久不能睡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幕让她想起来还有刻骨的恨意,
这辈子她是忘不掉这件事了。她是个乞丐,偷过别人的东西,也诬赖过好人;会撒
谎,会骂人,会打架;她是个卑微的女人,但她骨子里头还是脆弱敏感的,她要了
二十多年的饭,每次出门,总是在自已的脸上抹一点灰,让男人不要注意她。她是
个清白女人,如今她的清白也被别人强行掠夺走了,理由就是她是一个叫化婆。
柴房门“吱扭”一响,老葛浑身一颤。乔麦婶站在门口笑着说:“老葛,过来
陪我睡觉。”
老葛心一软。
于是,老葛坐在被窝里给乔麦婶唱。乔麦婶喜欢听她唱《孟姜女哭长城》,她
就唱了两遍。乔麦婶躺在被子里,听一遍哭一遍。一唱一哭,使她们说起了心里话。
老葛问:“当家人没了?”
当家人当然没了,乔麦婶这么多年来,发髻上总是插了一朵白绒花,白绒花过
一年换一次,数不清换过多少次了。
乔麦婶叹了一口气:“早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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