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盘根错节 反贪局折戟沙场,撵得兔子沿山跑,看似轰轰烈烈,最终兔子还是回了老窝, 而反贪局则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办公室里死气沉沉。 尤淡云在《红色警报》里统帅三军,驰骋千里。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忽被敌 军包围,左冲右突,最后率领残兵败将,连同大本营,狼狈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而刘玉山小马等人玩扑克,钻桌子,脸上贴纸条,赌烟吸,弄得办公室里乌烟 瘴气。 王天成进屋,用手扇着空气,说:“哥儿们,这是怎么啦?一个个像淮海战役 败下来的国民党兵似的。” 刘玉山一边“调主”一边说:“案件办的伤心,还是玩起来开心。” “行了行了,别给我泄气了,这叫欲擒故纵,懂了吧?” 听口气王天成是不是又有什么锦囊妙计了?梁晓静来了精神:“王局长,你的 意思是——” “我的意思不是早就说过了嘛,兔子不跑找不着,蛇不出洞抓不着。咱们应当 利用赵建民四处活动的机会,充分把他们的老底摸清楚。咱们下边排一下班,二十 四小时严密监视他的行动。” 刘玉山把牌收起来,说:“你说气人不气人?赵建民像是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 将军,到处请客,招摇过市,这不是示威吗?” “示什么威?到最后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梁晓静说。 “有句俗话说得好,别看现在闹的欢,小心秋后拉清单。”尤淡云关了电脑游 戏。 “不过,咱们以前的工作还是有一定成绩的。不能因为赵建民的放回就全盘否 定过去的工作,虽然这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一定的难度,但是最后的胜利往往在再 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赵建民终于熬不住思念的折磨,决定给方红丽打电话,可是打了多次,就是没 人接。他不相信她总不在别墅。气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杰给他拿安眠药, 他说没有用的。第二天,径直闯入梦真公司经理室,撵走公司职员。气呼呼地责问: “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接电话?” “没在家。” “你为什么总是夜不归宿?” “我……可能是睡死了。”方红丽搓着双手说。 赵建民发现一个危险苗头:她想脱离他。这又加深了他对她的怀疑,莫非她真 的傍上书记了?他不相信她是个水性杨花的人。他说: “晚上咱们谈谈。” “对不起,我约了客户。” “男客户还是女客户?” “男客户。” 赵建民醋意大发,忍无可忍,粗鲁地抱起她扔在临时休息的小床上。他吻她, 她躲开,他把她的胳膊搭在他身上,又滑落下去。他想重温旧梦,他想重归于好, 他想再续良缘,他要追回往日的梦。 方红丽经过最初的抗拒之后,终于被他疯狂的热情所炽烤,所融化。再一次让 感情的洪水冲破理智的篱笆。她抱紧了他,说: “其实,我想死你了。” 赵建民甜甜地盯着她。幸福之余总有悲哀的疑问袭上头来:她真的属于我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恨我自己。” “恨什么?” “恨我自己不是你妻子。” 方红丽近日理智的思考毁于一旦。至于是不是伤害别人,方红丽顾不上了。 晚上,赵建民跑到别墅里去了。夜深人静时,方红丽的手机响。 “张书记呀,你好。” “小丽,还没休息吗?要注意身体。” “我身体挺好的,谢谢你的关怀。” “也没什么大事。我想问一下,你跟王经理合作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我想着呢。” 赵建民自然是听不见张书记的声音,但方红丽热情的回答,感觉很不是个滋味, 他翻过身,闭上眼,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实际耳朵在捕捉着每一个字。 “那怎么办呢?好,见面再说吧。” 方红丽说到这,听了会儿,然后是笑,笑得很开心,很有感情。 “说实话,我真得感谢您。真的。我一切都好,非常满意。谢谢。” 不长的电话说了几个感谢,真有些肉麻。赵建民心烦意乱地下床,拉开一个抽 屉随便翻着看,就看见了方红丽与张新政、崔定奇游山玩水的合影照。心里咯噔一 下,崔定奇说的莫非是真的? 方红丽打完电话,从后边抱住他,心满意足地把头靠在他背上。 “刚才谁打电话?” “张书记。” “他常来电话吗?” “不常来。” “他来过咱们家吗?” “你这是怎么了?问这个干什么?” 方红丽松开手。她感到委屈,也有些不满。 赵建民这时真的扳倒了醋瓶子,也不管情敌是不是书记了。狠狠地甩掉手中的 照片,下楼去了。 他拦辆出租车,半夜回到家。白杰醒来忙着给他做夜餐。他哪有心思吃饭,早 气饱了。很烦躁地制止了她。白杰以为是案件上的事惹得丈夫心烦。所以,她给丈 夫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 “建民,你嘱咐我明天办的事,是不是再绕个弯子好一些?” 赵建民正在想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因为他从别墅回来的时候,发现后边有车 跟踪。他明白,检察院没有睡大觉,等着查他的脚印哩。白杰的问话使他猛然惊醒。 如果他四处活动,正好落入圈套。所以他摆摆手说: “检察院希望我动,可是我偏不动。明天,不,所有的明天,我们不做任何事 情。记住,千万记住!” 第二天,赵建民拦了辆出租车,想试试后边是不是有人跟踪。果然,反贪局的 白色面包车咬住他。他说,好哇,你们就跟着吧。他让司机来到郊外,绕着十字路 口一个大转盘转。他呢,在车上闭目养神。他在车上养成了睡觉的习惯。是在县里 当公安局长时养成的。80年代初,社会治安曾经有过一段较为混乱时期,案件多, 公安局忙,有时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只好在车上睡。回想起为工作忙碌的情景, 他还真的十分怀恋,生出许多感慨来。 看看反贪局的车还在跟着,他告诉出租车司机,就绕着它转,别喊醒我。然后 他怀着猫戏老鼠的得意,昏昏入睡。 反贪局车上坐着尤淡云等一干人,他们以为赵建民在这里接头,可是绕了几圈, 十几圈以后,尤淡云恍然大悟道: “咱们叫赵建民给要了!” 他们撤出了这场游戏,在一旁看他往哪跑。奇怪的是,那辆车还在绕,丝毫没 有停下来或逃走的意思。 原来,赵建民睡着了,睡得很死。在家里他心里有鬼,常常思念着方红丽,夜 不能寐。现在,他无牵无挂了,而在车上的感觉正好是他多年来戎马倥偬、事业蒸 蒸日上时那段大好时光留下的感觉,他陶醉在这种感觉中不愿清醒。反正有人出钱, 出租车司机已不得呢,就这么转,直转得司机也昏昏欲睡了。 市政府组织了一次赴美考察活动。考察团由张新政、崔定奇带队,市财政局局 长郭小舟掂着钱串,成员是方红丽、吴三、袁海亮等十大优秀企业家。 张新政本来没有出国考察的念头,林繁回来了,建议他出国走一走看一看,不 必抱改天换地的雄心,就是放松看。出国本身就是干了一件大事。 林繁回省城工作去了。省委明确张新政主持市委工作。他不搞闭关自守,于是 出国了。 二十天后,他们一行回国,轿车队到机场迎接。中途到市管玉雕厂吃饭。这是 经玉雕厂厂长再三请求才决定下来的。玉雕厂厂长是十大优秀企业家之一,随同赴 美考察,路经本厂,能把这么一大批人请到厂里去,是他求之不得的荣耀。张新政 一来旅途有点累,本来该回省城的家休息几天,可是那个家名存实亡。到市里难得 偷闲,不妨在这里休整片刻。二来下飞机还没用餐,需要补充点给养。也就顺水推 舟了。 这是一个玉雕世界。花色品种繁多,质地坚韧、细腻、柔润,光泽透明,色彩 斑驳陆离,造型多取材于神话故事,古典小说中的传统人物、花卉鸟兽等。个个玲 挑剔透,造型逼真。这家厂子在纽约设有专卖店,大家参观过了,都说回国后到厂 里拿点纪念品的。 方红丽在纽约没有参观专卖店。那天她到计算机市场去了,没见过这些可爱的 小东西。她指着笑态可掬的猪八戒说:“多少钱一个?” 厂长说:“要是喜欢,送你就是啦。” 方红丽心里喜欢,嘴上却说:“我喜欢艺术,但不喜欢雁过拔毛。” 厂长陪着张新政、方红丽等在梦幻园就餐。厂长说:“方经理,茅台酒能喝吗?” 方红丽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张新政爱怜地说:“喝一点,就喝一点点。解乏。” 方红丽撒娇道:“我喝一杯可得给我一件小东西。” 张新政哈哈大笑,看着厂长,指着方红丽说:“你呀——” 厂长拍掌大笑道:“好,就这样说定了。倒酒。” 方红丽说:“玉皇大帝。”干杯。 有人跑去拿来一个“玉皇大帝”。 方红丽喝干第二杯,说:“唐僧。” 于是“唐僧”也来了。 方红丽喝个不停,叫个不止:“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小白马!”…… 方红丽已有醉意,又干一杯,含糊不清地说了声:“白骨精!”就瘫倒了。 吴三等企业家们多在八仙聚。吴三醉意朦胧,眉飞色舞地说:“服了,服了, 我服了。他妈的,在美国吃奶的娃娃都会说外语,邪不邪?还真是,外国的月亮就 是圆。人家才真正算活着哩,哪像咱们,一个鸡子带两爪,整天就知道扒扯着往嘴 里刨食吃。” 崔定奇、郭小舟在清心园,谈他们的感受。崔定奇连声不迭地说:“还是中国 好哇,还是家乡好!”这当是肺腑之言。这次美国之行,真的增强了爱国之心。就 拿做官来说,在美国,包括总统,都必须在法律的范围内进行活动。接受人民、新 闻媒介的监督。稍有不慎,就曝光,你就得下台。克林顿总统被告发性骚扰就是一 例。而在中国,按他自己的说法,官做到他们那一级就没人管了…… 回到别墅,方红丽把玉雕工艺品一件件摆在桌子上,真像是从西天取经回来, 满载而归。不过,对她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取得了计算机方面的有关资料,对今后 的研究有重大帮助。 考察团还带了摄像师。他们的活动都有录像。崔定奇让编了两个带子。一个带 子翻录后发给各考察团成员留作纪念。一个带子是特制的。主要的镜头是张新政和 方红丽的。一行中,方红丽与张新政没什么过多的接触,无可非议。但是把他们在 一起的所有镜头剪辑在一起,两人简直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了。而崔定奇特意把赵 建民请来,让他看这带子,说是让赵建民开开眼界,看看人家美国人是怎样生活的。 赵建民看后彻底绝了与方红丽偷情的念头。方红丽想滋滋润润地享受男人是不可能 了。这正是崔定奇报复方红丽之所在。 梁晓静骑一辆色彩鲜艳的变速自行车,着一身靓丽装束,背一副画夹及一兜未 知数,披一肩飘舞的秀发,带着琳琳,哼着流行歌曲,一副浪迹天涯的样子。 公园湖边。杨柳依依,碧水涟涟,绿野蓝天,花香鸟语。 “噢——”琳琳叫着跑向花丛。 梁晓静从提兜里取出一个小型收录机,放在地上,打开,在上边放一只小狗。 跟着乐声,在草地上扭动起来。先是一段迪斯科,潇洒、优美、活泼,后是慢四步, 甜柔、轻曼、温婉。舞毕,取出一听饮料,对准琳琳骨碌过去。 梁晓静在绿草如茵的地上仰天躺下,想起了心事,笑着摇摇头,站起来,拿起 画夹,对着远天近水画起来。恍惚间,一个男人似乎从水天相连之间笑吟吟地走过 来,一眨眼,仍是水天一色。她骂道:“活见鬼!” 她低下头认真地涂抹了两笔,抬头一看,前面真的站着一位小伙子。 尤淡云说:“你在创造我!我很荣幸!”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想,哪里最美,你一定在哪里。” 梁晓静冷笑道:“我听说,狐狸发表恭维演说的时候,小鸡就要深思。” 尤淡云反唇相讥说:“老虎露出牙齿,大概也不是向人们微笑呢!” “春天来了,花开蝶忙,钻心的虫子也忙。” “你看树上那只多情的小鸟,这枝蹦蹦,那枝跳跳,就是不能在一根固定的树 枝上搭窝。” “再看那点水的蜻蜓,乱撒情种,虽然忙的不可开交,却永远不知道河水的深 浅。” 尤淡云大度地说:“好了,好了,不要打‘海湾战争’了。有话就直说吧。” “直说就直说,最近你酒场多,舞场多,约会多,怪话多,交了那么多不三不 四的朋友,为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总往当官家跑什么?” 梁晓静望着尤淡云,没有说话。她发现,近来他们接触少了,爱情进入了互相 猜忌的沼泽地带。至于她,再好解释不过了,琳琳的妈妈不在家,琳琳需要照顾。 但在尤淡云眼里却成了乘虚而入,大有取而代之的嫌疑。实际上,梁晓静在不知不 觉中投入了较多的感情。特别是在琳琳告诉她家里的秘密之后。那天,她帮王天成 洗衣裳,到凉台上搭晒时,见琳琳站在凉台上往外看,眼里含着泪水。她问: “告诉阿姨,是不是想妈妈了?” 琳琳“嗯”了一声,然后摇摇头说,“不敢说。” “为什么?” “妈妈不好?” “告诉阿姨,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琳琳犹豫一下,说:“不要往外说。” “请相信阿姨。” 琳琳趴在梁晓静耳边悄声诉说了妈妈的“隐私”。梁晓静很为王天成抱不平, 也更加同情琳琳,往王天成家跑的次数就多了起来。而这些,是无法给尤淡云说清 楚的。 这天晚上,尤淡云来找梁晓静,发现她又到王天成家去了,不一会儿,窗户上 显出一男一女,影影绰绰,玩皮影似的。他悻悻地盯着。 突然,王家的灯灭了。该是下楼来了吧?但是许久不见人从楼道出来。 尤淡云望着那个幽幽的黑洞,有了不祥的感觉,心里说:“完了。没戏了!” 咬牙切齿地倒退着离开现场。 苏兰来看女儿,屋里没人。女儿已经睡下了。手里握着小镜子。她轻轻地把镜 子拿掉。亲吻女儿,许久许久,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泪花。她从凉台上取回晒干的 衣裳,一件件叠好,衬衣掉个扣子,拿针来缝,每条裤子兜里塞进一块叠得方方正 正的小手帕,从自己兜里取出些巧克力、香肠放在琳琳床头。 女儿桌上放着一张纸,上边写满了“妈妈妈妈……”她把那张纸捂在胸口,泪 如雨下。 这时,听得门外王天成说话,她忙擦泪,开门想逃,却见王天成、梁晓静从楼 上下来。她闪身躲进卧室里。 王天成、梁晓静轻手轻脚进屋来。梁晓静到琳琳屋里看了看,见琳琳睡着了, 才敢大声说话。梁晓静指着客厅的杯盘狼藉说:“王局长,瞧你们过的日子!家里 没嫂子怎么行?快把她接回来吧。” “我也想过。我以前可能太依赖她了,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过去我再苦再累, 只要看见她,我心里就舒坦了。” “那你还别扭什么?” “我想起了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七八年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我 们捆绑得结结实实。”王天成点上一支烟,动情地说,“现在,我是由三个人组成 的,是三点支撑,少一点我就不能独立存在。无论在外边遇到多大烦恼,一回家就 万事大吉,下边的事全由她包了,就像一部破汽车进了大修厂,任凭她把我大卸八 块,洗呀涮的,把我各个部分修整好,再组装起来。现在我这辆破车没人管了。” 苏兰听得激动不已,暗自啼嘘。 王天成叹声气说:“我该怎么办?” “明摆着,找她好好谈谈……好,我走了。” 送走梁晓静,王天成在客厅看起材料来。苏兰在卧室大气不敢出。幸好来了电 话,王天成接了电话出去了。 苏兰禁不住呜咽起来,半天才止住哭声,在保温杯里烫杯奶粉,放在床头柜上。 一步三回首地下楼来。 尤淡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眼前反复出现王家窗户灯灭的情景。他只好起床 用冷水浇头,坐下来写诗: 爱你呀爱不够 恨你呀恨不透 本是水火不相容 爱恨交加在心头 第二天,眼泡有些浮肿。上班时,梁晓静装模作样地给他热情地打招呼。真是 一个好演员。做起戏来滴水不漏! 这天开会是关于什么奸细。刘玉山说,我怎么老觉得咱们内部有奸细,你想, 赵建民关押那些天,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是呀!”梁晓静斜尤淡云一眼。 “组织纪律是要强调,但是别给我乱胡猜疑。”王天成强调指出。 尤淡云什么也没听进去,满脑子是些想象的情节,并被这些情节激怒着,实在 受不了了,过来狠狠地敲了一下梁晓静的桌子,出去了。 梁晓静跟了出来,问:“什么事?” 尤淡云脸色很难看,直喘粗气。 “你是不是病了?” “我问你!”尤淡云语气低沉而威严,“我简直不敢想象!” “怎么啦?” “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到王局长家去了。” “后来——” “回家睡觉去了。” “不!”尤淡云低吼,坚决予以否认。 昨天晚上,王天成给她谈到保密问题。因为琳琳刚睡,怕谈话影响孩子,就到 楼顶上讨论这件事去了。梁晓静在谈话中婉转地表示怀疑尤淡云。是不是被他听到 了?梁晓静不满地说:“你在跟踪我们?” “不小心碰上的。” “碰上就碰上算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尤淡云气极,说:“你……想不到你这么——开放!” 梁晓静不解,说:“开放!什么开放!” “性开放,怎么?要证据吗?” 梁晓静脸色变了,说:“什么意思?” “没意思!关了灯,不下楼,孤男寡女的,还让我说什么!” “你是怀疑我们……那个?” “染坊里能倒出白布来吗?” “啪!”梁晓静拼尽全力,给了尤淡云一个响亮的耳光。 屋里的人全跑出来了,问:“怎么回事?” 尤淡云捂着被打肿的脸说:“马蜂蜇脸了。” 打得实在太狠了。倒把他打醒了。熄了灯,没出楼道,怎么能断定就是“那个” 了?晚上,他想到她家去道歉。来到宿舍楼下,从她房间飘落下钢琴的哀叹。 这是一首《叹息小夜曲》,旋律像涌动的波涛,上下起伏,犹如思绪翻腾,柔 肠百转,不胜痛苦、悲伤,而后在低音区徘徊,沉重而忧郁…… 忽然,琴声轰然作响。梁晓静饮泣之声,滴落下来。 尤淡云不顾一切冲上楼去,闯进她的房间,问:“晓静,你怎么啦?” 梁晓静趴在琴上哭泣,不理他。 “你不想解释点什么吗?” “滚!” “这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尤淡云失魂落魄般走出楼道,望着梁晓静的窗户,攥着双拳叫道:“你做错事, 还要我低头。这太不公平了!” 正在这时,赵燕青跑过来,娇喘吁吁地说:“哎哟尤哥,我找遍了全世界,原 来你在这儿。” 愤懑、沮丧、灰暗的尤淡云,忽地心底一亮,报复梁晓静的欲望像野草一般疯 长起来。他望了一下梁晓静的窗户,主动挽起赵燕青的胳膊,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 家属院,钻进赵燕青带来的轿车里。他觉得,这一系列举动梁晓静都看到了,也许 她根本没有看,但是她只要看,还是能看到的。就是为了这个可能的看到,他精神 抖擞而亢奋,还煞有介事地做了几个与赵燕青过分亲呢的动作,气气她,挫一挫她 的傲气。当汽车开走,确信梁晓静不可能看见他了时,失落和懊丧迅速回潮,且感 到十分疲乏。 赵燕青情绪颇高,尤其受到尤淡云刚才亲呢动作的鼓舞,更加神采飞扬。她依 偎在他怀里,揪他的胡子玩。车停了,挽起尤淡云的胳膊往服装店里走。 尤淡云说:“我不喜欢逛商店。” 赵燕青兴高采烈地说:“这不是逛,是买。” 来到店内。赵燕青告诉老板娘:“最好的燕尾服。” 老板娘打量了一下尤淡云,说:“好的……你看,你的先生穿这一件怎么样?” “就是它!”赵燕青拍尤淡云一掌,“快穿上试试,还愣着干什么?” 尤淡云不情愿地说:“我穿燕尾服干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尤淡云穿上燕尾服,人变样了。无所谓的神态给人以超然世外、豪放不羁的感 觉,真像一位风流倜傥的绅士。 尤淡云也被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住了,说:“这是我吗?我还没有这么开发过自 己呢!” 赵燕青兴奋地跑前跑后,嚷嚷着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懂得你的价值。我 是幸运的开采者。” 尤淡云两手一摊,说:“上哪?” “你等等。”她到一个房间里去了,工夫不大,在老板娘的陪伴下出来。她, 一身红艳艳的套裙外边缠绕飘飞着似霞似火的轻纱,最红的是在雪白的酥胸前挂着 的红宝石,红得似血,闪闪发光。 尤淡云看呆了。这是燕青吗?在他的心目中,她不过是一个淘气的。高傲的、 任性的小女孩。什么时候长大了?在她那红艳艳。甜蜜蜜的脸上似乎荡漾着热烈的 诱人的情欲。好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他在追求悬崖上的奇葩时,差一点把身边的 异卉错过去了。人真是个奇妙的怪物。奇妙到连自己都不可捉摸。有了美丽的赵燕 青,虽然还谈不上爱,但他的心境竟然莫名其妙地明朗起来,烂漫起来。 赵燕青挽着他来到一个豪华舞厅。那里聚集了很多人,有的浓妆,有的淡抹。 当他们出现在舞厅门口时,先是一片惊讶,然后是热烈的鼓掌。 他们穿过簇拥的人群来到台上。赵燕青说: “同学们,同事们,今天晚上,我把舞厅包了,大家尽兴玩。首先,请允许我 朗颂一首诗《灵魂之歌》: 据说人有灵魂, 可是谁曾见过她的真身? 请看我的怀抱里——这位绝代佳人 她——就是我的灵魂 你们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吗?就是我身边的这位先生——尤淡云。” 大家热烈鼓掌,有的还吹起了口哨。 “他是我的恩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希望,从死神那里 夺回了我和我妈妈的生命。今天我把大家请来,就是要宣布一件事情,尤淡云先生 将成为我的朋友。大家为了我的选择,载歌载舞吧!” 乐声起。在一片欢呼声中,人们进入狂欢状态。 赵燕青的舞跳得特别好,达到出神人化的地步。她跟着你,化成你的一部分。 你可以任意驰骋,任意驾驭。大概是心灵感应吧,她对你的一举一动都心领神会, 配合得天衣无缝。然而她又不是被动的,配合中,她激发你的灵感,点燃你的激情, 让你情不自禁地投入到忘我的境界,被艺术融化。这样,两人的技巧都发挥到极致, 对美的理解和表现达到高度统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浸润在快感之 中。这时候你会感到,这才是人生。以前全是白活。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不是 完整的人,都是半拉人在忍受着分离的熬煎。只有在此时,自己的一半找到了自己 的另一半,合二为一了,息息相通了,才算有了完整的自己。有人交朋友之所以从 跳舞开始,大概就始于这种感觉。他们在舞厅里体验到这种感觉,就在舞厅外的生 活中寻找这种感觉。于是,舞伴往往成了情人或第三者。 这种感觉得之不易,并不是随便一个男人和随便一个女人在一起就会有的。比 如,他和梁晓静一起跳舞。梁晓静给他的是温馨是顺从是溪流是滋润。而赵燕青给 他的是热烈是奔放是江河是洗礼。一个是清幽幽的月亮,一个是火辣辣的太阳。换 了别的女人,根本找不到感觉,味同嚼蜡。 这一晚,大家玩得尽兴而散。 赵燕青、尤淡云来到水上餐厅,在情人居里相对而坐。窗外月光皎洁,大地朦 胧,暖风拂面。屋内,迷离的灯光下,一只红红的小蜡烛金光摇曳。四目相视,发 现每人眼里都点燃着一只小小的蜡烛。赵燕青在一个瓶子里插了两个吸管,一人噙 一个。头顶着头。她两眼秋水盈盈,含情脉脉地说: “尤哥,我爱你!” 她给人的感觉一直是火热的。只要她喜欢,石头也能给烤热。却不料她也会温 柔。看来任何一个女人,哪怕阳性有余,阴性不足,也会温柔。因为男人可以使女 人温柔。 尤淡云不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梁晓静让他伤透了心,但忘掉她是不可能 的。她长在他心上。但是,赵燕青的热情让他感到温暖,真心让他深受感动。他无 法拒绝一个纯真少女的爱,不愿伤害一个爱自己人的心。他说: “燕青,你还不了解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爱你的优点,也爱你的缺点。” 尤淡云不再说什么,一杯接一杯喝酒。 赵燕青抓住他的手说:“尤哥,不能再喝了。” “我就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说着泪水潸然而下。 “尤哥,你怎么哭了?” “心……太软!”他想起了梁晓静,心里说,不要哭,但他管不住自己。他的 意识有些模糊了,抓住赵燕青说,“我要睡觉!睡觉!咱们走……找个地方……睡 觉……” 她搀着他,来到一家宾馆。他刚上床,就吐酒了。 她忙着擦、洗、拖、扫。 他问:“这是哪?你住的地方?” “满意吗?”她的声音发颤。 “我住哪?” 情意绵绵的声音:“你也住这儿,小傻瓜。” 他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起来。赵燕青扶他。一阵天旋地转,他忙闭上眼睛。 颤抖的声音:“尤哥,好点儿吗?” “你……冷吗?” “我……怕你。” “怕我?为什么?” 他睁开眼,看见赵燕青哆嗦着双手抱肩说:“我……还是个处女,请多关照。” “这是什么话?” 赵燕青赔笑说:“尤哥,千万别生气,我不是不愿意,实在是有点害怕。你看 ——”给自己壮壮胆,舒展舒展身子,“我这一百来斤,还驮得动你这头公牛吧。” “越说越跑调了。咱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说实话,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我要求什么了吗?” “我发誓,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我现在好多了。咱们走吧。” “尤哥,你吓死我了!” 那天,袁海亮从苏兰家出来后,生怕小兰受委屈,派人打听,得知小兰被撵出 来,有家难归。他就把小兰接到他的公司。苏兰看到,海亮哥的公司雇员都是男的, 连司机、秘书都是。特别是海亮哥办公室的迎门墙上挂着她十八岁时的巨幅黑白照 片。让她感动不已。 苏兰看着自己的“过去”,激动地说:“你还——留着?” 袁海亮意味深长地说:“这张照片一直跟着我。在逃亡中就是它给了我生活下 来的希望。它伴随着我吃苦,它鼓舞着我奋斗,它支持我成功。没有它,就没有我 的今天。小兰,我不能没有你!” “是呀,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啊!” “是呀,过去的一切,我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小兰,你呢?” “忘记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们只能面对现实。” “所以,我要让过去变成现实。这里的一切,将由我们两个人共同拥有。” 然后,袁海亮领着苏兰参观他的……不,是参观他们的公司。总公司设在广州, 这里是分公司,租了整座小楼。装饰一新,不算气派,但算得上豪华。 公司上下都认出苏兰是照片上的少女。他们怀着崇敬、好奇的心情彬彬有礼地 欢迎着她的到来。 袁海亮让苏兰住在公司里,苏兰说什么也不肯。袁海亮就在一个宾馆包个房间 让她住。三天来,他什么也不干就陪苏兰,顿顿宴席,夜夜舞会。第四天坐车外出。 苏兰也不问上哪。反正她绝对信任她的海亮哥。她为海亮哥的成就欢欣鼓舞。他的 成就越大,她的负罪感就越小,就越是得到宽慰。 轿车径直向北开去。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苏兰终于忍不住了,问:“上哪?” 袁海亮笑嘻嘻地反问:“你说?” 苏兰有些兴奋了,说:“到北京?” “好。就上北京。” 苏兰没有到过北京。北京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 候,就学了天安门、五星红旗这样的词。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天天都想着到北京去。 今天,愿望终于实现了。登上天安门城楼,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留影中南海紫光阁, 驻足长城,夜宿亚运村,戏要动物园……在北京百货大楼、西单购物中心,他让她 挑首饰,买皮衣,告诉她要挑最好的最贵的。她一个个地看,先是赞赏,后是摇头。 袁海亮说: “我就不相信,整个北京市没有适合你的东西!” 袁海亮见她什么也不买。他就自作主张地买了几样,说是等他们结婚时送给她。 让她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出。 在天坛公园,苏兰站在回音壁这边,袁海亮在那边。袁海亮的声音传过来: “小兰,我爱你!永远!永远!” 苏兰喃喃地说:“海亮哥,我……” “小兰,你说话呀,你说你爱我,说呀?” 苏兰几次张嘴,没说出口。 “小兰,小兰!你怎么不说话?”袁海亮跑过来。 苏兰默默流泪。 “你怎么了?” “不知道。”苏兰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难受。 袁海亮明白了。他让她为难了。她的小兰转弯子需要一个过程。不可操之过急。 他有耐心,多少年都等了,还在乎这几天吗? 北京游乐园真大真美。到处是诱人的游乐项目,到处是欢声笑语。在这儿,所 有的人生冒险、所有的人生梦想都可以借助游乐设施得到近似的尝试。好像你真的 可以上天人地、腾云驾雾。最起码你可以找到这种感觉。苏兰置身于其中,越是兴 奋,越是内疚。这本来该是琳琳享受的,她当妈妈的却“捷足先登”了。正这样想 着,她听到了琳琳的喊声: “妈妈!” 苏兰扭头一看,一个和琳琳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叫着扑向她妈妈的怀抱。 苏兰的心头一热。 有几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她们的孩子坐着“飞机”升上天空,孩子们“咯咯咯……” 地笑着。 笑声多么像琳琳啊! 她再也不能听见孩子喊“妈妈”了,因为所有的孩子,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 子,不管是南腔还是北调,都像琳琳的声音。 苏兰精神恍惚了,脸色苍白了。 袁海亮问:“小兰,你怎么啦?不舒服?” “我要回家。马上回家!” 马不停蹄赶回家,苏兰晚上去看琳琳。这才听了王天成和梁晓静的一番谈话, 她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天成对她的爱,难过的是她不知该怎么办。越是高兴, 越是难过。高兴与难过同步递增。没办法,第二天她跑回老家,在方海亮母亲的坟 前大哭了一场: “娘,海亮哥回来了。你老人家该高兴吧?我也很高兴。海亮哥是好人,八年 了,还记着我……我明白他的心,他没有错。可……我怎么办?娘,你说,我该怎 么办啊?” 赶回市里,在袁海亮办公室,袁海亮说: “小兰,我要送给你一样东西。” 袁海亮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绒小盒子。在沙发上挨着苏兰坐下来。 苏兰忽地一下站起来。 袁海亮尴尬地站起身:“你坐,你坐。你这个人哪,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干什 么总是战战兢兢的。你到我这儿怕什么?” 苏兰重新坐下来:“海亮哥,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好,好,好。”袁海亮无奈。 苏兰两眼无神,脸无血色。她捂住脸哭起来。 “小兰,你怎么了?” “事情闹成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海亮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海亮暗暗有些生气。咱们有约在先,我是践约而来。怎么办?不是明摆着吗?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苏兰擦擦泪水,站起身说:“我得走了。” 袁海亮忍不住发了火。他原以为要回苏兰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看来是不是还 有个感情问题?如果感情发生了变化,那苏兰就太没良心了。他说: “小兰!你变了!我为你吃了官司,冒着坐牢的危险来找你,谁知你……是的, 我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在逃犯,个体户。” “海亮哥,快别这么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实在是没办法啊!” “他好!有职有权,夺人之爱!” 苏兰摇摇头,她为他的话感到难过,说:“海亮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时, 咱娘卧床不起,别说像他那样的军官、国家干部,就是一般农户家又有谁肯背这包 袱?人家是可怜我们娘俩,才把我们接走的。” “说来说去,还是他好我不好。” “海亮哥,你的恩,你的情我都记着。当时,要不是你救了我,哪会有我的今 天?你天成哥也不是什么都好,他外勤家懒,天冷了,不给他衣裳,他不知道添。 回到家,不让他吃饭,他不知道吃,一会儿就睡着。这些天,没人管他,真不知道 他是怎么过来的……” “别说了!”袁海亮生气地喝道,“你走吧,你没有海亮哥,你只有王天成!” 苏兰吓了一跳,她还从未见过海亮哥发这么大的脾气。愣了半天,赔着笑说: “海亮哥,我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惹你生气了?” 袁海亮气哼哼地不理她。 “海亮哥,容我好好想一想。不要逼我。好吗?” 苏兰心事重重地走了。 袁海亮窝了一肚子气,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已经是八年抗战了。让人寒心啊! 但是很快他又后悔了。看苏兰为难的样子,他有点心软了。追了出去。边追边喊: “小兰!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