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谁家的烟囱冒烟 刘满富给那些孩子中毒的人家补助了三斤高粱米,可怕的中毒事件就压了下去。 不几天我就把它淡忘了。 我们进入念书以来最忙碌也最难;忘的一段时光。在白冰冰的申请下,场里宣 传科同意我们学校选送一批人跳级升初中,但要参加全场的统考。白冰冰天天给我 们补课,没完没了,此外我还得练琴,真烦。 偏在这时,我们的教室又出了问题。有一天正上着课,梅兰突然叫了一声,一 股沙土落到她脖子里。接着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椽子断了。原来是被虫子蛀的。 幸好没人被砸着,大家哇哇大叫,纷纷跑到外面,这时地窝子的一角塌下去一片。 这可怎么办?白冰冰又去找刘满富。正在为受灾的庄稼发愁的刘满富很恼火,他说, 连队哪来的空房子?实在不行叫娃娃们回家吧,不办学了!你也回你的园林班,别 今天中了毒,明天再砸死个人,给我添乱! 白冰冰碰了壁,回来后就带着我们五年级的大同学,砍了几根椽子,修教室。 好些日子没见莫斯科了,这天莫斯科刚好下班回来,看到我和梅兰在抬木头,就上 来帮忙。他和白冰冰没说一句话。未了,白冰冰不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乖乖地跟 着她去了。 他们和好了。 莫斯科又像从前那样卖命地为我们服务。星期天,白冰冰扛着铁锨带我们到天 堂河东岸去挖甘草。莫斯科帮我们把甘草剁得整整齐齐,捆成一捆捆,用板车拉到 七星子镇收购站去卖。我们用卖甘草换来了钱,买来了粮食,还买来了教具、图书 和体育用品。 我们用的复习资料,也是莫斯科帮忙刻印的。他的字漂亮极了。 有时捧着那散发着墨香味的卷子,我会突然联想到他身上的气味儿。 这段日子,梅兰和大满先后受到重用。白冰冰让梅兰负责管理借阅图书的事。 梅兰一天屁颠屁颠地忙着往小本子上登记着这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得意之色不难看 出。大满负责管理体育用品,另外在我们跑步时为大家看时间——白冰冰终于教会 他看怀表了。大满挤着独眼,背着手站在操场上,让怀表在他的肚皮上亮亮地晃来 晃去,神气极了。周革命的权力也大起来。自从莫斯科在学校操场竖了一座篮球架 后,那里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篮球架是莫斯科用胡杨木做的,样子挺笨。莫斯科 下班后经常在那里教男同学打球,聪明的周革命很快就学会了当裁判。一只挂着红 绸带的黄铜哨子被他吹得笃笃响,嘹亮得刺耳。就我闲着了。卖了半天命,又挖甘 草,又做好事,白冰冰怎么就没想到用一下我呢? 白冰冰对我说,你现在的任务是把《国歌》拉好。 自从二满开始学琴后,我练琴的机会就愈来愈少。二满是个很霸道的人。我隐 隐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陪衬,白冰冰到时肯定要让二满上台。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轮 到我练琴,二满又往白冰冰宿舍跑。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走了一段儿,突然就忿忿地 想,不练了,谁爱表演谁表演。 我爬上那座黄土坡,茫然四顾。我已很久没有来这里了,现在往下一看,突然 发现那一片笼在夕照下的地窝子沉寂得像“鬼地”,没有一丝暖意。这样一个五月, 怎会如此冰冷萧瑟,连风儿和树片都无动于衷呢?我奇怪了很久之后,当不远处两 柱浓重的炊烟飘过眼前时,才恍然大悟。这个傍晚之所以冷清,是因为没有炊烟。 大人们都到天堂河上游砍树或挖甘草去了。缺粮的危机现在已波及了整个天堂 河农场,听说一连用胡杨木换来了粮食,还有人靠挖甘草卖了钱,一时间各连队都 组织人马浩浩荡荡杀向胡杨林。因抢伐胡杨树而引起的纷争连连不断,双方动武的 事也不再新鲜。 天堂河没有粮食了。 天堂河不见炊烟了。 没有炊烟的地方是可怕的。倘使有一天,没有了胡杨林,没有了天堂河,又会 怎样呢? 那两柱炊烟,一柱是从二满家高大的铁皮烟囱中冒出的,另一柱是从我们家低 矮的土块烟囱里吐出的。想不到吧?平日里“呼,呼呼”扯蓝烟的周革命家那威风 的红砖烟囱,现在不冒烟了。据说他爸因为在监狱值班时跑了一名犯人,受处分了, 他妈也跟着调离食堂到大田干活去了。他们家开始跟别人家一样,穷了。这让我没 事就偷着乐,看你周革命再凭什么看不起我? 回到家,屋里屋外飘着喷喷香的饭菜味儿。 父亲回来了,母亲特意包了饺子。梅兰又惊又喜,要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 到饺子了,她高兴得绕着锅灶来回跑,跑了十次不止。吃饭时,父亲望着他面前那 一碗饺子,问哪儿来的,母亲瞥了一眼父亲瘦削的脸,不回答。父亲提高声音,又 问,哪儿来的?因为这个时节谁家能吃上玉米窝头就很不错了,我们家居然还吃饺 子,父亲当然要问。母亲说,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你不管我们,我们就等死?! 父亲不说话了,闷着头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饺子干掉了。 不久,天就黑了。母亲问:“不走吗?”父亲看着母亲的脸,说:“就走。” 父亲背起他的旧挎包真走了。 父亲一走,母亲立刻端着一锅开水走进草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淡忘了偷 窥的乐趣,现在,肚子一饱,情绪又来了。通过草棚的缝隙偷看母亲洗澡,成为我 无聊生活中的另一件无聊之事——谁叫母亲总是偷着躲着不许我们看她洗澡呢?我 弓着背,瞪大眼,伸长脖子,往往弄得浑身冒汗,但我还是要坚韧不拔地偷看。 我发现母亲最近越来越爱洗澡了。她的乳房也比从前大且圆润,像两个发面团, 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但并不烂软。还有,腰粗了,屁股蛋子翘得也挺有样子,两 条长腿更加肥美。 母亲喜欢洗澡,可我觉得她并不重视洗澡。浪费那么多的水,却往往是很随意 地在身上抹两下就完事,只是比较认真地对待“特殊”部位? 这一周母亲洗了三次澡,洗完后就出去了。我以为母亲吃饱了,又跟从前那些 姐妹玩上麻将了,可梅兰有一天晚上从日记本上抬起近视眼,喃喃自语道:“她没 去打麻将。” 没去打麻将,去干什么了?想想我们家那些吃的东西,都是不明不白在晚上飞 进家里的,可以肯定,晚上一定蕴藏着不可知的事情。 这天晚上,母亲的蓝缎子夹袄刚闪进夜幕,我就从被窝里爬出,跟踪而去。母 亲在小路上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把我带到了“鬼地”。母亲到这里来干什么?给 偷儿上坟?只见她在一座坟前站了片刻,左右环顾,一猫腰就不见了。我壮着胆靠 近那座坟,周围没有人。母亲钻到哪里去了? 我站在路口上,脑子里空荡荡的,觉得冷,出奇的冷。这样的天,怎么会冷? 四周静得可怕,星星们眨着眼笑我,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呢? 突然,明白过来,是人间的秘密。白天走在路上,我们的脸上通常都是人的笑 容和表情,有谁不是这样吗?但一到夜晚,我们可能就不再是自己了。这一点,只 有星星们知道,它们是老天爷的眼,老天爷的眼是真正的眼。 那天,我在路口上站了很久,才有沙沙的的脚步声打破沉寂。 这种细碎的脚步声是母亲的。母亲像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头上多了一条黑头巾, 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睛黑洞一般。多年来,新生一连一直传着关于“女鬼” 的事情,这个“女鬼”难道是母亲? 至今我也无法弄清这件事。 第二天,家里多了个陌生的蓝布口袋,里面有一点白面。这个在夜晚供给我们 粮食的神秘之人是谁?是北京渣滓老鞭吗?很可能。 老鞭现在是我们连豆腐坊的掌权人了。丁罗锅死后,豆腐断了,这让场里的头 头儿们极不习惯,于是他们就问,天堂河还有谁会磨豆腐?这时一个叫老鞭的北京 渣滓说,他可以试试。老鞭是个黑瘦男人,30来岁,在北京杀过人。这个人不是别 人,是他老婆。传说老鞭的老婆是个骚娘儿们,她嫌老鞭不行,就把野男人招到家 里。有一天,那娘儿们正和别人做事,在工厂上班的老鞭赶回家去。老鞭气红了眼, 举起榔头就狠狠朝那男人砸去…… 老鞭寡言少语,长着一个大舌头,说不清话。人呢,黄皮蜡瘦,窝里窝囊,没 个人样儿。在北京渣滓中,是吃不开的王宝钏。莫斯科为了照顾他身体不好,曾经 向父亲推荐他去喂牲口,可听说老鞭偷吃了牲口料不说,后来还利用工作之便,干 了一些很下流的事情。北京渣滓们开玩笑时说,老鞭在北京软,到新疆就硬了。天 堂河除了女人,凡是母的他都想干,连要下崽的母驴也不放过。父亲气坏了,不久 前罚他到大戈壁滩去烧砖,父亲说,看他硬得过砖头! 老鞭调到豆腐坊后,大家都想看看这个下流坯子有啥能耐。 谁知第三天,这家伙就磨出了豆腐。虽说比不得丁罗锅做的嫩,但毕竟是豆腐。 这下我母亲又看到了希望,她说,呀,好久没吃豆腐了,真想。 这是一个周末,母亲说父亲可能要回来,让我和她去豆腐坊买块豆腐。黄昏, 豆腐坊开着门,却无人。从一个结满蜘蛛网的小窗里,我看见穿着胶靴的老鞭正在 房后给驴喂草。那条老公驴平日里蒙块红布,围着磨盘走啊走啊,永不停歇,温驯 至极,这会儿给它自由了,反倒不安分了。它摇头摆尾,喷着响鼻,四蹄交错地踏 来踏去,先是把槽子里的食掀了一地,接着一蹄子蹬翻了水桶,而后用它那愚蠢的 驴脑袋猛撞了一下老鞭的屁股。那时老鞭正准备撒尿,当他回过身时,愣了一下, 呀,那头蠢驴子是怎么啦,后腿间竟然倏地长出一根黝黑透亮的紫茄子来…… “啪!”肩上挨了重重一掌。母亲骂道:“乱看啥!小孩子家这么没皮没脸!” 我被推到一边去了,母亲便占据了有力地形。我看见她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两只眼 一眨不眨,那样子像个傻子。 老鞭终于发现了我们,却装作没看见一样。母亲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咳” 了一声。 老鞭提着桶慢腾腾地从屋后转来,不理母亲。 母亲带着巴结的笑说:“挺忙吧?” 老鞭卷着大舌头说:“忙,每天都得给场里那帮丫挺送豆腐。” 母亲讨好地说:“你的豆腐做得好嘛,他们看重你。” 老鞭“哼”了一声,说:“是吗?咱连喂牲口都不够格,还说重用?”说罢扫 了我一眼。 母亲尴尬地笑笑,凑到老鞭跟前,说:“老梅也是没办法,才让你去烧砖……” 老鞭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可惜他下台喽!” . 母亲听了这话肯定不愉 快,果然她不吱声了。 老鞭端着一只小铝锅,拎出脏兮兮的钥匙准备锁门了。母亲这时回过神来,突 然说:“哎,有豆渣吧?” 老鞭当然知道母亲的来意,笑了一下,说:“刚出锅就被人抢光喽!” “真的?‘’母亲斜了一眼他手中的小铝锅。 老鞭这时就站在母亲身边,他偏过脑袋,看了一眼母亲,小声说:“你想吃?” 母亲说:“想。” 老鞭意味深长地笑了,重又开门。 母亲这一进去,就不出来了。不就买块豆腐嘛,要这么久?我等得着急了,绕 到磨坊后面。我那偷窥的瘾又上来了。往窗根下搬了两块砖,爬上去。天哪,他们 在于什么?只见老鞭背靠灶头立着,母亲像只温暖的小火炉被他喜爱地捧着。母亲 是小火炉,他是大风箱,呼呼呼,熊熊火焰燃起来…… 晚上,我们家饭桌上多了一碗红烧豆腐。母亲满面红光若无其事地吃着,但我 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像似自己做了亏心事。 我替父亲忿忿不平,也为母亲感到惋惜。 连队终于有了议论,骂母亲是婊子,恶习难改,骂我父亲是乌龟王八,当然也 捎带着我这个“杂种”一起骂。有一天练完琴,二满揪住我的袖子,说要找我母亲 算账去!她怒气冲冲跑到我家,拿起那条蓝布口袋,对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的! 臭婊子!你再勾引我爸,我揍你!” 我这才知道那些粮食的真实来历,母亲还跟刘满富有事。 母亲笑着说:“看这孩子,怎么跟奶妈说话呢,你不找你爸找我干吗?” ‘二满走后,我瞪着母亲说:“你真下流!” 母亲劈手给了我一耳光,吼道:“住嘴!不是我,你们喝西北风吧!” 我马上就品尝到了血的咸腥味儿。但我不愿像往常那样低下头去,我昂着头, 瞪着她,久久地瞪着。母亲浑沌的瞳仁里,有两束火花“噼里啪啦”燃着,就像两 根导火索,马上就可能引爆。然而我丝毫不想退缩。我的不退缩,让母亲退缩了, 她软软地扭过身去。 接着,关于母亲的流言在我们学校铺天盖地传播。那些从前站在沙包上问我讨 要吃食、对我无比羡慕的小孩子,现在远远看见我,就用怪怪的声音嚷:“谁家的 烟囱冒青烟?梅二转子家!谁家的烟囱最破烂?梅二转子家!”这令我羞愧不已。 但发生在我们家的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像与梅兰毫无关系,她不愠不火,照样吃饭睡 觉写日记。老好人梅兰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好人,常常听到有人忿忿不平地说: “梅家那种女人咋养出那么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好像养出我这种杂种才是天经地 义的事。 我决定不再吃母亲弄来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于是就靠学校那顿简单的午饭支 撑。三天里,我们家饭桌上总是满当当的,梅兰和母亲在吃,吃得闷声不响。我敬 而远之。父亲回来过一次,母亲蒸了白面馒头,父亲这回问也不问,拿起就吃。 难道饥饿使他丧失了听觉视觉只剩下味觉了吗?他看不出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看来只有我这样的智者勇者来告诉我亲爱的父亲了,告诉他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的 来历。那天他刚吞下一个白面馒头,我就问,你知道白面是怎么来的吗?谁知,父 亲听了我的话,一言不发,只是大口地吃,拼命地吃。他一气吞下六个白面馒头, 噎得连连打嗝,呛得鼻涕眼泪一把。 父亲确实变了。 我想了想,既然他都不在意,我这是何必呢。是不是人一吃饱肚子,就要无事 生非?到第四天清晨,我饿得两眼发花,看什么都是双影,连路都走不动了。那时, 桌上放着一碗昨晚吃剩的玉米糊糊,我想也不想,端起就喝。 . 旁边传来母亲 的轻笑。母亲胜利了。 就在这天夜晚,刘满富第一次走进我家,跟母亲睡觉。他一点不忸怩,胖脸上 漾着大大方方的笑,还装作亲切的样子,拍拍我的光脑袋。以后他隔三岔五地来, 都是半夜。母亲特意留着门。天不亮,他又神秘地消失。刘满富就像一台大播种机, 在这个干旱的初夏播撒着腥膻之气。而母亲令我想起我家那只早已杀了的老母鸡, 每逢夜间总不安分,跑来跑去,“咯咯”地叫着,好像屁股上夹着二只蛋,不知该 下到哪里。 ‘ 我告诫自己:端稳你的碗,吃好你的饭。母亲爱和谁睡就和谁睡,不关你 的事。 有一天半夜,我们家的门发出“哐啷”一声。平素再早些时候,门是发出轻轻 的“吱呀”声,接着,一串脚步飞快地移进里屋。但今天那脚步沉重又缓慢,在外 屋就停住了。我头顶吹过一股带着羊膻味的旷野之风。 我惶然坐起,门旁亮起一星火。接着更亮了,小油灯的火苗飘飘忽忽,把一条 矮小的影子分割得鬼怪一般。这个影子向里屋飘去。突然,里面发出一声惊叫。我 翻身下床,里屋的门大开着,只见母亲在床上缩成一团,当然还有那个肥胖的家伙, 正紧张而笨拙地套着自己的裤子。 父亲从刚才那团鬼影中剥离出来,弓成一只鹰,凶狠而阴鸷。 “吨”地一声,一遭白光闪过服煎,我听见金属的脆利声。父亲队腰,间拔出 那柄维吾尔族牧人送他的雕花小刀,呵呵地笑着,向他的情敌逼去。 我敢说,刘满富从未见过父亲在战场上对付敌人的样子,现在他看到了。他哆 嗦着对母亲说:“快!快制止他!” 母亲真是个痴情女,她听了刘满富的话,就不顾一切向父亲扑去,喊道:“要 杀,就先杀了我吧!” 父亲看了一眼这个跪在他脚下的毫无忠实可言的女人,“嘿” 地一声,捅了下去…… 母亲大叫一声。 刘满富也大叫一声。 那把雕花小刀像一枝艳丽的花束,斜插在父亲的跛腿上。父亲站立着,双目紧 闭,却有两行泪水缓缓落下…… 第二天一早,刘满富让二满提来一条发臭的羊腿。吃饭时,母亲说,父亲从羊 圈调回来了,调去看库房。 父亲回来后,刘满富就不再到我家了,母亲晚上也不往外跑了。我们一家四口 重又开始过从前那种团团圆圆、吵吵闹闹的日子。面粉终于没了,老南瓜也吃完了, 母亲重又以饿饭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饿着肚子的时候,我又去拣破烂,从这个垃圾坑游荡到另一个垃圾坑。最后一 无所获的我重又爬上黄土坡,看人家屋顶的烟囱。 我家的烟囱不冒烟了。 每天当我们一家坐到桌前为吃拌嘴时,我又开始怀念那些吃白馍和小米饭的日 子了,粮食的甜香多么诱人啊。父亲一定看到了我们脸上的不满,他喝下小半碗汤 就出去了。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父亲领着我来到潮湿的库房。他点亮一盏马灯,紧张地翻 弄起一摞装过小米的空麻袋。他依次把那些麻袋抖了一遍,脸盆里落下一层又一层 灰仆仆的小米,我兴奋地往一只面袋里装着。父亲说,先拿回家吧,让你妈煮饭, 千万别让人看见!我点点头,自以为谁也没看见地隐入夜幕。 那天,母亲和梅兰美美地吃了一顿小米饭。吃完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撂下 半碗饭,去库房,老天爷,库房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说!你这是第几次贪污公家的东西?”是北京渣滓的声音。 “第一次?放屁!不老实敲断你的肋骨!”另一个油滑的京腔。 接着响起一阵“啪!啪!”的声音。天哪,是父亲!我听到了父亲痛苦的哀鸣, 听到了他那不争气的求饶:“我有罪!有罪……”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进人群,看见父亲歪在地上,满头满脸的灰,胡子上 还挂着几粒亮晶晶的小米。旁边是半口袋鼓鼓的东西。人证物证俱全,父亲逃不脱 了。几名平日里仇视父亲的北京渣滓脸上挂着复仇的喜悦,揪着父亲,准备去叫刘 满富,要把父亲往地窖里送。父亲一边拱手作揖,一边求饶,结结巴巴说:“别、 别!我求你们放我一马!……”北京渣滓嚷:“不成,关他地窖!”那个叫孤狼的 北京渣滓笑眯眯地拍着父亲的肩,张着黑洞洞的嘴说:“您也有今儿啊?梅队长, 人都有倒霉的时候,对不对?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您那会儿当个鸟官不把兄 弟们当人看,现在又落到了兄弟们手中,是不是?”孤狼背着手,一口一个“您”。 这时我跑过去扶父亲。父亲见我来了,恼怒地甩开我的手,沟壑纵横的脸挣得 通红,吼道:“谁让你来这里?滚回家去!” 我被推出几米,差点摔倒。我知道我那老革命的父亲永远不希望家人看到这幅 场景。要知道他半辈子都在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努力做个不贪不占不拿公 家一针一线的好干部。可是实质上他难以做到,父亲便觉羞愧。 父亲的求饶非但不起作用,反倒挑起渣滓们更大兴趣,他们揪住父亲,打算把 这件事做深做透。父亲垂着秃头,浑身哆嗦,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时我心里那 股久久压抑的东西突地冒出来了,在空气中爆炸!“是我要吃小米饭的,不怪我爸! 谁要带走我爸,我就跟谁拼啦!”我紧握双拳咆哮,满眼是泪。 嘈杂的人群突然一片静。 叫孤狼的北京渣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忘不掉。 有惊诧,还有说不出的痛苦。本来我一直对他报有成见的,因为多年来他似乎 总在跟父亲做对,但那一眼,让我觉得他不像坏人,他不过是个没有门牙的不幸的 人。只见他姿态优美地摆摆手,低声命令:“放了他!”他的一帮兄弟便愣愣地撒 了手。这时他又看我一眼,背着手走了。不像个渣滓,倒像党代表洪常青。 人们一哄而散。我这才知道,父亲刚才去库房时,就被两个北京渣滓盯上了, 然后他们在暗处等着捉贼。这面一捉住,那面就把孤狼叫来。 一路上,父亲无话。他腿伤没好,又挨了打,瘸得就更厉害。 我要扶他,他说没事,有意加快步子。 回到家,母亲和梅兰已经睡了,锅里早不剩一粒米。我捧着我那半碗放在窗台 上的凉米饭,送到父亲手里,说:“吃吧……” 父亲接过饭碗,扒着凉米饭,像喃喃自语,又像安慰我似的说:“……没事! 尕尕的事儿!我梅老贵哪能跟渣滓一般见识,对不对?没事!真没事!……” 我点点头。 父亲笑了,嘴角上的血迹绽开成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