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地苍凉 凌夹雪,半个月。冰雪已经住扎了一个多月,还不见撤退的意思。想想,父亲 可能真去逝了,不然母亲不会带着我亡命逃奔他乡,姐姐也可能在幼儿园那场人间 惨剧中遭难,便不再有精神走村串户,反正人家也不理我。成天无所事事,恍恍惚 惚宛如置身一个混沌的恶梦里,昏昏然难睡亦难醒,醒来又大多坐在一旁发呆,或 者岂有此理地生自己一阵闷气,躺在床上又感到十分恐惧,特别想歇嘶底里嚎叫几 声,然后一拳洞穿墙壁,但始终没有鼓得起勇气实现这种自残的欲望。 汤灿高呼着篡改的口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 走到一切来了。所以必须有福同享……大揩我的油,天天邀盛凡来我寝室聊天,打 扑克,木炭大根大节放,红薯大个大个吃,一点儿不心疼。寒假一放就像大姑娘一 样关在屋里不知在写划啥的花飞谢,终是耐不住寒冷,时而也过来暖暖手,有时也 心不在焉地参与一下牌局。盛凡和汤灿回家去过两天,想来家里也不是那么好过, 或者说不怎么受欢迎,又恋恋不舍地赶回来了。汤灿还带回一个只令我一个人吃惊 的消息——焦书记被白麻子打了。 通报这件事是在牌桌上聊斋说笑,座中有盛凡花飞谢和夏红云,我则在炭火边 昏昏欲睡。先听他们嬉笑一阵后,恍恍惚惚听汤灿说,“这有啥好笑的?本人这次 回家听到一则马路消息,那才叫人捧腹。说白麻子踢了焦书记两脚没受批评反而得 到表彰,升任了知青办主任。消息原文说,白麻子老婆棋艺高超,推磨技术之精湛 也无人能匹。焦书记在上个月的一天晚上去找他老婆切搓,与之斗了个半斤八两不 分斩轾。正直白热化,白麻子回家了,一见那阵势,气急,抬腿便踢。不料,他老 婆顿时松懈,一勾白眼,‘哦呵!老娘抵抗了半天没让他前一步,这下好了!被你 一脚踢进去了耶!这可怪不到我。’” 然后过了许久,几人忽然笑得喷鼻。 我不明白有啥可笑之处,下棋推磨很正常啊,白麻子为啥要那样愤怒?而焦书 记被白麻子踢打了,为啥还要感谢白麻子提升白麻子?事后问过夏红云,夏红云又 笑得喘不过气,说别听汤灿瞎扯。沉郁寡言的花飞谢则对我说了一句“少和他们来 往。”便很少见其影子。 花飞谢没回家,身上丝线最少,不说棉衣,连绒衣都没有。 我几次都动了侧隐之心想将穿在身上的绒衣绒裤脱下来送给他,但终是穿过, 送人不当,再说我也舍不得,就把那条大得能装一斗二升米又没穿过的军棉裤和穿 过几天的棉衣送给了他。送他时还绞尽了我脑汁,他身材虽然和我一样窈窕,毕竟 是真小子,男子汉,为了不伤及他自尊心,我不得不像做贼—样赶时间抢速度,趁 他上厕所的间隙偷偷扔进他屋里。 此后,他就再不来我屋里烤火了。我也开始打着节省能源的旗帜,天天几乎都 要睡到十一二点钟——不是我懒,更不是我吝啬,而是掩盖我的心有余悸。 每晚他们走都几近凌晨,待入床稍暖正欲睡去时,总会传来一阵零乱而沉重的 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一直延续二三十分钟。没有嗥叫,没有嘶 吼,仿佛是一头具有高瞻远瞩雄才大略的狼王指挥的一群纪律严明、兔子不吃窝边 草的狼。“龙爪狼多如蚁,巢穴在东峡谷,天黑切莫单独出村。”这是每一个外来 人都会被告知,在脑中必需打上烙印的事。之前,我多半是晚上去看关伯伯,听到 那恐怖的脚步声后,晚上就再不敢我行我素独自称雄。 这晚,我又是在胆颤心惊的觳觫中待过路“狼群”的脚步声消失了才入睡。正 自安逸,被一阵节奏强烈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似锛似锯又似在撕址破麻布——是 从我房门传来的。狼,是狼!只有狼在复仇或救崽儿时才有这种不顾一切的断然行 动。我毛骨悚然,赶紧翻身下床,执刀在手。 “小弟,小弟……” 是夏红云的声音,急促,但不是太惊慌。门上撕刨的声响顿时寥若寒星。夏红 云从我来后就总爱跑黄阳,有两次去而复返,说被飞飞跳跳挡了驾。冰冻后我带她 去过关伯伯处,关伯伯似不太喜欢她,一句话没和她说过。但那以后她再出“关”, 飞飞跳跳对她的盘查就放松了。她昨天一大早出去的,晚上也没见她影子,想来是 才入“关。” 我大松一口气,镇静了一会才把门打开。 门前不是夏红云,而是一个黑乎乎毛茸茸湿漉漉的家伙,这家伙雄壮、庞大、 威猛,它陡然而立,径自把我拥入怀。经过了近一月恐惧的我,泪水倏然夺眶而出, 也搂紧了它,像历尽千险回到母亲身边的一只迷途羔羊,委屈地只管哭嚷,“跳跳, 跳跳……” 没谁知道我的心此刻有多么激动多么忧伤而又有多么荒凉,它实际上曝露了一 个多年来孤立无援,挺而走险,背水一战的假小子内心深处的秘密——色厉内荏。 有那么刹那,我感觉搂住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跳跳最初仿佛读懂了我的眼泪,保持父亲一样深沉厚重的默然。而后开始像哑 吧发急那样哼唧,一只爪儿搭在我肩上,一只爪儿轻轻抓扯我衣服。我搂着它头亲 热地连声问候,它甚是不耐。我轻轻打了它一嘴巴,“馋猫,猴急哪样?来了就是 客,肯定会招待你呀。”它喉咙忽然发出一声恶恶的咆哮,一口咬住我袖子往外就 拖,我使力打了它几巴掌也不松口。 “小弟,不对……不要打。”夏红云在旁惊疑不定,阻我住手后,不敢像我那 样摸跳跳,却和我一样傻二八几,她俯身温婉地看着跳跳,表情关切,就像看自己 心爱的恋人,目光还带了那么一点儿泪涟涟的样子。她说:“跳跳乖,有啥事告诉 我好吗?” 直觉跳跳有点儿反常,它从未来过我这里,难道是关伯伯出了啥事,或是生病 了?夏红云认可了我这直觉,说她入“关”时只见飞飞在守家,没见关伯伯的身影, 也没看见跳跳。关伯伯平时爱在山上安机关套野物,是不是清早去寻查跌倒了? 跳跳看来听得懂人话,放下我开步就走。我拔腿紧跟。夏红云犹疑了一瞬,也 跟来了。 冰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雪被村人踏实,蛇行似的街路变成了孩子们溜冰的 天然划道。小点儿的借助凳子在路上滑梭梭板,大点儿的不依赖任何道具,全凭脚 下功夫。大多数身轻如燕,滑姿优美,灵巧飘逸,犹如久经考验的冰场骁将。走到 代销店门口,迎面滑来酸枣儿,从她不那么流畅的姿势看,脚底功夫显然欠火候。 我顺口招呼她小心,话才出口,她便手舞足蹈跳了两下冰上芭蕾,和身倒地“吱溜” 滑出去丈把远,将缓缓徐行的小日本英主任绊倒在地。枣儿手一撑,蹲起,再一撑, 就那样蹲着滑出去了。英主任一撑再撑却没起得来。 与英主任同行的还有一个大姑娘一个小姑娘,大姑娘怀抱一摞宣传标语,我认 识,她叫汪萍,是向英主任和沈部长透露“温都老汉烟杆击飞机”的公社妇联主任。 小姑娘端着一盆浆糊,最多大我岁把,我不熟识,但我知道她叫方小红,长得娇小 玲珑非常可爱,穿着比高牡丹还时髦,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来龙爪插队练红心的。 据高牡丹透露,是白麻子亲自来电话让她爸把方小红留在公社协助汪萍搞计划生育 的。她二人还算眼疾手快,慌忙放下东西,在英主任连续不断推辞了二六一十二次 仍被热情好客的冰面挽留的时候,终于扶起了滚圆的英主任。英主任也没怒,立足 未稳就哈哈笑:“妈拉个疤子,要屙趁这两天快些屙哟,不然就要割卵子骟鸡巴, 缝屁股堵炮眼了……” 方小红似被英主任的脏话吓住了,倏地收手,英主任又踉跄跌倒,顺手逮住一 个垫背——汪萍。 气喘喘赶到关口,关伯伯好好地在屋里,正在磨一把长长的刺刀,梁上悬吊着 四只捕获来的山羊。见我身后跟着夏红云,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也不管我呼吸冒烟, 一如既往,叫我火速烧水。夏红云知道不受欢迎,要走,我在她耳边说,“肠子都 生锈了,不吃白不吃,走啥?”见她还犹豫,眯眯眼又说,“不要理睬那臭老头, 他最怕我,待会埋头吃就行了。”正得意洋洋,耳朵被关伯伯揪住了:“鬼丫头, 敢暗里骂伯伯!说,谁怕谁?” 其实不痛,我却洋装护痛尖叫,然后像马车夫那样高喊,“老八路杀人了,关 老革命杀人了……” 关伯伯陡然发怒,“瞎嚷嚷啥?” 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这巴掌虽然不重, 我却失声哭了,不相信父亲样慈祥,父亲样关爱我的关伯伯会打我。夏红云不好说 什么,拉住我手,“小弟,小弟,”喊了两声,也哽住了。我欷歔着说:“稀奇吃 这烂羊肉。我们走,再也不来了。” “你敢!要走出门坎一步,看我不敲断你双腿。”关伯伯说着,坐回原地继续 磨刺刀,嘴里叨叨不停,“还自称牛呢!你见天下哪头牛挨鞭子流泪的?赶快做事, 待会我把羊皮剥了,若水没烧好,饭没煮熟,真要挨两鞭子。” “挨就挨。”我破涕为笑,一撅嘴,“那你咋厚此薄彼?红云姐还不是担心你 有啥闪失才赶来的,为哪样……” 夏红云慌忙打断我,“小弟,可不能这样与关伯伯说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啊。” “谁叫你走?”关伯伯抬起头,“我牛儿说得对,不吃白不吃。我这臭老头子 最怕的就是她,她要打雷,我不敢不下雨。帮着做事吧,呆会我还有话对你说。” 说着,试了试刀锋,起身开始剥羊皮。 我向夏红云做了个胜利的鬼脸,赶紧舀水、淘米、择姜蒜辣椒,夏红云则赶快 抱柴烧火,火焰把她映得光彩照人,靓丽可餐。更动人的是她露出的表情,那表情 就像很久没吃过饱饭的乞儿梦中吃大米饭红烧肉;也像村里在灶旁吞咽着口水幸福 地望着母亲蒸红薯粑的孩子。假如我真是男孩子,才不管她长我多少岁,非要娶她 做老婆不可。 夏红云见我目光暧昧不怀好意,脸“唰”地红了,问关伯伯咋叫我丫头?我用 高牡丹的话“我本来就是丫头啊”回答她。 她追打我,说我越来越坏,跟姐姐说话也不正经。我说,咋不正经了?窈窕淑 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偷偷想她做媳妇而已,正常之极。她愣住了,好一会才忧 忧地说:“小弟,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我……我要大你五六岁……况且,我这一 生看来是跳不出……是没有好结果了……你就不同,年龄小,父母双全,前途可谓 ……只希望你今后记着龙爪还有我这样一个姐,我就欣慰了!” 我也愣住了。夏红云她爸死后,她妈改嫁到了一遥远的省份,从没与她联系过 ;她哥哥早在几年前一场激烈的“卫东”战斗中凋零,她事实上和我一样成了孤儿。 我不忍心她再误会下去。 “不,小弟,这不是真的,你说是骗我的好吗?” 夏红云听了顿时泪下,好像她可以承受自己失去父母的打击,却不能承受我是 孤儿的痛苦。我也被感染得眼眶儿发酸。 “我从不骗人,红云姐。” 夏红云一把将我搂住,“小弟,我可怜的小弟……那村里人为啥也不理你?要 不姐和你去找村长说说?” “我都和他吵几架了。” “你敢和村长吵架!?”夏红云像听闻县官顶撞皇帝,吃惊地望着我,“不怕 他逐你出去?” “他敢!关伯伯是我老爸呢。” 这句话使夏红云眼睛发出光,“真的?” “冒牌的。” 话才出口,耳朵又被关伯伯捏住了,“叽叽喳喳!想把伯伯冻僵?快舀盆热水 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夏红云响鼓不用重锤,已在锅里舀热水了。我准备端,她向 我眯眯眼,“你煮饭,我也去认爸。”过去就笑容满面卷起袖子前后忙碌,殷勤地 做着关伯伯下手,旁敲侧击投石问路懂而装不懂,一副天真活泼的乖巧样。我忙着 砍羊腿下锅,也没见她给关伯伯灌了哪一种迷魂汤,从关伯伯表情看,似乎还对胃 口。 饭后,关伯伯似是而非地对夏红云说,“现在的人名疆利锁,都在想如何一夜 升天……孙老三被抓了,最近就不要再跑了。不要为了几块钱丢了前程。”也不待 夏红云应,提刀将野羊肉和内脏分成了91份,说村里包括成功总共91户,今儿是年 三十,要我和夏红云赶紧挨家挨户送去,特别嘱咐,搭羊头的那四份分别送给村长 赵叔、鄢校长、黄叔和郭叔四家,送完后,还来做年夜饭陪他过年。而后望着村子 感叹着说了一句:“若世人的心都长在体外,村人何至于此!” 我浑浑然与年三十不期而遇竟陌生得不敢相认。过年可是母亲最没有杂念,梅 花在母亲脸上绽放的一天,也是我感到最幸福的一天,说的做的都是围绕年夜饭。 晚上,母亲会和我出去逛逛街,或去看一场电影。过了年我就盼着再过年,以期见 到母亲微笑的面庞。又过年了,我忘了,忧郁的母亲欢快的母亲我都再看不到了! 正是中午,天空混浊一片,“红色恐布”已经被寒风摧残得支离破碎,寒鸦无 “布”可恐,肆无忌惮在地里欢欣鼓舞。夏红云驮负百十来斤山羊肉埋头在想啥, 心事重重样。代销店没有香纸卖,我背得少一些,在想晚上怎么为母亲送钱的事, 也没说话。快到村口,从关爷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喜鹊喳喳,蓦然回首,只见一个 孤凄的身影木立在古榕树下,榕树上积雪大团大团往下落,迷蒙中,那身影转瞬成 了雪人。 我自然认识这甘愿被雪裹住的人是谁,他是花飞谢。天这么冷,他跑到那里愣 神干啥?真是乖僻得可以。 我们从入村开始送,心里暗自惴惴,声怕被拒之门外。想不到没有一家拒绝, 家家女主人没打招呼,没说谢,也没问打哪儿来的,只是热泪盈盈,接过放在冷灶 头上后,都倚在幽暗的门框上落着泪,目送我们进入第二家第三家。 我很想哭,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心存感激却不和我们说话。是什么原因导致她 们如此沉默如此戒备? 孩子们仍在路上燕儿般穿梭着滑雪。酸枣儿看来老练多了,相遇时还对我做了 个鬼脸。送到她家,赵叔和赵婶收下后也啥话没说。饭桌上有摞钱纸和大把香,我 贼似地拿了小匝钱纸藏进大衣。村长像长了后眼,说只偷纸没用,还得偷三炷香。 偷就偷,我又在他目光下“偷”了九支香。 出来敲开成功的门,屋里冷火清烟,气氛却罕见,坐了大堆年轻人。被村人昵 称为三龙儿或三条龙的三个小伙子水龙,天龙,飞龙也在场。成功在得知“温都老 汉”事件后,尽管宝书仍不离手,但神情有了些微变化,眼神不是那样黯然了,偶 尔还现出一丝见到晨曦初露时的那种光彩。他从我手里接过山羊肉时很是激动,激 动得颤抖,开天劈地说了声“谢谢。”声音嘶哑,不太连贯,好像语言功能有点儿 障碍。三条龙同时跳起来对那小块肉认真研究起来:“我知道这是啥肉,看来家家 有份。” “何以见得?” “不见这是牛肉?” “有理!如果是一头整牛是够咱村吃了。但不知是黄牛呢还是水牛?” “从肉质的细腻看应该是黄牛。” “非也!” “我还没说完。从血液的浓度看,基本可以确定是水牛。” “不对,不对,” “那难道是犀牛?” “大错特错。” “那是啥牛?” “没见肉上几股筋是拧起的?” “哦——知道了,看来是一头横牛儿。” 心里本来在讥笑三条龙张冠李戴错把公鸡当凤凰,及至听了这句方醒悟被他们 洗涮了。但他们表情认真,并未就此作罢,仍面对着那小块肉评头论足,一点儿看 不出是在针对我,若就此对他们上纲上线横加批剥,又恐他们反讥我入座对错号, 只得忍气吞声白了他们一眼了事。 最后只剩下朱三娘和郭叔两家,我和夏红云犹疑在那里。两家是对门对户,分 别站有汪萍和方小红,半指仙沈部长和日本鬼子英主任。汪萍莺声燕语地正在向朱 三娘解读政策,要他男人初三到公社卫生所做啥结扎手术。朱三娘跳起了她独创的 舞蹈,屁股拍得乒乒乓乓的代替爆竹除旧岁,日妈倒娘臭骂,骂着骂着就好像懵了, “耶”一声,忽然发问:“汪主任,结扎,结扎是啥意思啊?” “刚才不讲了,”汪萍说,“就是计划生育。” “那你计划没有?” “三娘,你咋这……这样……” 汪萍在我眼里很有个性,仿佛天生就是一块做官的料。她个子高挑,脸庞轮角 分明,性格不拘言笑,气质赛过电影上的女法官。想不到面对朱三娘这突兀一问也 会赧颜羞色露出姑娘本质。朱三娘反倒温和了,不再追问她,转问方小红:“闺女, 你生了几个娃儿?计划了吗?” 方小红面庞腾地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埋下了头。但她眼神似乎没有脸上 的那种状态。我恍惚觉得她那双眼睛在哪儿见过,使劲儿想了想也没想出结果。 “三娘,”汪萍恢复了常态,也不怒,那声喊就像在叫自己的娘。她耐心地对 朱三娘说这是政策,抵触不得,否则会被惩处坐班房云云。朱三娘好像被吓住了, 低声嚷嚷:“坐班房!那你咋不说清楚呀?要说清楚了,我听就是嘛。” “那你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啥呀,结扎是扎哪儿我就没搞懂嘛。”朱三娘忸忸怩怩,再现了以前在 代销店要我买罐头给她时的小姑娘神态。汪萍不禁莞尔,略一犹豫,说:“三娘, 我也不是太了解,听说,就是将……将什么输精管扎起来,那……那个时就不会怀 孕。” “哪个呀?”朱三娘更是忸怩,就像小女孩听大人摆《一千零一夜》问的“后 来呐?” “三娘!”汪萍终于忍不住了,显出了法官似的气魄,“你,你咋蛮缠呢?这 是政策,初三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的!” 犹如绵羊变猛虎,朱三娘又开始拍屁股,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说什么还是姑娘 呢,就知道啥精啥卵,还知道那个,肯定与人那个过了。既然汪主任说了不扎也得 扎,她朱三娘听,咋不听呢,只要汪主任说话算话和方小红先结扎做出榜样,她朱 三娘绝无二话可说,叫男的自己拿刀将卵蛋割了就是,恰好过年没肉,就炒来当盘 荤菜。最后散文结尾一样,点睛之笔是活学活用了高牡丹骂她的那句不分阶级敌我, 不分民族成份,也不分国界,但我说不出口的精粹。 那边沈部长和英主任也似怕了朱三娘,油瓶子倒了也没说过来扶一扶,任其火 势燎原,却在苦口婆心地对郭叔放歌阳春白雪。好像沈部长调子高了些不尽如人意, 英主任向沈部长摆摆手,自行独奏。他一脸笑容,胡子在他唇上鼻子下像只展翅的 老鸹。他奏得非常动听,夸奖郭叔是村里惟一的硬棒棒的贫雇农,革命事业心非常 重,分钱不要国家的就毅然担起了公社完小名誉校长和校革委主任的重担,这说明 郭校长郭主任当家做了主人,觉悟比天高,阶级立场坚定,毫无疑问会发扬主人翁 精神,坚定执行党交给的计划生育试点任务,协助政府做好村民工作,并带头去结 扎。墙内枝头上一只饥寒交困的鸟儿听了,仿佛也焕发了精神,“叽叽”的扇动起 了翅膀。 郭叔神情如故,沮丧地蹲在门前,身上换了上面才发给公社的唯一一件救济棉 袄,手拢在袖子里,头耷拉着,一副老牛听曲样。沈部长问他听到没有?他眨了眨 混浊、无神的眼睛,缓缓地把一张青黄不接的脸庞搁进了臂弯。沈部长面色一沉, 伸出缺少半个指头的那只手想提他站起来,第一次没提动,第二次加了力还是没扯 动,顿时青筋凸现,嚷嚷,“老子宣布,再不吭声就免去你职务,救济棉衣明年也 不用想……”同时使出全力猛提。岂料,郭叔在那刹那倏地站起来了,地面油光水 滑,提空的沈部长栽得就惨了,揉搓着后脑勺半天没翻过身。 见沈部长步了自己后尘,英主任幸灾乐祸,窃笑不已,不慌不忙,一步便伸手 可扶,他悠哉哉迈了四步,还说了句调皮话,“乖,摔了肯长。”沈部长甩掉他手, 要去扭打又蹲在那儿一脸诧异、茫然的郭叔。英主任这时伸手快极,一把抓住他, 回首望着又已蹲下的郭叔:“郭主任,叫我咋说你呢,你把沈部长弄了个人仰马翻, 也不说扶一扶……不要怨领导嘛,去年公社党委送你去县里进毛主席著作学习班, 就是准备培养你重新加入组织,回来任村支书,可你是咋学的……啥?你说啥?” 郭叔嘴巴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再蠕动了一下,终于咕嘟出一句:“就 ……就是被他‘著作’了,还……还要学!” 一股气浪冲口而出,像气球爆了,“噗哧”一声喷出满天唾沫,有的还成了漂 亮的五色泡。英主任比脚下的路还滑溜,略一莞尔,假装茫然地看着我:“关雪, 郭主任说啥,你笑成这样?” 我还没决定是否“赏”他一句,沈部长突然一个箭步飞过来,一把扭住我身边 的夏红云,啥也不说就掏绳子捆绑。 “爸,爸…… ” 夏红云也不挣扎,只是一味地哭,连声喊她死去的爸。我愣了俄顷,就是那俄 顷,郭叔倏地跃起,一把将夏红云扯到他身后,像一座山丘威然地屹立在沈部长面 前,紧接着是第二座山丘黄叔;须臾,没出来瞅热闹听笑话的妇女,男人,纷纷拥 出家门汇集成了横垣东西的卧龙山,无语地与沈部长,英主任,汪萍等对峙。 “老黄,你……你们吃他爸的亏还没吃够?”沈部长底气看来不太足,退了两 步,又退了两步。 方小红似不晓得沈部长为啥要抓夏红云,睁大一双眼睛恐惧地望着上司汪萍; 汪萍似也不知晓沈部长为啥要横生枝节,调头不解地看着也算是她领导的英主任; 英主任可能也不了解内情,责问似地瞪着沈部长。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一个 瞪一个,最后全聚在沈部长身上。沈部长回头就走,嚷嚷:“他妈的我晓得个卵, 县公安局来电话勒令我抓她,说他们初二来押人……狗日些又不说个子丑寅卯……” 夏红云搂着郭叔和黄叔又哇地大哭起来,黄叔和郭叔扳开她手,没有任何安慰 的动作和语言就进屋了。刹那,街面上又只见滑雪的孩子。 夜幕垂下来了。 年夜饭吃了。 村子布满疲倦,静谧得要命。 没有爆竹声响,没有孩童嬉戏,没有狗吠。黑暗铺天盖地无边无际,没有星星 没有月亮,只有凄厉的寒风发出的呜呜声,仿佛风才是这天地夹缝中被挤出的惟一 有着生命的精灵,在众生受到摧残下依旧保持着自己独到的个性。 我知道了沈部长为啥要抓夏红云。 父亲死后,夏红云没了任何经济来源,公社发的5 元钱购买了粮食就只剩一块 多钱,油盐都不够。女孩儿家总不能像男人那样“捉襟见肘”,灵机一动,便利用 我给她的十元钱去黄阳车站堵截卖生漆籽的人,然后倒手转卖给孙老三赚点儿差价。 孙老三信誓旦旦的对她说,有货尽管给他,他是一个讲江湖道义愿为朋友两肋插刀 的人,出了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个人顶,决不牵连她。然后诡秘地对她说,不要看 他现在一副穷酸,他父辈以上可是黄阳府第一大富,可惜他父亲闹革命,当了八路 军团长时光荣牺牲了云云。 可孙老三被逮住后竟像一条恶狗,反咬一口说夏红云是主谋,黄阳公安局随即 扑龙爪抓捕夏红云,但刚踏进关口就被关伯伯一通臭骂给挡回去了。关伯伯让跳跳 去喊我,一是要我来和他过年,二也是想让我把这事转告夏红云。关伯伯原以为, 黄阳公安局在未查清事实真相之前是不会通知卧龙公安局的,因为他已告知来人, 孙老三本人在解放前曾任国民党黄阳保安团中队长,是一个真正的祸国殃民的历史 反革命分子,解放后被判重刑,才释放不到两年。他父亲人称孙括皮,不是八路军 团长而是日伪保安团长。这种人的话岂能相信?料不到事态发展如此迅急,分析说, 县公安局的人明天可能就会到。 炭,是水青冈炭,火力猛,经熬,时而“嚓嚓嚓”飞出星星点点火星儿。楼上 门关了,窗半开着,坐在火箱里的我感到发热,大衣脱了还想脱绒衣。夏红云却是 觳觫不已,望着炭火不知道眨眼睛,泪水涌在眼眶边被火烘干、蒸发、逼回,熏得 双眼红肿得恍若挂在枝头的一对石榴。很少抽烟的关伯伯在“叭叭”地抽烟,看来 问题很是棘手。 我将自己在“战斗”中总结出来的两条宝贵经验献出来给关伯伯和夏红云参考。 一是若来抓的只有一人两人,我就和夏红云拿刀一对一与之硬拼,二是若人多拼不 赢,我就断后掩护夏红云跑。想不到,这堪与毛泽东同志“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 走” 的十字方针媲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经验之谈竟被关伯伯嗤之以鼻,说是 儿戏。我便再不敢贸然献计献策,眼巴巴地看着关伯伯。 关伯伯那袋烟终于吸完了,磕了两下烟斗,把灯罩取下来拨长灯芯又罩上去, 小楼顿时犹如日出。然后他捧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呵呵”地笑了。他说:“垂 头丧气干啥,把头给我抬起来。你以为把眼睛弄瞎了,眼不见,世界就净了?剥瓜 子吃,天还塌不下来,塌下来了也有我老头子顶着,怕啥?” 夏红云泪水顿时倾泻而出,“爸——”一头扑到关伯伯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不哭了闺女。”关伯伯说,“你应该知道我和你爸本就是老战友,我们是同 一天加入革命队伍……不知道?唉,老夏啊!不扯远了。既然他生前将你送到这里 来,照看你也自然是我的责任……过年高兴些啊,和牛儿唱两首歌给我听听。” 我正苦于无法掺嘴而感到些许寂寞,张嘴便唱: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主席 头可断来血可流 …… 我手舞足蹈,拿腔拿调,唱得只有那样动情了。唱毕,还抬手揩了揩有点儿湿 润的眼睛,然后踌躇满志地望着关伯伯,等待他老人家喝彩。不料,等来的是当头 棒喝,关伯伯说我是瞎嚷嚷,就像横牛犟脾气发着时的嚎叫,亵渎了音乐。我又泄 气了,搞不清楚今天说的唱的咋都不合他老人家胃口? 夏红云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浅浅的笑,走出火箱,清了清有点儿撕涩的嗓子,扬 起头闭住了眼睛: 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 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 抗日打老蒋 我们被追杀去那里躲藏 我们挂彩了去那里疗伤 那里啊 鸟歌唱花喷香美丽富饶 是我们坚实牢靠的大后方 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 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 少年刘关张 端水倒尿视俺如兄长 村民待咱胜过亲爹娘 那里啊 还有三个医生护士一肩挑的小姑娘 天真烂漫为我们弹琴跳舞歌唱 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 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 我们把她遗弃了 没炮火的天堂成了炼狱 无硝烟的桃源唯闻狼嗥 为啥啊 功成后我们把她归类于另册 结在俺心中咋也解不了 夏红云的声音湿淋淋的,与歌曲一样几分苍凉,几分忧伤,夹着一种美妙而酸 楚的情感,凄婉动人。夜,寂静无声,稳藏在黑夜的万物仿佛得到这情感的滋润和 引领,也在屏息倾听。惟有风儿是声声叹息。这歌声仿佛来源于一条遥远而宽广的 冰河,重重地撞击着人的灵魂。我恍惚被一个个凝固而又是活体的波澜攘除推向一 个开阔而又很狭窄的时空里,说不出的伤感,好想大哭。 关伯伯听前两部份时还有节奏地拍着大腿打拍子,跟着韵律哼,神情就像小伙 子,已经身临那个天堂那个桃源,看到了那三个少年和三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 是夏红云唱第三段时,他的表情便一下子判若两人,恍若转瞬间被冰凌冻住了的一 棵落叶松,久久默然。 “爸,是我没唱好惹您不高兴吗?”夏红云泪光盈盈,偎进关伯伯怀里。 “哪里,”关伯伯说,“你唱得很好。跟谁学的?” “我爸在病重时唱给我听的。” “他没对你说那地方是哪里?” “没有。” “唔……他终于是悟了!”关伯伯又卷了支旱烟抽起来,若有所思地说,“这 首歌叫《心中的天堂》,前两段在战火中唱了十多年,从红军唱到八路军,从八路 军唱到新四军,从新四军唱到解放军。后面这段应该……应该是你爸填写的……这 个……这个老教条啊!” 夏红云欲说啥,张张嘴又合拢了,还向我使了不要说话的眼色。我想她心中疑 问肯定比我还多,只是她比较懂事,见关伯伯心情忽然不是那么好,就忍住了。比 如歌中那如世外桃源的地方是哪里?比如关伯伯说与他爸是同天同时候加入的革命, 为啥他爸是红军,而关伯伯却是八路…… 其实,夏红云不使眼色,我也不会问。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宛如一把捅心的尖 刀。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硬要提起或要别人打开有意尘封的记忆,无异押解别人 扑刑场。我不成熟,从小嘴不饶人手也不饶人,即使不敌,被人追得落荒而逃也从 不揭别人家的隐私和疮疤,更不去探听。街邻的目光因此而带了点儿褒奖,说我横 而不苗。这不是说我天生晓得尊重别人,而是母亲给我的切身感悟。否则,我不会 不知道父亲姓氏姐姐名谁和生命的摇篮。 蓦地,漆黑、阒寂的夜飘来小虎他姐那如清流潺湲的琴声,随着琴声村里弹出 一团活的火光,接着闪出第二团第三团……上百团,恍若一条火龙从村里鱼贯而出, 缓缓地向关口蠕动,眼看飘浮到了桥头,却倏地晃悠悠上了土山包。团团火光下隐 约可见一个或几个默然无声的人影,到了关爷林前亦未发出任何声息,秩序井然, 静静地鞠躬,燃香焚纸。转瞬间,关爷林香烟缭绕钱纸灰飞,火龙又返回村里,村 子再度陷入黑暗。唯有小虎他姐的琴声没止,仍在如泣如诉。关伯伯沉默了许久, 说那是村民来给关二爷拜年送钱。年年岁岁今朝都如此。我想那长眠在山包的关二 爷可能是村中上几代一位德高望重的族长,不然村民们不会对他顶礼膜拜。关伯伯 对我的揣测似满又似不满,说村里同姓不会超过三家,哪来族长?按我学问已经是 秀才了,应该知道关二爷在历史上指的是谁。 “真是关羽?可……” “可是啥?”关伯伯说,“那就是关二爷。关二爷一生一忠二勇三仁义,被天 下人敬为神,四海之内皆有其陵其殿,其神像塑身和庙宇更是遍布天涯海角山陬溪 畔。《天山客话》中咋说?”塞外虽二三家,必有关帝庙。“咱村没建庙是因为关 二爷金身在此……” 说着,饮了口酒,情绪有些愤懑,说刘备张飞二人和关羽是喝了血酒的拜把子 兄弟,为啥人们不是那么敬重?是因为刘备张飞都做了对不起关羽的事。什么桃园 三结义的美名有名无实,不过是罗贯中笔下添的花絮。但人们有心有眼睛,是非忠 奸经纬分明…… 历史是靠活着的人说书的。刘备之败,皆因不听诸葛孔明之劝坚要为二弟关羽 报仇之故,其身亡也是哀痛成疾。张飞之横祸更是惊闻二哥关羽魂飞脾气突然乖戾 所至。怎么说,刘备和张飞都完全做到了对友情的矢志不渝至死靡他,基本践了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约。可以说为纷纷尘世谱写了 一曲千古绝唱。我不知道书上说的真一点呢还是饱经沧桑的关伯伯讲的更靠近一点 历史的真实?倒是听说湖北当阳城郊的关羽陵墓只有关羽无首的身体,也许这个关 爷林葬的就是关羽的头?但也不对,传说中关羽头枕洛阳身在当阳又如何解呢? 无论史实如何,我很想结交两个像刘关张那样肝胆相照的朋友。夏红云可能就 是这样的朋友。既然心里认为是,就得道义相砥,过失相规;缓急供驱使,生死可 互托。我对关伯伯说,沈部长有可能拿着尚方宝剑卷土重来去学校抓夏红云,提议 晚上夏红云就住在关口。关伯伯想也没想就应允了,说这是我今天说的第一句还像 话的话。递给我一支电筒,要我独自回去,以免别人起疑。望着犹如地狱一般的夜, 我禁不住心虚胆寒,说还是留下来陪他老人家守岁,天亮就走。关伯伯点点我前额 :“还侠肝义胆,我看是鼠胆兔儿肝吧。” “你不怕我被鬼拖去,也不怕狼把我吃了?” “你不是自称横牛儿?”关伯伯哈哈一笑,“横牛猛虎不畏,岂有怕狼之理?” 夏红云也担心我出事,想送我进村再返回来。关伯伯问她独自回来就不怕狼吗? 她凄然一笑,说这样活着情愿被狼吃了。 关伯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欲让跳跳肩负护送我的重任。看来留下是点门儿 都没了,我哼了声“如狼把我牛儿撕来吃了,看谁为你煮饭炒菜!”连电筒都没拿 就扑进了地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