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歌 一路睁眼瞎似地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害怕的神经根本没起作用。狼看来也还是 惧怕蛮横的牛。 早上仓促而走没带门,寝室里,竟点了三盏马灯,比白昼还亮堂。汤灿,盛凡, 高牡丹和方小红正在桌上玩“单打独斗,” 谈笑风声,激战正酣,我进去谁也没发觉。摔了数不清的跟斗,全身又痛又乏, 便靠在墙上喘息观战。 “单打独斗”是汤灿无聊出的发明,双打一,三炸二,四轰三,简单易学,意 在于赌,人多人少都可以玩。我们以前是一分钱一个小回合,一天下来,点子最背 的我也不过输一两角钱。据说他们在没钱买牌的时期玩的是汤灿另一创造,号称 “一视同仁。”玩法更简单,木墩墩的坐着,两分钟内苍蝇飞到谁头上多谁就赢。 苍蝇自然分不清阶级,飞到谁头上全凭它喜欢。现在苍蝇休假去了,就只能玩单打 独斗。场上四人表情各异,盛凡还是往常那样神情肃穆一丝不苟,汤灿是一副踌躇 满志胜券在握,高牡丹胸有成竹而又一惊一叱,方小红情绪低落无精打采仿佛输得 兜尽囊空。 高牡丹和方小红从没来过我寝室,也从未见她们来过学校,不知是哪股风把她 们吹来了,而且是吹到我的窝里。我不做声,是我的屋,不能说我在偷听。汤灿正 在对方小红讴歌龙爪风景:“龙爪头上有奇峰,隐匿卧龙项背中,寻常窥斑不见豹, 雨隙飞扑露峥嵘。唉,可惜今年刚下了两天毛毛雨就冻住了,峥嵘未现,否则咱们 现在就是在云端上天宫中。啧啧,那景观你方小红要见了,怕不以为自己成仙了呢。” 方小红温静地笑了笑,无语。高牡丹咯儿一笑:“什么峥嵘啊,那叫雾瀑。你 们还没看见过血瀑呢,那才叫美叫壮观,我爸说龙爪的血瀑是天下奇绝,既美丽又 悲壮,就像天流血天喷血……” 血瀑?天喷血?我一时惊愣,想起了那梦,也想起了母亲听我说老天爷流血后, 惊恐地也说过血瀑,那是啥东西?就那样可怕?沉静的盛凡忘了出牌,和我一样睁 大眼睛:“什么血瀑!?你的意思是你也没见过?” “我可不想见那东西。我爸说,血瀑虽然很美很壮观,但是不详之兆,每当它 出现,村里就会大难临头遭血光之灾。” “为……为啥?” “我晓得啊!” 高牡丹翻了盛凡一个白眼。盛凡立马哑口。接下来你一言我 一语开始议论我。汤灿说:“在知青办看到他那刻,我就知道他大有来头了,一身 军用装备,夏红云她爸在世时也没那样威风过。” 高牡丹神情很不屑,“她能和人家关雪比?你不见她爸在世时张书记也没理睬 过她?” “趋炎附势之辈!” “盛凡,你少阴阳怪气。张伯伯要是你说的那种人,就不会放下书记县长不做 而来龙爪当小书记。” “这是个不解之谜。你晓不晓得是因为啥?” “啥你个头!那时我才几岁?” “你爸是他文书,不了解?” “我爸知道咋会对我说?况且我又没问。” “那梅关雪的身份是你问的?” “是,咋样?” “没搞错?” 高牡丹一阵嬉笑,“你盛凡不会和周国正一样是上面派来的鬼吧?我爸去县里 领工资,门专员恰好来县里检查工作,问了姓名身高长相后亲口对我爸说的会错? 本来想和我爸一道来看望关雪的,不知怎么听说关伯伯还在把守关口,忽然就不来 了。只叫我爸为他带了300 块钱和两百斤粮票来。” “其它都好解释。”盛凡说,“夏红云一回来,我们就知道他叫梅关雪,你爸 为啥要替他改名关雪,把梅这姓去掉?盛凡我不糊涂也得糊涂了。” “我爸哪儿敢啊,是张书记吩咐这样填的,说是关老收了他做干儿子。” “这又是啥意……” “你老兄就是一时聪明一时糊涂。”汤灿插话说,“意思是保密啊。不想想, 村里全是地主,要知道梅兄弟是省委书记的公子,暗里将他害了,他张书记资格再 老不过是个小公社书记,负得起那个责?” 盛凡喃喃,“全是地主,那被剥削的人们哪去了?唉,还是糊涂好……”忽然 大嚷,“汤滑头!你真以为老盛我昏懵了?拿张3 压老子2.” 汤灿耸肩一笑,话题转到了夏红云身上,同情了几句后说,“梅关雪和夏红云 姐弟相称,半指仙听了牡丹花儿她爸的告诫没敢再来抓夏红云,你们估计公安局会 不会来抓?若来抓,梅关雪会不会公开他老子的身份力保夏红云?” 盛凡冷冷地哼了声,“墙倒众人推!夏红云她老爸若没死,她要谁保?谁又敢 来抓她?卖了几颗生漆籽也是十恶不赦的罪,真不想让人活了。” 一句牡丹花儿高牡丹很受听,羞赧地送了一个秋波给汤灿,说:“这我可说不 准。” “方小红,你呢?” 方小红隽秀疏朗、温润而腼腆,一直默然地打牌。汤灿问到家了,不得不开启 她那水涟涟的樱桃小口:“说哪样呀,我又不了解梅关雪。只是听沈部长说公安局 指示,夏红云是跨省倒买倒卖的投机倒把犯,属于重……” 方小红看见我了,见我馋猫闻到鱼腥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慌忙住口,同 时把头也藏起来。 如果能保住红云姐,装一回公子哥儿何伤大雅?我风度翩翩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彬彬有礼地说着“欢迎,欢迎,”双手分别搭在高牡丹和方小红的肩头嘘寒问暖, 说早想请她俩来玩,又怕两朵花儿不给面子。今晚既然来了,不玩到天明可不能走。 本人呆会请客。 方小红像猫儿爪下的耗子簌簌发抖,几次想摆脱我五指,又似畏惧被猫儿吃了 不太敢使力。高牡丹却顿时受宠若惊,向我媚然一笑,起身像贤妻一样温婉,“现 在才来,把人家都担心死了耶。”双手不停地为我拂拭雪水,尘泥。毕了,将一意 孤行认定我是梅公子的门专员送的钱粮递给了我,馋馋地说:“请吃啥呢关雪?这 么多钱当我两年的工资耶。” 我干脆、洒脱地一挥手,你代销店有啥好吃的尽管拿来,多拿点儿方妹妹想吃 的。 高牡丹一下泄气了。冰雪冻住龙爪后她就没去调过货,店里不说鱼、肉罐头之 类令人垂涎三尺的东西没有,水果糖也是寥若星辰屈指可数。盛凡和方小红表情也 很失望。汤灿向我诡谲地睒了睒眼,说,“大家别沮丧,梅兄弟早在几天前就到黄 阳准备好了,汤某这就去弄来。牡丹花儿,你和方小红就准备架锅烹饪吧。”说罢, 旋风而去。不大一会功夫,提着两个僵硬而又是血淋淋的东西回转了。左手拈的显 然是只退了毛的大公鸡,右手提的去了皮不大好辨认,似猫似猬,似獾狗儿又似小 水獭。高牡丹兴冲冲去迎接,左看右看,凝云渐起,咕咕嘟嘟几句什么,忽然惊叫 :“这鸡是我家大黄!” 汤灿嬉笑,“看清楚点儿牡丹花,黑毛猪儿家家有。这可是梅兄弟在黄阳转了 三圈花了三块钱买的货。” “那这鸡冠咋也像我家大黄一样缺了半页呢?” “噢!不足为怪嘛,雄鸡天生好斗,冠子短斤少两就像战场上缺胳膊短腿是经 常发生的事。” 高牡丹想了想,似乎觉得也对,不再犹疑,将鸡交给方小红清洗,自己提起另 一只怪物,走了两步,又生疑窦,停在那儿翻来复去看。汤灿说,“该不会又怀疑 它是你爸养的兔子吧?再磨蹭,天都亮了,吃个屁呀。”高牡丹哼了一声“难说,” 乒乒乓乓干起来。 汤灿一脸奸笑,凑到我耳边,“梅兄弟,咱够哥们吧?”我赏识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又说,“知不知道?那就是高牡丹家的大黄和高文书养的兔子。”我骇得就 失去了尊容。他一边要我别怕,说待会给高牡丹几块钱就得了,一边卖乖施压,说 是担心我年三十吃不到肉,才趁天黑去偷来的,可都是为了我哩。我心里气得想开 杀戒,表面却和颜悦色彰扬他大大的忠诚,丢给他五块钱,差他协助和摆平高牡丹 去了。 盛凡的山水画自称还过得去,说他过寝室“写”幅画赠我,顺便把花飞谢叫来, 但一会就呵着手过来了,不知是受冻不住,还是对高牡丹方小红在灶上忙活的东西 牵肠挂肚。我问他咋没把花飞谢喊来,他说叫了但没人应。我又问他画就是画,咋 是写画呢?他故弄玄虚说是天机,但可向我稍作泄露,画乃是写,写实则就是画, 写画乃是画意的最高境界,一般达不到。他要写给我的这幅画堪称绝境,不过他现 在还没完全破译某一枝节,所以还不敢妄自作墨。我很烦他这种神经兮兮空洞无物 而又令我摸不着北的说词,准备亲自去喊花飞谢,他忽然审视地看着我,说小虎黄 昏时来找过我。见我冷然,忽又问我知不知道高牡丹说周国正是探子是啥意思? 提起周国正,我就仿佛看见了那张脓疮遍布阴霾森寒的面孔,不自禁地打颤, 恶心欲吐。周国正在公社干部和村民眼里都是臭名昭著。公社和村民为何对周国正 的看法保持高度默契同仇敌忾,具体原因不详。据说周国正之所以被公安局招募, 就是因了那不得外人所知的原因。所以,周国正走后,村里拒绝接受插队落户青年, 公社也无人置啄。盛凡汤灿夏红云花飞谢门口在我没来前基本上“金山”不断,时 而轮流布施,时而广泽。我来后,他们门口亦是偶露峥嵘。几人因此也怀疑是村民 对周国正怨恨的转嫁。 见我不言,盛凡望向窗外,窗外像魔鬼的脸孔,他对着那脸孔翕动了嘴唇: “我万能的主啊,妖魔借口彩霞飞舞搅扰视线将再次降临无辜的桃源,实欲吞噬桃 源未来之星三龙儿。桃源不再,众生即是桃源。您忠实的信徒阿凡无力阻拦,也无 法取信于众生,求主垂怜,驱走恶魔。救人如救火,救三龙儿就是救桃源免再遭生 灵涂炭。今晚使法吧我的主!天明就晚了。阿门!” 汤灿过来戏谑他念啥经?他正色说是《天主经》,切莫亵渎!说着,又念起来 :“我的天父,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 恕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但救我们免子凶恶。亚孟!” 我骤然打了一哆嗦。盛凡平时说话做事在他人看来是有些怪异,在我眼里虽然 也觉得有点儿神经质,但也感到有点儿意蕴。觉得他性格有的地方与我乃一丘之貉, 比如说话带刺。只是他刺得比我高明,使人强行咽下而无法生气。而且只有在与汤 灿说话时才露锋芒或莫名其妙,并不像我那样不含意蕴的四面树敌。那么他突然提 周国正,又生怕别人听到似地违反常规对我大念经文就不会是岂有此理了,而是拿 不准我的一种策略。暗示啥?横牛可不是笨牛。 霎时无了食欲和玩兴,谎称有点儿头痛,躺下了。 一干人面对佳肴失去了温柔,吃在嘴里看在锅里,转瞬除了几小根嚼不碎的骨 头汤也没剩,汤灿还嚷嚷该煮几碗大米饭吃,反正梅兄弟有的是钱粮。盛凡念了句 经文,“主教我们多给予,不求索取。”汤灿似终于逮住了他话柄,以其人之道还 治其人之身,冷哼了一句“叶公好龙!”睡觉去了。 高牡丹到我床前依依惜别,说明天会在黄贻娟那里买两包头痛粉为我带来。我 闭着眼睛装出头痛欲裂的样子,想使她快点走,她却将我头抱住发出了令人失魂的 颤音。我偷眼相觑,这一觑,蓦然涌出绝非雌雌相拥能激发出的那种微妙情绪—— 她皮肤细腻光润,睫毛美得无可挑剔,泪眼迷蒙,满面忧伤,含情脉脉,凄美动人, 就像神话传说中的农家少女忧心忡忡地搂着病危中的王子。我不由自主地坐起来, 忧郁而恍惚地望着她,口不择言,嗓音还略带了点儿颤抖:“亲爱的……” 我倏地顿住,因为高牡丹忸怩使我清醒了。顿了顿,管啥呢,游戏到底吧。我 又说:“是不是想和我同床共枕?” 说罢,我一头仰在床上哈哈大笑,笑得十分荒唐,十分笨拙,连我自己也不知 道未成年的我为何如此放浪形骸,而且还弄不清自己倒底在笑哪样。刚欲止,惊疑 的高牡丹倏地弹到门边,慕然回首,赴死似的狠狠点了点头,说了句仿古谜语, “月儿西斜门半掩,风雨无碍佳人行。”咯儿一笑,跑了。我顿时目瞪口呆,而且 毛骨悚然。觉得玩笑可能开大了点儿。如果半夜她真的来敲门可就麻烦了。 我跟着溜出门,摸到水龙家抬手正欲敲,从朱三娘家墙头突然“扑”地掉下一 团东西,一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竖。那团东西还是个像长了夜眼的活物,一沾地就 跳到路上,眨眼间无踪无影。感觉像猪又像人。我担心有人在附近设伏,也怕被人 跟踪,便机智地东绕西绕,绕去了村长家。村长家大门缝闪出一线灯光,黑暗中非 常夺目。原以为村长肯定已在梦乡赶场,是准备施展飞车窃煤功夫翻墙而入的,这 下用不着冒险了。讵知,乐极生悲,上最后一级台阶马失前蹄,没顺梯滚,一团落 到人来高的阶下。好在地上雪厚,也没人看见,无伤大雅,拍拍屁股重上台阶,那 线灯光却倏地没了。不敢叩门,腾地攀上墙,一跳入院,可脚还没踩踏实,就被人 擒拿,眼睛被蒙住了,嘴巴被捂住了,我拼命挣扎也动不了分毫。捂我嘴巴的是一 只有力的手,发出一缕浓郁的烟草味,汗香味,还有一丝儿野羊肉的膻味——这是 本村村民无疑。我不再徒劳,任由这人拈鸡娃似的拈进屋。 “吱——呀——”关屋门的声音。 “哧——”擦火柴的声音。 呼吸声此起彼伏,有急促的有屏息后长喘的,还有叹息。我感觉满屋是人,并 且人人气氛紧张,看我的眼神肯定充满敌意,只是拿不出如何处置我的主意。 静,静得吓人,静得令我满腹疑窦:难道不是村民,而是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 赵叔一家已遇害了?可关口一天来并无外人进出,我离开前关伯伯就已经栓死入关 大门,劫匪是从天上掉下的不成? 看不让看,说不让说,动不让动……哼,想以静制动给我下马威?就是一刀宰 了我,我横牛儿也不会眨眼睛!不就是死吗?我妈死了,我爸死了,我可怜的姐姐 也死了,我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杀了我正好去陪他们。我尽量昂首挺胸——头可 断,血可流,一盏不肯省油的灯的气节可不能丢。 蒙眼睛的布粗糙,勒得眼眶像无数跳蚤在叮,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豆豉味, 我估计是谁临时抱佛脚解下的裹脚布。我一边努力拒绝着这味儿强制性的诱惑,一 边又极富童话色彩地安排和设想最后结局:面对梅关雪大气凛然的雌威,歹徒吓得 没敢吭一声,肝胆俱裂悉数报销。消息传至中央,无不震惊,文革一主要领导也是 女性,欣然之下不及斟酌用词,仿毛主席语录:“不须放屁”的格调,信笔一挥为 我题了十个大字:奇女横牛在,须眉算个屌。村民因此受到嘉奖,拨来了吃不完的 粮米。 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不自禁地乐了,“嘻嘻嘻嘻嘻……” 竟听到了自己发出的笑声,这才发觉捂在嘴上的那只大手不知去向,双手也能 活动了。我立即噤声,要不说话,大家不说话,耗到天亮谁怕谁? 屋里呼吸声变得匀称,我感觉那曾似窒息的空气活过来了,但仍是静,静得谁 在蹭痒痒也清晰可闻。 突然,枪声响了,不是太清脆,但很响亮,“砰——”一声,像是发谢散弹的 火药枪。 我想完了,这么近的距离,肯定命中胸膛。正在我愣神间,屋里发出了山崩地 裂般的轰然大笑,一人终于开口:“嘻嘻,郭叔,你忍一下不行啊。” 是水龙的声音。我差点儿没跌倒,捂着肚子笑得死去活来。伸手欲扯下使我失 去光明的东西,又被人扭住了:“不要乱动,不然就把你捆起来。” 这人的声音显然经过鼻腔伪装,使我听起来既陌生,又起鸡皮疙瘩。他说了这 句,似觉得我还老实,略一沉吟,放开我的手继续说:“我们是县公安局的。请你 讲清楚,你到底是谁,哪里人,为啥深更半夜诡诡祟祟翻越老百姓房屋?” 村里男人我都熟,除了村长虽然谁都没和我说过话,但不等于他们相互间不聊 侃,声音我还是分辨得出。我默思了半晌,没猜出这人是谁。便也嘎着嗓子说: “鬼的公安局,骗人!赵叔呢?我要找赵叔。” “赵村长走亲戚去了,没回来。我们也在等他。” “那郭叔呢?郭叔,你不能光放屁啊。” 一阵轰笑后这人又铁钳一样捏住我双手,加重了语气:“什么郭叔?没在这里。 快说,你叫啥名字?偷偷摸摸来这里干啥?不说就关你班房。” 我痛得泪花花在眼里转,拿不准这人是村里人还是外乡人,抑或真是县公安局 的人,尽管心里晓得屋里除了有郭叔和水龙外,村长一家肯定也在,但还是不敢贸 然说出目的。我把气撒在水龙身上:“水龙,你让郭叔的屁震瞎了震聋了震哑了? 快告诉他,我是村里人,绰号横牛儿。也快告诉我凶我这家伙是哪个溜子的,要他 放明白点,我横牛儿可不好惹!” “嘻——”一人笑了,笑了半声便戛然而止。是天龙,笑出声的同时好像挨了 谁一巴掌。 “当你悟到是悲剧时,幕布已经无可挽回地落下了。” 这是我母亲的叹词。难道我来迟了?水龙天龙飞龙三人和赵叔郭叔都已经被抓 起来了?顿时骑士精神占据大脑,高喊,“三条龙,快跑!”同时猛一拧身挣脱双 臂,倏地从怀里取出菜刀,可还没等我横劈出去,双手再次被扭住,刀被夺下,双 臂“嘎嘎儿”响了两声,痛彻入骨,好像脱臼了。 “老黄!” 这声喝止,是两人同时发出的,一是赵叔二是郭叔。这人似无可奈何地放下了 我,“丫头,你到底想干啥?”露出了本质的声音,竟是黄叔。 我一把扯下蒙住眼睛的东西,果然是一块油腻腻的裹脚布,扑进村长怀里, “哇”地一声哭了,嚷嚷:赵叔郭叔黄叔,你们把牛儿当成什么人了,土匪法西斯 一样对待我……要是我爸我妈还在,你们会把横牛儿当外人吗?大人八汉的欺负我 一个孤儿……“ 我越说越伤心,简直是恸哭。没人说话,但人们发出了欷嘘。抬眼看,村长满 面泪痕,其它人也是一片雨淋,郭叔忽然由欷嘘改为出声哭泣,他的哭泣沉重、惨 切、悲壮,像屠宰场里一头待宰的牛发出的。没人安慰我,我也懒得说乖面子话, 从黄叔手里夺过菜刀别进腰里,又说:“怕哪样,我又没欺负你们。” 这句话活跃了场面,水龙“噗哧”大笑出声。我嘴巴向他一撇,“哼,你笑! 还不快和天龙飞龙夹起尾巴跑,等到天明被真的公安局抓了,哭都哭不出来了。” “说啥闺女?”黄叔一脸紧张,又欲伸手抓我。灯火下,我又行动自由,他要 能随便就抓到我,我就不是横牛了。我只跨了一步,就旋到了村长身后。 村长回身抚摸着我头,眉宇间很是憔悴,仿佛满腹忧思。他说,“闺女,你是 个好闺女,咱全村人都记在心里的。但你确实不是咱村的横牛儿。刚才你说水龙几 个会被上面来人抓是咋回事?讲给叔婶们知道呵。” “嗯,”我乖乖地点头,按照我的理解,把盛凡念的“经文”译了出来。 “为啥?为啥?老天爷,咱村还没被蹂躏成泥浆吗?”黄叔一脸悲愤之色,一 掌将一条古色古香的凳子击得四分五裂。 我说不出为啥,但没人疑惑,杯弓蛇影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晃动。村长较为镇定, 但泪花花也在眼里打旋儿,他把我搂在怀里,严肃地说:“看着我闺女。记着,你 不叫横牛儿,更不要向谁提起你是咱村的横牛儿!你是男孩不是女孩,你今晚也没 到我家来,更没有到水龙天龙飞龙三家去,你在睡觉,睡得很死。回去谁都不要相 信啊。” 说完,将我领进后房,轻轻又说了句“别怕,咱村绝不可能出现一只真狼。” 然后打开后门,把我独自丢在了门外。 还好,晨曦已经在用漂白粉漂洗乌黑的天幕了。 这一觉,我睡得像头死猪,直听到“砰”一声响才醒来,外面又已伸手不见五 指。高牡丹正在我的小灶台上手忙脚乱,小虎送给我的那个土大碗在地板上做自由 体操,翻滚、旋转,优美极了,我惊出一头冷汗。倒不是因为小虎说过唬我的话, 而是这土碗能给我一种亲切、甚而是温暖的感觉,端起它,我就平白无故地感到充 实。所以,平时吃饭我都盛在它如罗汉的大肚里。我不知道是飞过去的还是走过去 的,大喝一声:“你在干啥?” 高牡丹吓得锅铲也扔在了地上,略一愣,嫣然一笑:“吓死人了耶!你一天没 吃东西,在为你煎蛋啊。” “混蛋!谁让你进来的?” 高牡丹惊愕极了,眼眶慢慢汪满泪水,楚楚可怜,而又更加娇艳动人。她说: “你为啥这样凶啊,昨晚……昨晚不是说好了,我要……我要来的嘛。” 我一愣,想起了昨晚戏弄风云乱弹鸳鸯谱的事,忍不住捧腹大笑。高牡丹娇嗔 地瞪我一眼:“还笑呢!快把脸洗了,吃我为你做的荷塘日月交相面。可好吃了, 还是我爸同意拿来的呢。” “啥!你爸?你爸不知道我……”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话也说不圆满。高牡丹 插话说:“看你吓的。我爸当然知道你是谁了,嘻嘻,但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 现在还小,还要进步,我才不会乱说呢。” 越说越离谱了。我一边洗脸一边说,“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关系只是同志关 系,可不是男女关系。” 高牡丹“咯儿”一笑,“你呀,人小名堂多,一点儿不正经。啥男女关系,多 难听啊,今后可不准这样说。” 我说,“那咋说?我们本来就不是男女关系。” 她说,“不说男女关系,但可以说爱情呀。人家外国书上都这样说,啧啧,多 文雅!” 爱情是啥玩艺儿,我弄不清楚,从她甜蜜而陶醉的表情看,想来与男女关系有 很大牵连。话到这份上,她自己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思索着哪天真留她和我睡 一觉,无论是她说的爱情还是我说的男女关系就大白天下了,现在扯个鬼!忽然想 起门是反锁了的,她咋会进来了? 高牡丹娇笑成一朵花儿,把一大土碗面硬塞进我手里。“你把面条吃了我告诉 你。” 哇!我的天哪,面前真似一方荷塘,青蒜葱叶儿当翠绿欲滴的荷叶儿,上面点 缀的几粒枸杞籽儿红扑扑的恍若含苞待放的花蕾;面条在下丝丝晃动,恍若一群游 鱼穿梭于莲藕间;两个鸡蛋煎得恰到好处,黄白分明,油汤稍许淹着,宛如荡漾在 荷塘里的一轮太阳和一轮明月。 好一个荷塘日月交相面! 早八十年没吃过蛋和面条了,日月如梭,我吃也如梭,眨个眼,日月,游鱼, 花蕾,荷叶儿,还有一方油花花的荷塘水,一咕脑儿全梭进了我肚子。 家有高牡丹这样无米也能做出锦上添花之炊的贤妻,还有啥忧愁?简直快哉之 极。我也开始念经:“主啊,反正我横牛儿也不是女孩儿性格,做不出如此花哨的 美味,对你也不是那么虔城,你老人家就把横牛儿变成小伙子,娶高牡丹做老婆算 了。阿门!” 高牡丹把碗洗了,坐到我对面来,温情脉脉地望着我,“你刚才念啥,咋不念 了呢?” 我说,“在求上帝,让你天天来为我煮饭。” 高牡丹羞涩地埋下头,“只要你愿意,我来就是。”忽然抬起头,有些怨气地 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咋进来的吗?是周国正将门打开的……今天村里发生很多 事了耶……” “啥?周国正敢开我的门!你咋不早说?”我蹭地站起来,大丈夫样瞪着高牡 丹,样子肯定像只母老虎,高牡丹簌簌发抖,半天才蠕动嘴唇:“人家……人家怕 你生气不吃饭嘛。” 我一下子软了,还有点儿麻酥酥的感觉。也反应如此对人实在是无理取闹:你 又不能真娶人家做老婆,就是能娶,男女平等,也要尊重人啊。我态度陡然逆转, 一副怜香惜玉知冷知热深受感动的样子。高牡丹激动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但转瞬 又黯然了,开始讲起了村里发生的事。 我睡下不久,也就是天刚亮,县里赵副书记便带着百十人入关了。有警察有士 兵有民兵指挥部的武装民兵,还有医生护士,医生护土由赵副书记直接带去了公社, 县中队及警察、武装民兵则由周国正等摔领,兵分四路,直扑水龙、天龙、飞龙和 村长四家。一时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关门闭户,只有说精是精说傻是傻的朱三娘 手捏一方破纱巾,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惊疑不定地站在她家门口顾顾盼盼。 四路兵马只有去村长家那路五花大绑押出一人:成功。接着全村被召集到公社 大院开批斗大会,士兵和民兵在外围用刺刀对着村民背脊梁。这很使张书记气愤, 喝令他们收下枪刺。到底出了啥事,他作为县委常委为什么不知道?但民兵根本没 听,士兵中也只有一人撤下枪剌。 周国正说这次奇袭属于高度机密,之所以没通知公社,是因为反革命集团的核 心在龙瓜,怕走漏消息。现在已经抓获首犯成功,小头目水龙天龙飞龙在逃,村中 地主份子都是积极参与者。张书记震惊了,问有何证据?周国正说水龙天龙飞龙逃 了就是有力的证据。同时将张书记的军,说这是水火不容的阶级斗争,老书记年少 时就参加了革命,为的就是消灭地主资产阶级……张书记便沉默了。 周国正气势更盛,喝令将成功,黄叔及飞龙他爸鄢校长和天龙家爸推到台上, 四人都被反绑,成功上台便被一阵拳脚踢打得跪倒在地,口鼻来血,要他交待反革 命纲领及水龙等如何窃取“密电码”逃之天天的?成功不语,周国正说他死猪不怕 开水烫,再打,不信敲不开他嘴。成功终被打得口鼻来血晕厥过去。矛头就转向了 被勒令弯腰九十度的黄叔等人,要他们交待村里都有哪些人加入了成功的反革命组 织,其子逃到了哪里?黄叔性情刚烈,忍了周国正十来脚七八个耳光,倏然抬腿, 周国正便横着飞下了人来高的批斗台。这下黄叔可就被打得惨了,当即被宣布逮捕。 村长赵叔站出来辩护,被捆了起来,说他身份可能是慈禧太后,也被宣布逮捕。郭 叔呼天呛地“老天爷,啥世道啊!”也被捆起来,说他已经蜕化变质,宣布拘留审 查。村民们不敢为与自己是同一成份的地主份子赵叔黄叔鄢校长他们辩护,拥挤着 为郭叔喊冤,不知有多少人挨了武装民兵和警察的枪托拳脚。摔破头缝了几针的周 国正还朝天鸣放了两枪,命令推弹上膛,谁再嚷再朝前涌,就地枪毙。 下午,又进行了地毯似搜寻,搜遍了各户人家,和五趾狭壕,也没查到水龙天 龙飞龙的一点儿踪迹。本来还欲下东峡谷搜索,不知怎么周国正却露出惧色鸣锣收 兵,顺路带着两个武装民兵来学校抓夏红云。又想到水龙等有可能藏在学校,便一 间一间搜查,有人在家进去不费功夫,无人在家和无人住的空房间他进去也没费力。 但是三楼他仰头望了半天也没敢破墙翻上去。我的房间他住过,是否另配有钥匙, 或是保险他在走时做了手脚?反正他打开没费啥神。只是他打开才走到我床头,就 被头脑发昏等不及月儿西斜门半掩前来看我的高牡丹喝住了。听说我就是县委奉门 专员之令千寻万觅而不见的“梅少爷,”顿时喜上眉梢,回头将来负责搞计划生育 的赵副书记也喊了来。我的头前几天被夏红云当作实验基地,剪得犹如山峦起伏, 凹凸不平,一修再修,待看得过去,差不多就成了一颗电灯泡,加之没戴军棉帽, 周国正可能没认出沉睡不醒的我就是那个在关口不给他酒喝的关伯伯的女儿,欲叫 醒我,被赵副书记阻止。高牡丹回家拿了鸡蛋面条赶来,二人也就走了。周国正走 到门边还回头对高牡丹猥亵地睒了一下眼。 高牡丹最后忧忧的说:“周国正明天就要把村长和水龙他爸等押回县里公审。 我爸说,龙爪快结束了。” “结束!啥意思?”我很喜欢高牡丹这种表情,很自然地握住了她手。 高牡丹没有忸怩,亦很自然地翻过一只手握住我,说,“这是我爸的猜想。但 我觉得不是没有道理。我爸说,龙爪是省地县心头一颗刺,早在解放初,省里就借 口龙爪横跨相连两省不好管理,而与黄阳所在省相商,欲将龙爪划归黄阳县管辖, 可人家以两省自古是以峡谷为界拒绝了。地委便决定将全村人搬迁到山那边,但遭 到那时在县里任书记兼县长的张书记抵制,只好作罢。现在说成功组织反革命集团, 我爸说成功窝囊透顶,打死他也没那胆儿!水龙几个虽是毛头小伙,但聪敏过人, 根本不可能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一切不过是上面下出的震慑两个人达到毁灭 全村人而深谋远虑的一步棋。” 毁灭!这字眼太可怕了。我说,“难道要借题发挥,杀掉全村人?这可是新中 国啊!” 高牡丹说,“这我不清楚。我猜想,我爸说这话的意思可能是村民这次不搬迁 也得跑光。你不晓得,村长和水龙他爸可以说是村民的精神和脊梁,而水龙天龙飞 龙则是第二代少帅,现在领袖被抓,少帅逃亡,村里群龙无首哀声连连已经乱成一 锅粥。看门狗在桥口把守,赶回了一些人,又抓了一些人呢。” “看门狗?什么看门……” “嘻嘻,就是公安警察呀。” “关伯伯没管!?” “这是革命,关伯伯可是老革命,怎么管啊。” 村民走了,村子就不存在了。那我到哪去?好不容易带着母亲亡魂阴差阳错到 了这个令我有回到摇篮的感觉的村落,转瞬间村落却没了,我又无家可归了!温馨 甜美的梦眨眼间变成了噩梦。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噩梦。但想不出任何办法阻止噩梦 延续,关伯伯和小虎他爸那样的老革命也不敢抗衡,我一个小丫头即便再怎么不肯 省油又岂能回天?走吧,都走吧,反正我是不会挪一步了,再不会离乡背井流离失 所了——无论龙爪是不是我的故乡,我都视她为我的根。夏红云歌里的天堂桃源指 的也许就是龙爪,盛凡喻示的“经文”中不也是称桃源吗?我会用刀用锄用我的血 和汗再次将龙爪开劈成那曾是犹如天堂的世外桃源。周国正胆敢来抓我,我不一刀 劈死他算他狠。 高牡丹也跟着我默然,似比我还心绪重重,缄默了好一会,她眼里闪出泪光, 脉脉含情地望着我:“关雪,看来我们注定是陌生人,若全村人都逃了,公社就肯 定没了,我们就可能永不会再相见……你……你回到省城会想起我吗?” 我深受感动,说,“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记着你这位好姐姐。不过,我绝不会回 省城去了,就扎根在龙爪,谁也别想让我离开,除非我死了。” “真的?”高牡丹兴奋起来,“我不到五岁来龙爪,都快十二年了,真舍不得 离开。如果你真的留下来,那我也不走,就和你在这里开花结果。” “这里将来肯定是花红柳绿累累硕果,但我和你绝不会结出啥果,因为我是闺 女……” 高牡丹嘻嘻一笑,接了过去,“谁不知道你是闺女呀,我还是小子呢。今后这 里剩下我俩了,你找不到人嫁,我也找不到人娶,夫妻不成,老来作伴暖暖脚总可 以的吧。” “我真是闺女,不信你看。” 我急得站起来,掀开大衣下摆,解裤子钮扣。不料高牡丹也掀开她棉衣解裤带, 赌气地说,“要解大家解。你看,我还不是真的小子。”我反倒不敢继续解了。 嬉闹小会,高牡丹若有所思地又说:“有件事好怪。县中队有个兵,就是听了 张书记的话收了枪刺的那个兵,我觉得他神秘兮兮的像个贼。” “哼,谁不是贼?来抓村民的都是贼。”我说。 “不是的。”高牡丹说,“我只见他一个人翻墙进过张书记 家,晚上又见他 偷偷摸摸翻墙进了村长家。也不知张书记家丢啥没有?我真担心他吓着禾儿姐。” 提起小虎他姐禾儿,我心里就是气,虽然至今还不知她庐山真面目长。我去过 她家两次,第一次说不熟悉躲在楼上不下来还有情可原,第二次是小虎专程来喊我 去吃饭,她竟然也躲在楼上弹古筝没下来,让她爸煮饭炒菜。吃饭时,还要她爸亲 自端上去。我自告奋勇抢着去端,小虎竟说我图谋不轨别有用心。张书记也说不敢 劳我大驾。 啥叫古筝,我听母亲说过但没见过。禾儿弹的曲儿我这个乐盲更没听过。她弹 得是那样超逸那样美妙,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她不唱只哼,哼得很轻,不留意听, 还以为是古筝另一根弦发出的声音,交融和谐得犹如天籁过耳。一个在只有残暴血 腥、谎话连篇、诅咒吆喝、六亲不认等噪音的大城市深受着折磨的生命,自然不会 无视这种音乐的洗礼和召唤。我常默默地伫立在东窗前轻轻打着节拍,听任那铿锵 而柔和、宛如飞瀑般清澈有力的旋律从头顶灌溉而下。所以,我当时很想上楼去看 看古筝是啥玩艺儿,禾儿是如何拨弄的,为啥会发出那么动听仿佛是人间绝响的声 音。当然 也想看看禾儿到底长啥样,就没计较小虎的嘲讽,喜滋滋地跟着张书记 欲上楼,小虎竟然得寸进尺,一把把我拽下了楼梯,墨起他那张已经变得白皙了的 脸又说我厚脸皮。打架肯定不是他对手,可心里气又难消,便大声喊,“禾儿,丑 八怪,不敢见人啊……”还没发挥出我损人的最大水平,就挨了小虎一巴掌。 那可是小虎第二次打我了,第一次冷不防,也不是太痛, 就算了。这次可没 那样便宜,但我知道他比猴子还灵巧,拳脚功夫不俗,怒愤着扑上去肯定扑空,就 装着漫不经心啥事也没有的样子,好像还哼了句歌曲。小虎果然上当,脸上挨了我 疾风暴雨般四五巴掌才反应过来,想还手时我已经将他抱住,只得和我摔跤比赛, 一时桌椅板凳稀里哗啦人仰马翻。我想,禾儿肯定会下来制止,她的小狗西西被小 虎踢了一脚她都那么心痛,我一个人,还是个姑娘被小虎打了她不更同情?她同情 个鬼,她在幸灾乐祸,发出了一声唐宋公主观斗蛐蛐时的那种忍俊不禁的笑,同时 高山流水似地抚弄了一把古筝弦,不知是为她那声优美的笑伴奏,还是为我和小虎 扭打呐喊助威添油加醋扇阴风点鬼火?我气得大喝一声“不打了!”饭也没吃。 上星期他们父子三人回来,小虎又来喊我去他家吃饭,像基度山伯爵掘到宝藏 一样兴喜若狂,说他姐身体康复了。我在心里说了句“又不是我姐。”张都没张他。 不快持续不过俄顷,正想问高牡丹什么,周国正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武装民兵, 够派头的。他半个头缠绕着纱布,像戴着重孝。进屋就像见到至爱亲朋,夸张地要 拥抱我。我闪到一边,撞到我枪口上,不捉弄捉弄他才怪。我故意装出惊讶,同情, 和蔼,通晓人情世故的表情叹道:“唉,真是个孝子!是你妈死了还是你爸死了? 牡丹姐,快去卖香纸给人家……” “嘿嘿,梅同志笑话了。” “笑话?那你戴孝帕干啥?” “一言难尽。这不,正是来向梅同志汇报……” “向我汇报?”我爆发出一串含意明确的笑,“我是谁?你可看清楚了,张冠 李戴!” “我知道。”周国正说,“你是关老的女儿。” “那你还不滚干吗?” “因为我还知道你叫梅关雪,是男不是女。” 周国正沉稳得近乎平静,可以说是从容不迫,蛤蟆皮似的面庞含着窥探到别人 隐私后的那种笑。我觉得反被他愚弄了。不行,得扳过来。我背起手,像领导思索 问题一样踱了几步,忽然站住:“你的意思是说我梅关雪男不男女不女了?” “不不……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说你是国家领导人梅书记的……这……这 个少……” 周国正神慌,意乱,语无论次,不敢具体说明白。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似地作了 个要他住口的手势,冷冷地哼了句“胡言乱语!”然后以严肃、沉重、遗憾的口气 说:“恕我直言,你本来前程远大,但你今天犯了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误,令人为你 扼腕。” “这不可能!”周国正一下子呆了,“我是奉令……” “谁的令?” “这我不能说。” 周国正又志得意满起来。看来得顺着皮毛儿麻才能压住其渐甚的势头。我阴冷 冷地哼哼:“是奉你自己的令吧?” “梅同志,你又说笑话了。我咋会奉自己的令呢?” “周局长周副书记,你就不要再演戏了!” 我语气强硬,极富气势。周国正 一怔,喊起来:“什么!局长?副书记?我……我……我啥时当……当了局长,书 ……书记……” “你还不知道?” 周国正茫茫然,身子渐次发抖。 “这是半月前……这个……我就向……”本来想捉迷藏说得含蓄一些,忽见周 国正汗水涔涔,抖颤愈来愈剧烈,双目露出饿狼般的贪婪与渴盼,嘴巴也恬不知耻 地大张着。我又沉不住了,直露地挖苦说,“半个月前野狼和野猪等研究……” “决定任命我当书记当局长!”周围正用肯定的语气打断我,哈哈大笑,高嚷, “叶浪书记余珠部长终于知道我周国正了,让我当书记任局长了,哈哈……哈哈哈 哈……” 又被他耍了!我气得七窍生烟,抡起一只手,又抡起一只手,听觉就响起了两 声像捶衣棒在石板上拍打衣裳的那种单调而冷脆的声音,随即我被称为反作用力的 东西推到了东窗口,感觉手掌真成了厚厚的捶衣棒,木木的而又火辣辣的。周国正 缝合的伤口看来又被打破裂了,白白的纱布转瞬姹紫嫣红。我不解气,隐约看见我 的嘴角向上翘起来了,耳里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是豺狼和野猪要刮你的皮喝你 的血吃你的肉!” “这很自然。” 周国正冷静得出奇,好像他脸皮是生铁铸的,竟然不知痛痒。我眨巴眨巴了下 眼睛,清醍地意识到他那张可憎的脸绝非铁,也不是洗衣石。他周国正有着野兽一 样残暴的劣根性,绝不可能有如此度量。我搓了搓手想取出菜刀将他就地五马分尸, 却见他失魂落魄地出门了,口里念念有词:“打得好,因为我犯了错误,还是大错 误,该打。古人不是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民可是水呢……可我当书记了,当局 长了,哈哈……赚了,赚了……” 我困惑了,这才感到恶心,干吐了一阵后喃喃了句“他奶奶的又在耍啥鬼把戏?” 高牡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嘻嘻一笑,“他奶奶的可能被你弄疯了耶。” “他这种没心肝的人会疯?” “你没见他那双眼睛完全散光了?你突然喊他局长,书记,那两个民兵都吓了 一跳,他不惊喜得岔魂才怪。 “你不晓得,他脸上流脓,肠子更烂得生蛆呢,在咱村不到一年,坏事都做绝 了,做梦都在想升官发财,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一个小报告就使英主任没当成副书 记,我爸跟着也没当成主任,沈部长挨了党内记过处份。公社谁不尊敬张伯伯?他 也敢暗里下口告张伯伯不理政事,说张伯伯成天和一双儿女抚花弄草,纯粹是资产 阶级老爷作派,早该打倒了……” 我想插句话,高牡丹连连向我摆手,我只好忍气吞声听她继续说:“你还不知 道他是怎么当上看门狗的吧?和这次一样,他报告说,成功、村长和水龙他爸组织 村民在厉兵秣马准备暴动。恰在那期间县化工厂突然发生爆炸,死伤了好几百人。 上面就把这事联系起来。那次是县里赵副书记和公安局长亲自带着大队看门狗儿和 丘八下来的,把成功、村长和水龙他爸打得那个惨啊,我都没忍心看。张书记等公 社干部也为此被停职反省。最后抓走了成功、村长、黄叔和鄢校长等二十多人,半 年后,才放回来。听我爸说,那次若不是门专员力排众议为他们说话,村长他们可 能就被枪毙了。周国正就是那次离开村里的当上看门狗的……” “说完了?”我赏心悦目地望着她。 “嘻嘻,还有呢。”高牡丹受到奖励,一笑百媚生,又欲开启黄鹂犹有不及的 朱唇。我赶紧抢先一步说:“啥小报告竟能一举将公社三员大将你爸和小日本及半 指仙挑下马来?” “还不是……还不是胡言乱语啥男女关系。”高牡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深入 细说了,拉住我,“走,我们去公社看看周国正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如果真疯了, 就叫张伯伯放了村长他们。如果没疯就暗里砸他一石头。” 此计乃本人惯用政策,我一把搂住高牡丹,猛地亲了她一嘴,抓起棉帽跑出了 门。 高牡丹摸着被我亲过的脸傻了半天,旋风似地跟了来。 天空云雾不知何时散尽了,露出漫天星斗,仿佛颗颗都被雪水洗过,璀璨异常。 高牡丹借口怕我摔跤挽着我前行,我笑领了,要打电筒我没允。在星光下的夜色里 行走,我觉得比月光下更有意蕴,更有一种稳靠,安全的感觉。月夜很美,就像高 牡丹一样是一种妩媚的美,张扬的美,我并不是那么太喜欢这种美。星夜就不同, 它就像含羞草,是一种含蓄、恬静、婉约的美。凡高说,每当他急需得到宗教的安 慰时,他就到户外去描绘夜空的繁星。而我每当在心里默默地想我爸我姐时,也会 在夜间仰观天宫图似的宇宙,北斗七星启明星,行星流星慧星雨,还有那一锅粥似 的银河,都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觉得它在某种成度上是我精神的脊柱。 行至黄叔家门前,我正思索着是不是去看看黄婶,高牡丹忽地扯住我,顺着她 目光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几米远的郭叔家越墙而出,倏地闪进了墨黑的小巷。 “就是他。”高牡丹说,“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个收了枪刺,行为又诡秘的 兵二哥。” 高牡丹能看清楚的东西,我这个屡在夜半做飞车贼的人自然比她看得更明白。 这丘八竟然是花青松。我心里有些乱套:花青松咋会这样巧也在卧龙当兵?他独脚 大盗一样是干啥?偷窃,村民们如惊弓之鸟不敢声言,但他去过小虎家,咋不见小 虎的咆哮?难道他是省里派来的探子,特来追踪查访我这个畏罪潜逃的杀人犯?来 到公社门口,心儿还不住地惴惴。门口有个岗哨,高牡丹挽着我进去时,那士兵视 力可能不怎么好,模模糊糊见我昂首挺胸一身干部式戎装,还有妞儿相伴,可能认 为是他们首长,稀里胡涂“啪”地来了个立正,把高牡丹吓了大跳,少见多怪, “天!要是你爸来了,他们还不跪下啊!” 办公楼有四五间屋子有灯光,其中一间还比较明亮,大概是会议室,里面可见 人影幢幢。星光加灯光,使大院现出点儿谈月下的朦胧意境。一个人影在树阴下穿 插走马灯,不停地叽哩咕噜。我注意力不是太集中,脑子在想赵叔他们关在哪儿, 吃没吃饭?用什么法儿才能将他们救出来的事,高牡丹忽然又拉住我,惊喜地说: “是周国正,他……他……他真疯了!” 确是周国正。与周国正斗了两个回合,我总觉得是被他耍弄了,所以根本就不 相信高牡丹所说。我不敢走过去,只凝神倾听,这一听,简直如雷贯耳:“打得好, 因为我犯了错误,还是大错误,该打。古人不是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民可是水 ……可我当过书记了,当过局长了……赚了,赚了……” 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几句,我不得不承认周国正是真疯了。 去你奶奶的周国正,知道我横牛儿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了吧?娘稀匹,晚了!我 放声大笑起来。明亮可观的会议室开了窗,探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头,大喝不要喧哗, 高牡丹赶紧捂我嘴巴,说赵副书记恼了。可我怎么也止不下来,来了两个兵把我押 犯人一样强扭去那间屋,一个身着白大褂的老医生在我背上拍了一掌才倏地住了。 笑一笑十年少。少个鬼!我这一笑,差点儿虚脱,仿佛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半天 才回阳转来。 会议室坐有二三十人,张书记和公社几个干部都在座,高文书力透纸背似地在 记录什么,其余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张书记头发白得像外面的雪,耀眼、眩目, 丝丝沧桑,仿佛又老了许多,询问似的目光糅和着数不清的感情。我不敢面对张书 记这种表情,这种表情给我的是温馨强于伤痛,令人很想扑进他怀里叫爸。我把面 孔扭向其它人,心里没有一点儿再想笑的意思,倒有点儿想哭,却“咯儿”一声笑 了,笑得很笨拙,但笑出了勇气。我扫遍屋里所有人,说,“都盯着我干啥?我又 没像周国正那样成疯狗儿,想看稀罕到院子去。” 一屋人听了竟没任何表示,目光齐唰唰盯向主席台与张书记同坐的中年人身上。 高牡丹秘书一样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他就是县委赵副书记。”我正想抱拳对那人 说声“久仰,”张书记磁一样的声音先发出了:“牡丹,与关雪出去玩呵。” 高牡丹似也拒绝不了如此慈祥的语气,欲挽我出门,我对她睒了睒眼,她顿时 心领神会,对张书记婆婆妈妈起来:“张伯伯,关雪可不听我的耶。她是特此来找 赵副书记和你为村长他们沉冤昭雪的。她说村长他们太无辜,冤得犹如六月飞雪, 完全是周国正迫害忠良诬陷报复,就像秦桧奏本岳飞的罪状全是子须乌有莫须有。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非曲直老天爷明察秋毫,惩罚周国 正现世现报成了人民不齿的狗屎堆,用事实证明了村长他们的清清白白。乌云散去 太阳出来。今夜星光闪烁,明天肯定是晴天。所以,应该宣布,村长他们无罪,马 上放他们回家春耕生产,不然今年就要饿死人了……” 高文书神色惊慌地喝了两次,也没能截住高牡丹如流水的汩汩不绝,直到赵副 书记摆手叫停,才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地拉下闸门。赵副书记神情愠怒:“打胡乱说! 你知道你这番话是啥性质?” “你们……你们该不会把我也当成反革命抓起来吧?”高牡丹惊叱起来,眼睛 睁得大大的。那表情挺逗挺可爱,像幼儿园阿姨赖她撒尿在床上了。 高文书气急,大叫着“我叫你口无遮拦,我叫你胡说八道……”挥舞巴掌欲从 人缝中挤过来。高牡丹闪到我身后,在耳边吹风,说她爸不会真挤过来,挤过来也 不会真打她,是做样子给人看。一下激发了我举一反举三的智商,朱三娘转瞬能逮 住汪萍尾巴,我俄顷也抓住了高文书话柄。我手一指,看在高牡丹面子上喊了他声 “高叔,”然后老师教育学生似地说:“你可是党员,是干部,内心想什么就应该 说什么,决不能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牡丹姐说的是我心里话,为啥说心里话口要遮 拦而且是八道胡说?难道现在所有的人都是与自己的心背道而驰在说假话蒙骗人算 计人?那人还算人?是人也是手当脚脚当手屁股做嘴巴嘴巴做屁股的畸形人。我想 大家都不想做这种人不入鬼不鬼的人,更不想自己子女后来居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知道自己是黑还是赤,与高牡 丹近处不过几小时, 说话竟流畅如金戈铁马横扫大漠令我所料 不及,不是赵副书记鼓掌打断,还不知 要说几大箩筐,赵副书 记像迎接得胜归来的大将,起身握住我的手:“小梅同志, 辛苦了,辛苦了。” 我至小不喜欢这类惺惺作态的假面孔,嘴一撇:“你又不认识我咋知道我心苦 命苦?村长和黄叔他们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到头,昨晚过年连颗米都吃不上, 还不心苦命苦?你不慰问他们,反把他们抓起来……古人徐歪脖咋说?当官不为民 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你这个县太爷既不为民做主也不回家种红薯,不羞死人了? 反革命,啥叫反革命我不懂,我只晓得我一天和勤劳善良的他们鸡叫就上山,天黑 尽了月亮升起老高了才收工,有时可以吃两个煮红薯上床,有时累得不行,就啃两 个生红薯,嚼着嚼着就……就睡着了……叔叔阿姨们,你们说,他们还有精力做坏 事吗?” 会议室一片窃窃私语,几个女医生把眼圈儿都抹红了。赵副书记亲切地将我扶 住,要我别激动,说如果我在时间地点上确实能够推翻抓捕成功等人的证据,那么 村长和黄叔郭叔等人他可以马上下令释放。我正想问他几个为什么,高牡丹扯了我 一下,老婆一样吹枕头风,“先将村长们放出来再说。”我也像软耳朵的丈夫言听 计从。 赵副书记表情严肃起来,要求高文书和县里来的所有人,无论是干警还是医生 护士都要作好记录。然后对我说:“小梅同志,请你听清楚,想好了再答。去年11 月13号下午6 点至7 点你在哪里?都见到哪些人?” 也许幼时总是捧着自己的觊觎姐姐手里的,我对数字天生敏感,默默想了一会 便记起来了,正好是我到达龙爪的那天,也正好是6 至7 点。我按照先后顺序时间 地点把所见到的人都说了。隐瞒了一些人的言行,如小虎要盛凡汤灿二人向他姐求 婚的事,朱三娘正在骂大街的事,但我突出说了成功读红宝书的事,且一点不含水 分。 赵副书记接着问:“12月6 日上午9 时至11时,你在干啥?都见到哪些人?这 些人在做啥?” 12月6 日正是龙爪一夜变成水晶宫般圣洁的那天,9 点至11点,我正在村街上, 在村长家,但我不想说了,燃起了怒火:“你这不是审问我吗?” “绝不是。”赵副书记说。 “那你问我干哪样?你把周国正写的黑材料一条一条摆出来,再问我是不是这 样是不是那样不行?” “不行!” 赵副书记立场异常坚定,眉宇间闪出一股凛然正气。他说,“但 我要说明一点,我没说过周国正指控谁的话。你若相信我,相信在座的同志们,可 继续回答,反之,你可以回去,也可以立即打电话向首长报告这里发生的事。” 张书记忽然用他一只大手掩住面庞,给人的感觉是在思考什么,从我所在角度 却发觉他神情相当痛苦。虽然他与小虎联盟不让我见他女儿,我对他心有不满,但 他毕竟是我感觉很亲近,很想叫爸的人。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抬起头凝视着我, 目光慈爱而严峻,轻轻叨了句“没办法,病就病吧!”我就感觉心像被针猛刺了一 下,说咋没办法,县里来了这么多医生护士。他摇摇头笑道,“好好回答赵书记, 赵书记不就是父母官?赵书记解放前就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断案有着不同常人的 见解……不要横啊,劳动几个月了,应该晓得农民一年收成一半要靠牛耕耙……想 一想,照实说呵。” 说话时,张书记握住我一只手,逐渐用力,握得我五指好像都粘连在了一块。 我没叫,肉体上的疼痛我从没哭过。但我心儿却感到痛——是张书记的笑和说的话。 那笑别人看来是很自然的,在我眼里就是哭;说的话听在别人耳里是正常甚至可说 是生动,在我却是振聋发聩——“没办法,病就病吧!”是一种无奈,暗示我要不 变而应万变,模棱两可既不直应是梅书记的小子也不否认;蜻蜒点水赵副书记历史, 是暗示我说话小心;要我不横,接着提耕牛,不就是暗示我是村里死去的那个小横 牛?不就是暗示全村人的生命都捏在我这头横牛儿手心里?我狠狠点点头,像勇士 赴刑场一样转身面对赵副书记:“赵书记,我相信你,也相信所有的叔叔阿姨,即 便是审问,我梅关雪也认了。那天早上……” 院子里忽然传来周国正高声的嚷嚷:“你是花轻松还是红轻松?告诉你,我是 书记是局长了,现在我任命你为中队长……哈哈,你轻松了,你犯罪了,你赚了, 赚了……” 赵副书记一脸厌恶,冷笑着让窗边的人把窗关了,示意我继续说。我便按他的 问接着说了那两个时辰所见到的人和事,隐了村民暗里为我送柴米的事,把去村长 家说成是串门儿。 赵副书记略一沉吟,说:“水龙天龙飞龙三人在路上滑冰,是你亲眼所见?” “如假包换。水龙还挖苦我呢。” “对不起小梅同志,请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是!” “你进赵村长家至你离开,亲眼见到成功独自在家?” “是!” 赵副书记接着问了12月26至28日这三天晚上9 点至11点我在做啥都见到那些人。 那几天夏红云正好没外出,我和她,盛凡,汤灿在打牌,每天从午饭后就要打到晚 上12点甚至下一点,我还输了近一块钱,没啥顾忌,照实道了出来。赵副书记不再 问了,要我在高文书的记录上签字。不知咋的,我签成了也不晓得是关伯伯还是张 书记为我取的名儿:关雪。赵副书记看后,说恕他再问个小问题,为啥我不写全名 梅关雪?我说梅关雪是我关雪也是我,关口的关伯伯是我干爸,不为我取个名儿咋 行?赵副书记满意地点点头便不再问。然后要高文书将到会人员都写在记录上,宣 读一遍记录,大家都肯定记录没有一点水分后,他忽然雷霆万钧在桌上猛拍一掌: “同志们,我心里哽得慌啊,很沉痛,请原谅。现在请大家把我的话记下来,与刚 才小梅同志说的作一对照。抓捕成功等反革命集团的主要依据如下:”去年11月3 日下午6 时至7 时,成功召集青年水龙、天龙、飞龙三人在关爷林旁的榕树下制定 反革命纲领。 “去年12月6 日早上9 时至11时,成功召集水龙、天龙、飞龙在公社完小一间 教室秘密集会,研究如何起出埋藏的枪支弹药和购买或制造通讯器材。去年12月26 日至28日晚,成功,水龙,天龙,飞龙四人又连续三次聚集在一间教室召开反党会 议,括弧,被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省委梅书记之子梅关雪同志与叉叉——也就是 某某,一道外出小便时撞见过一次。但梅关雪同志并不知道他们在从事罪恶勾当。 反括弧……” 我真想狂吼一声“荒谬!”到这里后,我解溲从不让人知道,晚上更不外出小 便,尿急了,就屙在洗脸盆里,从窗户倒出去。谁个叉叉某某与我外出解过溲?张 书记又握住了我手,没有任何示意,只挪出一截凳子。我气嘟嘟坐下了。 会议室这时才出现嚷嚷。一个公安站起来,干咳了一声,又干咳了一声,说, “梅关雪同志,请问,你真与谁出去小便了吗?他是谁?你是否亲眼目睹成功等人 在教室?” 我蹭地站起来,“请你把这人喊出来,我不一刀宰了他就不是梅关雪!”又加 了一句,“不宰了这无中生有的畜牲,我梅关雪就不是我爸我妈生的!” 那公安目光请示地望着赵副书记。赵副书记缄默片刻,摆摆手,要我还是用是 与不是,或用有与没有作答。我没听他的,说纯粹是一派胡言,那几天那时间段我 记得很清楚,我没出去小便,不信,可喊他们来问。那公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 “赵书记,事实完全可以证明……证明……这个……这个是不是将赵村长他们……” “证明了什么?这个什么?”赵副书记瞪了那公安一眼,“老公安了,说话吞 吞吐吐,做事畏手畏脚,难怪被人当马骑!既然证明了一切都是欲加之罪,不实之 词,作为执法者,难道你还不知道做啥?” “我是说成功……” “带回县里另案处理。” 我心儿高兴得砰砰跳动。高牡丹没谁喊她坐,靠在门边百无聊赖,一脸不高兴。 我过去准备喊起她随那老公安一道去放村长他们出来,她拉住我,低声说了句, “被愚弄了还笑!”我一怔,方悟真是被赵副书记愚弄得一塌糊涂,令我生出无颜 见江东父老之感。我反身走到赵副书记前,先来了两声令人发麻的哼哼才说:“赵 大书记,你把我梅关雪当小孩?” “这从何说起!”赵副书记一脸惊讶。 “从愚弄我愚弄屋里叔叔阿姨们说起。” 赵副书记表情一副茫然,“我何时愚弄过你小梅同志?愚弄过在座的同……” “你没有吗?”我打断他说,“那你作了啥决定?” “我不是叫岳股长他们释放关押的赵村长等人去了吗?” “赵村长,黄叔,郭叔,鄢校长等与你审问我的事件有什么关联?” “这……这个应该说没有。” 我冷冷地哼哼,“那你还说没愚弄我没愚弄大家?” 赵副书记仍是一脸困惑,看神情一点儿不像洋装,一张如郭叔淳厚的脸庞令人 无比同情,我不由感到自己有点儿过分。正想直言不讳,惯于审时度势的小日本鬼 子英主任提醒他了。英主任说,我的意思是事实已经证明抓捕成功等人的证词是空 穴来风,就应该放了成功,收回抓捕水龙等的命令。至于赵村长等,本来就不关他 们啥事,不在问我话的范围。赵副书记仿佛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盯着英 主任:“你你你……你叫英啥子来着?很有头脑嘛。” 英主任一怔,颓废地坐下了,一副错误判断形势而追悔莫及的样子。我正暗自 感谢英主任越俎代庖使我免于懊丧之际,为我拍背止笑的老医生不知是被赵副书记 独特的侦破手法倾倒,还是景仰其表情的憨态可掬?抑或是故意不识时务淌浑水? 又或是才反应过来?从墙角站起来,他说:“小梅同志啊,你不说我们也没想起来 哩,赵书记一天考虑的事多,可说日里万机废寝忘食,精力有限啊,一时拉下有情 可原,现在宣布和放人也不晚,不晚呵……” “田院长,你老身子骨还好吗?要注意身体啊。”赵副书记亲切地打断老医生, 但平和的语气含沙射影,令人感到恐怖。老医生是真没反应还是破罐子破摔豁出去 了?自得地捋了捋干瘪的下巴上一撮白胡子呵呵一笑说:“不碍事,不碍事。难得 你到今天都还记得我这根老骨头。要是领导都像你这样身体力行知情达理不食前言 知难而进见错就纠,国将兴盛也,民将……” “你还有完没完?” 赵副书记终于垮脸了,我以为老医生会吓得瘫倒,却见他倏然满面红光,镇静 自若说还有一句,可等了半天,他也没说出那一句,气得赵副书记又喝了句:“把 你那句说完!” “我说,我说。”老医生似豁出去了,“赵书记,这句话是君无戏言。刚才你 不也说了这案子是草菅人命?只拍桌子不起作用。请你不要失信于民,再做亏心事。 成功对党的忠诚,和革命的彻底性别人不清楚你是清楚的。留下他吧赵书记,他可 是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诸葛大善人家最后一条根啊。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阿……弥……陀……” 说着,忽然像被一支暗箭射中心脏,脸色刹那变成铅灰,慢慢地像一袋红薯似 地瘫倒在墙角。 会议室顿时混乱,呼喊“老院长,田院长,”的声音此起彼伏,张书记忙和几 个医生护土一道将他抬去医务室,不一会便传来田院长抢救无效已经死了的消息。 赵副书记出神地站在主席台上,剩下的人以为他在为田院长默哀,也纷纷起立,煞 有介事头颅低垂。赵副书记见状,也默认了。 在田院长倒下的那刻,我仿佛就没了思维,茫然若失,谈不上哀伤,我又不认 识那老头儿。在赵副书记以沉重的口吻颂扬老头儿如何死得其所时,我看见花飞谢 站在窗外,虽然玻璃雾气迷漫,但他孤独、阴郁、单薄的身影在我眼里很明了。我 想与他一道回去了,赵副书记忙赶到门口小半请大半拖,硬把我又推到主席台。赵 副书记一副冤大头的样子,对我,也是对台下人说,他赵某虽然只是个副书记,但 绝不吹牛皮放大炮,承诺人民的就是死也要兑现,兑现不了的他就绝对不会说,如 释放成功的话他就没有说过,因为不在他职权范围内。他破了,证明了这是一桩蓄 意栽赃案又如何?位卑言轻啊,请原谅他对不起田院长最后的请求了。 赵副书记热泪盈眶,说得康慨、恳切、悲愤,软人心儿。用不着想,他确实没 说过释放成功的话。我不禁生出愧意,准备问他谁才有权纠正,如果是焦书记,就 叫关伯伯出马,不想,他忽然把一只手搭在我肩头,话音一转:“但并不是没有希 望,小梅同志在这里嘛,只要她马上打电话将今晚我查证的过程向首长……不,这 事还是不要惊动他老人家,就向地区门专员如实汇报,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有的含着殷切的希望,大多则是事不关己像灯笼 高高挂起。是啊,成功与他们无亲无戚,放不放与他们有何相干?我也清楚看我也 不是看我,而是看子须乌有的梅公子。我对成功没啥好感,也没有坏的印象,若单 是他,我肯定不会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默认是啥梅公子。我有点儿慌乱,不知这个 电话打不打,打,怕露馅,不打,刚才的义愤填膺就是作伪,张书记在田院长那边 又没回来,高牡丹倒是闪着一双波光滔滔的大眼睛神气活现地向我使劲儿点头。她 哪里知道,她衷情的人儿是一个双重冒牌货,在左右为难呢! 正无底儿的想着,赵副书记把幽黑的听筒递给我,说我面子就是大,门专员睡 都睡了,听说是我找就起床了,正等我说话呢。这给了我丁点儿信心,反正逼上梁 山了,做贼也是好汉,死,也是死而后已。我把听筒贴到了耳边,正欲先喊两声 “喂”壮胆,一声清越,婉转的箜篌之音倏然传来,心儿不禁颤了一下——那是常 在深夜弹奏古筝的禾儿拨出的心弦,曲儿竟是夏红云昨晚唱给关伯伯听的《心中的 天堂》。这使我如闻战鼓,勇气倍增。话筒里传来了门专员“喂,喂,喂,是小梅 吗?” “是我,门叔叔。” 门专员惊喜万分,话语滔滔不绝,犹胜高牡丹。先说他没找到我时如何焦炙得 如热锅上的蚂蚁,接着问寒问暖喋喋不休,再接着,说梅书记半月前来地区视察, 为我偷偷出走很是憔悴,他得知我在龙爪后已经向梅书记汇报,希望我如何如何… …我不得不生硬地打断他的再如何:“对不起门叔叔,我早讲过,我不是他儿子, 我爸和我妈都死了。你要再说,我就挂电话。” “好好好,不提不提。那你是有事对门叔说吗?” “是。”我说。接着,我开始说村民如何牛马一样劳作却过着猪狗不如般的生 活,赵副书记忙将高文书的记录放在我面前,我才不看那鬼画桃符似的东西,脑子 记得的详细多了,加上我生动的语言词汇,形象如书《九命奇冤》,把赵副书记捧 得比狄仁杰还要明察秋毫。最后,我动情地说:“门叔叔,你要做关爷啊。” 话筒久久没传来门专员的声音,禾儿的古筝琴音低沉、哀婉,在阒寂的夜显得 十分凄凉,我不禁跟着旋律唱起来: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 抗日打老蒋我们被追杀去那里躲藏我们挂彩了去那里疗伤那里啊鸟歌唱花喷香美丽 富饶是我们坚实牢靠的大后方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少年刘 关张端水倒尿视俺如兄长村民待咱胜过亲爹娘那里啊还有三个医生护士一肩挑的小 姑娘天真烂漫为我们弹琴跳舞歌唱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我 们把她遗弃了没炮火的天堂成了炼狱无硝烟的桃源唯闻狼嗥为啥啊功成后我们把她 归类于另册结在俺心中咋也解不了在听夏红云清唱时,心儿就比较激荡,觉得词曲 似乎都与自己有着某种牵连,此时此场面,加上禾儿箜篌凄清惨淡的伴奏,就更是 动情,唱完也是泪水涟涟。 话筒传来门专员急切的询问:“孩子,咋了?” “没啥,门叔叔。” “你咋会唱这支歌?” “夏红云教的。”我说。忽然想起夏红云也在被抓捕中,又对着话筒说了,突 出说明,夏红云是原地区任公安处长的夏老红军之女,第三段便是夏老红军去逝前 填的词。 话筒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缄默了好一会,方传来门专员的声音,“孩子, 门叔知道咋做了。把话筒交给赵副书记啊。” 赵副书记生怕听筒掉了似的,双手紧握,半天才干脆地答了三声“是!”放下 了话筒。表情上看似乎被训斥了,但其神态却抑不住从骨子里渗出的兴奋。高文书 即刻哔哔剥剥拨拉算盘,像地主管家收租一样走到他面前摊开了帐簿。 “啥?”赵副书记说。 高文书像个赖皮那样笑着,“没啥,一小时五十九分半钟,四舍五入才两个小 时,小意思。” 赵副书记更懵,沉下脸,“你老高是不是又在干趁人之危放火打劫之事?” 高文书仍是嬉皮笑脸,“哪里,哪里,是老爷大喜,来讨赏钱,万望贵手高抬, 签报三百元得了……” 我一句没听明白,脑袋晕乎乎的觉得很是困倦,高牡丹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想 起窗外的花飞谢,旋身出门,但遍寻不见其身影。落寞的院子好像比白天显得宽阔 一些,只有一个人在靠左边围墙的树丛中幽魂似地蹀躞,不知疲惫地嚷嚷,不用说 也知道那是周国正。我不敢招惹他,也怕赵副书记又喊我打电话给我所谓的老爸, 便赶紧沿右边围墙来到大门口,不见站岗士兵,便站在那里大呼了口气。蓦地,我 仿佛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荷塘边的一株大树上晃动了下,仔细看,枝桠中确实有个 黑糊糊的像个喜鹊窝儿,但又不动了,我知道那是棵落尽叶儿的柿子树,树上没有 喜鹊巢,透过星光的夜空,可朦胧地看出是一个人影儿。我觉得这人很有趣也很怪, 这么晚又这么冷,跑到树上去干吗?往时,我可能会跑过去一览众山小,现在我是 毫无心情,实话是不想再惹出啥麻烦。 刚入寂静寥落的村街不远,迎面倏地窜来一条似人不似人的球状物,吓我一跳, 忙抽出菜刀喝问:“谁?” 那影儿不出声也不停步,像省城大街上跑的“甲壳虫,”加足油门“嗖”地从 我身边一闪而过,那地瓜儿似的身材可没瞒过我一双久经风雨的火眼金睛,不是小 日本英主任是谁?想来他可能是在田院长倒下时乱中脱逃。可他又不是真的日本鬼 子,争分夺秒梭进村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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