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鬼 在我的观察和体悟中,公社几个干部绝非正气之辈,除对张书记非常敬重外, 对村民的生产与死活是不怎么关心的,一般没接到县里硬性指示,也不会与村民主 动接触或找村民岔子,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为啥会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结成同 盟一环紧扣一环倒白麻子为村民鸣冤?是因为他们被赵书记内定为排斥对象有可能 被贬回家务农的危险一不做二不休?但一惯狡猾且被提为副书记——如果真是搞垮 了张书记就有任书记可能的高文书又是为何? 公社男女厕所虽然分左右,但年久失修不经风雨,隔墙木板如同张口说白话漏 洞百出,一惯好色的白麻子见女人和姑娘入厕,赖在里面偷窥也许实有其事,欲对 黄贻娟行非礼也是有可能的,白麻子在知青办摧残少女至使18岁的李冰冰音消玉殒 一事,汤灿他们也说起过,看来也并非虚言;但要说白麻子和母猪那个什么的干活, 恐怕就如同说白麻子骂江青同志和反对中日友好是一种故意安墩儿让白麻子跳了— —那母猪再咋花枝招展,体态再怎么妩媚娇好,毕竟还是猪啊。再说白麻子是上台 后的赵书记亲手提拔的,正如高文书所说,以前他猥亵强暴少女至死都没啥事,现 在他仅仅是偷看女人解溲,又能把他怎样?搞地下工作出身的赵书记恐怕不过是莞 尔莞尔罢了。 不料,白麻子那天晚饭后就伧促地带着工作队打道回府了。第三天,地区公安 处竟然没有县里人的陪同,直接来村里调查取证,取样。曾找过我,负责接待的高 文书和沈部长都说我回家了。又说门专员和梅书记分别给我来过电话,花飞谢那小 子正好在,抓起话筒为我唐塞了。花飞谢事后哥们地对我说,“他位高如何?权重 如何?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你不承认他也罢。今后他再来电话,我再去给你打发。” 半个月后消息传来,经过鉴定,沈部长拿出的那块布条上确是白麻子和英主任家那 头花母猪的分泌物。白麻子啥都被开除了。小不点英雄四处宣扬,说他老爸说的, 若不是赵书记和白麻子的老婆也在移花接木,向门专员力保,就不仅是开除那样简 单。 村里没有人因此而有丝毫喜悦,白麻子倒与不倒都与他们无任何关连,他们更 凝重更沉默了。入春至夏,就那天下了拨望天田没解渴的雨,云儿仿佛就被烤化了, 靠担水打田栽下的几亩秧苗,还没发出一声生命的啼哭,就被烈火似的太阳烤焦在 襁褓中,连鸟儿都只敢在峡谷的浓荫中悄悄的啼。 弃春耕扳竹笋的罪名不成立,汤灿和盛凡自然也没啥事,但他俩不知是怕太阳 烘烤还是惧村民的沉默?不上课一般都呆在寝室里,很少来串我的门了。我暗下决 心要拆除这个隐藏在村里的定时炸弹。反复分柝,盛凡和汤灿从开始到结束都和村 民在小趾忙活,没有离开龙爪一步,没有作案时间;公社几个干部如果要与村民过 不去,就不可能结成统一阵线倒戈白麻子;朱三娘去公社嚷嚷要到县里告发不过是 疯癫行为,实际上她不知什么原因从不敢去关口,就不要说出关口了;剩下的就只 有花飞谢嫌疑最大。但村长肯定地说绝不会是花飞谢和公社里的人。言下之意只能 是盛凡和汤灿其中一人,或者是二人同谋。但又显出捏拿不准的困惑。这使我心儿 有些慌乱,神经有点儿紧张,每晚在睡梦中仿佛都听见“嘟嘟——嘟嘟嘟——”的 《永不消失的电波》声。 他俩是怎么把村里扳笋子的信息传递出去的呢?赵书记总不会为他俩配备一部 发报机吧?趁他俩上课时,我分别潜入过他们的寝室,移床挪桌椅,没查到发报机 的踪迹,也没见桌子脚有啥天线地线。 我不知道县里为啥要为我转干,只知道以前关伯伯的大米饭都是不吃白不吃, 又不是我伸手要的,主动送上门的货为啥要拒之于千里?一月十八块钱,二十四斤 粮食可不是那么好找。因此,我多话没说欣然接受了。鄢校长知道我有多少斤两, 量体裁衣,安排我可上可不上的体育课。他仰首望着烈火一样的天空说,“牛儿, 咱村就靠你了!” 这话我没感到有啥沉重,彭妍的那首连关伯伯和夏红云也不知 所云的所谓诗歌我是哑子吃汤圆心中有数,只要找到钱依照行事就不怕什么天干地 支。如何找钱,我也是胸有成竹的,在我回村时,彭妍又为我寻找到一条财路—— 干木耳。我只是从这句话中明白了村长那晚为啥要说他和黄叔郭叔若怎样怎样后我 就是村里最高领导的话的含意: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被抓走。干笋卖了两千来块钱 完全可以挺过夏季。我按户头人口将半个火车皮三十吨一点儿没打折填写了供应证, 让村长和黄叔下发到各户,分期分批零零散散去黄阳各粮站购买。对于我这一胆大 包天的行为,村长和黄叔意外地没打顿就执行了。成功那张我则拿去埋进了他所憩 息的坟冢里。同时抽出部份劳力组成武工队到东峡谷去采木耳。这次做得很隐秘, 除了赵叔黄叔郭叔和我,以及采集木耳的人,其它村民也不知晓。 峡谷我没有深入过,原始到啥样,对我诱惑很大。但村长说峡谷虽无狼,但蟒 蛇和其它不可知猛禽怪兽是有的,而且确有一种三丈之内杀人于无形的魔鬼树,我 不认识,如不小心碰到,村人可哭不回来。再说我目标大,进入峡谷会令人生疑。 想想也是,倒不是怕啥魔鬼树,而是怕公社的人,或是盛凡汤灿二人也随我背影入 谷,那样一来,不但采木耳的事泄露,连十多年来村民编织的恐吓外人的狼群一说 也就土崩瓦解了。 我这头横牛儿从来就不安分守己,做了准村长就更静不下来。竹笋有季节,木 耳有否季节我不清楚,清楚的是总有采完的时候。采完了又咋办?黄阳商店卖的砚 台在我眼里简直就是破猪糟,能否把水中姬雕刻成砚台去与供销社讨讨价钱呢?这 一想,我就有点儿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喊起高牡丹到峡谷挑选了几十团水中姬回来, 按其天然具有的纹络品质,整日刀不离手足不出户,精雕细刻至凌晨方罢,上床就 齁齁大睡人事不清。 一日起床,地上竟醉卧一张白纸,俯身拾起,乃是一首诗:硝烟散罢风雨颠赤 墨倒置任魔行铛酝微露煎明月枪刺横挑玉兔心生当人杰鬼亦雄断肠笑看牛儿勤昼夜 挥剞仿古砚泼血为墨蘸碧天诗力透纸背非常深沉,看了有点儿让人想流泪。我没猜 出是谁塞进来的,也没猜出是谁写的,因为那笔迹异常隽永,村中似无人能及。而 蕴含的意境又绝非我所能诠释。心里隐约觉着可能是张书记,但也不敢肯定。 这晚,我欣赏了已完成的五方砚台,只觉方方都有巧夺天工之妙,虫鱼鸟兽栩 栩如生,花卉林木郁郁葱葱,溪流婉蜒如带,飞瀑溅若墨玉氤氲如烟岚。如果再题 句把应景诗词,采用师傅祁老头教的法子使之陈旧如远古,就更是非凡如出古人大 家了。不觉沾沾自喜,边题刻诗句边大言不惭地向高牡丹王婆卖瓜,说康熙年间有 个雕技神奇的顾二娘,诗题自己砚台“刈遍端州十里溪。”她可能想不到毛泽东年 间会杀出一个梅关雪,其砚台“冠盖端歙境山河”。 夫唱妇随。高牡丹正在按我教的法子用泥墨揉搓砚台,她给了我一个媚然的笑, 说好看倒是好看,就是不能当饭吃。废寝忘食拨弄了近两个月,不知弄出这几个坑 坑凹凹的石疙瘩来干啥?我一惊,不是惊高牡丹不识货,惊的是日月梭得那么快, 好像不过是一两天时间啊,咋就过了几十天呢?那我的妈妈、姐姐夏红云为啥还不 回来?是忘了我这个女儿、小弟、朋友,留在她母亲身旁了吗?一时好不忧伤。默 然了好一会,正想问高牡丹关伯伯回来没有,盛凡和汤灿结伴进来了。二人表情都 有点儿肃穆,不是在教堂面对耶稣的那种神圣的肃穆,而是像参加葬礼那种哀伤的 肃穆。两人从来说不到一块,你钉我铆,你嘲我讽,同一表情是稀有罕见的现象。 我揶揄一瞥:“二位仁兄咋又想到来小弟寒舍?” 汤灿怔了怔,讪讪的笑了笑,无言。盛凡表情如故,说他是践约来送我画和代 汤灿请我做一件手到擒来的事。然后欲言又止。我说,啥事尽管说,不要像以前那 样云里雾里和尚念经就行。只要我做得到。 “你做得到,只有你梅老师做得到。”盛凡眼里飘过一丝忧伤,又飘过一丝喜 悦,“你听到……听到禾儿最近弹的古筝有点儿不对吗?” “什么不对?” “太凄婉了!完全是一泓人间绝唱。是她心中不快?还是担忧村民……请你去 看看她好吗?” 盛凡说着,用一种卑贱的目光恳求地望着我。汤灿眼里竟默然涌出两条溪流。 我不禁颤动了一下。由于沉浸在砚台的推敲与雕刻中,窗外事一概不知,自然没听 见禾儿的琴声。盛凡汤灿关心如斯,从音韵中揣测弹筝人心情不佳而担惊受怕,足 见对禾儿一片痴情。反正小虎也叫我经常去看看他爸,还一直没去,那就做个顺水 人情一举二得。我说:“有啥不行?你们等等,我一会就来。不过,你们一是不要 想歪了,禾儿弹筝几乎是婉转动人的古曲儿,最多是想她弟小虎罢了。二是不要抱 多大希望我能见到禾儿。” 高牡丹说她好像也有几百年没看见禾儿姐了,跟着我出来后嘴一撇,“哼,刺 猬儿想打喜鹊的算盘!又不看看自己那副德性!”我说算盘是小虎送给他们的,人 家不打白不打。况且盛凡和汤灿伙儿也是百里挑一。高牡丹咯儿一笑,“笑死人了, 他们也算伙子,村里随便抓一个老者出来都比他们英俊十倍。”接着嚷嚷,都是小 虎信神信鬼招惹出的是非,说禾儿身体不太好,小虎爱姐心切,去黄阳一巫婆处为 他姐算命,巫婆说小事一桩,只要出嫁大喜一冲就好了。小虎深信不疑,紧锣密鼓 私下觅起了姐夫,挨了他爸和关伯伯一顿好揍,赵叔黄叔一顿好骂……我没插进半 句话就到了张书记家。 几月没见,张书记头发已经雪白,仿佛又经历了几十个春秋。对我和高牡丹的 到来很是热情,说去院里摘几个苹果来让我们尝尝鲜便出去了。我心里无由地又涌 出一丝忧伤,总想叫一声“爸,我去吧。” 没有叫,但我站起来了,抬腿向楼上冲去,倒要看看这个成年累月躲在闺阁的 娇小姐如何个皎丽法。不料,高牡丹一改平时对我的温婉,眼看差两步就上楼了, 她飞身一扑,没抓住我,再一扑抱住了我一条腿,我便像一根没有支撑的楼梁轰然 倒在楼口,接着被她像拖条癞皮狗一样拖下楼来。 进院子时禾儿楼上是有灯的,那么一声巨响,又是一连串的乒乒乓乓声,楼上 居然没有一点儿动静,只传来两声西西的“汪汪”叫。 我像一个在关键时刻被妻子出卖的男人一样伤心绝望。比骑在虎背上还骑虎难 下。但又怕张书记听见,不敢继续放肆。我扎着差不多被拖掉的裤子,目光愤怒地 刻下一行“待会出了院子就狠揍这水性扬花的女人一顿”的文字。高牡丹一点儿不 受威协,她膝盖和两肘磕破了四块皮,站在楼梯口呵呵舔舔,瞥我的目光像看流氓。 她说:“你咋这样呢!禾儿姐肯定已经休息了,我与禾儿姐一块长大,没有禾儿姐 允许,也不敢上楼呢。” “为啥?”我说。 “我也说不清楚。”高牡丹说,“反正看见禾儿姐,就觉得自己只有那样丑陋 了,就想钻进地里去,她纯洁得就像一滴晶莹剔透的花露,不由你不把自己当奴婢 想。” 我正在哼哼说可笑,张书记提着一蓝苹果进屋了,说可笑啥?高牡丹笑容满面, 迎上去接过蓝子,“张伯伯,我和关雪在议论白麻子呢。”楼上倏然传来一声清越 动听的筝弦弄音,像少女忍俊不禁的咯儿一笑。高牡丹急了,仰头,“禾儿姐,你 可不要当着张伯伯曝我们光啊。” “不会的丹妹儿,这个关雪小弟弟想来看我,也和我弟在楼梯上打过两架没分 胜负呢。我是担心你吃亏呀……嘻,其实你用不着阻拦他与他动武的,你知道我有 保镖西西呢。” 泉水叮咚,一连串儿筝弦伴奏,就像无数少女在幽谷溪畔欢声笑语。高牡丹一 跺脚,“哎呀!禾儿姐,叫你不说偏要说,张伯伯今后可不准我进后院了。我上来 看看你行吗?” “哦,丹妹儿这可不行的。” “禾儿姐,我今天才换的衣服才洗的澡……” “别,别这样说丹妹儿,你禾儿姐也是个凡人呀。只怪年前不慎感冒,高热不 退,致使脸上天花乱坠,面容如今已是雨打沙滩……和关雪小弟弟回去呵。” “不!你骗我,禾儿姐。”高牡丹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欲上楼,我反而一把 将她抱住了。 一个花季少女患了天花,犹如盛开的花蕊被虫蚁啃蛀,乃是致命的摧残,没雕 谢就万幸了,自然羞于见人。高牡丹在我怀里使劲儿挣扎,出声大哭:“禾儿姐, 你说……你说刚才的话不是真的,是逗丹妹儿玩的好吗……好吗……” 楼上再没传来禾儿的声音,而是弹响了古筝,音韵低沉而厚重,一如楚辞汉赋 般悲壮,哀婉,使人心酸,而又令人雄心勃发,仿佛是战鼓又似哀歌。一瞥间,见 张书记眼里闪着泪光,心儿顿时发虚,也不管高牡丹了,说了一声“对不起张叔,” 便夺路而逃。 卷着一股热风一口气跑回学校,发觉高牡丹也紧紧跟在身后,正欲给她几拳头, 只听她喃喃着说,她也不敢独自面对张书记那种比她爸还具父性的慈爱的目光。这 话像一场春雨,把我攥紧的拳头给淋散了。 盛凡善解人意地为我们各舀来一茶缸凉水。汤灿等不及地欲问,见状,抓起蒲 扇为我们扇起了凉风。高牡丹一改往日热情好客的主妇风范,嘴撇了撇,含讥带讽 :“别故作殷勤了。禾儿姐我们没见到,张伯伯说她没事。哼!又不想想,禾儿姐 如果心情不好,弹得出那么动听的曲儿?啥事都要讲个缘嘛,懂不懂啥叫云泥之别? 禾儿姐冰清玉洁,连关雪都不见,岂是你们这等人模狗……”不知是觉得语气生硬 了些?还是想起了什么?略一缓,语气柔软下来,“唉,也理解,换成是我,可能 也会……也会……” 汤灿顿时冬去春来,脸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又显出了他风流蕴藉,一无外饰 的处事态度。他说:“咋不说了?是不是换成是你也会不撞南墙心不死?哈哈,你 一朵娇妍的牡丹花儿何须撞墙,梅兄这堵天衣无缝的铜墙铁壁最是怜香惜玉,你不 早已攻克抢占了制高点在墙头迎风绽放了?还唉啥唉?” 高牡丹脸上不由一阵桃红柳绿,偷偷瞥我,我向她一伸舌头,她竟羞赧得蒙着 脸跑了。 盛凡旧病复发,摇头,咕哝,“不理解,张书记不让高牡丹见禾儿可以说得过 去,咋不让你梅老师见禾儿?禾儿又咋会不见梅老师你呢?” 我想反问他两句,他却倏地将手中卷筒唰地铺在我面前,“啪啪啪”在四角压 上水中姬,说:“盛凡不才,这就是本人几个月来反复构思,为梅老师你写的画了。” 这确实是幅“写”画,整整一张白晰的纸上除左角有三个狂草字,中上段有一 团火似的太阳,其余全是空白。我认了半天才免强辨出那三个狂草老兄的面目:天 籁村我不想讥他神经,装模作样好一番欣赏,忽地高喊出一声“好,”连声赞叹: “洗绝了,洗绝了!洗出了天堂又洗出了荒凉,真是一幅形象而又抽象的旷古绝画!” 汤灿吓了一跳,看了一阵,似怀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将马灯提到近前,又一 阵细看,抬头,目光已如龙爪的早晨一派迷茫,“村子在哪儿?” 盛凡眼里蓦然噙满泪水,“梅老师,谢谢你。若村民也能如你一样了明我盛凡 这番苦心,盛凡死也值了。” 说罢,回头为汤灿诠释,这里是黛色的青山,这里是妍艳的花树,这里是歌唱 的鸟儿,这里是蒸腾的岚烟,这里是放歌的牧童,这里是神秘的幽谷,这里是馋人 的瓜果,这里是…… 指指点点,说尽了天下自然之美。说那一切汇聚的就是我所说的天堂。至于我 说的荒凉,他说也是明摆在眼前的。 汤灿揉了揉眼睛,仍是困惑不已。 盛凡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汤兄,你应该像梅老师那样用心来看。天堂与荒 凉就是距离感抽象感。来丫口观看咱村的人,他们就把咱村抽象化了,印象化了, 意念咱村就是天堂。如果他们远而近之,入村安家落户,连红苕都吃不上,还三天 两头受冤枉、遭凌辱,那时他们会是啥感觉?是犹如饥饿的狗以为墙外扔进来的都 是骨头,当衔在嘴里却是石头的那种感觉,那种荒凉可以想象是多么凄惨啊。天籁 村图的意境正如梅老师所说,是把天堂抽象化而把荒凉形象化。你难道看不出天籁 村三个字是一些战战兢兢饿得皮包骨头、忍气吞声、既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生灵的象 征?想象不到天籁村之所以如此美丽而又如些苍白无物是被过火的太阳针灸火烧得 熔化了?” 汤灿默然了。 不知是省悟了还是更加迷惑? 反正我是被盛凡捧得飘飘然,觉得这家伙有点儿道理。 艺术家在常人眼里是不怎么正常的。盛凡是否属艺术家范畴,还有待捡验和观 察。就眼前他这幅写画而言,经其一番理论装饰,我认为的确独具匠心,其蕴函的 意境深邃、旷远、现实、直露而又隐晦。天籁村三字更是妙绝,草出一片惨淡、凄 切、荒凉、不忍目睹——撇捺犹如刀斧加身血流成溪,点似滴血仿佛喷血头颅,横 竖瘦骨嶙峋恍若遍野饿殍。确是要用心来看才会了明隐喻的要旨。但我还是打了个 困倦的呵欠,谁说他俩不是像英主任等捉弄白麻子一样安墩儿让我跳呢?赵叔怀疑 的“鬼” 还没揪出来哩,还是多个心眼稳妥些。我说:“对不起,本人想睡了。 画嘛,你先保管着。” 盛凡一怔,目光里刚燃烧起的火焰顿时熄灭,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卷起画纸,不 再看我,神情就像拿出稀世珍宝去当,人家却只给一文钱。回身,挪动了仿佛沉重 如杵的腿,嘴里不住地又开始念经:大海航行舵偏毫厘失千里经纬度是而非触礁船 沉木漂零不见火难觅径可叹天籁已消隐谁知丹心汤灿怔了怔,拉住已走到门口的盛 凡,“盛凡,火烧眉毛时期,你就不要像朱三娘那样发神经瞎嚷嚷了。不是说好把 那事和村里情况告诉梅兄吗?” “不必了,他不会相信你汤兄,更不会相信我盛凡。” 汤灿松手了。少顷,便从校外飘来盛凡凄然的大笑,如风哀鸣,渐行渐远。汤 灿一脸慌急,不再进屋,看我的目光带着仇视,他说:“梅兄,盛凡念的是一首抛 心剖腹的诗,不是念经更不是瞎嚷。你不可能不明白其含意。告诉你,在你韬光养 晦这段时间,村里已经在磨玉米杆果腹了。” 说罢,返身追下楼去。 诈唬谁?玉米包红缨闪闪籽儿怕还没生出几粒,村民又不是傻子。不说我早已 作了应急良策,村里根本不可能缺粮,就是没作啥安排,夏日家果野果满山遍野, 能吃的东西多了,岂能恐慌到杀子充饥的地步?不想再抚弄砚台了,决定去村里走 走,问问村长木耳收获,也该运去卖了。 亮晶晶的星儿铺天盖地。 远天划过一颗流星,又划过一颗流星,就像鞍前马后在为我掌灯。我吹着口哨 随便推开一家院门,满以为叔婶一家会在树下乘凉,谁知,场景却使我倏然住嘴。 回头连进了十多家,无不使人束目惊心。汤灿一点没说谎,每家都在磨玉米浆,准 确地说是在磨宰碎了的嫩玉米杆和玉米包。那玉米包还像未长出门牙的儿童。对我 的“村长没将竹笋钱和供应证发下来吗”的问,都应得干脆利落:“发了。”其它 的为什么,就支支唔唔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它,或是干脆沉默。村人沉默惯了,不 善言词,我是理解的,不解的是他们见了我后的那目光和举止:恐惧、躲闪、慌张、 惊悚……都不敢正面对我,就像见了县里来的公安和工作队。更使我惊异的是,在 妇女中属领袖级人物,在我心里是妈妈级英雄的赵婶和黄婶见我闯入后,竟骗我说, 青稞是被刺猬扑倒啃了,让刺猬啃还不如人吃。故意手脚不停忙这忙那,看都不看 我一眼,冷淡得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连酸枣儿也像有东西被我偷拿了一样,埋头 没理睬我。 这一切给我的感觉是村民已经不信任我了,把我当成了贼喊捉贼出卖村人的 “鬼”。但直觉又似乎不是如此,那么是为啥呢?是村里又发生了重大变故?高牡 丹是我的广播员,不说村中的事,就是中央至地县的要闻,不出一天,我都会从她 嘴里得知,近来只是听她说村民把扬干簸尽的麦子点儿不留的上交了,遣专人到黄 阳卖水果等等。最大一件新闻是她偷听美国之音得来的,说上海民兵指挥部一个叫 王哄人呢还是叫王洪文的头儿已经被毛主席选定为接班人。这种马路消息不说水分 多,即便实有其事,与我与村民也不相干。但作为准村长,辖下心态不可不察,否 则龙位不保。村民不知核心,龙颜大怒也枉然。没看见赵叔和黄叔,即便见了,他 们是下旨的现任掌门,问也白问。赵婶和黄婶有母后威仪,已经领教,造次不得。 朱叔在村里担纲笔墨文宣,属于秘书长角色,有可能知情,也有可能对我透露一些 绝密摘要,但他门上有躲还躲不及的朱三娘,去等于是自取其辱。罢了,核桃硬的 香,柿子软的甜,欺人得欺憨厚的。找郭叔去。 郭婶在小院磨旁才拉开架式,见是我,忽然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勾头来了句 :“天这样干,没有木耳,真的没有。” 那动作一如释迦牟尼佛在度迦叶尊者时的拈花一笑,表情自如、仁厚、神秘。 一时,我诧异得呆了。郭婶大脑至少比常人少五六根弦,村长说是在抗战时期被鬼 子炮弹震的。我还听到郭叔说过几句话,她,我是从未见她开过口。她见不得山, 上山就精神焕发犹如冲锋陷阵的士兵;她进不得家,一进家就萎靡不振,拖拖沓沓 磨磨蹭蹭像个大笨熊。她是我钦定采木耳的武工队成员之一。寻常我喊她她也不会 嗯一声的。想来,她脑袋在晚上有些活络,与她嗑嗑也许会得知许多鲜为人知的事。 便过去帮她磨。好像我是来和她争抢似的,她颇为有礼地让到了一边,一副宰相肚 里能撑船,将军头上可跑马的气度。我一人磨有点儿吃力,相求在一旁似看稀奇, 又似若有所思的她帮把手,她咧嘴一笑:“天这样干,没有木耳,真的没有。” “那郭叔到哪去了?” “天这样干,没有木耳,真的……” 我吓得撒手跑了。 回到宿舍很是懊恼,自己生了自己好一会气,渐渐平静后,又抓起一团半成品 的水中姬,拿起刻刀,思想却又抛锚了,不知如何下手。忽然,一股凉意从我脚板 心升到头发梢,心窝好像被眼镜蛇咬了一口,打了个寒颤,又打了一个寒颤——直 觉看来大谬不然,村里是怀疑我出卖了他们。村长不是在说“鬼”绝不是花飞谢不 是公社人后没再说啥,而是一脸困惑吗?那困惑不是怀疑盛凡和汤灿,而是不解他 选定的接班人会生反骨,因为只有我去了黄阳,有时间有条件,动机还非常明了且 已经立竿见了影,拿了国家钱吃了国家饭摇身变成了公家人。 所以,村长是在应付我,并没有按我策划的去买粮食,也没派人去采木耳,以 免我再立新功官升三级。 手中的水中姬呼啸而出,像一枚炮弹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崩出一个窟窿来。 这一砸,心中那团气仿佛随水中姬从那窟窿也钻到外面去了。我木然地盯着那窟窿, 想起了和我姐在幼儿园那棵有窟窿的树前数蚂蚁的前景。蚂蚁搬家是预测到气候有 变。看来我也得挪窝儿去找我的点了。转瞬间,我觉得龙爪遥远而又陌生,犹如海 市蜃楼与我没有任何爪葛。想收拾行李,眼前又出现了村长家那棵枣树上的窟窿, 天晴下雨,刮风落雪,蚂蚁搬家都是往窟窿里搬,并不见有任何一只蚂蚁把东西往 外驮。十多年来,母亲和我就是在人们的唾沫、冷眼、不屑、鄙夷、讥笑、睥睨… …等等充满怀疑、恶意、不善中生活过来的,这点儿冤屈算啥?须臾,我又转念, 龙爪是我的家,她贫脊的土壤在我心里是一幢金碧辉煌璀璨夺目的宫殿,要搬也是 往套间里搬,往村长或黄叔家搬。 那声响引来了两双腿,窟窿就像个倍数很大的单孔望远镜,把那两双晃动的腿 聚焦成特写镜头,毛孔都清晰可见。我知道是盛凡和汤灿,我把他们喊了进来。汤 灿见我没啥事,蹲下卡了卡窟窿,说相当于一吨TNT 的火气,去找来两块木板,两 家伙就钉好了。盛凡进屋后看了我一眼就一直埋头不语。那一眼我感觉相当特别, 眼眶红红的,类似于夏红云到公社卫生所看望我时的眼神,一种关切、心痛、忧伤 的感情在眶儿里流动、旋转。我问他是不是哭过了?他摇摇头。我又问他刚才是不 是想去自杀?他忽然捂住面孔唏嘘起来。一下激起了我的豪情,我义气风发地拍拍 他肩头:“盛兄,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凭良心做事,怕啥半夜鬼敲门!堂堂男子 汉大丈夫受了丁点儿委屈就寻死觅活,那本人不知死多少次了。坚强点儿,你不是 和汤兄很爱小虎他姐禾儿吗?死了咋爱法?爱是天赐的权利,就是生命。勇敢地和 汤兄竞争爱吧。要知道,我红云姐说,爱会使人成长进步、成熟,会把人的美好潜 能都激发出来呢。可不要让汤兄占便宜。” “不不……可……可我曾……曾经……” “……你……你不要说!” 我截住了盛凡话头,倏然感到心惊肉跳,似蓦地读懂了他经文一样的诗,和他 现在心里想说的话。我不想他亲口说出来,那样,我可能会忍不住提起板凳砸他。 “梅……梅老师,我要说,不说,对不起你对不起苦难的村民。”盛凡蹭地站 起来,涕泪横飞,“你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但我不配爱任何人,因为我是懦夫、软蛋,就是年初那次污陷……” “别说了盛兄,我早知道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啥?况且你还在事发之前就醒 悟了,不然,水龙他们岂能免受一顿皮肉之苦牢狱之灾?知错即改,善莫大焉。一 个有勇气直承自己之过的人,咋会是懦夫?忘了吧啊,当是一场恶梦。” 我伸手将盛凡硬按下坐了,回头才有些愕然,太出乎意料了——我横牛儿竟然 有如此定力和宽宏大量的胸襟!一盏自来号称赏善罚恶的不肯省油的灯,竟然在恶 前开绿灯节约了能源! 哀哉? 万岁? 汤灿接口,说我并不是完全知道实情,盛凡是在周国正威逼下按周国正开好的 毒方誊寄的。如不这样做,其因念语录时不小心张冠李戴而被关押的唯一的妹妹就 要被判刑。还要说,我伸出姆指,说了句“够哥们!” 汤灿像被我扇了一耳括子,“梅兄,啥意思?” “就那意思。” “我还是不懂。”汤灿说,“我们把你看成好兄弟,说的没一个字是假话,目 的是……你却……” “嘲讽你?活该!”我说,“盛兄都没强调客观,谁要你叽叽喳喳插嘴解释了? 目的,啥目的?不外乎是说扳竹笋不是你和盛兄告的密对不对?你也太小人心了, 村民心里只知道感激,从来就不知道啥叫怨恨。他们沉默只是因见不到光明而惶惑。 就拿你汤兄来说,如果你总是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邃洞里,偶尔划燃一根火柴随即又 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吹灭了,感不感到恐惧和不安?防范是世上一切生灵生存的本 能。村民也有,但压根就不是针对你和盛兄……”说着,我口气变得温和而忧伤, 略一沉吟,又说:“感谢你们把我当成好兄弟。但你们不了解我,关于我的一切是 一场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游戏……” 汤灿的眼神悠悠惚惚的,像梦游人一样,忽地欺近门,在他钉好的“补丁”上 砰砰的又敲了两锤,回头显得羞惭而又一脸正气,他说:“梅兄,不说了,我汤灿 已经明白,错就是错,强调理由等于是为自己开脱,并非真心悔过,村民又怎能信 任我们?你瞧着,我和盛凡不把这扇阴风的鬼揪出来就辜负了村民那颗善良而苦难 的心。” 我以为汤灿真明白了我的意思,心里还倏然一阵忐忑,及至听完,方知他还是 理解成直击和旁敲。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对他说的也已失去兴趣。倒不是感觉村民 是在怀疑我,而是觉得查出来也没什么意义。这个世界恶人屑小已无处不在,双双 眼睛如狼似虎,已经看不出一点儿人性的本质,且都身披着正义和真理的羊皮,你 若剥下他那身皮,你反会成为恶人罪人。 二人离开后,我把五方砚台全用泥墨揉搓了个遍,然后将之全用沥青混和泥土 裹了,放进灶膛壁,加炭火精心烘烤。沥青味儿刺鼻,打头,火焰也燎得我大汗淋 漓,待觉得已够火候,就差不多成了不辨东西的落汤鸡;冲了两大盆水,这才还魂。 忙不迭敲去焦沥,天哪!砚台竟陈古得如战国出土!一时爱不释手,捧捧这方,捧 捧那方,好一阵欣赏方才睡了。 我的寝室不同于他人之处在于没有一扇窗户面对走廊,北窗东窗都可以敞开, 流动的空气虽然不能尽除滞留的暑气,但门一反扣,尽可庸懒地放松肢体想咋睡就 咋睡。我赤溜溜地像壁虎一样趴在床上,兴奋劲使大脑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恍恍惚惚看见一人影在北窗口一闪上三楼去了。接着隐约传来一个男人的哽咽…… 我很想爬上去看看,却又恍惚着看见我自己在与黄阳县供销社的领导打嘴巴仗,人 家不要,说现在谁还买啥砚台?那个我的嘴巴与高牡丹不相上下很是灵巧,她说, 你可不能这样说,砚台等于文化,没有文化你咋革命咋写大字报咋宣传毛泽东思想? 况且,这不是普通的砚台而是文物。你是领导,当然知道端砚和歙砚中青花、石眼、 蕉叶白、火捺、鱼脑冻、冰纹、天青、罗纹、眉子、水舷金文、金星、驴坑等等为 砚中之珍,我的砚汇聚端歙二名砚之精华,名号水中姬,乃神州瑰宝。神州瑰宝你 竟然不要,要什么?……捧捧吓吓,那领导要了那个我的全部砚台,并且敲锣打鼓 像迎接最新最高指示一样,高举如山大的标语牌迎接神州瑰宝水中姬,铿铿锵锵好 不热闹。 突然,风沙大作,隐去了迎接的人群,只从弥漫的沙尘中传来沉重的鼓响,愈 来愈杂乱,沉郁,那个我像匹战马在黄沙中左冲右突,终于突出重围冲上山岗。山 岗尸横遍野,只有一个精疲力竭遍体鳞伤的鼓卒。那鼓卒像村长似黄叔,像关伯伯 又像小虎他爸,他见到那个我,扫了扫周边的尸体,说了句“他们不是战死的,是 弹尽粮绝自尽的。”就倒下了。接着,不知怎么,我也倒下了,一倒下就恍惚着被 人搂住,然后喊着我小名啜泣,面庞贴着我面颊,啜泣得只有那样伤心了,泪水像 条奔涌的河流,转瞬将我淹没。呼吸感觉愈来愈不畅,猛一蹬腿,醒了。一醒,恍 惚就真看见一个人影儿越窗而出,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面庞更如同从水中出来,一 时呆愣。意识中感觉似乎真有人飞上楼来搂着我伤心的哭泣过。太玄乎了!回想了 想梦境,没听到三楼有丝毫动静,但视觉仿佛真看见古榕树的技桠上挂满了村里自 尽的叔伯婶娘和兄弟姊妹;听觉也仍有不绝于耳的沉重的鼓点,就是没出现那缥缈 的人影。伸头往三楼看了看,木窗紧闭,沉静极了。正想着是否爬上去看看,东峡 谷倏然传来两声让人失魂落魄的虎啸,接着是哀叫的狼嗥,我一下子被恐惧感完全 笼罩,也彻底清醒过来。钻进被窝惊悚了一会,觉得有点儿不对,虎乃山中王,吃 过下平川被犬欺的亏,岂会重蹈覆辙跑到峡谷被虫蛇欺负?至于狼……我忽然有些 惊喜,肯定是小虎和水龙他们回来了,不知又在吓唬谁?我跳下床三两下笼好衣服, 到东窗前欲探知他们隐藏点后下去逮个正着。习惯了漆黑的眼睛,看星光闪烁的野 地就像是夜视镜,我怔怔地愣在了窗前——躲在田塍树后学狼嗥的不是小虎和三条 龙。 是鄢校长和朱叔。 在我呆愣、怔忡、不见物体的瞬间,耳里倏地又传来了那久违的恐怖而沉重的 脚步声。这次脚步声给我的感觉不再杂乱,而是铿锵有力,就像电影上苏联红军通 过红场时整齐划一的分列式步伐。当我意识并看清那脚步声是怎么回事时,感觉到 的已经不是步伐,而是一种震憾人心灵的音乐——村长赵叔犹如分列式三军领队, 第一个走上谷口,肩上扛着水桶般粗细的滚木,四人一组,一队接着一队,黄叔还 是断后,独自扛着一棵木料,恍若掩护三军的一枚地对空导弹……鄢校长和朱叔们 学的狼嗥递次跟进,宛如雄壮的军乐曲,随队渐行渐远渐无…… 泪水蓦然而出。 ——去年那个异常寒冷的冬我之所以温暖,是村民用血肉之躯偷偷摸摸地为我 和夏红云汤灿盛凡花飞谢筑起的暖巢啊! 我再没睡,默默地立在窗前思索了许多不解的混乱如麻的问题,一直待破晓前 村长和黄叔带领队伍悄然回营。 当郭叔家那只号称村中鸡王的公鸡跳到墙头高啼,沉静刹那间被打破,我怀揣 两方砚台,按预定计划整装出发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