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露锋芒 荷花塘三合会龙头大爷、义字堂口舵把子明洋大爷谢世了,消息一会儿就传 遍了小镇。 王家大宅已设了灵堂。 杨三爷、田五爷便请堂口的几位哥弟商量,邹雪澄也来了。按袍哥的规矩, 不论哪个堂口的舵把子故去,应由码头方面料理后事。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向附近码头通报治丧。 接到帖子,好些码头的舵把子都亲自坐了滑竿来,如渔溪镇仁义两堂大爷袁 先生。彭五爷最近做了华阳义字堂口的坐堂管事,也来了,一来是祭悼明洋大爷, 二来是要同邹雪澄叙叙旧。 荷花塘突然热闹起来。邹雪澄被分派做接待工作,安排各路码头来的客人的 生活。前三天忙得不得了,第四天夜里,他才叫上子谦,以私人名义拜访了几位 私交甚好的大爷。 办完明洋大爷的丧事,就该“超拔”新的舵把子了。袍哥地位的晋升叫做超 拔。但义字堂口的舵把子人选,除了本堂口的推荐,须经本镇三合会三堂会商, 要在三个堂口都没有异议的情况下才行。 袍哥议事,也叫“开香堂”。像超拔大爷这样的大事,因为龙头大爷不在了, 便由三合会仁字堂口的舵把子唐大爷代为主持,并请各路码头的大爷到露华大茶 馆开香堂议事。 露华大茶馆灯火辉煌,撤去了桌椅,荷花塘义字堂口的哥弟站立两旁,中间 空出一条大道,各路码头的大爷在上首八字坐定。正中布置了香案,香案上方奉 有关帝画像,大香炉里燃着三根粗粗的香。 子谦在为大家上水烟。 唐大爷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国不可一日无主,码头堂口不可一日无大 爷。明洋大爷走了,照例应该超拔杨三爷出山,今天请各路大爷开香堂,就是想 听听大家的意见。”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场面显得有些冷清,几乎没有人响应。 渔溪镇的袁先生终于说话了:“照理说,贵码头的事,我们不应该有啥话说。 但荷花塘是大镇、大码头,又是进山出山的要道,同各路码头的往来也多。超拔 哪个?明洋大爷没留下话,这就是说,他还没考虑好。大家想想,要不要再替明 洋大爷考虑考虑?” “邹雪澄咋样?”华阳的彭五爷问。 唐大爷说:“这次就准备超拔他做义字堂口的管事。” “邹雪澄仗义疏财,各路码头多有口碑,我看还可以让他挑更重的担子嘛。” 彭五爷话音刚落,附和之声便起。 唐大爷迟疑了一会儿,“邹雪澄是不错,可惜没有家业,原来也没有得到过 超拔,要是一下子就……恐怕下面的兄弟伙不服啊!” 彭五爷笑道:“邹雪澄处事公道,待人又好,贵码头的兄弟……” “就算我们几路码头联名保荐,如何?”袁先生又作了一点补充。 “既然这样,就请三个堂口进去再作商议……”唐大爷说,因为义字堂口事 关杨三爷,改由田五爷代表堂口到屏风后面议事。 过了一会儿,唐大爷才从里面走出来,“荷花塘仁、义、礼三堂全无异议, 经各路码头的舵把子、龙头大爷联名保荐,超拔邹雪澄为荷花塘义字堂口坐堂三 爷,代行舵把子职责!” 邹雪澄做了三爷,荷花塘义字堂口一下子有了两个坐堂三爷,有人觉得新奇, 但于袍门的规矩是可以的。而代行舵把子职责,当然还要兼行码头上龙头大爷的 权力,不过在称谓上,却让码头上的哥弟感到有些为难。论理该叫三爷,可人家 毕竟代行舵把子职责,而称大爷又不合适。还是田五爷脑子活络,既然称大爷又 不合适,在数字上,不是还有以九为大的说法吗,可否以九爷相称呢?大家想了 想,也觉得这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九爷送走客人,自然要多花些功夫打理码头和堂口的事了。毕竟他还只是代 行和兼行码头上的权力,这同做真正的大爷有所不同,就连能否做到真正的大爷, 也还是一个未知数。当然,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新的超拔可能就只是走走过场了。 对九爷不怎么满意的,只有杨三爷。他总觉得,任何码头堂口都有舵把子, 而且自己完全可以登上那个宝座的,不料半途杀出这么一个“九爷”,既无身家, 在官府里又无路子,很是滑稽。看来各路码头的力量不可小觑,这次自己功亏一 篑,应该好好吸取教训,以后要尽量和他们走得近一些,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真 正的大爷还是得由他来做。 田五爷与杨三爷的看法不太一样。杨三爷只知道在本堂口贩运烟土时夹带私 货,一直都是他占大头,堂口占小头。为此,田五爷早有怨气。这下好了,九爷 仁义满天下,虽然在官府方面没什么背景,可他田五爷有哇,哪天让九爷往镇长 老爷面前一站,看那老头子敢不买帐。 荷花塘镇镇长戴仕奇,也是袍哥出身,还曾做过杨三爷的前任。不过,后来 他的一位表亲做了县府秘书长,一定要帮他买个镇长做做。但据上峰的规定,要 做镇长,就不能在袍门“坐堂”。戴三爷依旧是袍哥中的一员,虽说辞了三爷的 实职,但还是一个闲三爷呀。此后不久,就真的做镇长了。 但一般袍哥见了他,都拱拱手,喊声“三爷”。实际上,镇长公馆的丫头老 妈子早就叫他老爷了。 戴老爷呢,虽说因做官花了一大笔钱,但在中国,做了官,就不愁没钱。比 如在选任各保保长时,他就曾收回一部分。 近来各保保长又来找他,说溪山的土匪虽不到镇上来抢人,乡村却不能幸免。 商议后,给县里写了一个呈文,鉴于溪山匪患猖獗,要实行全镇各保联保,拟成 立一个地方武装——荷花塘联保大队。 码头方面,由九爷执掌以来,一应娱乐消闲场所,没人输抢赢要,也没人欺 负外地客商了。其间,九爷还曾外出两个月,那是用义字堂口的钱,到400 里外 的马边县去贩烟土,一切都很顺利。 据说,镇长戴老爷同九爷已吃过好几次酒,两股势力现在关系不错。 苏小苏的伤也早就好了,这次还陪九爷去了马边。而且他们已经买下一栋三 开间的木楼,住进去,便深居简出。码头上,遇事都由田五爷出面。谁也没想到, 九爷会让苏小苏从良,做了邹家夫人。有人说,九爷并没有多少钱,倒是苏小苏 跑了这么多年码头,是有一些积蓄的。 如果说荷花塘还有第三股势力的话,就一定是溪山的土匪了。溪山山高路陡, 丛林密布。溪山的土匪很特别,他们并不占山称王,没有聚义厅、忠义堂之类的 常驻地,都散住在附近。 县里也曾多次清剿,上了山,原始的古木高得吓人,地上积满了落叶,走在 上面,软得像是要掉下去。只见一些废弃的茅棚,分明有人住过,却连土匪的影 子也看不到一个。 剿匪无功而返。实际上,溪山的土匪,就在那些采药人、樵夫和猎户里了, 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照常赶集,脸上又没写上“棒客”的字样,谁认得出 来呢。 溪山的土匪当然有一个“当家的”,此人黑胖胖、矮墩墩的,肌肉结实,真 名叫什么谁也不记得了,人称“董阿蛮”,下面的人都叫他“蛮爷”。 董阿蛮平常以狩猎为业,每一次作案都要化装,要换衣服,要蒙面。洒脱时 把锅底的烟墨往脸上一抹,被抢的人往往只见两个眼睛在转,加上土匪人多,早 就被吓住了,哪里还会注意到某一个人。 董阿蛮手下的一帮喽罗,有两个是最贴心的,一个叫王操、一个叫王德,是 亲兄弟。外号分别叫王草包和德二杆。其余的人很少同他们在一起,但有招呼, 说聚就聚,说散就散。但因一时还未摸着九爷的脾气,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九爷忙完这一阵,便把子谦被请到家里,一见面就问:“你猜我今天为啥找 你来?” “猜不到。”子谦有些茫然。 九爷走到窗前,望着天井里的一丛竹,问子谦:“还没订亲吧?” “还没……” “那就好!” 苏小苏现在的打扮很正经,见九爷这么高兴,便在一旁笑着说:“看把你美 的……” 子谦莫名所以,愣在那儿。 九爷说:“你觉得采莲如何?回去问问你母亲,要是她没意见,你们就可以 订亲了。” 采莲是明洋大爷的遗孤,谁不认得。子谦想,王家高房大屋,而自己尚在赁 屋栖身,怎么也是门不当、户不对啊。 不过子谦不知道,明洋大爷曾经是把采莲托付给九爷的。现在,他的三个遗 孀,为了家里的一些事,已经产生了分歧。如果九爷要做媒,采莲的妈妈王三奶 奶自然会答应。 子谦想了想,“恐怕高攀不起吧?” “这件事,我去说,你母亲那里,先给她透透风,过两天,还是我去说。” 九爷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子谦同采莲刚一订亲,松乔的好事也接踵而至。 按照这地方的风俗,女孩子一般在十四五岁就许下人家了,有的甚至更早。 戴老爷的爱女戴小姐19岁了,是杜先生的女弟子,既漂亮又有学问。也有殷实的 大户人家上门提亲,像松峰乡的朱家,何家场的廖家,都是有田有地的富户。 戴老爷也曾动心,可他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还指望她继承家业,怎么能嫁出 荷花塘呢?所以没答应,而且戴小姐也吵着不肯。 只有这次,镇上的林家来为松乔提亲,戴小姐没说不答应。 戴老爷想,林家倒是门当户对,而且松乔还长得蛮帅气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戴小姐自己通诗文,择夫的标准却不在此。比并荷花塘的 青年,又要同戴家门当户对,松乔不但相貌好,还有那么一点男子汉气。这样一 想,就什么都“如意”了。 看着两位从小到大的伙伴交了好运,竹山羡慕得不行:“要是哪天发迹了, 我都还想订两门亲。” 松乔笑着,并未搭话。因为竹山结婚较早,他的老婆张氏已经怀上孩子了。 “怕要不得哦!”子谦说。 松乔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有啥要不得的!”竹山满不在乎地说,“都像你?二十好几岁了还做那 没出息的小生意……哦,对了,你干脆和我们一起赌钱嘛,要不要得?” 子谦一口回绝:“要不得,母亲晓得了要生气。” “不让她晓得不就行了。”松乔说,“竹山,以后就不许子谦再去卖水烟了。” 竹山说:“要得!” 松乔和竹山说到做到,硬是不许子谦再去卖水烟,从此三人合伙坐庄。常常 是由松乔开牌,竹山掌钱,子谦只在一旁观看。子谦本极聪明,以前装水烟成天 在赌局出入,知道十赌九假,可假在哪里?不知道。竹山和松乔赌的是手气,输 了是手气,赢了还是手气,并不懂假。现在子谦特别闲,开始悉心研究牌技。 比如牌九,只有32张牌,不同的组合,便有大牌小牌之分。子谦想,如果在 发牌以前就知道点数,就一定包赢不输了。可洗牌时每张牌的字面都被压在下边, 看不到的。 但子谦偏偏有此异秉,闲着无事,就在松乔洗牌时尝试着记牌。 有一天,松乔手气不顺,输得一塌糊涂。又换竹山开牌,仍是输,眼看就要 没有本钱了。竹山的脾气也大起来,见旁边一人恹恹而坐,哈欠连天,便只怪他 霉了手气,骂道:“龟儿子,不晓得把霉瞌睡睡醒了才来啊!给老子爬到那边去。” “啥子嘛,我又没惹你,凭啥子骂我?”被骂的人不服气了。 竹山正有气找不到地方出,一拳打过去,幸好被松乔挡住,否则又要生出事 来。 “算了算了,这是逢源居的少东家,今天也输了的,没钱买鸦片,所以一副 没睡醒的样子。算了算了,看我的面子,看我的面子。”子谦一边劝,一边拍拍 少东家,让他快走。 那人离开后,见竹山的火气还没消,子谦说:“我来试试?” 竹山和松乔望望他,未置可否。子谦便坐上去,洗牌、砌牌、发牌、开牌, 很是熟练,看得多了,眼熟手也熟,第一把牌就赢了。 松乔直说:“手气不错,手气不错!” 第二把又赢了。 竹山高兴得不得了,“难得摸牌的人,手气就是好。”他们不知道,子谦在 发牌时就心中有数了。他记牌,几乎相当于把牌亮着洗,哪有不赢的道理。 连赢数把之后,子谦说声:“升官。”不但把竹山和松乔输掉的那部分扳回 来,还赢了。 三人离开赌局,竹山说:“手气那么好,应该继续开。” 松乔说:“手气只有一阵,就是要见好就收。” “我不敢赢他们了。”子谦说。 松乔问:“咋个的呢?” “因为我不会输!”子谦说。 竹山和松乔都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望着他,子谦扬扬手,让他们附耳过来,轻 声说:“砌好的牌,我差不多都记得到。” 二人一惊,有点不敢相信,不禁异口同声地问:“是不是真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