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刚出车站,罗唯就像拦路打劫的土匪头目一样双手插袋默不作声地挡在了我的 面前,让我在惊吓之余,心里像终于见到红四方面军的红一方面军一样激动不已, 要不是想起见到主人时的狗,说不定我还会雀跃欢呼一番。接着,连酝酿的时间都 不需要,一股委屈的潮水气势汹汹地涌了上来,让我直想把自己在路上碰到的种种 麻烦一股脑儿吐进他的耳朵里,但看到他身后直挺挺地站着一名块头十足的男子时, 我就吐不出来了。 这名男子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使罗唯在片刻之间仿佛又矮了半截,让我为罗 唯的那点可怜的自尊感到担忧;胳膊粗壮得让人想起那些为国争光的举重运动员; 满是横肉的脸上一副压路机碾压过后的惨状;更为恐怖的是,这名男子正摆着一副 仿佛随时都要动手打人的架势。鬼鬼祟祟的怀疑再次浮到了我的意识水面上,我警 觉起来。 大概这名男子从我的脸上读出了紧张不安的信息,急忙拼图似的在脸上拼了一 个诡异的微笑,热情洋溢地凑上前来,用生涩的普通话对我说道:“你好,我叫蒋 福平,来自广西南宁,很高兴认识你。” 他的话不但没有收到缓和我紧张心情的显著效果,反而使我的怀疑和困惑提升 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所以,当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像“糨糊瓶”的男人递过手来要握 手的时候,我仿佛嫌他手脏,视而不见。 “这个人是搞什么的?”虽然我无法排除蒋福平听得懂桂林话的可能,但我兀 自用熟悉的桂林话严词质问罗唯。 罗唯默不作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又似乎不屑回答我的这个不甚礼貌的问题。 我不得不用怒斥叛徒的口吻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是负责门窗安装的,”罗唯并没有对我的过激反应感到吃惊,径自苦笑一声, 镇静道,“是自己人。” “为什么是南宁人?”我大惑不解。 “南宁人就不能来北京?”罗唯仿佛在为当事人辩护,义正词严道。 显然,南宁人是可以来北京的。罗唯的话不但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且让 我感到一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羞愧。但接着,我又意识到这位 “糨糊瓶”可能会分享我和罗唯的发财机会,不禁感到失望和不满,仿佛在捡钱时 被旁观者要求“见者有份”,于是问罗唯:“不是讲好就我们两个人吗?” “他是我以前认识的兄弟,”罗唯仿佛在哄小朋友,一本正经道,“也是帮老 板做事的。” 我正揣摩这句话可能蕴涵的含义时,蒋福平再次热情地要求和我握手。我感到 却之不恭,结果被他强劲厚实的手掌握得两腿发软。接着,蒋福平象得到了我的同 意一样趁势把我手里提着的绿色旅行袋一手抓了过去。我骤然一惊,意识到他的这 个动作里有某种挟持的意味,急忙做了几个具有抵抗的意味的动作,强烈表示自己 的东西自己拿。但蒋福平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堆客套话,满腔热忱,极尽谦恭之能事, 让我放松了警惕。结果,罗唯趁火打劫地在我背后下黑手,以当街合伙抢劫的气势 把我肩上挎着的黑色旅行袋也抢了过去。于是,仿佛变戏法似的,我的旅行袋转眼 间就落入了他们手中,这让我比失去孩子的母羚羊还要不知所措,只好徒劳无益地 拽住罗唯手里的旅行袋,说:“还是我来拿吧。” “你肯定累了,不要紧。”罗唯语气松快地说着,随后又以抱怨的口吻补充了 一句:“你这包装了些什么东西?这么重?” “既然重,就给我拿。”我顺杆而上道。 “没得事,我拿。只是奇怪你这包里装了些什么?这么重?” 我仿佛藏毒分子,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发现我旅行袋里的书,然后把我当作迂 腐固执的书呆子而嘲讽一番。我感到脸热,忙掩饰道:“没装什么。”只是脸一热, 心就软了,我彻底地放弃了对旅行袋的抢夺。我总是这样,脸软,总是难以拒绝别 人即便是逾分的要求,这让我对自己感到厌恶。 他们似乎要甩开我,提着我的旅行袋默不作声地径直往前走。我初来乍到,除 了罗唯那副黎黑的面孔和我的旅行袋外可谓人生地不熟,所以,尽管心中疑云难消, 但我还是最自己的旅行袋和罗唯有着一种磁铁似的依赖感。我像是因失去孩子而跟 在猎人后面的母羊,奓着胆子顾虑重重地尾随而去。脚下,我的影子就好比将尽的 烛光,在晚风里凄凉地晃动着。 “你们到底往哪走?”走了一阵,我终于忍不住在后面大声质问罗唯。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消夜,”罗唯头也不回地说,“为你接风洗尘,你一定饿 了。” 我在对罗唯断言我“一定饿了”感到不满的同时,不禁受到“吃点消夜”这一 奇怪词组的强烈暗示,萌生了与罗唯畅谈一番的欲望,尽管在我和罗唯之间令人沮 丧地夹着一个极有可能听得懂桂林话的蒋福平。同时,对罗唯的将信将疑决定了我 态度上的摸棱两可:一方面,我禁不住对罗唯言行里的种种难以从常情常理中得到 解释的迹象感到怀疑;但一方面,我又为自己缺乏依据的揣测和貌似牵强附会的怀 疑而感到深深自责。就在这种欲望的牵引下和摸棱两可的态度中,我不再做声,继 续像被牵住鼻子的牛一样没精打采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向充满未知且让人难以把握 的某处。 马路边上,罗唯挥手叫了一辆载客的三轮车,然后没等车停稳就像要去见丈母 娘一样迫不及待从车身中部的一道小门里钻了进去。我无可奈何地紧跟在蒋福平的 后面,学着他们的样子,一毛腰钻到了低矮的车篷底下。 三轮车里,我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失去方向感,必须要对周遭景物有一 个整体的掌握,因为我无法排除遭遇紧急状况时返回车站的可能。于是,透过一块 狭小的污迹斑斑的车窗玻璃,我警觉地察看着四周,争取把周遭景物一一铭刻在由 于困顿而有些恍惚的意识里。 此时,夜生活高峰时段的繁闹喧嚣和初夏暑热残留在地表的余温渐渐地消融在 广阔无边的暗夜里,几处貌似娱乐场所的建筑物上苍白无力地闪烁着几串霓虹灯, 仿佛人去席空的酒宴,显得意兴阑珊;宽舒平整的街道上,间或走过几对攀肩搂膊 的男女、几个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行人以及几辆或停或走的三轮车,在凄清的路灯 下显得异常暧昧;街道两旁的树木大概是长期受到车辆尾气和灰尘的污染,显得蔫 头耷脑,一副病容;路旁的花草则在树木的阴影里和昏弱的灯光下或一团混沌或一 片昏黄,像一副着色拙劣的油画,让人无法觉出生命浅滋暗长的气息。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了缓和有些紧张和阴郁的气氛,蒋福平突然露骨地 问我。 “油漆”两字像某种邪恶的念头一样在我的头脑里盘桓着,仿佛随时都要蹿出 来揭露我身体里的秘密,让我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感到羞耻。但在蒋福平满是 期待的目光里,在陌生人面前向来拘谨木讷的我还是竭力抑制住自己,用生硬的普 通话敷衍道:“什么都干过。” “我来这边三年了,”蒋福平莫名伤感道,“没有什么朋友,更难见老乡,现 在你和罗唯来了,既是老乡又是兄弟,多好啊。” “你是通过何种途径到达北京并找到这份工作的?”我对蒋福平自作多情地把 初次见面的我称为他的兄弟而感到肉麻和厌恶,但为了掌握更多的信息,我终于还 是在颇费思量后嗫嚅着把在头脑中盘桓许久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自己闯啊。”蒋福平雄心勃勃道,“要敢闯才有机会的嘛。” 我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再问点什么来消除我心里堆积如山的疑问,比如蒋福平以 前是干什么的?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些问题就好比阳光下的电筒,是没有任何意义 的,因为,蒋福平还没有傻到要告诉我说他以前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他只消哄孩子 似地胡诌一气,即便说帮人家掏马桶替人搓背换尿片,我也无法考证。这样想着, 我反倒对自己的盲目猜疑感到厌恶起来了。接着,我又试图在心底为自己对罗唯的 信任找到情理之内的依据,争取把每一个疑点都用我臆测中合乎逻辑的可能给覆盖 起来,即便逾越了逻辑情理,我也尽量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牵强附会地弥补起来, 因为我需要使得自己的思想能够朝着好的方向顺利运行,以证明自己确实处在安全 的氛围之中。就这样,我不断地提出了怀疑,然后又不断地对自己的怀疑做出了尽 可能的让步和曲解,甚至像猫对待自己的粪便一样掩盖起来。 三轮车仿佛要甩开后面的追兵,突然不顾红灯绿灯地在大街上迅速绕了几道弯, 我的记忆力感到不堪重负,火车站的方位在脑海里如远去的背影般越发显得模糊淡 薄。我彻底迷失在楼房与街道之间,感到深深地忧虑,直到意识到自己随时都能找 到返回车站的三轮车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转了半天,三轮车终于在路旁的一家简易的消夜摊点前停了下来。此时,已是 晚上十一点三刻。在深沉而苍茫的夜色里,清冷的晚风,橘黄的街灯,如枯叶般飘 来飘去的人影,或疾速奔驶或伺机而动的车辆,营造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氛围。 摊点摆在某家公司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显然,小贩们趁这家公司过了营业时间, 迅速出动,搬出事先准备好的各种餐具,几套桌椅,几架烤炉,摆列出各种吃食和 啤酒,围起几道屏风,然后明目张胆地摊售起各种消夜来了。 在一张圆桌前坐定后,我忙以短信的形式向单阳汇报了情况:“安低XX,受热 情接待,让人难以消受。”发送完这条短信后,手机的电池板完成了它的使命,一 丁点电也没有了。 罗唯似乎舍不得钱,阴着脸问我:“吃什么?” 我不但对首都食物这块领地全然陌生,而且向来和叫花子一样不讲究吃喝,所 以我很随便地说:“随便。” 罗唯对我的答案不太满意,不甚耐烦而又不失热情地说:“就算再随便也得点 几个菜嘛。” 在以往,向来是罗唯负责点菜而我负责吃菜的;而现在,我觉得他对我见外了, 还不如他对蒋福平来得亲密。想到这里,我仿佛吃了蒋福平的醋,比在课堂上受学 生戏弄的老师还要感到恼火,没好气道:“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了解你什么呢?”罗唯以针锋相对的语气说。 在对待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细节上,我不是说“随便”就是“可以考虑”,似 乎永远拿不出自己的主张,缺少了作为男人应有的果决坚定的气魄和风范,这让我 对自己感到鄙弃和厌恶。我无言以对,只好鼓起勇气,像视察基层工作的领导一样 趋前对各种吃食有模有样地考察了一番,但在“众口难调”这个成语的阻挠下,我 仍旧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只得再次把“随便”两字字正腔圆地说了出来。 罗唯终于采纳了我的意见,和老板交涉一番后,很“随便”地点起菜来。 这时,我觉得憋尿,大有得尿毒症糖尿病的危险,于是请教由于没有点菜机会 而苦闷无聊的蒋福平:“哪里有厕所。” “厕所?”蒋福平仿佛没听说过厕所,吃惊道。 “茅坑也行。”我以赌气的口吻说。 “哦,”蒋福平仿佛听到老熟人的名字,兴奋道,“有的是,我带你去吧,正 好我也要方便一下。” 我全然看不出蒋福平的表情里有“正好也要方便一下”的迹象,身体里的某个 机关被触动了一下,怀疑再次像皮球一样弹了出来,心想:“他大概是要监视我吧。” 然而,生理上的迫切需要势不可催地压倒了我的怀疑,我嗓音洪亮道:“好。” 我盲目地跟蒋福平的屁股后面,沿着马路向前走去。没走多远,蒋福平看到有 个漆黑的巷子口,四顾无人后,像看见电线杆的狗一样蹿了进去,然后一面惬意舒 畅地就地解脱,一面仿佛看到老熟人般热情地挥着手召唤我过去。 我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了“此地严禁大小便,违反者就地阉割”之类的字句,不 觉浑身一阵震颤,同时想到三十岁了还要随地大小便,我不禁像尿床的女大学生一 样感到羞耻。然而,蒋福平所能提供的只有这种露天厕所了,我已别无选择,只好 在罪恶感的谴责下像小偷似地溜进了巷子,而后警觉地贴着墙根,打着寒战解决了 问题。 回到消夜摊点的时,罗唯正和摊点的老板为牛肉串的价钱争执不休,让我有如 名誉受损,忍不住为罗唯的斤斤计较感到羞臊起来。好在,争执双方都很痛苦似地 做出了让步,交易顺利进行,而我也仿佛恢复了名誉。 “到过天安门吗?”有了一起随地大小便的非凡经历后,蒋福平自以为已经和 我混烂熟了,态度和气地问。 “没有。”我难为情道。 “到过长城吗?”蒋福平以炫耀的口吻继续问。 “我是第一来北京。”我感到厌恶,遂郑重提醒道。 “那就是说没有吃过北京烤鸭咯。” “恩。”我感到恼火,心想:该说到全聚德了吧。 “知道全聚德吗?”蒋福平果然把全聚德搬了出来。 “一概不知。”我语气斩截道。 “你最喜欢北京的哪里?”这个问题专家仿佛存心不让我下台,强聒不舍道。 窝火之余,我还是忍不住配合姓蒋的在心里搜索一番,结果搜出了北京法源寺。 然而,如果我直言不讳地宣布想去北京法源寺的话,势必遭到他诧异骇怪的目光。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从容不迫道:“我像不了解本拉登的藏身处一样不了解北京。” “那我们带你去长城啊故宫啊天安门啊玩它几天,到处走走,放松放松。” 蒋福平的话让我疑窦丛生。在我动身赶来之前,罗唯表示事情庞杂异常忙乱, 亟待与我商议,并宣称“时间就是金钱”,对我一再催促,恨不能让我以逃命的速 度屁滚尿流地狂奔过来;当我八百里加急地赶过来时,罗唯表示忙得连接我时间都 没有,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人民公仆似的。然而,我从蒋福平的这句语气轻闲的话里 找不到任何忙乱的迹象,这让我想不怀疑都难,仿佛自己的钱包出现在别人的口袋 里似的。 同时,我始终处在感到时间紧迫的状态中,随时都能惶恐地感觉到那颗在我的 身后像恶狗一样穷追不舍的死亡子弹,不得不全力以赴地与时间进行赛跑;现在, 我对可能将要接触的油漆仍旧茫无头绪,我必须尽快见到油漆,以便对喷涂的质量 要求和操作现场获得一个全面的把握,以便尽快投入工作,实在没有游山玩景的闲 情逸致。 在怀疑心理和时间紧迫感的双重作用下,我惶惑不安,赶紧试探着问蒋福平: “你们最近不忙吗?” 蒋福平款语温言道:“这两天没有什么事情做,已经休息好几天了。” 我心头撞鹿,声音里流露出惊诧和不安:“你是和罗唯一起工作的吗?” 蒋福平像在接受未来岳父的问话,脸上露出成分复杂的微笑,说:“对啊。” 话音未落,我立即意识到在蒋福平和罗唯之间肯定有人撒谎,并由此认定内中 大有文章。我心底信与疑的天平向怀疑的一端猛然倾斜,胸腔里充满了惶惑和忧虑, 脑海中混乱得可比清朝末年内忧外患的时局。 这时,我注意到自己的两个旅行袋就堆放在近旁的一张空椅子上,仿佛两只浑 身绵软的猫。看着自己的旅行袋,我不禁像看到银行里的钱的不法分子一样悬想联 翩,想象着我如何在第一时间把旅行袋死死地抓在手里,然后像电视里逃命的人一 样不顾一切地冲到停在不远处的一辆三轮车上,在罗蒋二人还没有来得及制定追堵 拦截的方略时回到火车站,迅速买票,最后顺利返京。但我很快又推倒了这套方案, 觉得应该先找某个地处偏僻的旅社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之后再徐图良 策。然而,摆在眼前的问题是,我要怎样才能迅速有效地把身强体壮的蒋福平撂倒 在地?用椅子砸?用砖头拍?或直接用拳头擂?但这些手段对我来说就仿佛用小动 物做药物实验,未免太残忍了;同时,这非但够不上正当防卫,反而犯了故意伤害 罪,显然我国的刑法是不同意的;更重要的是,我此时已是疲惫不堪,体力和精神 上都不在最佳的状态中,而且是以少敌多,若真大打出手势必会比哑巴吃黄连还吃 亏。这样想着,我不得已枪毙了心底的各种逃跑方案。接着,我又对我的自以为是 和疑神疑鬼感到可笑和憎恶,在心里妥协让步道:“兴许只是一场误会吧。虽然不 能放走任何一个坏人,但是我也绝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所以,就算要走,我也 得走个明明白白。” 完成点菜任务之后,罗唯又对烹煮现场进行监督,但始终都没能挑剔出问题来, 只好不甚放心地回到了座位。我掏出一盒红双喜牌香烟,抽出两支,分别递给罗唯 和顺便递给将福平。有了这个前奏后,我迫不及待地用桂林话问罗唯:“你这边准 备得差不多了没有?” “差不多了。”罗唯面无表情道。 “哪时开工?” “过几天。” “你不是讲忙得连接我的时间都没有吗?你不是一直催我过来吗?怎么现在又 要过几天了?”我顺利地把如葛藤般盘绕在脑际的台词吐了出来。 “老板今天下午去外地了。”罗唯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好巧。”我仿佛把罗唯的答案当成了某种屡禁不止乱收费现象,感到强烈的 不满,于是挖苦道,“那老板去外地了就可以不开工了?” “老板去要材料了。”罗唯显得不甚耐烦,仿佛被牛犊当成妈妈的牯牛。“这 是新工地,没有材料怎么开工?” 罗唯的解释在前后事件中似乎是合乎逻辑的,这让我对自己的猜忌和莽撞感到 自责和愧疚,只好领头陷入沉默。但这沉默短暂得让人想起春宵,十秒钟后,我突 然想起了一些什么,赶紧试探着问道:“你老婆呢?” “在市区。” “才结婚不久就要分开?”我倍感惊疑,死抓不放道。 “没办法。”罗唯很有克制地叹了口气,然后像要提醒我似地说:“事业要紧。” “你的烧焊设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明天去买台电焊机就可以了。” 虽然这台“电焊机”在我心里信任与怀疑的天平上添加了一个正面的砝码,但 我仍旧不敢放松警惕,继续问道:“油漆呢?喷涂设备呢?老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在仓库里。” “那我明天得去仓库看看,以便提前了解情况。” “不急的。”罗唯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不紧不慢道。 “你不急我急,你不是说时间不等人吗?”时间的紧迫感再次向我袭来。 “那就明天去看吧。”罗唯仿佛把我当成了闹着要玩具的小孩,敷衍搪塞道。 但即便如此,我仍旧感到莫大的安慰和满足,仿佛心服口服似的停止发问。 接着,罗唯仿佛得了绝症,显得心事重重,闷头抽烟,缄口不言,嘴唇间或如 虫子般轻微地嚅动了几下,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但让我期待了半天却终于什么 也没有说。我猜想,罗唯极有可能是想老婆了。 这时,眼前的圆桌上架起了火锅,鸡肉,鱼丸,青菜,饺子,牛肉串,花生, 作料和几碟甜面酱先后端了上来。远处橘黄色的街灯下,一个踉踉跄跄的酒鬼发出 歇斯底里般的叫声。 罗唯重新振作起来,用一种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问:“你喝什么酒?” 这个“酒”字像是一具腐尸,让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翻胃恶心,触发了我隐藏在 内心深处的对酒精的厌恶感和对空虚的恐惧感。我竭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假装 客气道:“算了,还是莫喝了。” “我晓得你爱喝酒,”罗唯仿佛要拆穿我似地说,“莫跟我客气,晓得没有?” 我想说我讨厌喝酒,但要我这位曾经风靡一时的酒鬼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比狗 决定不再吃屎还要缺少可信度;并且,我隐隐意识到向来言辞讷讷的罗唯似乎要借 助酒精的刺激来表达一些什么,这让我担心如果我断然拒绝的话会误扫了他的兴头。 于是,我的嘴巴仿佛再也受不住诱惑似地说:“随便。”说完,我立即在心里对自 己再次说出这个缺乏主见的词汇、对自己向酒精做出了妥协而自我数落一番。 很快,收到指令的摊点老板把几瓶啤酒端到了我们面前。蒋福平见到啤酒就好 比叫花子见到钱,激动不已,忙用自己的牙齿取代了眼前的开瓶器,一口气把几瓶 啤酒全开了。罗唯突然变得热情起来,不敢闲着,以“杯壁下流”的招式迅速地把 我和蒋福平的酒杯满满地筛上。我的视线还没从罗唯那里撤回来时,蒋福平已经把 酒杯递到我面前找碰了。 蒋福平递到我面前等碰的酒杯就好比是仇敌要跟自己言和时递过来等握的手, 要是坚决拒绝的话会显得度量狭窄和缺乏诚意,所以,我不情愿似地举起了酒杯, 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得到我的配合,蒋福平仿佛得到领导垂青,兴奋得差点要飞起 来,赶紧“先干为敬”。被逼无奈,我只得一不做二不休,在厌恶感和恐惧感的阻 挠下响应着把酒倒进喉咙。一种似曾相识的快感涌向我的胃,我随即不安起来,直 恨自己不敢把酒吐回杯子,只好希望这杯酒能尽快不留痕迹地穿肠而过。我想,如 果仅是这杯酒的话,我是有机会赖掉喝酒这一事实的。但接着,在罗唯的号召下, 我再次举起酒杯,凝视着啤酒泛起的泡沫,很有克制地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又喝 干了一杯。就这样,在与啤酒的交战中,我节节败退,很快就被俘获了。 蒋罗二人仿佛在演相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堆肉麻的客套话。同时,他们 都很重视我的我胃口,一边像奸臣一样谄笑着,一边铺天盖地地往我碗里夹菜,甚 至连鸡屁股都夹了。我在为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啧啧称奇的同时,简直比受皇帝接 待还要受宠若惊。之前认识的罗唯是只货真价实的闷葫芦,寡言少语,也没有屈尊 为我夹菜的先例,而此刻,罗唯大概是良心发现,决心要以热情待人了。我心想: “大概北京人都很热情吧。”所以,尽管我还难以适应北方食物,也没有什么胃口, 但为了不辜负他们对我的一腔热情,我把碗里除了鸡屁股和骨头外的食物都先后塞 到了胃囊里。当然,还有那么一层暧昧的意思,那就是单阳说的吃饱了“方有力气 抗敌”,只是,由于旅途困顿和久未粘酒,几杯啤酒刚下肚,我就感到自己脑袋里 仿佛有个马蜂窝似的嘤嗡作响,醉眼迷蒙,睡意浓重,显然不能“抗敌”了。 “你有什么想法?”我成功抑制住一个哈欠,用桂林话问罗唯。 “从明天开始,你要讲普通话了。”罗唯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径自存心让我扫 兴似地说。 “为什么?”我觉得跟罗唯说桂林话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要天经地义,实不 敢苟同。 “你讲桂林话,别个又搞不懂你哝什么,还以为你讲别个坏话,显得不合群, 晓得没有?现在大家都在讲普通话,这是潮流,也是形式需要。你没觉得说桂林话 蛮落后蛮丢脸的?”罗唯仿佛崇洋媚外甚至要卖国求荣的汉奸,不但要屏弃自己的 母语,而且把自己的母语诋毁得面目全非,尽管自己正在说的就是母语。 “我没觉得丢脸。”我理直气壮道。 “我觉得。”罗唯振振有辞道。 我对罗唯的不可理喻感到无言以对,只好像在听老前辈讲鬼故事一样沉默着。 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和罗唯变得疏远了,有某种莫名其妙地东西生硬地横亘在我 们之间,我简直难以和他像往常一样情意款洽地进行交流,那种和谐亲密的情感已 经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些有形式没内容的热情。而这种热情不但让我感到难过和沮 丧,而且让我像初次上街要饭的叫花子一样感到别扭。事实上,就像变节分子禁不 住敌人的严刑拷打一样,我受不了别人对我的热情。这让人却之不恭而又受之有愧 的热情就像是从碳火盆里拂出的一道炽热的暖风,扑面而来,在给我温暖的同时, 也向我施放着让人迷糊沉醉的“二氧化碳”,让向来脸软的我失去了把持自我的分 寸,失去了思索的空间和余地,甚至连稍微强硬的决心都建立不起来;若别人以冷 若冰霜的姿态面对我,我反倒觉得自然一些,至少不必考虑对他们的冷漠进行酬报。 “我自从到了北京,”见慷慨陈词的时机已然成熟,罗唯用普通话感叹道, “才明白了很多事情……脱胎换骨啊,昨天的我已经一去不回了。首先,我学会节 约,我现在抽的烟都是最便宜的,并不是抽不起,而是为了将来能够抽更好的烟。 现在,我能省则省……当然,你今天过来,这是特殊情况,但下不为例了。同时, 我简直是如饮醍醐,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大吃大喝无所用心的生活成为历史了,我 已经过了那年龄。告诉你,机会真的遍地都是,我现在计划明年开辆宝马回去呢。” 说着,罗唯仿佛怕我不相信似地微微一笑。 虽然仍旧是满腹疑团,但在罗唯说的那辆宝马的诱惑下,我不禁动了凡心。作 为对罗唯“脱胎换骨”的评价,我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没把“婚姻改造人”之类的 感言说出来,而是用生涩的普通话很应景地说了几句废话:“好好干吧,只要有胆 量有信心,一切皆有可能。” “你慢慢就会明白的,我可不是吹牛。以前,我管别人借钱的时候,别人有钱 吃喝嫖赌,就是没钱借我,让我用自己的热面孔去凑别人的冷屁股,靠!我跟你说, 谁他妈的看不起我,我都会记在心里的。等我有钱之后,肯定要用钱去砸死他妈的 全家。”罗唯一面指手画脚,一面愤愤不平地接着说道:“用钱砸死人容易啊,但 是我不砸,因为砸人是犯法的,我要用钱把人压死。我只要把五万块钱换成硬币, 叫他扛走,压都压死他,因为他扛不动,你们说他还能扛得动吗?” 我和蒋福平一致认为:扛不动。 接着,在罗唯同志的带领下,我们再次集体举杯,把酒杯碰得让摊点老板提心 吊胆,然后各自仰着脖子,以关云长水淹七军的气势把自己剩下的最后半杯啤酒灌 入了喉咙。 结帐时,罗唯为了帐目上一块钱的出入和老板吵得难解难分,要不是罗唯身材 过于矮小的话,我和蒋福平肯定能见识到中国功夫的厉害。遗憾的是,最后一查算, 罗唯倒贴了两块钱。罗唯并不觉得丢脸,乘机言辞激切地对我进行了谆谆教诲: “节约就应该从小做起,就应该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该花的钱再多我也花得起, 但是不清不白的钱一分也别想从我的口袋里要。” 我不敢对罗唯的见解表示附议,径自问道:“今晚住哪?” 罗唯仿佛在吹牛时突然接到老婆了电话,不得不从感慨万端的氛围中走出来, 用字不正腔不圆的普通话说:“我昨天才到,还没有租到房子,暂时住在朋友哪里。” “我哪里可以住,”蒋福平第一时间接过话茬道,“就是人有点多。” “人有点多”几字让我再次疑窦丛生,但我正准备三思时,他们已经拦了一辆 三轮车,然后自行其是地提着我的旅行袋钻到了车篷下。被逼无奈,我像既怕饿死 又怕上钩的鱼跟踪眼前的诱饵一样,忐忑不安心事重重地跟着自己的旅行袋上了三 轮车。 三轮车先是仗着街道上车辆稀少,像吃了炸药似地在午夜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 奔驶着,把路旁的楼房、树木和街灯迅速地推到充满尾气的身后,然后又开灯拐进 了一条异常昏暗的小巷,在小巷里曲里拐弯地穿行着,仿佛要和敌人展开巷战。坑 坑洼洼的路面使得车身像蹦笛一样异常兴奋地抖动和扭摆着,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 情感体验,让我直担心自己会连人带车撞到墙壁上。担心之余,我感到酒精已经深 入到我体内的毛细血管末梢,恰到好处地发挥了御寒和麻醉作用;我体内的酒精和 我对外部世界的怀疑,渐渐地导向平衡。 大约过了半小时,三轮车总算停了,但正当我准备松口气时,蒋福平宣布:仍 需步行。 此时,正是小偷进村的时候。深邃的苍穹里,星辰掩隐在云层中,撒下一片的 稀薄黯淡的光,使得夜空像浸了油的纸一样成了浑浊的半透明体;沉寂的空气里, 间或回响着尖锐聒耳的车辆鸣笛声和沉闷短促的狗叫声;小巷里远远有一盏昏黄的 路灯,在清冷的空气中洇成浑浊滞重的一团,毫无生气,诱使我的睡意愈加浓重起 来。我屡次试图张开意识敏锐的触角,让自己对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保持警惕,无 奈精神涣散,睡眼乜斜,很快就像刚从高速转动的洗衣机爬出来一样彻底分不清东 南西北和深浅轻重了。 体魄强健如役畜的蒋福平仿佛猎人提野鸡般提着我的旅行袋,显得谈兴正浓, 一路上放鞭炮似地说个不停:“这小巷里有刺猬呢,刺猬知道吧,就是浑身长刺那 种,一靠近它,它就傻乎乎地抱成一团,很容易抓。前几天我们就抓了几只,味道 可香了。赶明儿我们一起来抓吧。” 对我来说,是否真有刺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蒋福平的话里有那么一 层让人捉摸不透的含义,似乎刻意地暗示着一些什么,比如,说我胆小如刺猬?或 者表明他们的生活并不枯燥乏味,而是充满情趣的? 在一条大概是因为某位射击爱好者及时地砸掉了路灯而没能享受到照明待遇的 小巷里,蒋福平说:“到了。” 我响应罗蒋二人停下脚步,借助别处施舍过来的微光,顺着蒋福平手指的方向, 发现不远处的一堵墙壁上竟隐伏着一张模糊的门脸。大概是为了车辆出入便利,门 前并没有台阶。门额上有几个大字,但由于光线不足,看不真切。从开门时的站立 方位和发出的声响不难判断,这是一扇对开的铁门,在右侧的门扇上另有一道为方 便平时出入而特设的小门。 这时,荡散不去的疑云再次敛聚,凝重起来。按蒋福平的说法,院子里应该住 着不少人,但是院门却分明从外面锁着,这样一来,里面的人就仿佛被堵住出口的 洞穴里的老鼠,不费一番周折显然是出不来的,对此,我所能做的解释是:里面住 着一群如政治犯般没有自由的人。同时,钥匙竟然是从罗唯身上掏出来的,如果罗 唯只是寄宿在朋友的窝里,那么他在初来乍到的短时间内便能反客为主地掌管着大 门钥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然而,即便罗蒋二人要把我赶回去,我也不见得能找 到来时的路。迫不得已,我只好奓着胆子,满心困惑地跟在他们后面,仿佛探险队 员般战战兢兢地钻进了院门。 刚进院门,蒋福平就以职业导游的口吻介绍说:“这就是典型的北方的院子了。” 黑暗中,罗唯提着我的旅行袋仿佛嫖妓归来般鬼鬼祟祟地摸索着进了院子左侧 的一个房间。很块,在隔壁的一间房里亮起了一盏壁灯,光线透过窗户流泻到院子 里,院子里的景象迅速显露出了不甚清晰的边缘。院子不大。两根绳索像高压电线 一样平行着横穿过院子,杂乱无章地晾着一些颜色各异的衣物,让人想起倒卖服装 的小贩;院门右侧靠墙立着一间低矮的平房,我猜想是放置各种杂碎物品的小仓库, 但其实是展览裸体的浴室;对面另有一幢约有七平米的平房,从平房后面挺拔竖起 的烟囱不难断定是间厨房;左边是一堵墙,墙脚下的空地被充分利用种了棵枝条披 散的树,在夜色里呈现出一个参差不齐的轮廓;为了不让着棵树趁人不备溜走,不 知谁用百十个砖头为这颗树码起了一道约有一米高的小围墙,小围墙上放了几双大 小不一的鞋子;右边的平房显然是住人的宿舍,从依次排着的三扇门来看至少分成 了三个房间,而这三个房间就仿佛对付鬼子用的地道,相互连通。 想到要睡在别人的床塌上,想到遍布我浑身各处的汗臭和我肮脏不堪的鞋子里 的脚臭,我像是在地主家做客的乞丐,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作为补救措施,我满 面羞惭地对蒋福平说:“我想先洗个澡。” 蒋福平很快就送来了一双大得像船的拖鞋,然后像尽职的服务生一样把我的那 双臭气熏天的球鞋带走了,说是帮我找个地方晾一下。虽然没有看见蒋福平以手掩 鼻的动作,但我知道,就像纸包不住火一样,我鞋子里的臭味难免是要暴露的。想 到这里,我大脑的子宫里包孕着的羞耻硬块立即不安分地蠕动起来。 在蒋福平的指引下,我走进了一间大约两米见方的浴室。在泛黄的灯光下,仿 佛狗鼻子般湿漉漉的地板上依附着一股浓重的湿气,让我迅速为风湿病患者找到了 病因;地上凌乱地方了几只非红即蓝的塑料桶,一只桶里塞了几件散发着汗臭味的 衣服,形成了一个空气污染源;门槛和木门的下端由于长期受到湿气的侵袭,朽坏 不堪,不得不用塑料纸钉上,看起来很像谁因过长而倍显滑稽的裤腿;临院设有一 扇窗,但为了防止有人在窗外像参观笼子里的猴子一样参观大家洗澡,用硬壳纸严 严实实地封住了;窗户内侧安装了几根钢筋,锈迹斑斑,似乎用手就能掰下来;墙 壁上的石灰严重剥落,让人在洗澡的同时顺便清楚了墙体的砖头构造;浴室的内侧 靠墙横装了一个浴缸,蓄了半缸污浊不堪的水,泛着让人恶心的泡沫,散发着一股 浓重的洗衣粉气味,当然,也极有可能掺入了某某人的洗澡水;浴室左边有个隔间, 从散发在空气中的尿臭味不难断定是间厕所,而且是间疏于冲洗的厕所。 等罗唯把各种事先备好的洗浴用品送来之后,我顺利地找到了门后的插销,只 是,插销的小闩已经像老年人的青春小鸟一样不知去向了。我提心吊胆虚掩着门, 直担心届时谁突然破门而入给我的裸体一个惊喜。颇费思量后,我终于在浴缸边沿 找了稍干的空地,把脱下衣服放置妥当,而后一丝不挂地在安装得复杂如电路图管 道间勘探一番,准确无误地打开了喷头的开关,一股温热的水流像谁倒的洗脚水一 样从头顶上淋了下来。我感到黏附在自己身上的油垢、残留在毛发里的长途跋涉的 困顿和狼狈以及隐伏在身体深处的腐败气息在水流的冲洗下,漆皮似地剥落下来, 融在水里,流向永不见天日的黑洞洞的下水道里。对此,我深感惬意。惬意过后, 我突然注意到自己毫无生气的阳物,它仿佛一只在狂风暴雨中被击落的瘦弱麻雀, 蔫头耷脑,显露出让人沮丧的阳痿的端倪。我的大脑屏幕中迅速地出现了暴死的尸 体和畸形的胎儿,对油漆和恐惧感涌了上来,引发了我的一阵连胸腔都伴随着颤栗 的干哕。然而现在,我竟冲着油漆日夜兼程不辞千里地赶来,这就好比知法犯法, 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思绪运行至此,我仿佛成了猫爪下的一条远离水源的鱼, 既狼狈又无奈,既沮丧又痛苦。我微微呻吟着,果断地关上了喷头开关。 在罗唯的带领下,我走进平房左侧的一个阴暗的房间里,然后晕晕乎乎地穿过 房间右壁正中的一道门进了宿舍。宿舍里除了一个供暖设备和对面墙壁正中的一扇 紧闭的门外,没有任何的摆设装饰,甚至没有我想象中的床塌。在一字排开的地铺 上,像展览商品似地排放着七八个男人的酷似西瓜的脑袋。男人们的身体则蜷缩着 夹在被褥间,让我想起了夹心饼干。为了避开过于扎眼的光线,几个男人像虫子似 的蠕动着身体,然后通过几声意味深长的呻吟来排出积压在胸腔里的怨气,复又人 事不知地睡去。在地铺的尽里头,赫然空出三个铺位,被子褥子均已就位。显然, 大家事先知道我要来,并且对此抱有坚定的信心。我感到自己极有可能像猢狲钻布 袋一样莫名其妙地钻进了圈套,顿时忧惧难安,忙用桂林话问罗唯:“这些人是搞 什么的?” “都是帮同一个老板做事的。”罗唯煞有介事道。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我困惑不已。 “人家是大老板,”罗唯有板有眼道,“不但工程多,而且人也多。我们现在 是帮老板做打工,当然要和大家一起住,等我们承包了工程就可以自己住了。” “你不是讲明天去找房子自己住的吗?”我感到肉颤心惊。 “也是可以的,”罗唯不忙不暴地说,“不过住集体宿舍要划算点。” 忧虑难安之际,我捺不住揣想:“待我和罗唯承包了工程之后,这些如挺尸般 睡着的喽罗大概就可以为我们所用、为我们的钱包效劳了吧。”这样想着,我忍不 住在心底得意起来,仿佛自己的身价地位突然提高了几个档次似的。 在这种得意情绪的笼罩下,我大规模地放松了警惕,为手机换了一块电池板, 干脆利落地脱掉了衣服,直到遵从罗唯的指示躺下时,这种情绪才被被子带来的沮 丧情绪所取代。被套估计已有半年没换洗,仿佛一块年代久远败絮丛生的巨大抹布, 油脂麻花,黑不溜秋,又仿佛一块裹过无数代妇女的脚的裹脚布,散发着一股浓重 的腐败和污垢气息,让我想起刚撒过农药是菜地来。我既对自己积极洗澡的必要性 感到怀疑,又恨自己不能与被子保持有效距离,不知所措。好在,我很快就在思想 上和理论上说服了自己:按照“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的原理,创业阶段就好比 革命的草创时期,难免筚路蓝缕,荆棘载途,即便风餐露宿,衣食不周,也是不足 为怪。再说,红军雪山都爬了草地都过了,我堂堂大丈夫睡个埋汰点的地铺又有何 惧?更何况,按照《圣经•;新约》中“受苦即福”的说法,只要我现在勇敢地 躺下去,就能享福了。 于是,我奋不顾身地钻到了烘臭的被子下,仿佛卷在稻叶里的虫子。 睡前,罗唯仿佛要给我一个惊喜,冷不丁地从耳边递过来一句:“隔壁还有几 个女生呢。” 怎么会有女生?如果真是从事建筑行业,那么女生来干什么?跳砖头?和水泥? 码砖头?搭脚手架?烧电焊?大概受不住这些苦累吧?“女生”两字仿佛长出了一 双手,把我怀疑的开关拧开了。我满脑疑惑地问:“女的?” “对啊,”罗唯似乎也把自己当成了美女,怪声怪气道,“还有美女哦。” 怀疑的烟云再度敛聚,但很快又被浓重的睡意抵消掉了。我累了,已经没有一 星半点的精力来对我的处境做一个全面的衡量和评估了;现在,我迫切地需要抛开 自己的旅行袋,抛开躺在隔壁的“美女”,抛开眼前的这群死尸似的男人,抛开一 切忧虑和恐惧,然后如虫子般无知无识地睡去。 我感到急需睡眠的意志凌驾和压倒了一切,感到世界倾斜了,把我倾入期待已 久的瓷实坚固的睡梦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