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午五点,阳光的威势逐渐减退,仿佛病人退烧,使得汗水的产量少了几成。 空气里总算透进了一丁点凉风,给人以希望。路旁的草木稍稍振作起精神,其 枝叶微微动了几下。我走在铺满阳光的路上,忍不住想起喽罗们在听到我的谬论后 的种种表现,自以为得计,仿佛喝了二两烧酒般飘飘然自我陶醉起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这行业,”罗唯突然以抱怨的口吻对我说,“可是你为 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白打了几年工。” 我没想到罗唯竟然可以傻得这般可爱,顿时像当众踩了狗屎一样哭笑不得。不 过,罗唯的傻话说明他已被我的鬼话蒙骗住了,这让我心情好得想唱京剧。当然, 我没有唱,而是说:“我对你们这行业不感兴趣呀。” “我想不明白,竟然有人对金钱不感兴趣,我看不起你!”为了言行一致,罗 唯当真用“我看不起你”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罗唯又在实施激将法,既没有入他的圈套,也没有骂他“狗眼看人低”, 而是像背诵名人名言似地说:“面对人生,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比如选择自己 想要的生活的方式和赚钱方法。” “你的人生一定因为你的选择而一塌糊涂,”罗唯痛心诡辩道,“因为你竟敢 连钱都不要,你不太不现实了。” “我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负责。我当然需要钱,不过是以我自己的方式。” 大概罗唯既管不天地,也管不了天地中间的空气,但又很想管,所以像和尚管 道士一样管起我来,问道:“你能干什么?回去调配油漆?回去看你的书?” 罗唯殚思极虑地让我丢掉了调配油漆的工作,我都还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他倒 像老子训儿子一样有理了,这着实比牛马下蛋还要可笑。当然,我并没有笑,而是 在把让我倍感羞愧的“油漆”两字打入意识的十八层地狱里后,局部反问道:“看 书怎么了?” “你看书看傻了。”罗唯摆出一副疯狗要咬人的样子,咬牙切齿道,“你以为 你很有才华吗?很多人的人生就是被自己的那一丁点才华给毁了。” “你放心,我很谦虚的,我不敢认为我很有才华。当然,你就更没有才华了。” “你不是想开书店吗?”仗着对我知根知底,罗唯从中作梗道,“没有钱,你 永远都别想开书店。” “书店”两字被罗唯和着口水吐出来后,我幻想中的那家书店像是接到了命令, 立即撤退了几十公里,可望而不可及,这让我心绪如麻,不知所措。好在,我立即 意识到,只要我对现实有所期求,罗唯便能把我的期求与金钱以及他们的组织顺利 挂上钩,而后因势利导地启发我煽动我甚至激怒我。为了避免中罗唯的圈套,我决 计“此时无声胜有声”,仿佛嘴里突然冒出了颗见不得人的龅牙似地把嘴唇紧紧地 合上了。 然而罗唯并不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继续晓以利害道:“只要你愿意留下 来,你想要有多少家书店就有多少家书店。” 显然,罗唯把书店当成了深山里的石头,要多少有多少。 “我以后还想出书呢。”罗唯递过一支烟来笼络我,大言不惭地继续说道: “我这辈子酸甜苦辣都尝过了,多么丰富的人生经历呀,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特 别是我和这个行业的缘分,我一定要让我后代知道我是怎么富起来的。这是一件多 么自豪的事情呀,这行业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死而无憾’。” 罗唯声称自己“酸甜苦辣都尝过”,这说明他不过是块炒菜的锅铲罢了。至于 罗唯表示要通过“出书”来树碑立传一事,我倒是深信不疑,只是以他的资质来看, 十天能写出八个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不相信我会写作是吗?”罗唯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像蒙受了冤屈似地赶 紧为自己辩白道,“关键就在于有没有钱。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而且能使作家推 磨。告诉你,我可以请专业作家代笔,然后自己掏钱出版。” “听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想出书了。”康利娟不甘寂寞,也来帮腔,咧嘴笑时 露出柿子皮一样的牙龈。 “等我有了钱,我要叫大学生来帮我扫地,一遍一遍地扫,每人只能扫巴掌大 的一块地,而且要扫一天,我给钱。”罗唯突然一厢情愿地把大学生当成了冤家对 头,忿忿不平道。 “我要请大学生来帮我倒水。”康利娟以同仇敌忾的口吻说道,“我就给他两 个杯子,让他倒水,左边倒往右边,右边倒往左边,每天倒八个小时。他要多少钱 我通通给。” 就这样,这两位骑扬州鹤的喽罗把无辜的大学生当成了不共戴天的假想敌,然 后像演双簧一样一唱一和地提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报复方案,比如,让大学生用手 为他们接瓜子壳,让大学生数芝麻黄豆,让大学生在自己承包的厕所门前收费等等。 他们的用意比女孩脸上的青春豆还要明显:他们认定我没上过大学就会和他们 一样对大学生满心嫉妒,于是对我摇唇鼓舌,试图让我跟大学生们平白无故地结下 血海深仇,进而与他们齐心协力地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遗憾的是,他们低估了我的 胸怀;即便我胸怀褊狭得像婴儿的裤衩,至少也是深谙“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 的。 仿佛温习功课似的,我再次想起了我冒险留下来的初衷:说服罗唯,让他回去 安心烧电焊。问题是,罗唯已然中毒至深,乐不思蜀,执迷不悟得药石罔效,除非 我有苏秦的口才,否则要说服他肯定比在街上找处女还难白倍。至于我自己,能够 做到抵制毒流洁身自保就已经要以手加额地庆幸了。鉴于此,我决计像扔烂柿子一 样把罗唯扔掉,而后自己走人。 罗康二人针对大学生提出的各种异想天开的“报复方案”并没有得到我的支持 和认同,也没有在我身体产生显著的效用。罗唯大失所望,像既丧家又挨打的狗一 样灰心丧气地对我说:“既然你已经弄明白了我们这行业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也不 挽留你,免得浪费大家的时间。只是这样好的机会我真的不想让你错过,我怕你以 后后悔了又怪我没有留你。你晚上还是垫高了枕头好好想想吧。” 尽管我不知道罗唯的这番貌似推诚相见的话用意何在,但我能隐隐意识到我很 快便能去危就安兔脱而去,不禁心中窃喜,仿佛当街捡了钱。 “不过,”罗唯并不怕我扫兴,突然来了个让人沮丧的转折,说,“你自己去 找领导说吧,等领导确定你看懂了之后,如果你还是要离开,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原来罗唯顶多只是慈禧太后手下的光绪皇帝,虽有当家的名分却不能独立自主, 大事小事都由“领导”说了算,这让我像做梦抱美女的单身汉一样空欢喜了一场。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向前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况且,事情也许远没有自己 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而我最终的离开也许要比预想中的情况顺利得多。这样想着, 我在心里获得了一个分量十足的安慰奖。当然,如果罗唯的这番话像潘金莲给武松 敬酒一样别有用心的话,那么事情的进展也可能会更加可怕艰难。 “你知道吗?”沉默了一会儿,不甘心得仿佛要死不瞑目的罗唯又把憋在心里 的话放出煽惑人心了,“我们这行业可以迅速造就一批富翁,可以让所有成员都成 为富翁。等我们赚够了钱、离开这个行业以后,随时都可以开公司办工厂,那时候, 我们都是老板了,可以给别人工资,可以决定别人的去和留,甚至可以解决别人的 生存问题。” 就像赌博一样,非法传销组织通过赤裸裸的欺骗(这种敛财方式似乎比旧社会 更能体现无耻野蛮和阶级对立)把多数人手中的财富集中到个别人手中,当然可以 造就个别“富翁”,但如果要“所有成员都成为富翁”,就至少得满足两个必要条 件:一是喽罗们骗人有术,不怕坐吃山空活活饿死,而且不被警察逮住;二是货源 充足,总有大量的无辜者前仆后继地赶来上当。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知道国家为什么要保护我们吗?”康利娟以刘翔跨栏的速度接过话茬,得意 道,“因为我们多方面地促进了经济的发展,比如在铁路、公路等交通运输方面。 因为我们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所以要花路费。在这里,从事我们这行业的人 就有三万人,以每人一百块钱路费来计算,那就是几百万,而且现在每天都有大批 的新成员加入我们的组织,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几千万。” 要是罗唯不骗我,我压根儿就没有花路费的打算。现在,路费花了,姓康的却 莫名其妙地告诉我说我的路费“促进经济发展”去了,花得简直比处女失身还要不 清不白,早知如此,我直接把路费捐献灾区倒还让路费落个得其所哉。至于“国家 在暗中保护”的说法显然过于荒唐无稽,而康利娟所号称的“三万人”则多半是虚 报产量和虚张声势。我不禁怒火中烧。 罗唯再次出阵,对着我丝毫不想听的耳朵说:“知道我们让通信公司捞了多少 钱吗?我们去办号码的时候只要一张证件就能办十几个号。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 我们是干什么的,知道我们能让他们赚到钱。我们每天都要打电话,每人每个月都 得花一百多块钱的话费,我们这个三万人的组织每月的话费就有几百万,每年就是 几千万。这就是对国家的贡献!” 就像借债者要还钱一样,打电话自然要消耗话费,这是天经地义的。只是,罗 唯及其同伙消耗话费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与异性搞好男女关系,也不是为了与客户搞 好生意关系,而是为了千方百计地骗人并与上下线搞好“合作”关系,但罗唯硬要 往自己脸上贴金,牵强地说成是“对国家的贡献”,无耻至此,着实令人齿冷。 康利娟的以浓郁得化不开的兴致说道:“我们的到来还带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 呢,比如我们的房租和日常消费。就算我们每人每天的最低花费为八块钱,那么我 们这个三万人的组织每天就得花二十多万,每个月就是几百万,一年就是几千万。”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这组织里并无白吃白住的道理。我立即陷入惶惶不安的情 绪中,直担心康利娟把手伸过来讨伙食费。为了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我赶紧把自己 这几天的膳宿费作粗略统计,结果发现我又不清不白地用几包烟钱把“地方经济的 发展”莫名其妙地“带动”了一下。 “最为关键的是,”罗唯仿佛在街头推销产品的小贩,一面侧着身子走在我前 面,一面死气白赖地对我说,“我们帮助政府解决民工就业难的问题。现在,我国 正处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关键时期,社会的发展可谓日新月异,城市化、 工业化的趋势不可逆转,大批农村人口涌入了城市。而我们这行业属于劳动密集型, 可以吸收大量的下岗人员、农村剩余劳动力,这为国家减轻了不少的压力。所以国 家在暗中保护我们。” 该非法组织是否真的“帮助政府解决员工就业难的问题”得由经济学家们说了 算,我所知道的是,该组织势必坑害大量的下岗人员和农村剩余劳动力,使得他们 比下岗更下岗,比农民更农民。所以,国家为了更好地“保护”罗唯等人的利益, 早晚会把他们扭送监狱或遣送回乡。 唱完这出戏后,罗唯和康利娟像是喝汽水的酒鬼,仍旧不过瘾,很快又隆重地 把那套为那群歪瓜裂枣的“典型人物”量身定做的说辞推了出来。然而,这套说辞 不并像拜年时让人白听不厌的吉庆话,而是像舍友的鼾声,第一次听时倒还觉得挺 新鲜,第二次再听时就让人不堪忍受了。当然,作为讲述者,罗康二人是很自我陶 醉的。 为了能延长我的鼓膜的使用寿命,我不得不抛却沉默这块金子,猝然发问道: “为什么你们总是鬼鬼祟祟的?” 被我打断的罗唯把眼睛瞪得鸡蛋大,忽忽不乐。好在,他的心态调整得比社会 发展的脚步还要快,略加思索后就像煞有介事地给出了答案:“就像硬币一样,任 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有好必有坏,有利必有弊。这是任何事物都克服不了的自然 规律。因为我们这行业实在是太赚钱了,所以肯定会有负面的影响。国家对我们这 行业提出了‘允许存在,限制发展,加强管理’的政策。‘允许存在’的政策说明 了我们这行业的合法性。为了防止不法分子混入我们的组织中来,警察时常会有对 我们进行搜查,有时还会抓人,这就是‘加强管理’。因为只允许有一部分人先富 起来,所以要‘限制发展’,抓人就是为‘限制发展’制造舆论,但抓人也只不过 是做个样子,抓了又放,就等于去公安局喝杯茶。事实上,警察也很想加入我们这 组织,还趁把我们抓进去的时候向我们了解情况呢。电视报刊上报道说谁谁谁因非 法传销被判了多少多少年,这也是‘制造舆论’,其实,被抓的人早就被偷偷地放 了出来,海外旅游去了。” “允许存在”、“限制发展”和“加强管理”这三个词组就好比能顶个诸葛亮 的那三个臭皮匠,叠加起来后俨然代表权威,让人听起来就仿佛边放边打枪,还挺 像那么回事。好在,罗唯拿不出证据,使他的话沦为了耳食之谈。让人啼笑皆非的 是,警察审讯嫌疑犯无非就是为了“了解情况”,但听罗唯的口气,似乎被警察抓 住就和获国际大奖差不多,是一件大放光彩值得炫示的事情,对此,我只能说,罗 唯就好比一边当街撒尿一边引吭高歌的乞丐,整个不知羞耻。对我有着积极性意义 的是,罗唯百密一疏,终于像小偷说梦话一样不打自招地把“非法传销”几字吐了 出来,让我在羞恶和不安的同时,坚定了尽早离去的决心。 “你被抓过?”我心底得意嘴上关切地问罗唯。 “被抓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罗唯仿佛很希望自己被抓似地说,“反正抓了就 放,就当进去和‘负面’聊聊天。你知道吗?我已经做好了被抓二十次的心理准备。” 我立即痛苦而沮丧地意识到,在这无所事事的两天时间里,我竟和一群无耻的 违法分子厮混在一起。我的堕落感和羞恶之心再度高涨起来,搅得我浑身的细胞无 不卑微地发热,使得我的身体就像一个点燃了导火线的炸药包,仿佛随时都要爆裂 开来。在堕落感和羞耻感的双重重负下,我恨不能立即报警以成全罗唯被抓的心愿。 “‘负面’是什么?”过了半晌,我才把在心里打转不已的疑惑吐出来。 “就是警察呗。”罗唯回答得相当自信,印证了苏联人的那句“知识愈浅,自 信愈深”。 这时,罗唯突然和马路边上的几家合法经营的店铺结了怨,投去睥睨一切的目 光,情绪激奋道:“像他们开店铺的能养活自己就很不错了,想要开奔驰宝马,在 梦里还差不多。我真的很看不起他们,他们注定一辈子都要受苦受累,他们的孩子 也会受苦受累一辈子。我以前还想开个什么米粉店来的,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听罗唯的口气,他不但能像算命先生一样预知到别人“受苦受累”的未来,而 且拒绝接受“劳动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的真理和“劳动最光荣”的师训,同时, 似乎我们方才就是用坐他的奔驰或宝马去“上课”的。 我再度沉默下来,专心走路。不远处的一个商场像是在搞促销活动,为了勾引 过路的行人,摆在门口的两个黑色大音箱里发出节奏快而强烈的迪斯科乐音和一个 男子瓮声瓮气的话音,只是这乐音和话音结合起来后沦为了噪音,显得格外嘈杂聒 耳,让人厌烦得要发狂发疯。 很快,走完了大街走小巷。在离宿舍约三百米处,我蓦然发觉一个院子里竟埋 伏着一家小卖部。在突发的烟瘾的强烈暗示下,我猛然想起自己裤兜里已无香烟, 忙对罗唯说道:“我要买包烟。” 罗唯并没有对我的要求实施枪毙,欣然同意了。显然,我对香烟的需求量太大, 仿佛老虎吃蚂蚁般供不应求,罗唯感到负担沉重,只好遵照彭威廉的那句“要像统 治人民,就必须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在当家作主”,让我“当家自主”一回。 罗唯让康利娟先回宿舍,然后和我一起向那家小卖部走去。 在这家大约两米见方的小店里,油盐酱醋等日常生活用品像要炫耀自己一样挤 在分别靠着三面墙壁的三排货架里,前方横摆了一个一米长的、陈列着各种档次香 烟的玻璃柜台,柜台旁的一张靠椅上悠然自得地坐着一位酷似柔道运动员的中年妇 女。看到我和罗唯的光临,这位妇女训练有素地在脸上堆砌出了一副灿烂笑容。然 而,我觉得这副笑容的显露仅仅是出于应酬意的需要,它隐藏了某种真实的情绪, 比如对我和罗唯的厌恶。我感到潜伏在体内的羞耻感和堕落感再次像泡在水里的黄 豆一样膨胀开来。为了避开中年妇女的目光,我难为情似地垂下脑袋,局促不安地 盯视着柜台里的香烟,似乎要买包稍贵的香烟来挽回我自以为惨糟蹂踏的尊严。 “买最便宜的烟就可以了。”并无买烟计划的罗唯在旁低声撺掇道。 我干瘪的钱包就好比牛马戴的笼嘴,严格控制着我的嘴巴,不允许我享受过于 名贵的烟,但要我买便宜的烟的话,又觉得在情面上过不去。我左右两难,迟疑不 决。让我恼火的是,罗唯和中年妇女像是事先串气,不约而同地把直勾勾的目光探 照灯似地投射在我脸上,期待着我尽快通报烟名。僵持良久,我终于用连自己都无 法忍受卑怯声音报出了烟名,然后满心羞耻地在中年妇女诡异的眼神中地完成了交 易,最后像害臊得要钻房间的少女一样迅速溜出小店,在小巷里等候掉队的罗唯。 一个脸色苍白低垂着脖颈的年轻姑娘从我面前匆匆走过。 半晌,罗唯举着两根冰棍从小卖部里出来,递了一支给我。堕落软弱得无可救 药的我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 “反正现在还早,先聊聊天吧。”罗唯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把冰棍全方位地舔了 一番,而后像要拉屎似地背靠着小巷里的一面墙壁蹲下去,继续说道:“知道我们 为什么要节约吗?孟子说:‘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就是说,我们要经受得住苦的考验才能 出人头地,才能做人上人。况且我们吃苦也只是暂时的。我们一直都很注重节约, 争取把每天的日常消费降到最低,不喝酒,抽的都是最便宜的香烟,平时都是不吃 零食的。当然——”罗唯再次努力地伸长石头,舔了一口冰棍,“我们现在是在吃 零食,但你等一会儿回宿舍不要跟别人说,影响不好。我知道你平时花钱很大方, 这很不好。只要你加入我们的组织,你很快就能学会节约。” 对于可能已经挥霍掉了好几个书店的我来说,树立勤俭节约的观念就像救灾一 样刻不容缓。然而,他们的这种节约观念就仿佛哈哈镜里的景物,是扭曲变形的。 喽罗们盲目地认定人生的“辉煌”就在不远的前方,所以,在无工作无收入且 尚未骗到足够的下线来建立所谓的人际关系网的情况下,他们需要借助自己钱包里 有限的金钱在发展下线的过程中尽可能长久地捱下去,为了不让自己活活饿死,为 了能取得最后的“成功”,节约应运而生。由此可见,就像制造烧纸是为了在适当 的时候烧掉一样,这种节约只是为了能在“成功”后彻底地放弃节约,弃俭从奢, 并不能成为一种入骨入髓并贯穿生命始终的人生观念。 同时,罗唯竟敢引用孟子的话来压我,这让我苦笑不得。孟子曾经曰过:“仁, 人心也;义,人路也。”这就说人要有善良的心灵,要依照道德的法则而行。遗憾 的是,我从这群猖狂的骗子身上看到并不是善良和道德,而是贪婪和无耻。对于无 耻,罗唯等人毫无知觉,显然对孟子的那句“人不可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无 动于衷和不以为然。幸亏孟子死得及时,否则一定会被罗唯等人给活活气死。 “我是多么的期待自己能成功呀,”见我没反应,罗唯继续煽动道,“很多人 在上午的时候还是衣衫蓝缕,像个要饭的,可到了下午突然就穿金戴银了。我还怕 我突然有钱了不太习惯呢。那时候,想要奔驰有奔驰想要宝马有宝马,那种生活, 你能想象得到吗?真的,赚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要有野心,野心有多少能赚到的 钱就有多少。” 这些“穿金戴银”的“成功人士”如果能放下“领导”的架子,深入群众体察 下情,这不但能鼓舞喽罗们的士气,而且对新来的受骗者无疑是一种极具说服力的 宣传(若每次下访都着同一套衣服且不常换洗,那我奉劝还是别来为妙)。我想, 喽罗们肯定知道这一点,如果有这种机会的话,他们是不会像鸟过了才拉弓一样轻 易放过的。然而,我至今没有看到“穿金戴银”四处炫耀的“领导”,看来,“穿 金戴银”的说法多半是子虚乌有。 “怎么没有看到穿金戴银的领导?”我暗笑着问道。 “他们早就住高级宾馆去了。”罗唯大概是眼红别人“住高级宾馆”,说起话 来有气无力,仿佛冬天的蟒蛇,“我们这组织就是这样,谁成功了马上就会住宾馆。 我们宿舍里的叶慧萱和阳穆素也很快就要住宾馆了。” 罗唯分明和阳穆素结了婚,却没有给她以“老婆”的称谓,而是神闲气定地直 呼其名,仿佛要赖帐,内中必定像黄莺帮杜鹃养儿子一样大有名堂。此外,按罗唯 的说法,喽罗们“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是住的集体宿舍还是“高级宾 馆”,然而,住“高级宾馆”不但与他们所宣扬的“节约”相去甚远,而且比脱衣 服烤火还要没有必要。对此,我所能做出的解释是:喽罗们对“高级宾馆”心驰神 往,“领导”们只好顺应人心诱惑之。 “我们这行业还能让人变得自信呢。”罗唯仿佛在街头卖狗皮药膏的奸商,继 续厚颜无耻而又不厌其烦地向我推荐道,“你看我现在,比以前自信多了,心态好 了,语言表达能力也增强了。现在,我还打算给大家讲课呢。只要在台上说一句话, 就能引起台下一阵鼓掌和喝彩,那场面,多振奋人心,多风光体面。我真是无时无 刻不在盼着给大家上课呀。你有时一点儿都不自信,知道吗?只要你加入我们的组 织,我保证你能在一个月之内自信起来。” 罗唯声称对登台“讲课”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说明他的自信的确有了突 飞猛进的发展。然而,这种自信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不要脸,掺杂着诸多不洁甚至 罪恶的成分。为了猎取高额利润,毫无是非之心的喽罗们只好像砸锅卖铁一样豁出 去,不择手段不知羞耻地欺骗亲戚朋友,这才成就了他们的所标榜的“自信”。这 种“自信”表现为语言表达能力的提高和金钱诱惑下热血沸腾的情绪,其中,语言 表达能力的提高也仅仅是迫于欺骗亲友和对受骗者输灌荒谬思想的需要。确如罗唯 所言,在某些时候,我比晚朝政府还要软弱和怯懦,毫无自信可言,但他们的这种 自信,即便像阿斗的江山一样白送,我也并不稀罕。 “我们的组织还可以让人的性情变得随和起来,”见我像守老鼠洞的猫一样不 动声色,罗唯这位推销员又为我列举出非法传销这件产品的又一“功能”,说, “让人学会与别人交往。你有时候情绪很暴躁,缺少耐心,这很不好,知道吗?我 们这组织能帮助你培养平和的耐性和良好的心态,让你的为人变得真诚,态度变得 谦恭,做起事情来规规矩矩。” 罗唯似乎指责我为人处事的态度并不“真诚”、“规矩”和“谦恭”,这触犯 了我像休眠火山一样潜伏在心底的愤怒。只是,我的火气刚升上来八成,就被罗唯 灌到我意识里的那句“你有时候情绪很暴躁”吓得像乌龟的脑袋一样缩了回去。的 确,我情绪易怒且不善与人交往,这也是我亟需改正的。遗憾的是,性情随和、为 人真诚和态度谦恭等为人处事的法宝一旦应用到该组织中,立即扭曲变形,变成拉 拢人和蒙骗人的工具。就像谈恋爱时千方百计要取得对方好感一样,他们竭力把自 己或消极或激烈的情绪深藏起来,然后推出“亲合力”、“进取心”之类的“温馨” 概念,如走狗汉奸般极尽谦恭之能事,一团和气地面对着受骗者,让谙知“自 古嗔拳不打笑面”的受骗者逐渐在他们的热情之火中像蜡烛一样软化掉。想到这里, 我终于下定了放弃“改造自身性格”和“学会与人交往”的“良机”的决心。 “只有具备好的优秀和品质,”罗唯迅速把手中的冰棍舔成光棍,说,“才能 避免在现实生活的浪潮中被淘去。我还是希望你能冷静地想想。” 为了不让自己的决心在罗唯的无耻煽惑中产生动摇,我扔掉手里满是唾液的冰 棍,提议说:“我们还是回宿舍吧。” 刚进宿舍大门,我就发现院子里多出了几位在上午的“教室”里握过手的“领 导”。这几位“领导”颇具“为人民服务”的“领导风范”,正在为喽罗们重新架 设晾晒衣物的绳索,有说有笑。然而我却笑不出来,因为看这架势,我得多握好几 双手了。 一位声称即将升任“经理”的“领导”在和我握完手后,摇身变成愤青,情绪 激愤地对着他面前的一堵墙壁高声说道:“我以前他妈的白打工了。现在,我竟能 接触到这样赚钱而且不犯法的行业,真是他妈的祖宗积德。我从来都不敢相信一件 衣服上面竟然可以镶那么多是金子,大开眼界呀。这行业让我知道,我这辈子没有 白活……” 显然,这位对墙说话的“领导”要么是刚从神经病院逃出来的,要么是想通过 墙体把他的话别有用心地反弹到我耳朵里。为了不影响他唱戏,我直接进了宿舍。 宿舍里,穿着朴实如农民但内心险恶如奸臣的蒙庭忠照例为我倒了一杯水,然 后宣称这杯水能“驱暑降热”,让我突然想起了旋转不已的电风扇,尽管此时的暑 热已经开始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消失。 薄暮时分,身体里汗水已经停产,喽罗们像外出吃草的牛羊一样三三两两地回 到宿舍或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回到宿舍后的喽罗抓紧时间洗澡、洗衣服、做饭、 聊天和打电话。 目送那几位串宿舍的“领导”离开后,我像急着找地方解瘾的吸毒者一样仓皇 失措地溜进了放置行李的小隔间,比等骨头的馋狗还要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日记本, 借助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以消防员救火的速度写了起来: 我的夏悠:我碰到了一些挺麻烦的事情,以致昨天没能跟你写日记,实在抱歉。 然而,即便是现在,我也不能多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就像贼总惦记着别人的 钱包一样,我一直都记得要写日记的。先这样吧。 关曜,6 月9 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