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家重新坐下后,黑板前出现了一位神情傲慢的女主持人。照例作了自我介绍 后,主持人宣布“产品介绍会”正式开始。 很快,一位身形娇小得让人心软的女生装怯作勇地走到黑板前,通过大吼一声 来为自己壮胆,然后滴里嘟噜地自报了家门,介绍起那套“广州X 宝化妆品”来。 只是,这位女生并不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道理,“备课”工作没有做 好,使得出错的次数比她记住的台词数量还多。每每出错,她便像捉虫子的青蛙一 样吐出舌头来道歉,顺便停顿下来搜肠刮肚地想台词。由于比比失误,她的胆量像 现代电子计算机的体积一样越来越小,开始时像是和谁闹财产纠纷一样理直气壮振 振有辞,后来则巴巴结结怯声怯气,终至局促不安紧张慌乱。场下的喽罗大概觉得 她怯得可爱,多次对她的错误进行鼓掌。最后,她果断地删略了大部分说辞,才终 于得以完成任务。 接着,大家的夹道欢迎中,一位衣着光鲜得随时可以见丈母娘、身形颀长得让 人想起水泥电杆的男子鹅行鸭步般大摇大摆地走到黑板前,在以卖身为奴的口吻自 我介绍说“我名叫李毅全,来自云南保山”后,开始了煽情“授课”。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李毅全画符般写在黑板上的每一个字及字的摆放位置、老 鼠洞一样的嘴巴里溜出来每句话、双手比划的弧度、表情的夸张程度甚至连语调的 抑扬顿挫都只是何应龙“授课”时的翻版,同宗同源。同时,兼职擦黑板的主持人 继承了前任的衣钵并深得其中诀要,像打鼓伴奏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把黑板上过 期无效且有碍观瞻的字擦成粉末。稍有不同的是,李毅全的普通话纯正得几乎可以 当播音员,字迹不但丑陋出了个性而且颇具草书风格,只是错别字一错就是十万八 千里,恐怕他当年的语文老师要和他断绝师生关系了。 然而,对于这堂由李毅全从何应龙嘴里照搬过来的“课”,喽罗们不但不腻味, 反而像正在押宝的赌徒一样兴致盎然,一些喽罗甚至像记者似地用圆珠笔沙沙地记 录着糟蹋自己的笔记本,这让我一度陷入了困惑的云雾中。好在,我及时忆起,罗 唯之前曾毫不谦虚地向我表达了他企望为大家“讲课”的迫切心情,我由此推断: 这堂“课”的内容就仿佛清晨黄昏,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又仿佛复印出来的材料, 每次出现都毫无二致;至于已经“看懂了”却仍每天必到的忠实听众,他们已不再 是停留在初级的领悟阶段,而是要把这堂“课”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为自己 打好扎实的基础,从而获得上台“授课”的资格。公然“授课”的资格就仿佛学校 里的毕业证书,是该非法组织对员工的肯定和认同,也是喽罗们所孜孜追求的一种 莫大的“殊荣”。所以,尽管这堂“课”毫无新意,但因为它关系到喽罗们的“辉 煌前途”,喽罗们不但要耳熟能详,而且要呼之即来。此外,“授课”者与“听课” 者之间的有着诸多互动环节,配合默契得让人想起东北二人转,若不是对这堂“课” 烂熟于心,这种互动显然是难以奏效的。 杨唯涛仿佛发现树木就缠住不放的藤子,突然包抄到我后面,像过年塞红包似 地把一本夹着一支圆珠笔的便笺塞给我。 “给我的?”我困惑不已。 “是给你的。”杨唯涛拿腔拿调道。 “谁给我的?”我仿佛因受人好处而担心日后找不到恩人似地问。 “你自己看一下就知道了。”杨唯涛大概是怕被主持人瞪眼睛,低声说道。 我心想:“难道我也要陪这群愚蠢的喽罗们作笔记?”稍作愣怔,我还是满腹 疑团地接过来,发现便笺里参差不齐地列着几行丑陋字迹: 一.什么样的行业? 二,我们挣哪里的钱? 三,对消费者有什么好处? 四,对经销商有什么好处? 显然,这位出题的“考官”试图用一块石头砸死好几只鸟,既要挑战我的智商, 又为我归纳出在这堂课必须掌握的几个要点,同时还试图让我在找答案的过程中心 无二用地接收他们的歪理邪说。对去意已决的我来说,这些问题不仅像冬天的扇子 和夏天的烘笼一样毫无用处,而且是我所耻于回答的。然而,就像期末考试一样, 我至少要给出这几个问题的答案才能证明自己切实“看懂了黑板”。好在,这几个 问题的答案都已经展览似地摆在了黑板上,照抄即可。但为增加“看懂了”的分量, 我并没有抄,而是决计先把答案铭记于心,留到“课”后当着“领导”的面作答。 这个自以为是的计划让我比捡了功劳还要沾沾自喜。 在把答案键入大脑屏幕的同时,我尝试着找出这堂“课”中的各种破绽和漏洞, 然后归拢起来进行总结和分析。我的直觉告诉我,在这堂“课”里,“授课”者对 一些触犯法律的细节深藏密裹,对该非法组织的庐山真面讳莫如深,除了一些表面 上的摸棱两可似是而非的零散问题外,让人挑剔不出成型的骨头来。但可以肯定的 是,“授课”者刻意在这堂“课”里安插了各种让受骗者自己去意会和领悟的暗示, 只消受骗者的某根弦一受触动即可“大彻大悟”,而“大彻大悟”之时即是“看懂 了黑板”之时。只是,我的悟性还没达到能从小草身上看出坚忍不拔的精神的境界, 想得大脑要死机,也没能取得突破性进展。 冷不丁地,杨唯涛像要架桥似地把双手搭在我肩上,还没等我作出反应就擅自 调动着乌贼触手般的手指为我按起摩来。在我看来,男人为男人按摩就好比男人为 男人织毛衣,是极不正常的。我又局促又别扭,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忍不住像女孩 撒娇似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非按不可的杨唯涛赶紧把我身子扶正,然后以征服者的 气势继续把诡异不安的触觉揉进了我的身体里。庆幸的是,杨唯涛大概是得到了杨 可可的真传,对力度的拿捏还算合宜适中,不致把我的肋骨弄折弄弯。在他的盛情 按摩下,我丧失了拒绝抵抗的决心和勇气,只好一面像牛马苦力一样忍受着,一面 想象着把他的脏手反剪着铐起来。 把几个问题的答案在心底默念了几遍后,我对杨唯涛的按摩越发感到麻木,缓 缓进入冥想的洞穴之中。 我觉得,喽罗们在经过铺天盖地的“思想教育”后,意识和思辨的能力、约束 和检点自己的能力以及自我控制的责任感就像风雨过后的花瓣一样纷纷凋落,显露 出一种共同的性格,变成一台不再被自己的意志所驾驭的机器,甚至获得一种致使 自己屈从于该组织的强烈感受,甘愿服从“授课”者的暗示,所有的感情和思想都 受制于“授课”者所引导的方向,有着一种从事包括坑蒙拐骗在内的各种活动时所 需的盲目激情。这大概是因为,如果一名成员在这组织中勇敢地放弃自己的特性而 甘心让“领导”或同伙通过暗示来影响自己,那么他就会让喽罗们产生这样的好印 象:他与我们像小二黑结婚一样情投意合,而不是像刘邦和项羽一样势不两立。 同时,该组织的整体的理智能力似乎比个人的理智能力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以 致集体的道德行为也远远低于比个人的道德行为,也就是说,大多数的喽罗们都变 成了傻瓜(至于傻瓜的“领导”自然就是大傻瓜了)。在这组织里,智力较高者往 往被视作异类,除了骗人外,各种行动受到阻碍和牵制;除了对金钱的幻想外,各 种精神活动失去自由;甚至,还有可能会莫名其妙地遭受威吓。所以,为了和大家 保持步调一致,智力较高者往往在无形中把自己的智力降低到整体的水平线上。当 他像单身汉一样独处时(如果喽罗们给他这样的机会的话)可能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但在这组织中,他仿佛回到了原始社会,变成一个用本能行事和思考的野蛮人,拥 有野蛮人的任性放纵、凶狠残暴以及豪爽仗义的性格;又仿佛中了邪,变成一只为 某种邪祟思想所掌控的魔鬼,冲动而嬗变。同时,他长了一双软耳朵,变得格外盲 目轻信和易受影响,像糊涂官一样缺乏判断能力,甚至对他来说除了服从“领导” 外已经不存在不道德的、违条犯法的事情,他难得用理性的力量去检验和衡量自己 的思维与现实的是否存在差距,感情狂热单一且极为浮夸,以致忘记了要怀疑自己 的“领导”。 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里的魔力就像狐狸精的姿色一样勾取了喽罗们的魂魄,比 如“几何倍增”、“亲和力”等。这些词语被“领导”庄重地从嘴里吐出来后,喽 罗们的脸上立即显露出激动得恨不能流眼泪的崇敬神情,心里立即出现一场难以敉 平的可怕骚乱,以致把这些词语高高供奉起来以便顶礼膜拜。 有句话说“只要你追求真理,真理就会在你的胸中燃烧”,只是,喽罗们并不 想追求真理,他们追求的是美好的幻想,然后用幻想在自己的胸中燃烧,甚至恨不 能用这幻想来当饭吃、当衣穿、当房住和当车驶;他们赋予不真实的事物超过真实 事物的内涵,并强烈地感受着不真实的事物的影响。令人悲哀的是,喽罗们放弃了 对二者进行区分的权利和义务,径自纵深幻想下去。 喽罗们仿佛是哈巴狗,有一种渴求顺从于“领导”的本能,似乎没有首领就失 去了自己存在的依据,又仿佛有奶就是娘的孩子,本能地服从于可能是“领导”的 任何人,甚至连“领导”自己也想要得到上级“领导”支配和压制,把上级“领导” 当成了情绪多变的上帝,让自己保持在敬畏或恐惧的感情状态中。一旦当上了“领 导”,就相应地获得一种炫示自我的强烈欲望和一种能施力于“下线”的意志,就 无可避免地希望自己对这个组织产生影响,所以,他必须像惊险小说一样危言耸听, 必须像媒婆介绍姑娘一样夸大其词,必须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东西。可笑的是,为了 能唤起喽罗们强烈的信仰,“领导”自己必须首先被这种信仰死死支配着(好比掩 耳盗铃,先自欺后欺人),毕竟,他只有借助喽罗们狂信的那些荒诞观念才能保住 自己的地位。当然,“领导”的威信依赖于“成功”,即便是讹传和编造的“成功”。 在这个充塞着煽动性谎言的组织中,喽罗们仿佛吃了某种药效持久的兴奋剂, 情绪始终保持在激烈或高涨的水平线上,使得自己没有节制地受到激情是摆布而淹 没在群体中,然而,这让他们获得了一种愉悦的情感体验。这是因为,喽罗们的每 种情感和行动都仿佛是某种恶劣的流行性疾病,可以互相感染。接收到“领导”或 同伙的情感讯号后,喽罗们便会自动响应着地释放出同样的情感;若看到别人也响 应着自己释放出同样的情感,就仿佛是自己得到了别人的认同和肯定,立时兴致昂 然,于是像要比赛似地在无意中自动地强迫着自己的这种情感释放得更强烈。在这 个微妙的过程中,自己(他人)的激烈表现无疑促进了他人(自己)的兴奋,使得 他人(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模仿这种激烈表现,因此,个人的情感往往在这种相互 作用下像发现臭肉的苍蝇一样有增无减,甚至强迫自己去做与别人一样的事情,博 取别人的欢心,并与别人像我国的五十六个民族一样保持团结友好、和谐共处的关 系。这种情感越是冲动、简单和粗暴,就越是扩张得迅速,仿佛当年的法西斯势力 似的。 让我惶恐不安的是,群体的暗示性影响往往使我们出现服从和模仿的倾向,当 我们置身于某一群体并接受到别人的情绪讯号时,我们总是容易屈服于这种感染而 陷入相同的情绪,我们很难抵抗这一过程并以完全相反的情绪作出反应,就像我们 看电影时会随着情节的展开而感到快乐、痛苦或恐惧一样。 总之,在这组织中,集体性的影响就好比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喽罗们心里, 使他们的内心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除了骗人外很少深思熟虑,只有小 学数学课本般简单而不完善的推理形式,易受暗示,易受操纵,缺乏自我意识,容 易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而神魂颠倒,智力在原有的高度上降低了好几级阶梯,使 自己的思想、感情、言行像撒到河里的尿一样随了大溜,趋向于这组织中其他成员 的方向迅猛发展。而该组织的整体的力量则导向了极端,如果他们对某种事物表现 出某种怀疑,很快就变成无可争议的确定,同样,他们的一丝反感也能迅猛发展为 强烈的憎恨。 这时,李毅全正准备以磅礴的气势进行一次总结性煽情来为这堂“课”煞尾, 显露出一副吹奏萨克斯管时特有的痛苦表情。杨唯涛大概天生具有察言观色的资质, 立即意识到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互动环节即将开始,果断地放弃了对我的按摩。 我刚从杨唯涛的魔爪下逃脱,李毅全突然带头以山崩海啸的气势大肆咆哮,这 咆哮和喽罗们应和的欢呼声混合在一起,让我直担心自己的鼓膜会像被捅了的窗户 纸一样破掉。 在这欢呼的狂潮里,我突然从李毅全身上看到了西特勒的影子。大概也只有西 特勒的疯狂演讲才能如此受听众欢呼了。据说西特勒在上台演讲前会先关起门来做 各种表情和手势,由他的摄影师拍照下来让他悉心研究,以便知道演讲时该用怎样 的手势和表情来抓住听众的心。西特勒的演讲“高明”得无需借助逻辑和论据,只 消依照一套行之有效的心理鼓动模式进行即可。开讲时,西特勒仿佛要发表临终遗 言,又仿佛在背地里讲别人坏话,声音轻得让听众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了听清他到 底在发哪门“牢骚”,听众不由得打起精神竖起耳朵。持续了一会儿,他突然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像黄河一样咆哮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亮,像就义前感慨激昂的口 号,像痛斥叛徒时义正词严的质问,像环境保护者痛心疾首的呼吁,搅得全场顿时 掌声雷动。等不及掌声平息下来,他又像蚊子一样嘤嘤嗡嗡地说下去,接着,他又 来了个突然袭击,再次疯劲十足的大肆咆哮。就这样,高低音调转换的频率像科技 发展的速度一样越来越快。最后,西特勒恨不能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音乐指挥似 的一通足蹈手舞,戛然而止。就像给瘪皮球充气时每按压一次气筒就皮球就膨胀一 分一样,西特勒一松一紧地按压着全场听众的情绪,终于按压出了集体疯狂的场面。 在李毅全来了一阵西特勒式咆哮之后,喽罗们顿时心潮澎湃,血脉贲张,擦掌 抹拳,集体陷入疯狂状态。 成功点燃了大家的激情,李毅全却不肯对后果负责,径自像公鸡一样趾高气扬 地退了场。主持人则趁热打铁,在喽罗们的呼声中隆重地举行了拉拢动员的仪式。 黎志国、杨唯雄和我仿佛事先互通了声气,相继在喽罗们困惑和厌恶的眼神中婉言 谢绝了主持人的盛情“邀请”。当然,主持人的“良苦用心”并没有被当成驴肝肺, 有十几位受骗者勇敢地弃明投暗,公然宣布加入这组织并要和喽罗们“结成亲密的 合作伙伴”。只是这十几位“生力军”着实让人疑窦丛生,从他们的言行和神态上 来看,恐怕其中几位已不止一次宣布加入该组织。显然,这正是“领导”们事先在 暗地里排练好的一出别具用心的节目,特意为初来乍到的受骗者精心准备,幸亏我 雪亮的眼睛及时识破了赝品。 接着,由一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领导”趋前作“经验介绍”。这位“领导” 严格按照事先制定好的介绍模式,大胆地宣布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穷苦孩子,声称 自己五行八作地奋斗和辛苦过去,结果总在关键时刻上当受骗血本无归,好在像饭 桌上抹布一样尝尽酸甜苦辣后,机缘凑巧地走上传销的“康庄大道”,于是他看到 他家的祖坟“大冒青烟”。 同时,这位领导还像在米饭里拣谷子一样挖掘社会的阴暗面,其用意比大路上 的石头还要明显:先使喽罗们对自己的前途迷茫得要跳楼,对社会和生活现状不满 得要造反,然后再趁热打铁地美化非法传销的“辉煌事业”,让喽罗们感觉只有非 法传销才能让自己宿愿得偿,实现人生理想,并认定非法传销为暴富的最后机会, 最终使喽罗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像骨关节一样发生错位,欣然深陷其中。 当然,这位“领导”也得到了西特勒的真传,既有着歌手的声情并茂,也有说 客的情理兼备,只是,由于废话太多致使口水供不应求,频频卡壳,幸亏喽罗们多 次及时地进行掌声鼓励才保住了他的声威。这位“领导”显然知道喽罗们就仿佛一 张张绷紧的弦索,为了报答喽罗们的掌声,他在这些弦索的敏感部位拨动了几下, 结果一阵欢腾。 最后,由两位“领导”轮流为大家讲一些本不值一笑但喽罗们却哄堂大笑的笑 话,与此同时,坐在前排的喽罗以三到四人为一组、在与在场的“领导”一一握手 后匆匆撤离;后排急着要撤离的喽罗则趁虚而入,占领前排空出的位子,等前一组 撤离约有三分钟后,立即采取行动。确定无疑,此举无非是为了掩盖他们的非法聚 集活动,免得被警察一网打尽。罗唯似乎要发扬孔子“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 己”的美德,面无去意,沉着得可以当外交官,看来做饭的任务已经轮到别人身上 去了。被迫听了近一个小时的不痛不痒的笑话后,罗唯才挺身而出,带领我和康利 娟插了队,花遮柳隐地迅速撤离。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问罗唯:“是不是每天在‘课堂 ’里讲的内容都一样?” 罗唯不急不忙道:“是。” 我虽然像裁尿布的孕妇一样有了心理准备,但仍怫然不悦,振振有辞道:“那 我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罗唯神闲气定道:“等你把所有的问题都弄懂了再说吧。” 我心里想说:“我都看懂了。”但这话不仅有虚张声势之嫌,而且可能会被罗 唯一棍子打死。略加思忖后,我终于还是没敢把这句话放出去冒险,而是掏出那本 夹着圆珠笔的便笺,问道:“是不是让我回答的?” “是。”罗唯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谁出的问题?”我突然想起自己策划的要公开填写答案的阴谋,赶紧以炫示 的口吻问道:“要我现在填写答案吗?” “是领导提的问题,先回宿舍再说吧。”罗唯并没有迎合我自我炫示的喜好。 由于失望,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不是回答对了就可以离开这里?” 罗唯专门回过头来用干蛤蟆特有的眼神瞪了我一眼,但似乎又想到了《新约6 1;雅各书》中的那句“人的怒气并不成就神的义”,立即改容更貌,微笑道: “这得看领导怎么说了。” 英国人说:“一个温和的回答,平息了愤怒。”遗憾的是,虽然罗唯的回答足 够温和,但他话里的“领导”两字却让我像领地遭到侵犯的眼镜蛇一样感到愤怒。 只是,我不想再像在牛屁股后念经文一样枉费唇舌,而是采取克制态度,闷头抽烟, 继续向前,并把罗唯说的“领导”两字像套牲口似地套在阳穆素身上。蝗虫体液般 黏呼呼的汗水顺着我的后背流了下来。 回到宿舍,就像要求情的人等着领导接见一样,我不屈不挠地等着疑为罗唯领 导的阳穆素,但她就好比一列无限晚点的火车,等得我望眼欲穿心灰意冷也不肯露 面。见我枯等着,喽罗们怕我图谋不轨,生拉硬扯地邀我打牌。万般无奈,我只好 郁郁不乐地打扑克牌去了。 临近开饭,阳穆素才闻着饭菜香从未知的某处匆匆赶来。我立即以出恭为由撇 开牌局,到厕所象征性地蹲了半支烟工夫,然后找到在院子里摆造型的阳穆素,掏 出那本便笺问她:“这上面的问题是你写的?” “是。”阳穆素直认不讳。 “要我现在回答吗?”我羞耻地感到自己急着要逞强称能了。 “还是先吃饭再说吧。”阳穆素毫无犹豫地泼了我一头冷水,然后撇下因颜面 扫地而恼怒交加的我,像要突出身段一样抬头挺胸地钻进了闷热的厨房。 饭后,阳穆素似乎把我当成了避之惟恐不及的瘟神,径直钻进女生宿舍,让我 精心策划的当着她的面填写答案的阴谋胎死腹中。 作为应对措施,我痛下改曲易调的决心,决计先填写答案,再交由“领导”审 阅。于是,趁大家都躺下午休后,我像重病在身的病人一样欠起身,紧靠着墙壁, 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把涌现在脑海中的答案抄写在便荐上的问题的后面,大致如 下: 一.什么样的行业? 答:经销。 二,我们挣哪里的钱? 答:商品从工厂到消费者手中的中间环节费。 三,对消费者有什么好处? 答:⑴货真价实,可避免假货。⑵服务优质,如直达送货。⑶创业良机。 四,对经销商有什么好处? 答:⑴小投资大事业。⑵无风险无压力。⑶事业有保障。⑷四种收入。⑸人帮 人。⑹海外旅游。⑺提高员工的文化素质。 看着自己填写的答案,我像是开了锁的猴子,得意洋洋,自信无需逾墙越舍便 可全身而退。所以,我果断地放弃了到院子里欣赏围墙的良机,重新躺下,一面安 静地流汗,一面心甘情愿地进入睡眠的包围圈中。 等结束午休的罗唯把脸洗干净把头洗清醒后,我如出洞毒蛇般相时而动,把我 的“答卷”交给罗唯审阅,然后像邀功请赏的下属一样得意地站在一旁等着他大放 赞词。 罗唯不情愿似地扫一眼“答卷”,立即如阎王爷点生死簿般一笔抹杀道:“你 懂个屁呀,第一个问题就答错了。你这是强不知以为知。” 众怒难犯,我自然不能填写“传销”两字来让喽罗们名副其实,况且,我屡次 偷听到他们以“经销商”自居,为了像李世民登基一样顺应民心,我才不顾羞耻心 的强烈谴责而负心违愿地填写了“经销”两字,岂料比骑驴扛布带还要弄巧成拙, 遭到了罗唯的全盘否定。这让我犹如遭受冤屈而锒铛入狱,全然看不到出头之日, 不由悲愤不已。沉默半晌,我才仿佛怕自己死不瞑目似地问罗唯:“如果不是‘经 销”的话,那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行业?” 罗唯俨然正义的化身,从容道:“你还是再去看几天黑板吧。”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仍心有不甘,忿忿不平地解释道:“知道我为什么要 填写‘经销’吗?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你们自称为‘经销商’。我只是想配合你们, 知道吗?那你说你们这到底是什么行业?”我仿佛逼取供词的审讯人员,非要罗唯 把“非法传销”几字吐出来才甘心瞑目。 “好吧,”罗唯终于不再还价,以委曲求全的口吻说道,“我告诉你吧。答案 是:卖东西。” 这个答案就仿佛故友寄来的一个空信封,既出人意料,又让人哭笑不得。因为, “卖东西”不仅包括了卖白菜、卖西瓜、卖苦力和卖技术,还包括了卖俏、卖命、 卖国、卖唱和卖淫,范围宽得让人想起君子的胸怀,真亏罗唯想得出来。我的委屈 感顿时加重了分量。 突然,我沮丧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看懂黑板”的时候了。除 非我丧失心智,铁了心地加入他们的组织,为虎作伥,否则即便我把这行业看得比 显微镜下的细菌还要清楚,也势必会像台湾妄称为国一样得不到大家的承认。相反 地,即便我对这组织的真面目像风骚女人对自己的丑一样毫无所知,但却决然毅然 地加入了他们的组织,并与他们建立攻守同盟的利益关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在 心里为我颁发“看懂了黑板”的证书。然而,我断无并加入该组织的可能,如此一 来,我就只能像上山下乡的知青一样把自己的有限的青春耗费在这里,如同在漩涡 里洗澡般越陷越深了。此外,这些人就仿佛旧时的杂货铺老板,有着见钱眼开的天 性,习惯用自己的价值标准去衡量和猜度别人,无法相信和接受有人看到“满地乱 滚的金钱”而不屑一顾,除非认定那人“没看懂黑板”或“脑袋有问题”。一言以 蔽之,我尚存的良知将使我永远都不可能“看懂”他们的“黑板”。 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必须采取一些不排除武力在外的强硬措施了。 比鲜花插牛粪还遗憾的是,方才趁大家午休时,我完全可以像偷情私奔一样逾 墙而去(尽管这看起来并不光彩,但至少有弃暗投明的意味),然而,我的软弱、 轻信和自以为是竟使我当面错过了这次机会,这让我沮丧不已。 我对罗唯的这个比西装配拖鞋还要不伦不类的答案不以为然,进了宿舍。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