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见到罗唯就好比躲债的人见到债主,既扫兴又惊慌,二话不说,扭头就撤。 罗唯见我要溜,赶紧像摩托车似地轰油门捏离合器挂挡出发加速然后急转弯刹 车熄火,把我拦截在火车站广场上,表情生硬地说:“你别跑,就我一个人。” 我停下脚步,猫头鹰似地环顾四周,果真没有发现罗唯赶来增援的同伙,暗自 庆幸,而后专心怒视罗唯。 罗唯见我局部就范,脸上浮现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无耻道:“我以为你出 了什么事,大清早就跑来找你了。” 我气愤填膺,终于开口:“要我不跑出来,早被你们打死了。”说着恨不能通 过将罗唯痛打一顿来报仇雪恨。 罗唯尚有自知之明,不敢触犯我的愤怒,苦笑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你没事 就好。” 随着胸中的愤怒继续升级,我再也顾不上良好市民的猜疑,赶紧拿出裤兜里裹 着棉纱布的左手给罗唯过目,而后不无讥讽地说:“你说我有事吗?”说完又匆匆 把左手塞回裤兜。 铁证面前,罗唯无言以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还要过目一遍以辨别真 假。只是,他并不知道我的左手就好比老鼠,白日里偶尔仓皇现身,但不宜长期暴 露。 见罗唯矮小得像个侏儒,缺乏作战能力,而且又是只身孤影,没有以数量取人 的机会,我恢复了自信,坚信自己单凭两脚就能摆平罗唯(因为我的右手得照顾挂 在右肩上的旅行袋)。于是,我绕开挡道的罗唯,再次向售票厅发起冲击。 罗唯殊死挡驾,言辞激切道:“你怕什么?你就不能听我说两句吗?” 我实话实说:“我很怕,我连一句都不想听你的,更不要说是两句。” 罗唯以要吃人的口吻说:“附近有这么多人,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看到如羊群般散落在车站附近乘客或行人,我料想罗唯及其同伙的胆子还没大 到要在光天化日下打人的地步,心底认为罗唯言之有理。所以,向来软弱的我尽管 认定罗唯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但仍做出了妥协,停下脚步。当然,我为自己的妥协 设置了一条貌似不可逾越的底线:只要罗唯让我离开车站广场半步或是罗唯的同伙 一旦出现,我就立刻像被困的人一样大声地喊救命,引起围观。有了这条底线,我 不再担心被罗唯吃掉,恶声恶气地问:“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罗唯像是受了委屈,低声道:“我知道你要回去,我不拦你,我是来为你送行 的。” 我觉得可笑至极,如同遭到下属顶撞般厉声叱喝道:“鬼才信你!” 为了证明自己,罗唯立即在我的监视下钻进不远处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两包钻 石牌香烟和两瓶绿茶,然后像要栽赃陷害似地塞到我背上的旅行袋里,并附带着送 上一枚谄媚讨好的丑陋笑容。 我欲将香烟和绿茶还给罗唯,又嫌把背上的旅行袋拿下来取货过于麻烦,只好 装作不知情,径自向售票厅走去。 “我帮你卖票吧。”罗唯紧跟在我后面,诱惑道。 “不稀罕。”我坚决抵制诱惑,继续向前,甩开撒在我身上的阳光。 很快,在小如鼠洞的售票窗口,我异常顺利地买到了一张火车票。虽然只是一 张站票,但它不仅造成了一桩难以挽回的事实,而且让喽罗们“买票送你上火车” 的承诺成为了一张空头支票,毫无兑现的可能。当然,就像狐狸不敢跟老虎讨肉吃 一样,我是不敢抱奢望于这群无耻的骗子的。 我刚买完票,罗唯的手机立即鸣冤似地响了起来。我制止不及,眼看着罗唯接 通了电话,作为补救措施,只好摆出要动手打人的架势来威胁罗唯。在我的威胁下, 罗唯心灰意懒地向他的那位发纵指示的“贤内助”汇报道:“阳导好……我在火车 站,没有看到他……我懒得再找他,让他回去算了……就这样吧。” 毋庸置疑,各路“领导”仍旧把我想象成一颗发财致富的棋子,可谓贼心不死。 只是皇天也有辜负“苦心人”的时候,此时“领导”们除了隔着电话作几声亡羊之 叹外,莫可奈何。让我深受鼓舞和感动的是,罗唯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给自己的 “领导”送去了“没有看到他”的假情报,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对罗唯的看法。 至于罗唯的那句“让他回去算了”,既表达出一种比“霸王别姬”还要无奈的情绪, 又营造了一种比“晓风残月”还要凄凉的意境,通俗易懂且恰到好处,让我看到了 希望。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必要地高估了喽罗们的智商,谨防自己因放松警惕而中 了他们的欲擒故纵之计。 此时,离火车进站仍有三十分钟。为了让乘客们获得享用过道的机会,我和罗 唯在窄小的候车室里选定两张面面相对的坐椅,先后坐下并摆开阵势。罗唯先是递 了一支烟过来探路,继而来了一招明知故问:“你的手没事吧?” 我使出一招“以问制问”进行反击:“你说呢?” 罗唯大概是心中有鬼,自乱了阵脚,忙使出一招刨根问底来救急:“你打算去 哪里?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 罗唯这一招终于奏效,不仅起到导火线的作用,在我心里引发了一场可怕的骚 乱,而且像一只丑陋的秃鹫,盘旋在我的头顶上方,逼迫我尽快交出答案。然而, “回家”和“去别的地方”就好比烂鱼和臭熊掌,我不但不想兼得,而且都不想得, 却又必得其一,这让我感到比在丑女中找媳妇还要难以抉择。 如果我选择“回家”,那我就必须给家人一个不难接受的解释。然而,这种博 取同情寻求宽恕的解释只能分为判然不同的真假两套,供我自由发挥的空间极其有 限。 一是对父母实话实说,坦承自己上当受骗的事实,争取宽大处理。此举不仅能 像女人的眼泪一样容易博得家人的同情,而且能让我对自己一事无成的羞愧因着家 人的同情而得以减轻。但是,我必须面对一系列硬得啃不动的问题:首先,对于中 毒至深且毫无受骗意识的罗唯,我觉得自己有救苦救难的责任和义务,但如果我在 无法说服罗唯的情况下四处宣传罗唯从事非法传销活动的罪行,和家乡人民一起分 享到罗唯处心积虑骗人的真相,这不仅使罗唯的那点一钱不值的名誉扫地以尽,使 罗唯父母的脆弱心灵大受摧残,而且定会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卑鄙恶劣;其次,人 们对传销有着普遍的抵制情绪,以致“恨屋及乌”地抵制那些接触过非法传销的受 骗者,仿佛这样便能不受传染和牵连似的。由此,我认为上当受骗被逼挨打的遭遇 就好比刑满获释者的前科劣迹,不甚光彩,还是秘而不宣为妙;最后,如绝症般不 可救药无法战胜的软弱始终赖在我心底作祟,严格控制着我判断的方位和言行的尺 度,让我难以理智地看待和解读自己的受骗遭遇,并最终将其和盘托出,尽管,我 饱飨了喽罗们的毒手尊拳,领教了喽罗们的野蛮凶狠。 二是昧着良心对父母撒谎,隐匿我上当受骗这一屈辱事实,然后把我的徒劳往 返归罪于“资金短缺”、“与罗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原因。只是,我的父母 就好比古代的迁客骚人,动辄愁情满怀,这让我担心他们会对我灰头土脸的人生感 到忧虑、焦愁乃至丧失信心;即便他们有着大海的胸怀,总能毫无怨尤地接纳和包 容我,我也会对自己的一事无成感到汗颜无地。其次,由于我左手的伤口无法再一 觉醒来后突然消失,这就要求我必须在面前父母对伤口的来历做出解释,而被狗咬 被马踢长毒疮中子弹之类的理由又似乎过于离奇怪诞了。再次,谎言就好比练刺刀 用的靶,即便装饰得再华丽,也难免有被戳穿的时候。更何况,按照本•;琼森 “说谎的嘴是发臭的洞”的说法,对自己的家人撒谎就无异于把满口的臭气朝家人 的脸上狂喷,实在太不应该。 如果我选择“去别的地方”,那么我将面对的事情也会像双手托刺猬一样棘手 难办。首先,虽说天大地大,但我除了去给单阳当电灯泡外,已无可以投靠的亲友, 即便真有亲友邀请我去投靠,我也难以放下尊严;其次,我同样需要给父母一个满 意的交代,比如找一份工作来维持口粮,但我对此毫无信心;再者,我已经没有足 够的盘缠来供自己继续闯荡江湖,即便我的食量小得可以和猫媲美,生命力顽强得 可以和野草较劲,我也至少得从叫花子手中抢一块遮风挡雨的地盘。 进行了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后,我终于还是冒着客死他乡的危险,迎难而上, 选择了“去别的地方”。因为此时,我的心绪纷乱得好比乞丐的头发,打结无数, 亟需找块远离苍蝇和骗子的净土来梳理一番。但我很快又站在了一个新的难题面前 :我该去哪里? 就在这时,一个怯声怯气的声音在我心底回答道:株洲。那是夏悠用最后的呼 吸和心跳艰难抵达的地方,是强劲的摇滚乐从她耳孔里停止叫嚣的地方,是痛苦的 寄生虫终于在她肉体里死净灭绝的地方,是她的灵魂在升入天堂前最后吟唱的地方。 我像一只闻到臭肉味的苍蝇,受到了强烈的诱惑,一种让人浑身酥软灵魂颤抖的诱 惑。在这种诱惑下,我感到自己的理智和情感在瞬间化成了冰冷的灰烬,我已别无 选择。 “我打算去湖南株洲。”在罗唯满是期待的眼神中,我公布了自己的答案。 “是去找朋友吗?”罗唯仿佛突然收到了传讯单,神情愕然。 “对。”我竭力掩藏心中的秘密,撒谎道。 “江湖险恶,小心上当。”罗唯假惺惺地提醒道。 “除了你,”我差点没把肺气炸,仿佛要引起围观似地大声说道,“我的朋友 都不骗人。” 罗唯心虚,很含蓄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像正在接受批评教育的孩子一样低着头, 不做声。 我自信摆平了罗唯,把他骨头似地抛在一边,然后掏出手机看时间。离火车进 站还有十分钟。我有些着慌,把两个旅行袋死死抓在手里,仿佛旅行袋会突然长腿 溜掉似的。令人沮丧的是,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突然从我头顶上方的一个小喇叭里 冷气似地钻了出来:“……火车将晚点一个小时。” 听着,罗唯有如旱苗得雨,立即振作起精神,无遮无拦地盯视着我,得意的神 情饱满得仿佛要流出来。 我既担心火车会晚点到猴年马月,又担心后有追兵,不由忐忑难安,然事已至 此,我除了枯等以外,已别无选择。 “其实我现在每天都很头疼,”罗唯突然憋出一张苦瓜脸,乞哀告怜道,“因 为要拉下线就得骗人,要骗人就得有骗人的办法。你知道,我脑子不好使,骗人不 是我的强项。我之所以首先把你骗过来,就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我相信, 凭你的智商,一定会有很多骗人的点子。” 罗唯千方百计地把我从千里之外骗来,好比完成了南水北调工程,很有成就感。 只是,守江山往往比打江山更难,罗唯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留住我,这就仿佛刚过 门的媳妇突然跑回了娘家,那种失落与痛苦可想而知。我不禁对罗唯动了恻隐之心, 安慰道:“你不用谦虚,我知道你有骗人的本事。更何况,你们的组织不是有专门 的人员帮你们制定骗人的步骤和方案吗?至于想要我帮你骗人,我只能很遗憾地告 诉你,你从一开始就找错人了,因为我讨厌受骗,也讨厌骗人。” 听到我的话,罗唯露出一副便秘时特有痛苦神情,让我得意地意识到自己对他 的“前途”的重要性。毕竟,罗唯在这组织里蹲膘半年,不但连一名下线都没找到, 而且还要嬉皮笑脸地看着别人往高处蹿,这就仿佛抢购时落在了最后却又不肯死心, 想不着急都很困难。沉默半晌,罗唯像是起了邪念,突然破颜而诡笑,说:“你知 道,我们这行业既能赚大钱又不犯法,所以,要是在你的朋友中有谁对我们这行业 感兴趣、想从事的话,请你叫他联系我。” 在我的朋友名单上,仅剩单阳。只是,对于非法传销,单阳避之惟恐不及,断 无拨草寻蛇惹火烧身的可能。但看到罗唯求下线若渴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实施语 言打击,只好敷衍道:“好。” “如果你有这样的朋友,”罗唯怕我说话不算数,强调道,“真的要联系我呀。” 我突然愉快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有符合条件的朋友,仿佛从噩梦中醒来,松了 口气,向罗唯保证道:“没问题。”但话刚脱口,我又觉得自己的话对罗唯起到了 误导作用,自觉罪孽深重,尽管此时的罗唯就像一块朽烂的木头,已然不堪造就。 得到我的保证,罗唯像是拉到了一单生意,面露喜色,忙点烟庆祝。好在烟刚 点上,安保人员就火速前来讲授防火知识,并监督灭烟,把罗唯气得差点和一个在 不远处偷看的小女孩发生单挑关系。 罗唯比馋狗让出到口的骨头还要不情愿地熄灭了刚点燃的香烟后,大概是急于 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狼狈和恢复自己的名誉,若无其事地说:“我还是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在看懂了黑板之后还是执意要回家?难道你就真的对金钱没有任何兴趣?” 勤学好问寻根究底的精神是非常可贵的,但如果像罗唯一样,对已经回答过的 问题也要一问再问,那就是非常可恶了。好在,罗唯的提问为我提供了一个买弄自 己的机会,而我见到机会就好比叫花子见到钱,断无轻易放过的道理。我抓住这机 会,欣然答道:“因为我奉行张养浩在《折桂令》中说的那句‘暗室亏心,纵然致 富,天意何如’。” 罗唯为了装懂,剥夺了我趁着翻译再次卖弄的机会,强聒不舍道:“你要知道,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加入了我们这行业,就很少有愿意离开的。” 看着罗唯死乞白赖的神情和丑陋无耻的嘴脸,我感觉到心底涌起一股催人呕吐 的憎恶,恨不能把罗唯揉成一个皮球然后一脚抽到他们的“课堂”里。但君子动口 不动“脚”,为了在近旁的乘客们面前保持“君子”的良好形象,我竭力抑制着自 己的手脚,不冷不热地暗示道:“你还要去上课吧,我自己知道该怎么搭车。” 罗唯不知是在装聋卖傻,还是确实头脑冬烘,不但对我的暗示满不在乎,反而 觉得自己很伟大似地说:“陪你待一会儿是应该的,不碍事。” 我不屑置辩,遂杜口吞声,径自潜到心绪的暗流正在涌动不已的意识水面下。 很快,我确认了罗唯是行骗者而我受骗者这一残酷事实。我认为,就像工人阶级和 资产阶级一样,我和罗唯的立场只能是对立的。这种对立一旦形成,就必定会有一 种岂有此理的东西如同山脉或海峡般生硬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且无论时空如何转换 都将难以逾越;即使我们在某个瞬间里获得了一种逾越障碍到达对方的情感体验, 这逾越的目的也是自私的、功利的、虚伪的。 这时,罗唯无意间瞥见了几米开外的几个正操着异地口音互吃豆腐的男女,像 是见到了老乡,兴奋非常,赶紧撅着嘴皮提醒我注意。得到我的配合后,罗唯得意 地收回视线,激动道:“我敢肯定,那几个人也是从事我们这行业的。在这里,乃 至在全国各地,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每个人都想加入我们这个伟大的行业。也就是 说,我们这行业是一种新兴行业,正在迅速崛起,方兴未艾。” 我不以为然,认定罗唯在夸大产量,毕竟,非法传销组织再庞大也不能和我们 的党组织相提并论。然而,非法传销的确如传染病般在我们身边迅速传播,像猫头 鹰一样睁大眼睛窥视着我们的财富,并随时准备如白蚁般进驻和掏空我们温馨的生 活,简直比小人和家贼还要难防。大量的受害者仿佛非要见到了棺材才肯落泪,在 被骗得只剩下裤衩后,仍旧不肯死心,为了不被饿死,为了实现“美梦”,他们甚 至会以身试险,比如盗窃抢劫,比如罗唯的骗婚。对此,我认为应该把庄子的那句 “哀莫大于心死”改为“哀莫大于心不死”。 当然,生性多疑如狐狸的我还是全线进入了警戒状态,直担心那几名男女是罗 唯叫来绑架和殴打我的同伙。不过,通过我周详慎密地观察,发现他们只是把罗唯 当成了袖子上面的一个线头,全然不以为意。看来,罗唯是急于壮大声势而一厢情 愿地把良好市民当成了自己的同类。我大胆地排除了那几名男女是罗唯的帮凶的可 能,重返心事。 我再次穿越悠远的时空,回到八年前的县城车站,对发生那个下午的吃米粉未 遂事件进行整合、修正和润饰,很快就理出了一条清晰顺畅的思路,并勇敢推断: 我千真万确地看到了夏悠,而且她也看到了我。不同的是,她看到我就仿佛债户看 到债主,避之惟恐不及;而我看到她就仿佛猫看到老鼠,心急火燎,不把她逮住就 决不罢休。结果是,夏悠及时有效地躲开了我,在某个角落里心惊肉跳地对我实施 监视;我则饿着肚子找遍了车站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除了对车站的布局有了全面的 了解外,毫无所获。 我的推断刚显露出雏形,就立即被我认定为一桩比铜墙铁壁还要坚不可摧、比 党的方针政策还要不可动摇的事实。但这种推断的完成与学术论文的完成截然不同, 让我不但丝毫没有成就感,反而感到悲哀至极。因为在这漫长的十年里,我仿佛一 只蹲在井底的自以为是且愚不可及的蛤蟆,只知道一厢情愿地守住那些与夏悠有关 的虚幻的记忆,却不知道她和弟弟在演绎着属于他们的缠绵,不知道自己懵然无知 地戴着一顶硕大的绿帽,并坚定不移地戴了好多年。更要命的是,我仿佛把弟弟当 成了革命烈士,牵强附会地赋予他一副光辉形象,然后把他的形象牌位似的供奉在 心里,以他为荣。 想到这里,我本能地把弟弟仍出了脑海,然后忍受着在胸腔里颤动不已的痛苦 和绝望回到了现实中。 在比学生教室大不了多少的候车室里,数目可观的乘客如苍蝇般黏附在候车椅 上,或不屈不挠或心浮气躁地等待着晚点的火车。我感到莫名紧张,不时地盯视着 如宠物般匍匐在两脚之间的两个愚蠢的旅行袋,仿佛它们随时都要升华掉。罗唯大 概是急着要接受洗脑,时而狗找骨头似地顾盼左右,时而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看时 间。我们刻意避开对方的目光,谁也不肯率先发言,仿佛刚吵完架的夫妻。 时间仿佛一个小脚女人,一分一秒地小步前进,让人厌倦。 随着候车的旅客纷至沓来,候车室里越发显得局促和窒闷,这就仿佛水位急剧 攀升的水库,非开闸泄洪不能解危。所以,尽管火车仍没进站,但为了把一部分乘 客转移疏散到站台上以腾出候车室的空间,前方已经开始剪票。近三分之一的乘客 仿佛同时被点了大名,纷纷站了起来,然后争先恐后地朝剪票处涌去,让人想起开 仓赈灾时饥民抢粮的混乱场面。 我这只误入狼窝的羔羊绝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需要离开,自然不甘落后,迅速 把两个旅行袋分别背在背上和挂在右肩上,而后和着人流中奋勇向前。罗唯一步一 趋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仿佛一只指望我拉屎的馋狗。 “你回去吧。”我既气愤又烦躁,但无可奈何,只好回头对罗唯轻声说道。 “我送送你。”罗唯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保镖。 “不用送了。”我使出全身的力量瞪了他一眼,恼火道。 “那你路上小心。”罗唯大概意识到自己的累赘,终于妥协。 “好。”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以后常联系。”罗唯提出倡议。 “好。”为了打消罗唯的疑虑,我违心附和道。 然而,罗唯不仅像准备蹭饭吃的客人一样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且像送情郎 上战场的情妇一样温情脉脉地打量着我,惹得我阵阵肉麻。正当我下定决心要转踵 而去时,罗唯突然像狗熊似地凑过来把我抱了个满怀,然后用手把我的后背拍了几 下,仿佛在拍一个发瘪的皮球。我不便拿出左手来还击,只好一面不尴不尬地忍受 着罗唯自行其是的拥抱,一面警觉地注视着在身边欣赏我们表演的乘客,直担心他 们误把我和罗唯当成同性恋。我迎来了一个羞臊和肉麻的高潮,浑身燥热。当然, 在羞臊和肉麻的主旋律里还跳跃着那么一丝感动,毕竟,我是第一次在罗唯这里享 受到拥抱的特殊待遇,仿佛首次获奖,意义重大。作为回报,我在脑海中幻想着自 己帮罗唯买了火车票,然后如遣送战俘般强硬地把他推上火车,最后让他接受家乡 人民的教育改造。然而,这就好比公鸡下金鹅蛋,断无可能。 很快,我的理智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情感。我果断地挣脱罗唯的怀抱,决然转 身,行李沉重地通过剪票口,以跑单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朝站台走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