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很突然,枫林山看守所已经能嗅出春的气息了,一排排冰 凌争先恐后地挣脱屋檐的牵拌,逍遥地坠向地面,快乐地碎着。兰州天空凝固了一 冬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春风搅动得直尥蹶子,惊惶失措地携起黄沙,疯也似地向 西奔去。 入夜,与水有关的自然活动在迅速回落的温度中定格,透过漆黑的铁栅栏,屋 檐下长长的冰凌在夜幕中垂起明晃晃的利刃。 夜,异常地安静,我睡不着。突然,看守所大院传来两声剧烈的鞭炮声,以我 军训的经验,这是自动步枪发出的声响。囚犯们惊得坐了起来,大院里响起纷乱的 脚步和吆喝声。大伙光着身子扒满门窗向外张望,只看到晃动的人影和手电的光柱。 这有两种可能,敌人劫牢或犯人越狱。劫狱的机会当然没有,极有可能是枫林 山看守所建立以来的一项伟大的越狱创举。过了不久,声音平息了,大家都不睡, 坐着议论。 后半夜,牢门哗啦打开,两名武警扯进一个犯人来,锁门走了。这人五短身材, 像土豆,蹲在地上直呻唤,显然挨过打。强子揪起来一看,认识,是三院的一个牢 头,三十来岁,叫阿发。据说以前职称是抢劫犯,蹲过三年大牢,这次入狱晋升为 盗窃犯。 传说他是这样进来的:案发当日下午两点,阿发大摇大摆进入义乌商厦,在地 下超市闲逛数小时,然后在监控录像中人间蒸发,挤进一个靠墙货架后的缝隙里, 憋着屎尿潜伏至深夜,超市关灯打烊后开始行动。当天商厦搞外装修,保安都在楼 外值班。这家伙头戴黑色安全袜套,从黄金柜台掳走了200 多万元的首饰,临走前 还冲摄像头竖了个中指。后来,这段监控录像在网上疯传,全国人民都没认出他来。 没料到,警察从他潜伏的货架上取到了指纹,一个月后落网。 阿发的确是个老江湖,关进三院后三天,就混成了班长,极富号召力,今晚的 事件也是他主谋。三院一班牢房紧挨着铁网高墙,地势极为有利,阿发因此策划了 一个完美越狱计划。晚上,这帮犯人用被子里的棉花烧掉里屋木门的暗锁,用自制 的工具捅开外面的防盗门,然后搭人梯上屋顶,准备用床单扯成的布条攀上房顶, 再用同样的方法爬过高墙。没想到,第一个人刚上房,就被塔上的警卫发现。武警 开枪示警,那小子立马滚了下来,越狱流产。 阿发见事情败露,冲向大门,来个立功赎罪,恶人告状:“报告队长,有人越 狱。”不想,被队长识破,抓了去狠揍,小子知道其中利害,怕加刑,死不认账, 然后就关进了我班。 在牢里,即使你在原来的号子位高权重,换个新班就是吊吊灰,破落户,就要 当孙子,一切从零开始,所以进我们班,阿发要开始他新的人生。 晚上阿发持续哼哼,害得大家都不得睡。第二天,他就开始绝食,连续三天水 米不进,惊动了所长。第四天,所长和队长一同到二班来探监。 队长说:“小子,少来这套,拿秋个绝食吓唬谁?” 阿发直摇头:“我真的吃不进去。”末了,问队长要水。 所长端杯水递过去,我们眼见着阿发一饮而尽,过一会,又扶着马桶从胃里倾 泻而出。 队长一把将他揪了过来,冷笑一声,盯着阿发的眼睛,一字一眼地说:“小子, 这把戏我见多了。你给我听清楚了,出嫁的新媳妇就是裹了七层裤衩,八条皮带, 到头来该挨的一×还得挨。”说完就走。 第二天,阿发就开始吃饭。我们不敢给他多吃,怕撑坏了。后来,这小子全招 了,一同参加越狱革命的都加了刑。此次事件的直接成果,是看守所的那堵院墙象 吃蚁立神一般又升高了一米。 年关过了,不断有犯人被押出去提审。贾总的案子也开庭了,回来后沮丧,说 判了十年,连打带罚。 贾总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先天脑残,后来申请指标生了个丫头。女儿考上南开, 毕业后嫁到了杭州。那个快三十的傻儿子一直由老婆侍候着,后来给说了个媳妇, 也是智障,据说协议好了不生子。贾总入狱后,老婆服侍的病人由一个变成了一双。 我算了一下,贾总出来后六十二,革命工作是干不成了,除了早晨去公园散散步, 只能在家给小两口当护士了。 贾总拎起我们替他打好的行李,一一道别,五十好几的人还红了眼圈。我寻思 着这处级干部一走,我在狼窝可怎么混? 贾总前脚走,队长就从四院调来个厂长入住我班,估计是担心我主持不了局面。 同时也为举好二班这个文明号子的旗帜。 这人姓冯,人称冯哥,50来岁,以前是种鸡厂厂长,在省内多个地区设了厂, 效益相当好,曾被评为省十大杰出企业家,作为楷模供大家学习。不学还好,这一 学,兰州城里满街藏的都是鸡,警察晚上都忙不过来了。后来企业就莫名其妙地跨 了。听说导致他入狱的是一次澳门豪赌事件。 冯哥没别的爱好,象棋下得高,全看守所出了名,常有些队长来号子找他对弈, 却互有胜负。象棋我不好,冯哥非教我,后来死心了,说“儒子不可教也”。其实 我操心的是他老婆送来的油锅盔,味道绝了,他谁都不给。冯哥有老男人的痼疾, 前列腺和椎间盘。前列腺我没法疏通,就每晚用《体育养生学》老师教的推拿术给 他治腰,骗来不少油锅盔。 这姓冯的真有管理奇招。自从来到二班,对外称班长,对内自贬平民,不设牢 头,免去了所有班干部的职务,废除打人班规,取消食物共产,自己管自己,个人 吃个人。不用担心反号子,他还有防范机制,在冯哥授意下推举产生了一组强悍的 三人独立纠查队,由我任队长,但凡发生严重违规事件或称霸现象,我们立马就给 平了。旁边号子的犯人特羡慕,纷纷申请来我班擦地、倒马桶,门儿都没有。 好花不常开,冯哥才来我班两个礼拜,就判了,八年。拿到判决书,快哭了, 摇着头对我说:“从小就信好人有好报,没想到啊。”从那以后,队长们找冯哥下 棋,没赢过一盘。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