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监狱是个大融炉,加之号子里60% 以上的都是贯犯,从这里毕业的道中人,据 说大多都有收获,至少专业技能会有提高。以前是小偷的出去后可能成大盗,原本 是伤害的出去后可能会杀人,还有人会成为跨专业、跨领域的复合型人才:早晨骗 人,下午抢钱,晚上嫖风。 在号子里还能解决卡内基爷爷都头痛的难题――优化你的性格。如果你不苟言 笑,会有人拿着棍子敲你笑;你不善歌舞,就举着烟头烫你跳;你心慈手软,便扯 着头发教你揍人;你包皮还没割,他就每夜趴在你耳边有滋有味地跟你分享他尝过 的鸡。据说牢里出来的人常走两个极端,要么胆小如鼠,要么贼胆包天。申明一下, 我是个特例,我估摸着自己放出来后不仅畏首畏尾,而且还色胆包天。 今天大刘的案子开庭了,直到晚上才押回来,问判了没有,摇头,说明天接着 开庭。后半夜大刘不睡,在我身边直翻腾,惊醒我好几次。最后,干脆翻起来扯我 陪他抽烟,说想聊聊。 大刘低声说:“其实,我是139 ”。 我睁着牛眼直望他,这139 是指《刑法》第139 条,在牢里是强奸犯的代名词。 因为怕歧视,大刘始终都咬定自己是故意伤害罪,因此躲过了许多暴打。 大刘赛跑似地吸完一支烟,和盘摊出了他的案底。 大刘因为持刀抢劫两个中学生坐过几年牢,这次入狱却和他弟弟有关。兄弟处 了个对象,传说是小姐,谈了八成,姑娘把他兄弟给蹬了。兄弟痛得要死,他气不 过,把人哄到家里,做了后拿刀片在女孩胸前划拉。那女孩也聪慧,一直顺应着, 等他睡着,光着身子跑出去报警,他就又进来了,强奸再加故意伤害。 大刘说完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奇了怪了,给俺说有啥用?我一不能替 你背黑锅,二不是心理医生,三不是陪审团,更不能奖你个见义勇为。我只能解释 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什么老毛病?听我讲来。 大刘那次抢劫伤人,公安一年没找着线索,后来他给哥们炫耀,说是他做的。 不料这哥们犯了案子被抓,交待完自己的罪行,又顺便给警察叔叔赠送了大刘的案 底,结果大刘很快就实现了坐牢的愿望。俗话讲,贼不打,三年自招,这大刘连一 年都没憋过去。所以我认为,大刘今夜给我倾诉衷肠,是痼疾复发。 我无言,只陪他坐了半宿。次日,大刘的案子判决,无期。 我坐在门诊室外的长椅上,一边呻吟一边扫描着那位出进喊号的漂亮女助手。 专家挂上听诊器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病了。” 专家说:“嗯,有什么感觉?” 我说:“我感觉身子好象不是自己的。” 专家说:“哦,哪里有什么毛病?” 我说:“就是不舒服。” 专家说:“哦,我问你哪儿不舒服?” 我说:“说不清楚。” 专家说:“那我给你开根棍子,拿回家敲敲就好了。” 我说:“医生,我是浑身不舒服。” 专家说:“对不起,你走错门诊了,浑身科在五楼,下一个。” 我呻吟着从一楼爬上五楼,又折回来,挤进内科,冲专家喊:“我找遍了,医 院里没有浑身科啊?五楼只有精神科。” 专家操起棍子冲了过来,我惊出冷汗,醒了,我靠,还在牢里。 我回想了一下,发现这梦是近来好日子的反映。由于人手不够,我被看守所王 大夫破天荒调到了医务室当帮工,王大夫当时跟所长说:“这个娃娃是好人犯错误, 还是大学生,不会偷东西,放到卫生队放心。”听到没?标准的白猫洗洁精。 把行李放到卫生队,我呆了,这里条件极好,我和另外一个带眼镜的义工足足 占了一个大院,省级干部的待遇。这有手艺就是高人一等啊。 王大夫教了我俩几招基本医疗手段,叫多练习。我不会打肌肉针,就在枕头上 练,建议实习护士们以后也改用枕头当教具,与臀部弹性差不多,练习效果很好。 反正俺给犯人扎针还没听到过哭,从未发生过医患纠纷。这里主要是打青霉素,王 大夫叮嘱:把握两快一慢就行。我想意思大概是快扎、快拔,然后让他们慢慢地疼 去。 打针问题不大,换药就有点恶心了。第一次跟医生给犯人诊治溃烂的屁股,接 了一饭盒脓血,回来看见面糊糊就吐。后来适应了,心也就黑了,见什么都不心疼 了。见女囚除外。 端着盘子跟着医生满院子流窜期间,有幸窜进了六院女号子。这一天值得纪念, 那是我四个月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扎堆的女人,眼睛都不够用了。遗憾的是,给女 犯人扎针的艳活儿,被医务室那个界面不友好的女护士抢了去,我只好心不在焉地 端着盘子,在女牢里迅雷般地下载艳照。 这些女犯大多年轻,都不言语,头发没剃,生得心疼。打完了针,这位女囚立 起身来,吓我一跳,足有一米八几,身材修长,面冷如冰,低眉顺眼,可惜绝代有 佳人,幽居在牢里。回来后我问护士这女子来历,说是职业模特,勒死了自己的婆 婆。 好了,我总结一下工作收获:今天干活,着实不累。 春天彻底来了,我的医务生涯也结束了,回到了二班,继续同狱友们在号子里 熬这锅粥。今天,二院大门传来狱警的喊声:“牛二,打行李。”这时强子从门外 撞进来,梅花般怒笑着:“大学生,你出去了,释放了释放了!” 我胸闷气短,顿时耳鸣。众囚犯七手八脚帮我收拢行李,扎堆的光头们挨个向 我伸过手来,说的什么,听不到。我连声“再见”都没说,抛下行李,向门口奔去。 直到在通知书上签下自己名字那一刻,我才彻底踏实,真的获释了。临出门,王队 长拍着我的肩说:“大学生,出去后好好做人。” 看守所大门口停靠着一辆白色中巴,没有父母,没有同学,立在车边的是我神 情肃穆的班主任王老师。我紧紧地握了握老师的手,眼睛直酸。车门打开,吃了一 惊,和我一同入狱的同学都在,一堆红眼圈。 汽车在枫林山的山路上颠簸着。透过车窗,我贪婪地欣赏这一路的风景,城市 的高楼似乎被涂了艳丽的油彩,刺得眼发酸。 我数了一下,车里没有老曹,就问王老师。老师说:“在西果园看守所,已经 判了……”。 原来事发那晚,我们一起出门寻仇,老曹暗自带了把匕手,本打算壮胆,冲动 之下却失了手,从背后刺穿了对方肺部,抢救不及,死了。当晚就给警察招了,作 为主犯送进了关押重犯的西果园看守所。老曹母亲从县城赶来,一直侯在学校,以 泪洗面。判决那天,老母亲当庭昏死,老曹直往台下冲,两个法警收拾不住,动用 了电警棍。我们这次的打架被定为聚众斗殴罪,老曹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终审 判决20年。 大一时老曹心血来潮,买了本霍金的天书治疗失眠,疗效显著,一读就睡。那 晚,老曹在卧榻间捧着霍金哈欠连天,问了我一个幼儿园的问题:“世上最厉害的 东西是什么?” 我说:“是地震吧。” 老曹晃晃手里的《时间简史》:“看看这个,我算是悟出来了。” 我逗他:“算了吧,据考证,目前世界上最厉害的恐怕是你外语系的那位野蛮 女友。” 老曹手里的书像只惊飞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隔床冲我砸了过来。这怨我,老曹 一度为女友在校园里大扇他一记耳光而耿耿于怀。 如今,我们自由了,而老曹却要和时间这位最强劲的对手在牢狱里继续较量20 年,希望他真的能够胜出。 上帝说会原谅每个人,真主也会,佛祖也会,那个被意外致死的残疾少年和他 的母亲呢?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年少轻狂的悲剧,终究会被别人淡忘,就像一场宾 客盈门的豪华婚礼,除了新人自己,第二天,所有的客人都会将你披红戴绿、鼓乐 喧天、绵延千里的婚车忘得一干二净。 强子说,没坐过牢的人不是个完整的人,我将永远拒绝这种完整,如果一定要 给它加一个期限,我只想说,一万年。 (全文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