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雄胆气凌云(2)
光明在前,我父亲舍弃了单薄的小包袱,怀着无法洗刷的冤屈,干脆坐实了自
己的不轨,逃离了南京路上的童帽店。
南京壮行真的比兔子尾巴还短。
他无颜回上海,想去投奔苏州老外婆。
哐啷哐啷,车窗外浓浓的铁灰色益发滞重、沉闷,压抑得车厢内像个大蒸笼,
男男女女像爆豆子般地流淌汗水。陡然间,一道闪亮的火链划破阴晦,一阵震耳的
霹雳滚过天际,狂风挟带暴雨刮进车厢。乘客七手八脚落下车窗,窗玻璃上满面清
泪。我父亲觉得那是他心中的愤懑和泪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我祖母飞瀑般的
辛酸泪雨。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祖母的泪,只听说,她一生中落过三次泪。第一次是丈
夫英年早逝,第二次是独子神秘失踪。当童帽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寻衅上门,她神定
气闲,倒打一耙,立逼老板娘归还她的宝贝儿子。老板娘只得偃旗息鼓败归。我祖
母料定劣子藏匿于嵩山路仁安里,那里居住着我祖母的姐姐,我们称她们姐妹为大
小阿婆。大阿婆嫁作富商妻,家境优裕,膝下无子女。她心地仁厚,培养小弟上学
工作,且宠爱聪明淘气的小侄子。妹妹找到姐姐,姐姐比妹妹更心慌意乱,急差小
弟回苏州娘家,结果无功而返,复又恳求丈夫吴先生出面,广求踪影。
吴先生是大衣店老板,又是生意场上白相人,他调集小兄弟遍寻犄角旮旯,仍
无音讯。吴先生追问小侄子去过何等尘嚣之地,我祖母吞吞吐吐地道出,孽种幼时
曾被同伴拖去十六铺码头游泳,亲眼看见同伴从江面漂浮的大麻袋中偷取烟土。孽
种不沾烟土,拒绝分成,但出于刺激和义气,几度陪同望风,不知后来……
闯荡江湖的吴先生言无禁忌:小赤佬偷土,捉牢了会种荷花……
“种荷花”是帮会用语,意即将活人投江淹死。大阿婆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得
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阿婆是聪明人,猜出了凶兆,滚珠似的涌出了泪流。
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希望一天天地黯淡。我祖母乌黑的发髻闪现星星点点霜花。
幸亏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四岁,也比儿子乖巧伶俐、能言善辩。小小年纪,会帮
她跟解陈氏家争吵,会逗她减轻椎心泣血的悲痛。女儿还拖来同窗好友徐云芳,一
起陪伴丧魂落魄的母亲。
小男孩不会想到私自出逃给母亲带来的天塌地陷。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
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
初飞受挫,我父亲直奔苏州解子和墓前,狂泻胸中的悲愤。
雨后初霁的墓园, 寂少人影。他的嚎啕引来了卖货郎。“小先生,小先生,
不要哭,买点锡箔长锭烧烧吧?”一声连一声的沙哑兜售催促我父亲。当他转身面
向卖货郎时,那人像撞见了鬼,挑着挂满锡箔长锭的大竹竿,磕磕碰碰地后退,慌
慌张张地逃离。
我父亲惊讶莫名,慢慢蹭出墓园,去小河边洗洗泪痕。小河水清粼粼倒映出花
一道、黑一道的怪脸,那件印满汗渍和污痕的小褂,抖抖前襟,冒出一股股酸臭味。
他想起了门神的呵斥:小叫花子!潦倒狼狈,有何面目去见老外婆!
疲惫的脚步仍拖他踏上熟悉的青石子路,过金阊门,进石路街,再拐弯,会看
见两扇像外婆一样苍老的木板门。薄暮沉翠,夕阳洒金,古旧的街巷朦胧出柔和与
亲切,召唤着迟归的游子。游子心上长满了水草,脚下羁绊住渔网,去意彷徨。
徘徊间,闪烁迷离的昏黄灯光,软糯婉约的叫卖嬉戏声,随风飘近,交织成一
片模糊,好似碧波万顷中细浪喁喁。黄浦江游出的一尾小鱼,摇头摆尾游入了他幼
时熟稔的游乐之地——小玄妙观。至今,苏州观前街犹存玄妙观,而阊门外小玄妙
观已荡然无存。其实,阊门乃春秋时阖闾所建吴国都城八门之一,素享盛名,直至
晚清,苏州府仍管辖上海县,河汊交汇的阊门,一直是长江三角洲的一处商贸集散
地,小玄妙观极有可能是商贾出资建造,后随上海开埠而衰颓。
据我父亲回忆,他少年时的小玄妙观已经香火冷落,周围成了城郊百姓的嬉戏
之地,有菜馆、面店、戏棚、赌场;有小贩叫卖馄饨、藕粉、豆腐花、五香茶叶蛋
;有剃头摊、算命测字摊、卖古字画摊以及数不清的耍拳、飞镖、套圈等杂耍戏嬉
……
小男孩成了小打杂,帮店家摊贩洗碗、跑腿,代游兴正浓的人们买吃食、香烟。
白天忙忙碌碌,跑跑颠颠,混口饭吃;夜晚蜷缩于观檐庙廊之下,躲避风雨。
三两阵霜风,一两滴寒雨,五六片轻轻旋落的黄叶,穿透了那件污黑破烂的对
襟小褂。恰其时,小玄妙观迎来了京戏草台班,热热闹闹的锣鼓敲暖了小流浪者的
心。
那时的草台班常常演到最后一二折,大开方便之门,放无钱买票者入内看戏,
俗称“放汤”。每当这个时候,我父亲像飞行的箭镞,准准地扎在台边,目不转睛
地看;每日清晨,他像小小门童恭候在草台班喊嗓的空地,支楞着耳朵静听。天天
看,日日学,有些唱句他也能哼成曲调,唱出气势。
一日,我父亲送两只空碗回店铺途中,被金戈铁马般的唱腔绊住双腿,便踅转
草台班栖身的棚屋,隔屋倾听,越听越痴迷,随手把碗顶于头上,拍手顿足,亮开
嗓子,忘情地应和唱合。吱呀一声,木门猛开,闪出了一位金樽铁板式的壮汉。我
父亲遽然受惊,踉跄后退,两个青花碗摔成几瓣。他不知所措地蹲身去捡,一双遒
劲的大手把他轻轻扶起,两只炯炯有神的豹眼把他细细打量。小男孩宽额丰颐、浓
眉朗目、鼻正口方,耳际高与眉齐,耳垂柔软成涡,眼神单纯坦荡,流淌出充沛旺
盛的活力。“好坯子!”壮汉脱口赞叹,赞叹小男孩相貌清俊而不失豪放,嗓音洪
亮而不失宽厚。这位草台班的花脸杨奎官,早有心寻觅传人,早留意这个虎头虎脑
的小男孩,主动提出收于门下为徒。
磕头拜师。师傅替徒弟赔偿了馄饨碗,从衣摊上购回了衣裤鞋袜,命徒弟去小
河僻静处洗沐更换;从灶间寻来大蓝花瓷碗,嘱徒弟去厨娘处盛回满满糙米饭。再
不用风餐露宿,再不用苦等“放汤”,一颗飘泊的心鼓胀成一只彩色气球。
气球只有短暂的美丽升腾,终结是永恒的爆裂破碎。
草台班飘泊江湖,卖艺求生,看重的是一个“艺”字,“一招鲜,吃遍天”,
没有真功夫,别进草台班。杨奎官性格暴躁粗犷,课徒严厉峻急,责令徒弟日日站
桩托砖朝天蹬,天天喊嗓练曲习戏文,稍有差池,轻则厉声呵叱,重则挥鞭抡拳,
娇惯的小男孩,哪里肯忍受捶打鞭笤。幸好,他爱戏,他聪颖,学戏如有神助,稍
许习武便有模有样,稍加练唱便有板有眼。
偏偏杨奎官求之切,责之严。他认定十四岁坐科年龄偏大;他坚信小男孩璞玉
待凿,鸿蒙待启,响锣需用重锤敲。
棍棒之下,再热爱的事业也会黯然失色。
小男孩的心底萌生出不满和反抗,对师傅又敬又怕,对戏文又爱又躲。畏畏缩
缩更招来师傅的拳打脚踢,无情打骂更增加徒弟的内心抵牾。师徒关系,由秋入冬,
渐渐凝结成尖利僵硬的冰碴。
腊月岁残,唱戏酬神,草台班忙得像飞转的陀螺。那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
低,像筛面的铁丝箩一样,旋在大地头顶,筛下零零落落的雪花。雨雪天加重了师
傅的腰腿疼,杨奎官令徒弟准备出演《珠帘寨》中的李克用。小男孩没上过台,不
敢应承,不能反驳,哼哼哈哈,等师傅再来耳提面命。他不知道,杨奎官安排的是
师徒双演,仅仅让他走走开锣过场。午饭过,不见师傅找他,猜测师傅又是威吓之
言,反正开演尚早,便滑脚溜出,被相熟者拉入抽签游戏,人声嘈杂淹没了开锣声,
待及醒悟,师傅已经救场上台。他不知,这件事触犯了草台班的天条。草台班固守
着庄严的从业之道,观众永远是艺人的衣食父母,餐可误,眠可误,上场万万不能
误,临场不到等于自砸饭碗。
这就是“艺德”,也是每个跳入草台班就需学习熟记的两个字,也是师傅板子
打出来的两个字。
板子落在小男孩赤裸裸的后背屁股上,又快又重又狠。草台班有条规矩,师傅
打徒弟旁人不能劝。小丑艺人坐在衣箱上跷起二郎腿,尖声尖气地开导:师傅现在
多打你一记,你将来就可以多挣一元钱。
小男孩趴在长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度跌落黑黝黝的昏沉。
更深夜静,小男孩咽不下满嘴血腥,那是他挨打时不愿喊叫咬碎了唇舌。上海
滩长大,新学校就读,小脑袋里游走着朦朦胧胧的渴望,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
尊重。
草台班不是久留之地。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了火红的辛亥风云、灰色的国民政府
官邸、湛蓝色的黄浦江入海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呼唤:你应该去寻找,寻找值得去做一生一世的事情…
…
他轻轻抽出垫在脑后的蓝印花布头帕,这头帕包过砖,包过石,一直充当他的
枕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萍水相逢的阿嫂的祷告。他从小不奉神,不信鬼,孤身飘
泊闯荡,稚嫩的心里奔涌蓝色大海的波涛。他撑起肢体,摩擦出锥心刺骨的疼痛;
悄悄落地,拖曳着东倒西斜的步履,绕过横七竖八的地铺,溜出千疮百孔的泥糊毛
竹房。
雪野茫茫,洁白清亮的雪,拂去了久久积聚在心头的燥火,柔化了整夜刺激着
肌肤的伤痛。他忽然忆及师傅的收留与照顾,想到师傅的暴怒出自恨铁不成钢,怎
么能不言不语私自出走呢?
若待天明,再向师傅辞行,师傅能允许吗?会不会再挨一顿暴打呢?
“暴打”两字刚闪,小男孩惊恐地后退,滑绊于一块石子,呀哟哟,身子落地
激出低低的呻吟。侧耳细听,板屋内鼾声如潮涌浪击,汪洋恣肆,夹杂着呜咽不清
的梦呓。
他沉思片刻,悄没声儿、趔趔趄趄地折回板屋,把师傅给他添置的几件衣裳,
包上蓝印花布头帕,送至师傅枕旁。他希望师傅再找个好徒弟,也把头帕和祝福留
给师傅和未来的徒弟。
再度出门,步行迟滞,忘不了师傅的恩情。他转过身,隔着门,隔着墙,朝向
师傅的铺位,恭恭敬敬,惶恐地一躬欠身,二躬弯腰,三躬深深地至地,几滴歉疚
的泪水顺着脸颊,融入雪原。
他永远怀念杨奎官师傅,成名之后,几度重返苏州寻觅师傅踪影。人海茫茫,
无缘再聚。
江南雪,酥软缠绵,粘连于衣上脸上,湿漉漉地洇成一片,重了双肩,重了棉
鞋,模糊了远远近近的青石板路……
路在何方?人生之路有时只需一粒晨星照耀,然而,那粒皎皎晨星,未能引领
他投入戎马生涯,也未能照亮他偶然闯入的草台班舞台。
风飘飘,雪茫茫,黄浦江游出的小小鱼儿,孤身独影,穿行于雪与泥之间,翘
首追寻叩问那颗亮晶晶的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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