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一响惊蛰起(2)
改朝换代了!人民民主专政的新社会必须由各方人士鼎力相助,共支大局,于
是就有了解洪元一时的被倚重。父亲的“太忙”并非虚言。两日后,“上艺”和
“文滨”、“施家”剧团分别于皇后剧场和中央大戏院首演沪剧《白毛女》,解洪
元前演杨白劳,后演大春,一人饰二角。积极的态度可嘉,但演出时解洪元戴着金
戒指去演苦难的杨白劳,结果引起全场哄笑,一个细节的疏忽只能说明解洪元政治
上的幼稚,但在这个天翻地覆的风云际会之时谁又能成熟呢?一般的民众能一味地
盲从就已属不错。此时与解洪元配戏的是丁是娥,她扮演喜儿。消息传入星村十号,
我母亲沉思有顷,撂开了那张沪剧周刊,再不哼唱《白毛女》。
丁是娥扮演喜儿彻底封杀了我母亲与解洪元同台共演的愿望,也即是扼杀了顾
月珍重返舞台的希望。难道顾月珍就别无他路了么?共产党不是说翻身作主人男女
都一样么?女人啊女人,你真能一反千古传统独立自主?母亲的心情如江南的梅雨
季阴晴无定,无助的女性只能企盼上苍赐福。哪怕是黄粱美梦也不妨做上一做吧。
有梦总比无梦好,这时候的解洪元心中也存有一个梦想,渴望通过努力能成为共产
党的“公家人”,舞台永远属于青春年少,当红小生也不可能红一辈子。新成立的
上海沪剧临时工作委员会中,他是三个常委之一,有能力,有水平,也有号召力,
所以他竭尽全力团结大大小小的沪剧团,组织沪剧界的劳军义演和游园义演……也
为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主动从“沪剧皇帝”是理当的正场小生位置上退下来,
而且一退再退,从一身饰两角退至一角,乃至退到小小配角也在所不惜,倡导了名
小生不争主角的好风气。解洪元证实了自己的能力,然而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忽
略的应是顾月珍,曾经的舞台好拍档,事业的好帮手,但自她回家生儿子,自他与
丁是娥配上戏,从此往后,在父亲的心目中顾月珍仅仅是他的需要养病的妻室,艺
术领地的闯荡再也没有顾月珍的位置。而母亲恰恰是那种视艺术为生命的艺人,她
可以舍弃生命,却断断不可抛弃舞台。于是这样的错位就像是背道而驰的两辆车,
再难有相交的一天。如果按流行的说法,婚姻已从根上错起。他以为把恋人变成老
婆,一个男人只要肩负起供养的责任就是合格的丈夫,哪怕拈花惹草也属枝尾末节,
无伤大雅,其实从旧社会渡来的大男人,最最需要补上的一课是男女平等,是男人
对女人人格的尊重。
半个多世纪之后,当女儿解读父亲的人生读本的时候,见着了解洪元当年割不
断理还乱的尴尬: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被妻子与情人弄得手足无措。一方面欣赏
妻室的温柔贤淑,不得不承认顾月珍既是贤妻又是良母,若论后方安定,又不得不
承认顾月珍当是首选;可同时又迷乱于情人的诱惑。风月之事,一旦陷入再难抽身。
他想一手拥家室,一手抱情人,还要奔着跑着去迎接新时代,因此希望情人与妻子
不要面对面,于是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强者丁是娥,选择了附和社会的生存法则。
但哪里知道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使他的弱妻成为最有韧性的女人,她是弱,但弱者的
背后有时代精神的支撑,弱者也就成了自强不息的强者。这样的结果肯定大大出于
父亲的意料,也许他以为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给她机会,她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
以重返舞台。
伴随着上海解放,有一名满脑子新思想的中学女生戏迷闯入了顾月珍满怀希望
的生活,她把她半生不熟的妇女解放思想贩给了顾月珍,并代顾执笔,起草了《离
婚申请》,送交了新生的人民政权——上海市人民法院。与此同时,沪剧界的杨氏
兄妹敲响了星村十号的大门,怂恿顾月珍复出,组建新团。
1949年9 月7 日,一个全新的努力沪剧团诞生了。顾月珍复出了,完全忘却了
自己的病弱之躯,勇敢地担任一团之长。想当年解洪元夫妇成立“上艺”之时,解
尚且不敢一人单挑,拉出夫人,还要搭上丁是娥,此时顾月珍真正吃了豹子胆,不
能不叫人惊讶。
上任之后她认为第一出戏一定是要有革命红旗在台上飘舞的新戏。有人推荐《
白毛女》。顾月珍虽然喜欢这个戏,但重复演出太多,缺乏新意,而其中是不是心
有芥蒂——解、丁联盟演出过,顾月珍就不想演,这也不得而知。正好又有人把长
诗《王贵与李香香》放在她面前,当即使她眼睛一亮。诗的内容讲的是陕北三边死
羊湾的老财主崔二爷打死佃农王麻子,强拉其子王贵当长工,又馋涎穷老汉之女李
香香。王贵与李香香相好,崔老财从中作梗,几经磨难,红旗插进死羊湾,王贵与
李香香团圆。
自编自导自演,顾月珍追随红旗是以心去追的,不惜身家性命冲锋陷阵。每日
黄昏,她拎一只热水瓶上楼,一杯复一杯的白开水送走漫漫长夜,流泻出一句又一
句的戏文。每日午前,她会拿出布满圈圈的纸张,向我这个七岁的小学生请教,或
者向来访的任何客人请教。
排练场就设在星村十号的客厅,丝竹流婉,鼓板清脆,水一样透明的旋律冲刷
着往昔的忧愁和烦恼。草创剧团,顾月珍一身四任。作为团长,要处理数不清的事
务;作为编导,需不断完善修改幕次;作为导演,需指点所有的角色;作为主演,
更应琢磨唱腔表情。她随晨曦而起,伴星星入眠。忙碌,操劳,双颊绯红,仿佛染
上了夹竹桃花的嫣红,病态的嫣红。满满的日程挤走家庭的缺憾,然而缺憾是现实
的存在,焉能一挤就走?
我的父亲,糊涂的父亲骤然接到法院传票,又复闻病妻独立组团,悚然震惊,
步匆匆推开家门,心慌慌坐等病妻下楼。
那天,艳阳刚刚撑开惺忪的眼,小阿婆买菜还没有回来,珊珊去报,父亲在客
厅里等着。我很久未见到他了,蹦起身滚下楼梯直奔客厅。只见青烟缭绕我父亲,
烟灰缸内静静地躺着两个烟蒂。我唤他,他不应,寒着脸,玻璃镜片后的眼睛有火
苗蹿动。时至今日我仍记得父亲脸上交织着焦躁不安和惶恐恼怒:离婚传票让他颜
面扫地,妻子单挑组团更是让他下不了台!
曾经信誓旦旦白头偕老的一双夫妻在自家的客厅里相遇,四目相对竟然是那样
陌生,他要求顾月珍撤回诉状,夫妇重归于好。顾月珍说可以不计前嫌,但要他剪
断孽缘,与丁断绝往来。父亲闻言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香烟,吐出来的烟雾将他团团
封住,他从浓烟裹挟中劝顾月珍“不要性急,不要顶真,阿是娥脾气臭,早早晚晚
会断。侬实在想唱戏,我想办法和侬一道组团,好吗?”
游游移移,期期艾艾,没有恳切的承诺,没有明确的抉择,这像一个不平等条
约,像一粒预支的空心汤团,很难掂出有多少诚意。1949年夏秋之交的顾月珍,心
里正燃烧女性独立、妇女解放、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丈夫虚妄的应承激怒了顾月珍
:“侬不肯与她断,就不要再来寻我!我不要侬这种小生!”
后一句话激怒了解洪元:“侬不要我这种人,要和小麻子这种人一道,将来会
死给他们看!”说罢拂袖而去。
其实母亲此时最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小生,一个像解洪元似的小生。心里的忧患
以反话吐出,一出口就后悔。出口的话泼出的水,母亲深深地伤害了父亲。其实父
亲也是以艺术为生命,你说他别的他也许都不会太在乎,可贬低他的艺术成就那简
直是要了他的命。艺术胜于生命。真正从艺的人都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提
到的小麻子原来是“上艺”的二胡手,当初因为未当成主胡而耿耿于怀。在圈内口
碑也不怎么好。然则正是用人之时,新建的“努力”自然只能在别人挑剩的人员中
选择了,请小麻子担当主胡,并由他去组织乐队。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哪怕是以命相搏。怕只怕搏未胜,命已尽。一个柔
弱无力的病女子,扛得起沪剧新生的大旗?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在弦上,不
得不发。1949年8 月14日《沪剧周刊》刊发组团消息,电台也同时播出顾月珍复出
的简讯:“顾月珍的播音时间9 点到10点。东方华美电台的播音室前,挤满了百名
以上的女学生,顾月珍8 点半进电台,女学生跟进要求签名……”9 月,龙门大戏
院前贴出《王贵与李香香》的大海报。
初战告捷,首演顺风顺水,戏院老板眉开眼笑,后台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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