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急性阑尾炎 在去医院的路上,高老头就跟我说过了,我躺在床上就一直在哭喊着骂人, 骂蔡小财死猪臭虫王八蛋,骂那个在我看来害死了我哥的女人婊子巫婆狐狸精。 骂我哥的时候,连眼睛都快要渗出血来;而骂那个女人的时候,咬牙的声音都足 以拿去做摇滚。 护士过来帮我测体温,我还在低吼,不肯配合,弄得人家用疑惑的眼神看了 站在旁边的高老头好一会,想必是怀疑他把病人送错了医院。按我当时的状态, 怕是送到精神病院别人都不太敢收。 高老头急了,生生地把我乱舞的双手拽住,像在制服一头即将被抬上案板的 猪。本来睡觉之前我似乎已经平静些了,可是高烧中想起有关我哥蔡小财的点滴, 我那点可怜兮兮的理智又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强忍着恶心和腹痛,拨浪鼓似的晃 着脑袋,满是恐惧地阻止医生向我靠近。眼前那轻轻扬动的白色大褂,有如一道 魔咒,让我迅速陷入一种被撕裂的剧痛中。在那个五楼的楼顶,在蔡小财静静躺 下的地方,我就看见了白色的大褂,或站着,或蹲着,在蔡小财身边。 当护士再次把体温计递过来,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 他们为什么要围着我哥,他们为什么要围着我哥!" " 小菜,谁围着你哥?你在说什么?" " 快叫他们走开,快,高老头,你不要让他们围着我哥。" " 小菜你到底说的什么?你要听我的,你必须给我平静下来。" " 走开,快走开!" " 叫谁走开?小菜你别急我好不好?你要让谁走开?" " 白衣服,她的白衣服。" 高老头暂时把我松开,走两步,跟被我弄得焦头烂额的护士嘟嚷了几句。然 后我看见护士有些难为情地转进值班室,出来时已是一身便装。或许也并只是因 为她脱掉了白大褂的缘故,或许是我在干嚎一阵之后,思维已经极度疲倦中瘫痪, 甚至都没再让高老头动手制服,我乖乖地量了体温。紧接着又是连续干呕。前一 天晚上什么东西都没吃,吐出的只是些清口水。高老头帮我拍打着背,另一只手 则紧紧地攒住我夹体温计的胳膊。短短的一刻钟里,我不吵也不闹了,眼眶却怎 么也盛不住了泪水。 " 高老头你说,是不是那狐狸精把我哥给逼的?" " 小菜你现在什么都不能想。" " 一定是那臭三八,一定是的,我知道,我绝对知道。" " 嗯。" " 高老头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 小菜!" " 她妈的,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她害谁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害我哥!高老 头你知道我哥的,我哥他没那么傻的,一定是那婊子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高老头抓我胳膊的那只手使了使力,算是劝了先不说了。他站起来,看了看 医院墙上的挂钟,对着值班室叫了一声:" 医生,应该可以了吧?" 测完体温,值班医生又在我腹部一顿乱摸。我本能地退缩,不担心医生摸出 我没啥腹肌笑我,也不是怕痒。我从来不怕痒的,但蔡小财这家伙怕得要命,以 前睡觉前我在被子里痒他,他叫得惊天动地。我就对他说,你这肯定是怕老婆的 命,蔡小财你记得要跟我搞好关系,有空没空讨好我,以后嫂子打你了或许我还 能帮帮你。不过蔡小财还算识时务,往后我再挠他痒,他立马就会求饶,口口声 声叫我哥。 医生说我的腹部僵硬,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得做个腹部X 光片。说心里话, 我挺佩服这医生的,现在像这么高明的医生实在太少了。说我是急性阑尾炎,就 真是急性阑尾炎。我问什么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解释了半天还是没能让我弄明白, 最后只好直截了当,说就是那根本来都退化了没一点用的尾巴发炎了,然后还告 诉我必须得住院进行手术。一听要手术,我又开始发狂,不顾高老头的拉扯,拼 命地要向外跑。 " 不,不要,我要去看我哥,我哥他一个人在那边。" " 你听我说!小菜,你到底还要不要听我的话?你哥在那边有人陪着,很好, 有人陪着他的知道吗?" " 不行!我刚才听见我哥叫我了,我听见他在叫我了!" 是的,正是在那个瞬间,我产生了幻听,无比清楚地听见我哥蔡小财在叫我, 在对我说话。 他说,小菜,哥的腿好痛,但哥还能忍住。 他说,小菜,哥的上衣口袋里有封信,是写给你的,忘了寄了。 简简单的两句话,那么熟悉的声音,我相信是蔡小财冥冥中对我说的,相信 我哥他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都还惦记着我,紧紧地惦着,像怎么都放不下的一 种责任。 后来的尸检报告证明,蔡小财的左腿在死之前已经骨折,并被确定是他在通 过武术协会那个小阁楼往上爬第一次从搭在办公桌的那张椅子上滑了下来。可是 他还是那么誓不回头地进行了第二次努力,忍住左腿的剧痛,只用右腿着力,爬 上了楼顶。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再苦再累再痛的事,他都能义无反顾地去做。我 恨他,恨他死的时候竟然也选择这种态度。 而他上衣口袋里,也的的确确装着封信,写给我的,连邮票都贴好了。也许 正是幻听中我所知道的那样,他是忘了寄了。直到快大学毕业,我才看到这封信。 我记住了信里的每一句话,记住了信的背面可能是他最后时刻添上去的那句话。 他说:小菜,不要随便到楼顶去玩,楼顶的风很大,穿再厚的衣服都觉得冷…… 我蔡小菜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挺有号召力。只是割个尾巴,小手术,却也 几乎把全班同学和班里辅导员都勾引过来了。 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依然有好的天气,8 点多钟的太阳从窗户挤进来,照 着雪白的床单,照着到医院看我的同学的脸。 对于他们的好意,我除了心领,也还给予了一定的回报。比如,让他们不去 上课还能理直气壮。后来盛可以告诉我,那天去看过我和没去看过我的同学,面 对老师的质问,一律答曰:我们看蔡小菜去了! 手术前,自始至终陪在我身边的,是高老头,后来又多了信海欣和盛可以。 信海欣抓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侧眼看她,正好看见两截被窗户分割的阳光,一截 缀在她手背上,像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另一截缀在我手腔上,犹如暖暖的一握, 令人炫目而心醉。我还看见信海欣那双满蓄泪水的眼睛,如我心,满满当当,都 是不能再甚的痛。虽然知道她已经对我掏了底,可我还是想问问她,问问她我哥 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我似乎需要她一遍遍地重复,重复我哥最后的 言语。我所能找到的,我所能知道的,信海欣是最后一个听到我哥声音的人。 信海欣说:" 蔡小菜,不需要再说了,不需要了,你是不是想看见我也大哭? 你知道你哥依然是放心不下你的就是了,你好好的,或许他会欣慰些。至于他为 什么要……暂时别去想了,想不明白的知道吗?等会做手术,你要听话,不许闹 啊闹的,等你好了,我陪你去学校后面的河边晒太阳。你能看到的,现在的太阳 很暖和了。"